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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告别的离别

2023-08-22顾艳

黄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李明小姨母亲

在杜勒斯机场,送父母回上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这一别,与父亲竟是生离死别。黄秀芝后悔父母在时没好好陪伴他们,一家三口难得在美国团聚,她却忙着查资料写论文,让父母在家里寂寞得无事可做,干起开垦荒地种蔬菜的活儿。父母都念过硕士,也算知识分子,在美国却变成一对老农夫妻,父亲锄地整枝,母亲播种灌水。两块菜地,一片葱茏。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纷纷开花結果,可还没等到瓜熟蒂落,父母的签证已到期,他们必须回上海了。

那天黄秀芝开车送父母去机场,父亲沉默不语,用手机拍车窗外的风景;母亲喋喋不休,关照秀芝别忘了采摘果实,吃不完可以分送老师同学。接着母亲抱怨美国没意思,简直和乡下农村一样,想买点东西非得开车出去,没有车寸步难行,说以后再不来了。父亲忍不住说:“都住半年了,有啥好抱怨的,入乡随俗才是重要的。”后来父母你一句我一句地抬杠,秀芝有些不知所措。幸好机场只允许送到安检口,他们这才停止争论。母亲对她说:“回去开车注意安全,冰箱里有我给你做的爽口泡菜。”父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举起右手与她挥别。黄秀芝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啥也没说,只是与父母挥手。

父母回去不到半年,全球大流行的新冠病毒来了。因为疫情,大家停课停工,黄秀芝和万里之外的父母,每周两次聚在小小的视频里,虽然没有面对面的温度,也闻不到父母身上的气味,但刚开始感觉还是不错的。只是时间一长,加上自己写论文的难度增加,每周两次的视频让她腻烦,当然也有父亲很少说话和母亲唠叨没完没了的原因。

疫情期间,本来就孤独郁闷,心情时好时坏,也不想每次听母亲千篇一律的话题,黄秀芝推说自己每天上网课,眼睛累得慌,视力越来越差,建议半月视频一次。母亲有些懊恼,心想自己苦口婆心的话,秀芝不爱听还嫌烦。好吧,减少视频时间也罢,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关照秀芝要少上网。

一个人宅在家里上网课,尤其到了初春,黄秀芝发现自己嗜睡,烦躁,情绪低落,甚至到了不得不吃药的程度。有同学推荐她吃些维生素D,还说多出去晒晒太阳就好了。这时正好“禁足令”已解除,人们纷纷出去旅游,黄秀芝也想出去散散心,但去哪里举棋不定。某天午后,她去图书馆查资料,路上遇见李明,两个人就聊起来。

李明是比她高两届的博士生,来自南京郊区,因为都是江南人,有不少共同语言。前些日子,黄秀芝知道李明与韩国女朋友一拍两散,她正为这事儿开心。于是她对李明说:“天气真好啊,好久没出去走走了。”

“一起出去走走?宅在家这么长时间,我也闷得慌。”

“真的,去哪里?”

“威廉斯堡。”李明脱口而出。

“我没去过那地方,太好了。”

在这之前,他们的关系有些暧昧,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这下有了邀约,黄秀芝忽然眼睛一亮,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阳光格外灿烂。

第二天一早,他们带着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出发了。李明开车,黄秀芝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两个人一路天南海北地闲聊,路上看到的羊、牛、云朵都是聊天的话题,然而聊着聊着就说起小时候,说到刻在李明心里的悲伤———弟弟。

那是一个下雪的傍晚,爸爸还没下班,妈妈在厨房做菜,他和弟弟在门口堆雪人。过了一会儿,他进屋拿胡萝卜出来,准备做雪人的鼻子时,发现弟弟不见了。弟弟只有四岁,妈妈报了警,全家人满世界寻找,找了很多年也没有音信。弟弟失踪了,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黄秀芝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样残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李明家里。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别的,原先嘻嘻哈哈的她一下子变得凝重。她转过头望向李明,发现他眼角有一颗晶莹滚圆的泪。

“唉,都是过去的事,别多想了。”黄秀芝劝慰道。

“嗯嗯,不说了。”

“咱们还是说些开心事,晚上请你吃火锅吧?”

“好吧!来美国后我还没吃过火锅呢。”

汽车在81号高速公路上奔驰,黄秀芝望着车窗外空旷的原野浮想联翩,倘若她有一个弟弟会怎么样?当然她是独生子女,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围着她转,是被称为“小皇帝”的一代人。李明不一样,他的父母超生,除了失踪的弟弟,后来又生了一个妹妹,他妈妈被单位开除,但无怨无悔。黄秀芝觉得人丁兴旺才是家庭之本,哪像她从小没伙伴,孤零零一个人,连表兄妹都没有。

到达威廉斯堡后,那里有一家中国人开的火锅店,可以单点,也可以选套餐。黄秀芝觉得套餐省事,况且旁边两排餐柜里摆满食材,任由自己选。只是拿什么,吃什么,什么是自己需要的,反倒成了选择的难题。

琳琅满目的菜肴,让黄秀芝想起十岁生日那天母亲带她第一次吃火锅的情景。那时在上海吃火锅自助餐,按套餐付钱,黄秀芝嫌羊肉有腥味,专选鹌鹑蛋。母亲说早知你光吃鹌鹑蛋,又何必来吃火锅?

奇怪的是,那么多年来,黄秀芝对鹌鹑蛋还是情有独钟。此时,她拿起铁钳子,微微一笑,夹起一枚又一枚。她想原本一枚蛋就是一个生命,但此刻却只为满足人的口腹。人就是这样残忍,她怀着一丝惆怅回到餐桌。

桌上的锅开了,服务员拿来两盘肉和两盘鱼,李明顾不上说话,在沸腾的锅子里下了两盘肉、一盘鱼。蒸气伴着荤腥味冉冉上升,看得出李明非常喜欢吃牛羊肉,两盘肉没几分钟被一扫而光。黄秀芝觉得喜欢吃牛羊肉的男人有草原男人的雄性力量,是可以依靠的男人。李明吃得开心愉快,就是黄秀芝最大的安慰。都说“爱上一个男人,女人就乐意付出”,这话不假。

威廉斯堡只有这一家火锅店,尽管是疫情期间,餐厅里还是挤满人,外面也排着长长的队。幸亏他们来得早,这时李明已经吃撑,黄秀芝虽然怕胖,但还是吃了最后一枚鹌鹑蛋,然后抹抹嘴巴对服务员说:“结账。”

走出火锅店,夜晚的春风里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他们来到湖畔,坐在长椅上聊天。这场景很像黄秀芝出国前与前男友到杭州游湖时坐在西湖边长椅上的情形,只是当年的海誓山盟,一经离别就化为乌有。男朋友转身找了别的女人结婚,两年后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而他的妻子,据说带着孩子嫁到美国洛杉矶。黄秀芝去年听到这个消息时,唏嘘不已。这会儿,她把前男友的故事分享给李明,李明感慨地说:“人有很多的不确定性,珍惜当下才是珍惜永远。”

这时手机里的视频电话来了,是母亲的,黄秀芝赶紧摁断,然后拨去语音电话。母亲在电话的那头说:“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视频?我和你爸都想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我睡觉了!”黄秀芝撒谎说。

“好吧,你现在都不想让我们看啦,翅膀硬了,不爱搭理我们啦?”

“妈,你说到哪里去了?就是睡觉了嘛!”

“好吧好吧,你睡吧!”母亲说着搁下语音电话。黄秀芝喘一口气,心想第一次与李明的二人世界不想受任何人干扰。但李明不领情地说:“为什么要对你妈妈撒谎?”

“不就是为了我们在一起,免得老妈嗦嘛!”

“你也真是的,那是你妈妈关心你,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明毫不客气的话,有些刺痛了黄秀芝的自尊,但她又觉得他说得没错。的确,自己从来没把父母放在首要位置。于是她抱歉地说:“好吧,下次不再犯错啦!”李明听黄秀芝这么说,自然身心愉悦。两个人聊着聊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拥抱在一起。夜那么安静,湖里的鱼儿偶而发出叮咚声,仿佛是悦耳动听的音乐。

从湖边回到宾馆,他们洗漱后,靠在枕头上继续天南海北地闲聊。聊累了,熄了灯,各自睡各自的被窝,谁也没有越过三八线。后来黄秀芝翻来覆去睡不着,李明见她动来动去折腾不休,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邀约,索性钻进她的被窝。黄秀芝半推半就地说:“都几点了,睡觉吧!”但她的情欲在内心燃烧,根本抵挡不住性的诱惑,肌肤之亲也许有催眠作用,不多久他们都进入梦乡。

睡梦里,黄秀芝见到他们父母,好像还在美国,还是那次买鞋的场景。父亲在手机上与市机关的老同事通视频,聊美国房价、总统选举、养老院和朋友圈里的图片,最后父亲说他回国也要和老伴住养老院。母亲在一旁插嘴道:“我才不要住养老院,要住你一人去住。”父亲朝母亲瞪了一眼:“走开走开,别插嘴。”母亲站到一旁对秀芝道:“今天是黑色星期五吧?我要去买打折的衣服和皮包,给姐妹们捎回去。”秀芝点点头,母亲就对父亲说,“老头子,我们要去买东西了,你也一起去吧?”父亲最不爱逛商场,这次却同意了。

品牌店里挤满人,各种时髦的名牌包包,打完折一个才一两百美元,母亲买了三个,买完还拍照晒在微信群里,赢得一片叫好。一家人难得逛一次商场,母亲买的几乎都是女性用品。父亲还穿着老土的松紧布鞋,秀芝给父亲选了一双黑色名牌皮鞋,打完折才98美元,但父亲还是嫌贵,买回家就把鞋藏进他的旅行箱,说逢年过节时再穿。

父亲的容貌,在黄秀芝的梦中清晰可见,那满头的白发、眼角的皺纹、脸上的老人斑以及沙哑的声音。黄秀芝在梦里又一次听见父亲说“穿了啊……”时,她的身体忽然从床上弹起又落下,仿佛坠入深山谷底。

她醒了,想起父母回国后,每次视频,自己都会问父亲:“新皮鞋穿了没?”父亲总是说:“穿了啊,大家都说这双皮鞋漂亮。”母亲总是当场揭穿道:“瞎说,你哪里穿过?”她揉揉眼睛,看见身旁的李明还在睡梦中。她真想告诉父母她有男朋友了,毕竟父母为她找对象的事操碎了心,担心她一个人在美国孤苦伶仃,没有人照应。

两天的旅游,仿佛像度小蜜月一样,黄秀芝感受到了满满的幸福。但她也担心自己把握不了李明,到时候落得和他韩国女友一样的结局。如果这样,岂不是浪费时间又耽误青春?说真的,这样的事情在校园里为数不少,两个人好着好着就分了:有些是感情问题;有些纯粹是毕业后无法在同一座城市找到教职,各奔东西后就离别了;更有的是为了拿绿卡,转身嫁给美国公民或娶美国公民为妻。反正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真正的爱情已经很难寻觅。黄秀芝不敢多想,觉得把握好每一天才是永远。然而如何把握,她并不清楚。

自威廉斯堡旅游回来后,黄秀芝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再低落,也不再嗜睡烦躁,便停吃维生素D。身边有男朋友陪伴,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他们的恋爱已过去大半年。近些日子,学校已不再上网课,黄秀芝心里满满的都是男朋友李明,每次母亲来视频,她就嫌烦,而且态度也不太好,有时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说着说着就有了分歧。为此,她与父母通视频成了她的心理负担。

某天,她终于忍不住对母亲说:“妈,我的毕业论文太难写了,需要大把时间查资料,我们一个月通一次视频吧?”母亲开始想,隔着万里之远,又有时差,减少通视频的次数也在情理之中,但又一想,好像不靠谱,难道连半个月通一个视频的时间也没有吗?这不是嫌弃我们,是什么?于是母亲生气地说:“你那么不情愿与我们通视频,以后就别回来。”

“妈,你又说到哪里了?”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你,我们也过得蛮好。”

母亲说话不饶人,黄秀芝一懊恼突口而出道:“不回就不回,谁想回去啦?”

“你这德性,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算我白生白养你吧!”

母亲说着就搁断视频通话,黄秀芝心一酸,掉下眼泪。母女之间,已越来越难以沟通。黄秀芝明明想把有男朋友的事告诉母亲,到头来还没张嘴就闹崩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不说也罢,母亲看不上郊区人,别说李明是南京郊区出身,就是在上海的郊区人,都被她视作乡下人。此时,黄秀芝忽然想到一个词:逃离。

圣诞节前,黄秀芝约李明去了华盛顿最古老、最大的私人博物馆———科克伦美术馆。那是一座19世纪的建筑,庞大、宏伟、古色古香,绿色的弧型屋顶渲染着艺术气氛,而张贴在外墙上的几幅大型宣传广告,颇具张力。他们一个个展厅看过去,那些当代美国知名的先锋艺术家的绘画作品既前卫又奇特。

在某个展厅里,他们还看见一幅人物肖像画,画得逼真传神,底板用了黑色和紫色,中山装是灰紫色,胸前有许多荆棘丛生的杂草。李明说:“赏读这幅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黄秀芝觉得它像一个源远流长的故事,让人浮想联翩。两个人边看边交流,和谐而愉快。由于李明晚上要回学校看橄榄球比赛,他们顾不上吃晚餐就直接回去了。分别时,李明微笑着对黄秀芝挥手道别:“晚上我看完橄榄球,一起出去吃夜宵。”

“好吧!亲爱的,我在家等你!”

李明打了个响指,一溜儿跑了。黄秀芝因为晚上要与李明吃夜宵,没吃晚饭。几个月来,她的体重比原来重了五磅,她下定决心要减少饭量控制体重。她换上睡衣睡裤,坐到电脑前上网,看了各种网站后,开始写论文。她的博士论文进展缓慢,总是写了又改,有时遇到写不出的英语单词,还要查词典。不过今天她很顺利,两个多小时就写了一千五百字,远远超过自己的预定目标。

自从上次与母亲闹崩后,母女已经很久没通视频了。美国东部晚上八点多,也就是上海早上九点多,黄秀芝忽然想和母亲微信视频,但又怕她责备,正在忐忑中,拨了一下,立即摁断。而此时,母亲正在厨房水池里洗青菜,她擦干手,看手机,是秀芝打来的,心里嘀咕她还想着打来视频,便随即接通道:“你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爸爸呢?”

“你还想着你爸啊?他犯心脏病,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我正准备烧点他喜欢吃的菜送去。”

“爸爸住院了?”

“我不是说了吗,难道你没耳朵?”

黄秀芝沉默不语,母亲很快挂断视频。她忽然意识到母亲的责备不无道理,自从与李明谈了恋爱,别的什么似乎都不在她的视野里,更何况自己写博士论文,有时候还要找李明讨论。有次他们在学校图书馆,从早上一直讨论到下午。李明的观点总能说服她,她获益匪浅。说真的,她确实把万里之外的父母忘到九霄云外了。

想到这里,黄秀芝忽然有些焦虑,随手给父亲的手机拨去微信视频,但父亲迟迟没接。她有些紧张,又给母亲拨去,母亲说:“我正要去医院,你爸再住几天就出院了。”

“噢,妈,你路上注意安全噢!”

“好的好的,你在忙什么?快把博士论文完成吧!只有通过答辩,拿到学位,才有资格找教职,有了教职才有饭碗,明白吗?”

“我不就忙着写论文吗?”

“这就好,这就好。”

母亲的口气温和了些,黄秀芝得知父亲即将出院,松口气,也放心了。接下来,她给李明发微信:“你看完橄榄球赛了吗?”李明没有回信,大概他正专注于球场,没看手机吧。这时黄秀芝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抓了几块饼干充饥。已过22点,估计球赛也该结束了,她奇怪怎么李明还不回短信呢?

黄秀芝匆匆开车去学校球场,那里已经锁了,进不去。好像出了什么事,她一阵紧张,掉头回转,开到路口看见几个交头接耳的学生,哆哆嗦嗦地打开车窗,探出头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枪击案。听说三死二伤。凶手是本校学生,在逃。”

“啊,枪击案!”

黄秀芝的双腿和双手不住地颤抖。无数次拨李明的手机号,都没有回应,她猜测李明中枪了。第二天上午,证实李明是三名遇难者之一,她晕了过去。醒来后,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只觉得生命仿佛被时间凝固。

过去很久,黄秀芝才从失去李明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好久没与母亲通视频,很久很久没在视频里与父亲说说话,也很久没写博士论文,这段时间都花在发呆和胡思乱想上,蹉跎了太多的岁月。

母亲也很久没有主动联系她,从前母女虽然有磨擦和口角,但从没有几个月不联系的。这次黄秀芝在痛失李明的悲伤中不能自拨,可母亲在干什么呢?母女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莫非是隔着太平洋的缘故,莫非是疫情所致?无论怎么样,黄秀芝最想知道的是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的病好些了吗?为什么父亲的手机一直关机?

黄秀芝忽然有一种按奈不住的焦虑情绪。虽然此时是上海子夜时分,但她不管那么多了,给母亲拨去微信视频。母亲没接,她一遍遍地撥。

大约二十分钟后,母亲终于接通了。母亲在被窝里,蓬乱着头发说:“你半夜三更打什么视频?”黄秀芝忽然发现母亲好像苍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家里都好吧?爸爸的病怎么样?”黄秀芝怯怯地问。

“你还会想家?你多少日子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爸爸呢,他在哪里?”

“我还要继续睡觉呢!”

“爸爸怎么不在家?”

“半夜三更的,大家都睡觉了。”

母亲“啪”地搁了视频。黄秀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母亲原来不是这样的,肯定有什么隐瞒着她。她想打电话问问小姨,尽管她与小姨多年没联系,也没有小姨的微信,但打个电话或者发条手机短信,还是可以试试的。于是,她在手机短信里给小姨写信:“小姨好!我是秀芝,好久没联系了,时在惦念中。我在美国一切都好,已进入写博士论文阶段。我想问问小姨,家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老妈不给我打视频电话,老爸的手机总是关机?我有些疑惑,希望小姨能告诉我。谢谢,秀芝敬上。”

短信发出,黄秀芝在等待小姨的回信时,用李明在威廉斯堡给她买的黑色杯子冲了一杯咖啡。这杯子如今成了遗物,睹物思人,不禁又让黄秀芝泪流满面。她想为什么罪犯的子弹偏偏射中他?为什么自己那天没陪他一起看橄榄球赛?难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傍晚时分,黄秀芝在厨房做糖醋排骨。这手艺是母亲亲自教她的,母亲回国时还说,在美国烧一锅糖醋排骨,能吃上好几天,既保证营养又十分方便。这时手机“嘟嘟”响起,秀芝一看是小姨的短信,有些紧张,双手颤抖地打开手机短信:

秀芝,你爸爸因心脏病去世快两个月了。你妈妈为了不让你太难过,又觉得疫情期间你根本不可能回来,因此暂时没有告诉你,那都是因为妈妈爱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尽量少出门,不要感染新冠病毒。小姨。

小姨的回信,仿佛晴天霹雳,黄秀芝不敢相信父亲已经不在人间。她关掉炉子,全身颤抖,心里很难过,也很自责。许久她才拨通母亲的视频,母亲刚起床,正准备做早餐,母亲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妈,小姨都告诉我了。”

母亲没作声。

沉默中,两个人仿佛变得陌生了。半晌,黄秀芝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哭泣起来,并且越哭越悲伤。这哭声很快感染了视频那头的母亲,母亲心一酸,也哭泣起来。母女俩在小小的视频里,相隔万里之远,却哭成一团。

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秀芝发现视频自动断了,再给母亲拨过去,母亲没接。她回到厨房,已经没心思继续烧糖醋排骨。她的眼前不停地闪现那天在机场的场景:父亲默默地望着她,举起右手不停地与她挥别。此刻太平洋的这边和那边都流淌着悲伤。

一天,母亲忽然打来视频电话说:“秀芝,你年纪也不小了,学校里有合适的男同学吗?妈妈老了,希望你有一个自己的家。”

黄秀芝一时无言以对,因为她不想告诉母亲曾经拥有过李明,更不想让母亲悲伤。隔着太平洋,许多事情与母亲说不清楚,只能三言两语后,逃离母亲的追问。搁下母亲的视频通话,她忍不住放声大哭,隐忍克制和双重的悲伤在哭声中暂时得到释放。

事实上,黄秀芝既不能回去陪伴母亲,与母亲一起去父亲的墓地祭奠,也不能去南京郊区李明墓地祭奠。她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可以说说真心话的人。身为独生子女的她,孤独、寂寞、悲痛和自责缠绕着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十分抑郁。

某日,黄秀芝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想离开这座小城,到别处。她想也许在新的环境里才能真正从失去李明的悲痛中走出来,才能不用每天看见父母曾经耕种过的那片菜园,睹物思人。她开始把东西分批打包,寄放到一个美国同学家里。

一天清晨,山雾在阳光中渐渐变薄,黄秀芝来到码头,坐上一艘陈旧的大船。船上旅客不多,她坐在最后一排。当船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平稳地驶出码头时,她眼前熟悉的风景离她越来越远。那些往事和碎片,仿佛也会像山雾一样慢慢稀薄,消失得不留痕迹,而希望就像初升的太阳,让她相信生命中的灵魂伴侣,正在远处悄悄地向她走来,相信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正朝她微笑着挥手致意。

【作者简介】顾艳,一级作家,文学教授,博士。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著作30部,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钟山》《花城》《大家》《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获过多种文学奖。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歌选刊》等刊物选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杭州女人》《夜上海》《灵魂的舞蹈》《辛亥风云》;传记《译界奇人--林纾传》,《陈思和评传》;诗集《火的雕像》《顾艳短诗选》;散文集《岁月繁花》《一个人的岁月》等,现居美国华盛顿特区。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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