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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和词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接受

2023-09-01张悠然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3年7期
关键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怀古

张悠然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作为宋词大家,苏轼对于词体境界的纵深、题材的开阔与风格的创新有着极大的贡献,他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以横通古今、纵贯天人的襟怀、运史入词的形式题写了士人失意这一主题,并在后世得到了众多文人的呼应。对原作进行次韵创作,是作为批评者和创作者的词人这个接受群体对词作的一种特殊的接受方式。[1]词人作为接受者,对原作的形式与意涵进行摹仿承接,又以创作者的身份接受情感范式的书写传统,为题材增添新的意趣与蕴涵。

一、历代《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概况

根据历代词总集(1)现已出版的历代词总集有: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孔凡礼编《全宋词补辑》(中华书局,1981)、唐圭璋编《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饶宗颐、张璋编《全明词》(中华书局,2004)、周明初、叶晔编《全明词补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张宏生编《全清词·顺康卷补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张宏生编《全清词·雍乾卷》(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张宏生编《全清词·嘉道卷》(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曹辛华编《全民国词》(第一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咸同至光宣时期总集整理工作尚在进行中,本文以严迪昌编《近代词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对这一时段词家次韵情况进行统计,结合咸同以后至民国期间各家词集进行检阅整理,人工检阅统计得出以上唱和数据。,我们检阅得出:历代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数量共计433首,共有227位词人参与其中;在历代《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中,与原作词牌同名者220首,异名《大江东去》116首、《百字令》68首、《酹江月》21首、《喜迁莺》3首、《百子令》2首、《壶中天》2首、《绕佛阁》1首。为了更加直观地看出历代词人和词创作数量、人数与和词数量层级关系,我们将历代次韵作品数据进行了统计(表1)(2)徐士俊、孙永祚、吴景旭、彭孙贻、储贞庆五位词人是明清之际词坛中兴时期的人物,其创作于《全明词》与《全清词·顺康卷》中有重复,统计总唱和人数与作品数量时归入明代时期。。

表1 历代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唱和数量层级统计

唱和活动作为接受的一个环节,对苏轼历代接受情况的呈现具有代表性意义,因为和者集读者、批评家、创作者三重角色于一身[2],而这种文学活动的进行过程中,外部环境、群体价值认定是在动态变化中的。由于苏轼元祐党人的身份,苏轼及其门人的作品在徽宗时期受到打压,苏轼的作品集亦被下令禁毁;然而在南渡之后,政策风向有所转变,《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追和之作也是从此出现的,且这一时期的和词多出自辛派词人之手。在金代,上层阶级对唐宋大家作品的留心学习与收集、社会变迁与矛盾之中借助诗词排遣腹忧的心理需求使得追和活动并未停止[3],尽管数量上有所减少,但当时文坛上较为重要的文人都参与其中。到了元代,对赤壁词的唱和接受便仅以个人追和形式存在、发展了。

在处于唱和词衰歇期的明代,《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数量高峰的出现离不开嘉靖文坛中以夏言为中心的和韵潮流。夏言、严嵩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创作十分推崇,二人的和作加起来占历代唱和数量总和约八分之一,与之同时期的仕宦也依韵与之唱酬,如以扈跸渡河为题材的应制唱酬词便有十三首。明末清初时期,词学中兴带来了正变兼尊并举的词学观念,一方面新乐府实录精神解放了赤壁词和作的创作题材,一方面也带来了和词数量的大幅度增长。到了民国,尽管数量上远不如前朝,和词的情感却要较明清多数应酬闲逸之作更为浓烈动人,呈现出“少而精”的创作特点。

二、历代和词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情感接受

《念奴娇·赤壁怀古》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处于人生低谷时期。词篇主要蕴含了三层情感:第一层是功名难成的愤懑不平,词人借“假赤壁”发端,大书特书古时赤壁大浪滔天、周郎风流佳话,借千古风流人物映衬现实世界中的失意;第二层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中蕴藏的岁月蹉跎的自嘲与慨叹;第三层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怅惘与伤感。词人借千古风流人物映衬现实世界中的失意,将文人心境引入词体的书写空间之中,并以强烈的音声文情在后代引起了众多文人的共鸣。

和词接受的第一个情感维度,即功名难成的愤懑不平。“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4],处于归隐带湖之际的辛弃疾于酒酣耳热时和东坡赤壁韵,在词中喟叹:“世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念奴娇·用东坡赤壁韵》),与赤壁矶旁壮志难酬的苏轼形象两相交叠。但辛弃疾的落寞之音背后因多了一重家国之恨而平添许多悲凉,此时词人因与偏安朝廷政见不合被弃之如敝履,“药笼功名”的忧国之心无以复加,却因“酒垆身世”终不得用,愁肠郁结在字里行间中溢出。黄中辅的和作与辛词同样蕴含国恨身愁,但黄词中的愤慨不平之情要更为激烈:

炎精中否,叹人材委靡,都无英物。胡马长驱三犯阙,谁作长城坚壁。万国奔腾,两宫幽陷,此恨何时雪。草庐三顾,岂无高卧贤杰。 天意眷我中兴,吾皇神武,踵曾孙周发。河海封疆俱效顺,狂虏何劳灰灭。翠羽南巡,叩阍无路,徒有冲冠发。孤忠耿耿,剑铓冷浸秋月。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此词出处:“近时有人和此词,题于邮亭壁间,不著其名,语虽粗豪,亦气概可喜”[5],经元人黄溍在《记居士公乐府》考证,其词为黄中辅在金兵入侵、南宋危急之时题于乌江桥的义愤之作[6],在抒发个人落寞之外,更添一份山河不复、愁笼万里的萧瑟之感。词人于危急存亡之际想要报效家国,却是“叩阍无路,徒有冲冠发”。从上片“万国奔腾,两宫幽陷,此恨何时雪”“草庐三顾,岂无高卧贤杰”的接连发问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词人对南宋朝廷的迫切关心与满腔忠情,然而报效无门的现实却浇灭了词人一片热忱,呈现为“孤忠耿耿,剑铓冷浸秋月”凄冷压抑的情感色彩。

和词接受的第二个情感维度,是对岁月蹉跎、早生华发的慨叹。年华似水,岁月不待让词人们难以自持,他们或是如顾鼎臣《念奴娇·阁前红芍》“老子衰迟,金尊羞照我,满簪华发”般自嘲,或是如张名由《念奴娇·京口》“袴褶新裁,尘嚣未试,无奈生华发”般无可奈何。在这些和作中,文天祥的两首和词最具代表性。作为南宋的抗金将领,文天祥的两首《酹江月》不似代表诗作《过零丁洋》那般铿锵激昂,而是呈现出“廉颇老矣”酸楚低沉的一面。连年征战的漂泊生涯时而使得词人催发羁旅之愁,时而长叹时间亦如流水逝去,“三十年来,十年一过,空有星星发”(《酹江月·南康军和苏韵》);然而第二首和作虽然情调依旧低沉,面对风雨牢愁、寒虫四壁的苦境却仍保持着老骥伏枥的决心与气势——“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酹江月·又和》)。两首和词虽然同与《念奴娇·赤壁怀古》表达了时不我待的落寞之情,却在心声心画的描摹、在自我能动创造与个体情感体验的补充之中赋予了和作新的情感意蕴。

和词接受的最后一个情感维度是面对世间沧桑、“人生如梦”的惆怅感伤。这类和词继承了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悲观消沉的一面,面对滚滚东去的历史长河油然而生的渺小与茫然之情无以为解,只能通过达观无执的人生态度、寄情山月的方式寻求解脱。在时间层面,王汝玉《念奴娇·楚天秋暮》写道:“回头人世流年,不知春秋几度,花残花发”,戴澈《念奴娇·赤壁怀古,步坡翁原韵》感慨“悼世襟怀,人世虚添岁月”,这是词人历经沧桑的心声;在空间层面,自身的渺小映射在现世之中,呈现为命运不能自我掌控之悲哀。陈纪在《念奴娇·钓鳌台用东坡赤壁韵,台在亭头海滨》写人生寂寥:“粟粒太虚,蜉蝣天地,怀抱皆冰雪”,周暟《念奴娇·过洞庭湖,用东坡韵》叩问天公“性命轻如何物”。这些脆弱的情绪使得和词情感略显萎靡,因而不少词人竞相效仿苏轼寄情山月,有如“当时曾照,更谁重问山月”(叶梦得《念奴娇·云峰横起》)、“中秋此夜,古人千里明月”(周用《百字令·中原旧日》),将有限的人生视野置放到无穷的千里明月之外,借无边风月获得有尽与无穷之间的平衡,在接受原作情感同时,展现了唱和接受过程中的能动作用。

三、历代和词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语言接受

在文本内部的接受层面,尽管和词唱和形态迥异、表述形式多样,但在和词中,我们依旧可以看见“点铁成金”的痕迹。历代和词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语言接受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一是语句描写的直取或模仿,二是意象构建的引用或化用,三是句式结构的承袭。

首先是语句描写的接受。《念奴娇·赤壁怀古》通过“故国神游”领略当年赤壁人物风流,描写了周公瑾“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高光片段。赤壁大战之时的周瑜已过而立之年,并非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所写那般“小乔初嫁”,这里词人创作的“破绽”,通过对历史人物的艺术加工,建构起了“三国周郎赤壁”的联想轴,与“早生华发”的词人两相对比,更添自嘲之意。在和作之中,有词人直接接受了原作中“小乔”描写,如“笑杀铜雀痴翁,小乔娇婿,相顾雄心发”(彭孙贻《念奴娇·江山千古》)、“赖是吴蜀同心,小乔迎贺,曲为周郎发”(卓人月《百字令·汉人亡鹿》),以才子佳人美话为周瑜形象增添了一份旖旎色彩;除了佳人的正面衬托,和词中也有用曹操作为反衬者,如“为羡年少周郎,指挥如意,妙算争先发。谈笑功成千载后,只有阿瞒灰灭”(杨春星《念奴娇·舟过赤壁,用坡公韵》),以议论的笔调将意气风发的周瑜与赤壁中的败者曹操进行对比,展现了和者在原词片段基础上不同的戏剧性构思。

其次是意象构建的接受。俞文豹《吹剑续录》言“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7]424,这是因为《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多见“壮语”,给人带来了强烈的视听联觉。词中有一处意象群的营构最为生动,即“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一壮语“挟海上风涛之气”[7]397,令人如身临其境。历代和词对此处意象的模仿焦点在于对拍岸河浪壮阔气势的借鉴。比如,“卷起千堆雪”将浪翻白沫比作千堆白雪,比拟形容可谓十分纤密,释达尘《念奴娇·祝誉廷司马广陵观潮图》直接取用这一语象,也有词人对之进行了一定的变形,如“涛浪翻晴雪”(瞿佑《念奴娇·王编修汝玉和东坡赤壁词,因续赋此》)、“万里涛飞雪”(史诠《念奴娇·玉带生砚,用东坡体》)、“白浪轻翻雪”(朱文泰《念奴娇·江尘铁练》)等;历代和词对涛声的着意描摹,将涛声拟作其他具有急促、惊骇特征的声音,如“声若轰雷,势如奔马”(费寀《大江东去·圣驾渡河恭闻识喜》)、“废垒鸦啼,惊涛鲸吼”(丁炜《酹江月·赤壁怀古,用坡公韵》),这些自然界中的雷声、动物的啸声对于感官具有强烈的刺激性,能够满足情境复原、视觉想象以及人们对其所传达的情绪的期待。还有一些和作意象取景学习了原作中天、浪、石浑然一体的构景,如“势迥粘天,波惊转石,镇日飞晴雪”(刘尧诲《大江东去·渡河读夏桂洲大江东去词牌用韵》)、“骇浪争奇,浮云减色,水面堆晴雪”(周暟《念奴娇· 过洞庭湖,用东坡韵》)等。和词通过环境氛围的烘托,或是取景手法的模仿,实现了具有个性的意象群构建。

最后是句式结构的承袭。历代词人对原作中几处名句进行改造化用,继承了原作句式结构与布局安排的精妙之处。

第一处是对起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接受。《念奴娇·赤壁怀古》甫一开始,便通过“大江东去”打开了空间,而后通过滚滚东流逝水带出千古长空,实现了空间造境的拓宽、时间格局的开阖。“大江东去”这一意象作为《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标志意象之一,启发了《大江东去》这一词牌名称,有和者直取原句为开头:“大江东去,是吾家、一段画奁中物”(陆深《念奴娇·秋日怀乡,用东坡韵》)、“大江东去,金飚起、淘洗一时风物”(吴绮《大江东去》),更多词人灵活学习、运用这一句式的时空艺术特色,如刘尧诲《大江东去·渡河读夏桂洲大江东去词牌用韵》“一派长河,流不尽、今古许多人物”,通过句式化用继承了原作的精髓——“起笔,点江流浩荡,高唱入云,无穷兴亡之感,已先揭出”[8]。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的提升,闲暇时间更加充裕,社会经济的增长在为人们提供优质生活条件的同时,也为人们带来了更多的休闲娱乐服务。当前的体育运动已不再是专业运动员的专属项目,而是逐渐进入了人们的生活中,成为当代休闲方式的主要内容。其中健美操运动就是休闲体育的一种形式,它以丰富多样的内容和形式受到了社会大众的欢迎与喜爱,并且也受到了各大院校的高度重视,许多学校的体育课程中,都将健美操运动作为重要的教学内容。由此能够充分看出,健美操运动已成为当下较为流行的休闲运动方式,并存在社会各个角落,对人们日常生活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第二处是对下片换头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接受。苏轼通过这处换头实现了从三国赤壁不尽风物人杰到年少周郎的引渡,和者亦通过换头句实现视野的转换,如“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胡世将《念奴娇·秋夕兴元使院作,用东坡赤壁韵》)、“遥想陆贾风流,伏波勋业,今古相辉发”(黄易《大江东去·次苏韵》)、“忆昔割据纵横,临风酾酒,战橹连江发”(朱文泰《念奴娇·题复游赤壁图,用东坡词韵》),这种句式吸收借鉴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结构上的精妙之处,对于全篇衔接过渡起着中枢作用。

第三处是煞尾“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接受。和作词人大多化用了这一结尾,对原句的字句意涵进行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人生有酒,金樽频倒明月。

(孙楼《念奴娇·功名谁准》)

云山樵水,一樽同醉江月。

(郑侠如《念奴娇·题阮晋林颜米书,用东坡韵》)

停桡无事,携樽还酹江月。

(徐旭旦《大江东去·风阻燕子矶,坐山亭望江》)

除了以上三处句式,《念奴娇》全篇都有被后人模仿点铸之处。元好问评《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才百余字,而江山人物无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9]818,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句式接受是服膺于《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篇结构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轼“主文不主声”词学创作理论的一次成功实践,宋人晁补之《复斋漫录》评其词“横放杰出”[7]425,读《念奴娇·赤壁怀古》,只觉如同行云流水,初无定质,毫无斧凿痕迹。历代和词并非按照斟字酌句的方式学习原作,而是通过对原作结构的把握,承接了原词中的节奏之美,也使得众多和词呈现为盐溶于水、有味无痕的接受形态。

四、历代次韵《念奴娇·赤壁怀古》原因探析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得以在后世流传过程中获得众多唱和,它背后的传播与接受路径是多元的,离不开苏轼本人的影响力、文艺创作的相互参照、后世词人的再创作与再接受多个环节的相互作用。

(一)对东坡的崇拜与学习模仿

在《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队伍之中,不少人都对苏轼展现出了赞赏、喜爱的态度。首先,对于苏东坡其人其事的追忆记录、东坡真迹题诗题词等行为构成了个人崇拜的整体。叶梦得在《建康集》《石林诗话》《石林燕语》中记载了四十六则东坡事迹,后人如瞿佑、尤侗、宋翔凤等皆在笔记之中提及东坡轶事。金元时期,苏轼其人及其词也随着被俘辽宋两朝士大夫得以传播留存,赵秉文、元好问等皆得观东坡真迹,赵秉文更是大量为之题诗:“倾囊倒轴精妙乃如此,世间惟有眉子石砚吾家诗”(《题东坡眉子石砚诗真迹》)[10]33、“东坡戏墨作树石,笔势海上驱风涛”(《题东坡画古柏怪石图》其三)[10]129。到了明清时期,虽然大多数崇拜者难以品玩东坡真迹,但他们在序跋、词话中留下对苏轼其人其词的赞叹:“坡公‘大江东去’卓绝千古”(尤侗《梅林词序》)[9]1101、“ 东坡以骐骥不羁之才,树松桧特立之操,故其词清刚隽上,囊括群英”(邓廷桢《双研斋词话》)[9]1487。这种对于苏轼及其创作的喜爱、崇拜之情,与和词实践一同组成了苏轼接受的有机成分。

犹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气,星虹闲发。

(李齐贤《大江东去·三峰奇绝》)

曾似后日坡仙,登高吟赏罢,扁舟宵发。

(瞿佑《念奴娇·白鸥飞过》)

忽看瑶简飞传,似坡仙高唱,玉薤琳琅辉发。

(严嵩《百字令·弘治年中》)

和词对苏轼的缅怀议论,一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苏轼书写公瑾当年光景。除了周公瑾与词人自身处境形成对比之外,苏轼对周公瑾的书写被认为蕴含着更为复杂的情绪。元好问评“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9]818,黄苏《蓼园词选》亦言“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7]425,词人对于“小乔初嫁”这一历史真实的艺术加工、对赤壁周郎形象的着重皴染之上,有着将部分自我期待投射至怀古人物身上的代偿成分。和词中大量的咏怀之作同样接受了这一幽微的心理期许,有如陈文述《念奴娇·溯江西上》“更想坡老当年,两篇词赋,清兴为君发……我亦年来,江关羁旅,揽镜悲华发”。或许正是因为《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寓主于宾”的委曲情感结构,使得曾经的观照者在和词之中,实现了得意者与失意者的身份互置,变成了后人眼中的被观照者,成为后人的理想寄托。

(二)东坡赤壁题材创作的影响力

《念奴娇·赤壁怀古》唱和数量凌驾其他词作之上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词作与苏轼前后赤壁赋共同的“赤壁”母题的吸引力。除了词作自身,我们应该将《念奴娇·赤壁怀古》联系前后赤壁赋一并看待,注意到词作与前后赤壁赋思想和人格精神的相互映照。“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自题金山画像》),这些作品皆作于苏轼历经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时期,是苏轼人生中“路长人困蹇驴嘶”(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的至暗时刻,站在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中思索前路何方的时期,因而这一时期他的文艺创作是矛盾的、复杂的,也是最为动人的。前后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十五、七月十六日,采用主问客答的形式完成了苏轼自身对于人生浮沉、大是大非的叩问与解脱。《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后赤壁赋呈现的是苏轼消弭人生痛苦的一个完整过程,构成一个整体。赋苏轼是伟大的哲学家,窥见了宇宙亘古不变的运转法则;词苏轼则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在命运困厄中的不甘、忿忿与挣扎之后暂时平静,呈现的是真实的人性。这些作品共同构建了一个“赤壁”母题,使之承载了苏轼人格魅力的高光片段,留给后世瞻仰者无尽遐想。

在经典效应下,《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内容不免受到赤壁书写传统的影响。遵循《念奴娇·赤壁怀古》词韵形式的和词创作中,也存在櫽括《赤壁赋》的作品,如明人徐士俊二首《百字令》,分别櫽括《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在步韵的限制之下描写赋中情境,紧扣原意同时加以自身的想象,以原赋之境咏自身之叹:“披衣醒起,东方白似明月”(《百字令·次坡公赤壁韵,檃括前赤壁赋》)、“更放中流,寂寥四顾,满目烟如发”(《百字令·再次坡公韵,檃括后赤壁赋》)。这类櫽括词的存在,揭示了赤壁书写传统之下历代和词汇流的多元化,也从侧面例证了赤壁母题对《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写作的牵引力。

此外,文艺创作的相互参照作为赤壁和词的重要一环应被考虑进影响因素之中。巫鸿曾提出:“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激发了视觉艺术表现中的‘赤壁图’传统”[11],作为中国题画的胜迹之一,历代赤壁主题画作层出不穷,现今仍流存于世的有如乔仲常《后赤壁赋图》(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藏)、武元直《赤壁图》(台北故宫博物院馆藏)、文徵明《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台北故宫博物院馆藏)等。苏轼的赤壁书写催发了赤壁题材的绘画创作,而赤壁图像又带动了题画诗词的出现。不少人题诗东坡赤壁图,如赵秉文“何时谪仙人,骑鹤下瀛洲,相期游八表,一洗区中愁”(《东坡赤壁图》)、杨慎“名姓识儿童,书图灿金碧。赤壁几千秋,山青江月白”(《题赤壁图》),与此相应,题画词的创作亦不甘落后。在赤壁题画词创作之时,同为赤壁题材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进入了创作者的接受视野,通过次韵的形式,后人对苏轼赤壁词结构、情感、语码、表述形式进行了多方位的创作承接。到了明清时期,随着赤壁图创作的发展,以题画为主题的和词数量也有所增加,如邱濬《念奴娇·黄州迁客》、周暟《百字令·山川无语》皆为赤壁题画词。尽管在整体和词中题画词数量占比不大,但它侧面体现了赤壁书写传统生成过程中与艺术创作相结合发展的新路径。

(三)后世唱和的再接受与再创作

在以上种种生成路径基础上,我们还应考虑到赤壁词唱和过程中的再接受环节。首先,赤壁词和作之中有不少优秀作品,如文天祥《念奴娇·南康军和苏韵》,宋人刘诜评此词:“信国文公所和,雄词直气,不相上下”[7]3887,另一首《念奴娇· 驿中言别友人》被云间词派领袖陈子龙赞誉“气冲斗牛,无一毫萎靡之色”[7]3889。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叶梦得《念奴娇·云峰横起》“下阕追慨孙郎,‘落日’‘云屯’二句英词壮采,颇似东坡”[12]331,评辛弃疾《念奴娇·用东坡赤壁韵》“激昂雄逸,颇似东坡”[12]372,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些气势雄壮的和作奠定后世和词传情基调,在前人对于《念奴娇》词唱和主题、风格的构建影响之下,后人的共情契机也不再局限于个人的身世感怀,每每在时局动荡时期,这种书写都将成为追和词人群不约而同的共识:

鹅鹳声娇,鼠狐伎狡,臣耻谁能雪。海东军壮,一时争盼英杰。

(陆钟祥《念奴娇·江光如练》)

遥睇莽荡神州,咸池夕浴,瞰扶桑晁发。廿四陈编俱点鬼,狐貉一邱生灭。

(周岸登《念奴娇·大千尘劫》)

麟阁功名,龙门史笔,不负将军发。一杯笑属,汉家无恙明月。

(徐震堮《念奴娇·劫灰红处》)

和者题材的开拓为后世和词创作提供了更多书写情境。随着《念奴娇·赤壁怀古》和作队伍不断壮大,和者们不断创造新的追和形态与写作范式,咏物、祝寿、交游、题词、说理等新的题材进入《念奴娇·赤壁怀古》唱和视野,为“和而不同”的和词创作提供更多新的写作空间,也创造了更多的书写可能性,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影响力相当的词作或者苏轼名作众多情况下众人对这一首词情有独钟。自明代起,词人以谱填词,追和词自此数量大幅增加,且交际功能也大为凸显,此前《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和作与原作一同给予了新和者启发。《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从一开始便出现了多样化的题材,如宋人石孝友《念奴娇》“上洪帅王予道生辰正月十六日,用东坡韵”、辛弃疾《念奴娇》“三友同饮,借赤壁韵”等,这些和作皆从原词思想内容道路中剥脱而出,进行了新题材的开创工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再接受的过程与赤壁书写相互对照而形成的赤壁文化图像共同生发的后作用力,或许是赤壁和词明清时期数量大爆发、整体唱和数量大发展的又一重要成因。

作为“宋词金曲榜”的第一名,《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词众多背后离不开苏轼这位大家的光环,离不开作品本身的优秀。赤壁作为苏轼人格与精神世界接受的重要地点,被后人视作东坡旷达自适人生哲学的精神图腾,《念奴娇·赤壁怀古》唱和创作作为接受的一环,离不开词作本身与前后赤壁赋的相辅相成。在历代唱和赤壁词这一现象背后,我们可以看到复杂的接受过程,它验证了苏轼在后世的重大影响力,也验证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经久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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