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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话的鹦鹉

2023-08-22沈晨

娘子关 2023年2期
关键词:张大妈八哥小石头

◇沈晨

八哥要出去了。在饯行的饭局上,一向寡言少语的八哥说了很多话,他回忆起这些年的生活,感谢朋友们的陪伴,解释出去的原因……“不养鸟,不知养人。”当八哥说出这样富有哲学意味的句子时,他那帮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们一下子都从醉醺迷糊中醒来,说:“你小子开窍了!”

现在,养宠物似乎已经是件“必做之事”,不论有钱没钱,不分年龄长幼。猫狗鱼鸟作为宠物,由来已久。蛇龟兔鼠,甚至各种虫子,现在也跻身宠物的行列了。养宠物其实没什么说道的,但当下有些人把宠物当儿作女、视同己出,就产生了很多话题。新闻里就总有因为宠物引发的矛盾纠纷,什么遛狗不拴绳,狗子咬了人,什么宠物猫也是猫,死老鼠往家里叼。为了宠物,人与人打闹起来,吃官司,赔钱道歉,还有丢了乌纱帽的。

过去,农村里家家户户养狗养猫。狗是看家的,猫是捉鼠的。剩饭作食粮,不够猫狗自己去寻。灶膛柴火房就是窝,夜里肯定进不了堂室。不像现在,狗比人胆小,猫比人金贵。

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宠物的多样化、高消费化是人们生活质量显著提高的重要体现。前半句大概是《动物世界》里的解说词,后半句是八哥说的。

我说的八哥,不是那种通体乌黑、能言善叫的鸟,是故事的主角。他有几个朋友常玩在一起,就按年龄排了行。他排行老八。又因为都是半路兄弟,图个开心,相互只称呼“哥”,不称呼“弟”。朋友们有时跟他开玩笑,招呼他时故意在“八哥”后面加个“儿”字。他并不生气。

八哥原来是个“正经”的闲人,在老步行街上开了间小超市,门面房是自己家的,起早了就早点开门,睡晚了就下午再去,遇上大风大雨或是心情不好就索性不去。“不正经”是他养鸟后芙蓉说的,芙蓉说他“整天不干正经事”。芙蓉也不是鸟,是八哥老婆的名字。但芙蓉确实也是一种鸟,又名金丝雀,精巧漂亮,嗓音空灵。这是八哥说的。养鸟后,他对鸟的种类习性颇有研究。

八哥养鸟的故事得追溯到去年。他那间小超市隔壁开茶叶店的在门口的樟树上挂了一个鸟笼。笼子里两只活泼艳丽的小鸟,蹦蹦跳跳,叫声清脆。门前突然添了这么个有趣东西,平时赖在店里看电视、玩手机、嗑瓜子、打麻将的店家老板、街坊邻居们倾巢而出,把笼子围了起来。那对鸟儿见有了观众,竟然开口说话:“你好!欢迎光临!”

养在笼子里的鸟算不上少见,会说一两句人话的鸟其实也算不得新奇。不过,对这条日益冷清的老街上的人来说,但凡有一点变化、有一点不同,都是生活“恩赐”的情趣。

小鸟的出现像一块石子,也落进了八哥的心湖。他日日复刻般枯燥无趣的生活就此被打破平静。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缘分和转机,如同一张荒芜的白纸长久地等待着哪怕随便一点、一条的色彩和线条。

八哥年龄不过二十七八——不然朋友间也排不到第八号去。大学毕业后,他上过工地,进过企业,干过政府部门的临时工。去年晋升为拆二代,就辞了工作,做了掌柜。

据说,他有本存款数额七位数的存折,还有两套房收着租。八哥结婚那天,他父亲当着亲朋宾客的面把存折和房本交给他,还握着他的手郑重地大声说:“儿子,从今天开始,这个家就正式由你来当了!”宾客们哄笑了好一阵。

“八哥,把钱拿出来投资。存银行才多少利息!存着就是死钱,越来越贬值!”老大说了多少回。

“那些都是骗人的吧?现在好多电信诈骗,每天都能看到那种新闻!套路太多,骗子太精了!”八哥不肯。

“八哥,我打算包点工程项目,有路子,就是差资金。你借五十万给我起步,亏了利息照算,赚了给你分红。”四哥老是打八哥的主意。

“老婆不让取出来,钱她管着呢!”八哥搬出了芙蓉。

朋友们嘲笑八哥,说他没眼光,没胆量,一辈子就这样了。八哥总说知足知足,挺好挺好。八哥确实不是小气的人。朋友们在一起,饭是轮着请客,但酒总是八哥带,就从他自家超市里拿的。有几回,大家要跟他算账。八哥真的生了气,瞪着眼睛,一字一字重重说:“再说下去就是不跟我处了是不是!我这辈子就你们几个交心的朋友,也就你们看得起我,总是想着我,愿意带着我……”说了两句话,他竟激动地哭了出来。

朋友们只好安慰他:“兄弟们之间说这些干嘛!什么这辈子,你才多大的人,我们奔四奔五还觉着自己是小年轻,人生才刚开始呢!”

大家知道,八哥兜里有钱,但心里不硬气,也许还有些自卑。根源在于朋友几个都有朝九晚五、安身立命的工作,而且都有些“自己喜欢的事儿”,有的爱好钓鱼,有的喜欢写写画画……八哥就不行了,每天家里超市两点一线,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神游。但一天天想了些什么他又全无记忆,脑袋里空空的,整个人不在状态,像块空了心、裂了缝的旧木头。

八哥自己说的,“你们才是正常的人。”言外之意,他认为自己不正常。另外,他还总生出些奇怪的想法。比如,街面上其他店铺看店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八哥相信,他们肯定在背后谈论自己,所以对邻居们敬而远之。还有,他认为芙蓉极有可能是冲着钱才嫁给他的,总对芙蓉板个脸,弄得夫妻俩关系冷冷淡淡的。

八哥坐在柜台后面,呆呆地望着悬挂在路边樟树枝杈上的鸟笼。他有些近视,那个距离看不清楚笼子里面鸟的样子,只看见两点鲜亮的色彩在跳跃。他慢慢地入了神,鸟笼更加朦胧,变成一个摇晃漂浮的铃铛,在他脑子里来回游荡,幽怨地发出声响。

“养一只鸟,养一只会说话的鸟!”八哥告诉自己。

鸟贩子是茶叶店老板推荐的,叫“老鸽子”。其实他姓郭,本地话郭跟鸽一个音,又因是专门做鸟的生意的,就得了这个叫号。老鸽子是玩鸟圈儿的一块招牌,早先在乡下确实是专门养鸽子的,后来进了城,养鸟卖鸟,也收鸟或牵线介绍,做中间商赚差价。

鉴于那对小鸟给自己和茶叶店带来的关注,茶叶店老板对老鸽子的信誉和服务水平十分满意。到了八哥这儿,这档生意却迟迟没做下来。按照好看、易养、亲近人、能学会讲的买方标准,老鸽子推荐了几种入门级的宠物鸟,便宜的三五百,贵一点的两三千。但八哥对着手机图片和视频挑了又挑,无法决定。

八哥不想养普通常见的鸟,最不愿跟茶叶店老板的那两只一样。而且希望自己的鸟能说会道,不能只会说一两句“你好、再见”之类的简单词语。他说,“不用考虑价格。”老鸽子却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市面上允许买卖的宠物鸟种类十分有限,对得上八哥期望的肯定是有的,就在受保护野生动物的名单上,禁止饲养买卖。

老鸽子是个热心人,他给八哥出了主意。老鸽子告诉八哥,有几种鹦鹉允许饲养,能讲话,而且变异种毛色、样子十分好看,如果自己孵化,从小驯养,长大后特别粘主人,也更加聪明,说话的概率和能力都会高很多。

八哥这才知道,养只鸟也不是件易事。但他已经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上网恶补鸟类知识,还特地查找关于购买饲养宠物鸟的案例,研究政策法规。

八哥鸟和鹦鹉是最常见的能说话的宠物鸟。八哥鸟能说话,但乌黑冷峻,样子不讨喜,也十分常见,被八哥排除在外。鹦鹉的种类就多了。玄凤清秀高贵,小太阳灵巧可爱,但都不能说话。和尚呆萌温顺,言语能力最好,但到底允不允许个人饲养还没有定论。虎皮最大众化,价格便宜,在集市上,只要几十块钱一只,还能变异出各种毛色,翠绿的、宝蓝的、大红的、浅黄的……网上还说,虎皮虽然大多难开口,但绝对是能开口的,这种鹦鹉还创造了一项世界纪录,能说一千多个英语单词的长篇故事!反复纠结后,八哥决定先养几只虎皮鹦鹉。

八哥在网上查到的那些经验分享跟老鸽子说的大致一样,想要宠物鸟亲人、会说,最好自己孵化驯养。市面上卖的,大多是成年鸟或半毛鸟,已经“定型”了。八哥又找到老鸽子。得知八哥想法后,老鸽子依然热情。他当即应允,好好挑几只刚换毛的幼鸟或者帮忙带几枚受精蛋。老鸽子还好心提醒,养鸟特别费时间精力,无论是幼鸟还是孵蛋,养活养成的概率都很小,不要说刚接触养鸟的新手,就是圈里的老手,把握也不大。

八哥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了。他本来就很闲,当下又跟芙蓉分房住,过着孤家寡人的日子,更是了无烦扰。

前不久,他当了爸爸。一家子在医院里忙得头头转的时候,他手足无措,缴费找不到地方,买东西买不对,吃了爸妈和那些医生护士不少责怪,最后被晾在一边,大家都不要他帮手了。老婆孩子出院回到家里,八哥还是常被老娘训斥,说他一点作用没有,就知道挡五挡六、碍手碍脚的。八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出现也不是不出现也不是。加之夫妻关系本来就一般,他索性以怕影响孩子为由搬到另一个房间睡觉,跟芙蓉分了房。八哥的母亲张大妈立即搬进了芙蓉房间打地铺,负责夜里给孩子冲奶粉,换尿片。

芙蓉是经人介绍嫁给八哥的。临到拆迁的时候,张大妈在家里说,“多口人兴许能多弄一点。”随后就托人给儿子找对象。以前,她心急过儿子的婚姻,催过儿子找女朋友。但八哥的性格是多大的雷也炸不出个闷屁,就一直拖延了下来。另外,老伴儿也嫌张大妈啰唆,劝她孩子的事少管,说催得太急适得其反。

准拆迁户不愁娶,但突然了点,一时间只能广泛动员,集思广益。消息一出,七大姑八大姨齐出马,介绍了不少姑娘。芙蓉是幼儿园的老师,正好带八大姨孙子的那个班。八大姨一直觉着这个小姑娘不错,人美心细,礼貌大方。后来,又打听到芙蓉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是会计,属于知识分子家庭,一家子温和谦逊,知书达礼,口碑极好。

经过多方努力圆合,两家子吃了几顿饭。芙蓉一家子对八哥父母的印象是热情,给八哥的评价是老实。家里的人多次帮八哥说话:“就是太老实,不过还小嘛,孩子气重点,不懂事。没关系,结了婚当了家就好了。”老实在现今社会是难得的品质。于是就因为老实,这桩婚事谈成了。

芙蓉没想到的是,八哥哪里是老实。结婚小半年,八哥还是浓重的小孩子脾气,在家自顾自地看手机,在外去哪里从不给家里来个信息。夫妻俩一天讲话超不过三句。遇到两人有点别扭,或是张大妈啰唆,八哥就一声不吭往外跑,躲到店里或是在小区里找个角落继续捏手机。从当老师的经验看,芙蓉认为八哥也许是有点自闭的。但木已成舟,芙蓉也不是会闹腾的性格,只能把酸楚装进心里。

潜心研究了各种攻略视频月余,八哥自觉万事俱备。他在网上买了一整套孵化鸟蛋的器具,搬进自己房间。他房间里原来是空的,装修的时候预留做书房,但这个家又没人看书,于是打了一墙书架后又摆了一张小床,一副桌椅。保温箱、保温灯、加湿器、鸟笼、木屑等物品摆进去后,屋子俨然成了一个实验室。

其实在买鸟的用品时,八哥也给小石头买了不少东西,小衣服、小玩具、零食什么的。小石头是八哥的儿子。这个乳名是八哥取的,并且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小石头刚生下来,八哥就凑上去说:“儿子,叫爸爸。”这把张大妈和身边的几个亲戚逗乐了,笑话八哥:“才这么点大怎么可能会讲话!真是个石头脑袋!”八哥不管他们,说:“小石头,叫爸爸。”

八哥还自作主张,给芙蓉买了不少补品,说是顺便。芙蓉嗔怪:“你看你都买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营养品什么牌子都没听过,敢用吗?儿子这么小你给他买零食,等他会吃的时候早过期了!你是有钱没处花吗?”八哥头也不回,低声说:“爱要不要。”芙蓉不知道的是,在八哥手机的检索记录里,不仅有怎么养鸟,还有许多是关于老婆孩子的,比如刚出生的孩子送什么礼物,小男孩喜欢什么,怀孕坐月子吃什么好等等。

在芙蓉的心里,这个老实得近乎有自闭可能的男人不热情,不体贴,不是自己理想的丈夫。没有经历过甜蜜的恋爱期他们就草草结婚,这对自己很不公平。但她愿意将就。丈夫虽然个性内向,沉闷无趣,不善言辞,但十分简单,不抽烟,不嗜酒,不打牌,不泡澡堂子,每天归家,更从来没真的跟自己吵过架红过脸,能给自己踏实和安全感。她知道,现在的世界,什么都是来得快去得快,变化不停,尤其是人,尤其是感情。他们都是第一次结婚,不知道真正的婚姻生活应该是怎样的。二十来岁的年龄,他们自己都还是孩子,也许各自都憧憬过将来的日子该有多么美好,但生活就是生活,现实就是现实。

芙蓉安慰自己,就随他去吧,现在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里殷实,公婆不挑剔,平静有平静的好和乐。何况现在有了孩子,做了母亲,自己更不能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况且,自己的婆婆是个好人,脾气直但心思细,照顾自己和孩子都十分妥帖,小夫妻俩有点小别扭总能立马发现端倪,然后向着自己,有事没事数落八哥,像是在给自己出气,逗自己开心。

八哥托老鸽子带了十颗鸟蛋。关于孵化,他已经做足了功课。首先,在保温箱里铺上厚厚一层干燥蓬松的碎木屑,再将鸟蛋均匀摆放进去,然后将保温灯和加湿器安装到箱口,灯暖打到指定的温度,加湿器弥漫出轻柔的水雾。保温箱内壁上有温湿度仪,温度湿度的稳定是蛋成功孵化的关键。

保温灯的光由弱变强,定格下来后,温暖柔和的黄色光团给可爱的小鸟蛋们盖上了被子,加湿器细腻柔软的雾气让光亮中的鸟蛋变得朦胧又灵气十足。它们那么精致,说不上来的完美,在八哥眼里,净是欲破壳而出的天使。

每天出门前和到家后,八哥都要在保温箱边待上很久,欣赏他的小宝贝们,悉心将它们一个个翻面,交换位置摆放,使得受热均匀。芙蓉和小石头的房间,他反而不是每天早晚必去,只有房门开着,或者里面有言语声的时候,他才走进去。他凑近看几眼躺在床上抑或抱在妻子怀里的大胖小子,旋即就走出去,任凭老娘责骂抱怨的声音从背后紧跟过来。他解释过,说自己不会抱,不会哄,怕弄哭孩子。他依然觉得,什么也不会做那就什么也不做最好,省得帮倒忙。

按理说,孵化十几天,小鹦鹉就该破壳了,来去差不了几天。时间过去两个星期,八哥开始着急了。那边小石头已经学会翻身,嘴巴里还时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芙蓉说:“宝贝是不是要跟妈妈说话啊?”这边鸟蛋都还是一动不动,有几颗表面还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八哥急忙向老鸽子请求支援。看了八哥发过去的照片,老鸽子说:“坏了!”八哥问:“什么原因?”老鸽子回:“难说,也许是温度低了,也许是湿气重了。”八哥又问:“现在怎么办?”老鸽子先是安慰:“这也是正常现象,一开始就提醒你了,成鸟好养,自己孵化很难的,就算孵出来了也不一定养得大。”随后指点了一二。

之前老鸽子确实提醒过风险。八哥只好按老鸽子的建议,夜间将保温灯调高两度,加湿器大部分时间关掉,只在每天早上开个十几分钟。老鸽子说,这样再观察几天,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那几日,八哥眼睛一闭上就会梦见几只鹦鹉,有时在他头上盘旋飞舞,有时落在他的手掌和肩头,有时又站到森林里的大树上。并且那些鸟儿都说着人的话,而且非常能说会道。它们说:“不要住笼子里,不要带脚链,要防着一楼的懒狗和野猫……”

不两天,保温箱里果真有了动静。八哥分明看到一颗鸟蛋摇晃了几下。他激动地不知所措。镇定下来后,他小心地将那颗蛋捏到手心,慢慢举起手掌,移到客厅,对着屋顶的大吊灯,然后闭上一只眼睛,仔细打量里面。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鸟蛋成了透明的,里面的样子一清二楚。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蛋壳里奋力扭动着身体。八哥惊喜地张大了嘴巴,紧接着立即小心翼翼将蛋放回保温箱中。

八哥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为自己不够缜密感到懊恼。他一直用俯视的角度观察那些鸟蛋,里面灯光柔和,又垫着厚厚的碎木屑,所以看不出来任何变化。但其实,鸟蛋里的世界每天都在变,那种生命成长的精彩八哥都错过了。

等八哥照样将其余的蛋一个个放在灯光下查看,才发现几乎每颗蛋里面的样子都不一样。有的全无变化,蛋清蛋黄分明,有的凝结在一起,变成一块固体,有的像蜘蛛的巢穴,散布着网状的纹理。但就是找不到第二颗能看到活物的蛋。八哥以为其他蛋还要孵久一些,又小心地在保温箱里铺了一层干燥的碎木屑。其实,这批试验品里就只有唯一的幸存者。

为了盯好那颗即将孵化的蛋,八哥想赖在家里,不去看店了。但他望了望芙蓉的房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出门。他找了个纸盒,在里面铺上木屑,木屑上层又铺了一块绒布——是他从小石头的尿布上偷偷剪下的。等他窥探到客厅没人时,急忙把鸟蛋从保温箱转移到纸盒里,飞快跑了出去,驱车奔向超市。到了店里,八哥立即打开空调,将温度调高,又从货架上找到一个新的电暖宝。他将电暖宝充好电放到纸盒里,纸盒摆放在柜台后——就在他脚边、眼皮子底下。

八哥目睹了小鹦鹉破壳的整个过程:鸟蛋晃荡几下,便裂开几条缝,继而分成两半,一只粉嫩的长着一身浅灰色绒毛的小鸟出现在眼前。小鸟慢慢收缩起伸展开来的翅膀和腿脚,便躺着再也不动,但它的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八哥又喜又惊,一时间网上学到的那些方法全部忘记了。他赶紧又向老鸽子请求支援。电话里,老鸽子也十分惊喜,他叮嘱八哥,要保持温度,保持干燥,温水冲奶粉用针筒喂,一个小时喂一次。

八哥确认其他蛋肯定孵不出来了。于是,他清理了保温箱,他需要把箱子腾出来给小雏鸟作为小窝。在家里,箱子摆放在八哥的床头,到店里,箱子摆放在柜台后,八哥的脚下,箱不离人,人不离鸟。雏鸟十分娇弱,人工喂养耗时耗力,箱子里要保持温暖干燥,铺垫的棉布每日更换,木屑每周更换。喂食更加麻烦,一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粉冲调的温度、水比都十分讲究,还要对照教程添加适量比例的钙粉、蔬菜粉、鱼肝油等各种营养剂。

八哥在手机上定了闹钟,每小时响一次,提醒自己给鹦鹉喂奶。夜里也是一样。为了防止睡得太熟听不到手机铃声,他又买了一个铃声很大的闹钟。几天下来,八哥眼圈黑了,人也瘦了。有几次,在半夜或是凌晨,他在客厅与芙蓉和母亲撞见。她们照顾小石头,八哥照顾小鹦鹉。芙蓉满脸疲惫地走进卫生间,夫妻俩擦肩而过,没有言语。张大妈到厨房洗奶瓶,还不忘压低声音责骂八哥几句。夜里,总有小石头的哭声或是笑声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

鹦鹉长得很快。个头从硬币大小长到鸡蛋那么大,身上的绒毛褪了又长,羽毛的颜色从灰色变成白色又变为宝石蓝,十分好看。它的性格也活泼起来,不停在保温箱里蹦跳,八哥把它拿到外面,它又扑腾着翅膀,扭着尾巴到处乱钻。更让八哥松了一口气的是,小鹦鹉可以自己进食了,每天只需要把它的小盆子装满碎小米或是坚果屑,就可以不管它了。

小鹦鹉就快会飞了,并且它随地便溺的问题让八哥又吃了不少批评。八哥只好将它装进笼子里。笼子价格不菲,木制的,有八哥膝盖那么高,里面还装有椭圆的草窝、草藤编的秋千、银色的小铃铛。给鹦鹉准备这样的精装修大套房,是因为老鸽子说过,鹦鹉容易有情绪,不开心就会厌食,还啄自己的羽毛,像耍脾气的小孩子。八哥想,住得宽敞舒服些,玩具多一点,鹦鹉的心情可能也会好一点,毕竟关在笼子里嘛。

小石头也长得很快。他翻身已是稀松平常,更是学会了爬行。他频繁地用力发出“啊”“嗯”之类的声音。芙蓉拉着他的手说:“宝宝是不是在生气啊?”这时候,张大妈立即接话:“瞎说,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气生,他是在学着说话呢!”芙蓉把儿子抱在怀里,俯下身子额头对额头,鼻子对鼻子,说:“妈——妈,叫妈妈。”然后却又说:“宝宝不生气了啊,妈妈在你身边呢。”

芙蓉是幼儿园老师,她上的班,早上出门早,下午回来得也早。等芙蓉出了门,张大妈就推开八哥的房门,开始了连珠炮:“就知道死睡,不知道起来弄孩子?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弄那个鸟,带过几分钟孩子?”张大妈故意不去陪小石头,说要去洗衣服,要去买菜,头疼要歇会儿等等的理由,让八哥不得不赶紧爬起来转移到小石头的床上。

如果小石头还在睡觉,八哥就也跟着继续睡。假如小石头醒着,等张大妈出了门,八哥就把鹦鹉拎进来,放到儿子身边。小石头的大眼睛盯着鹦鹉,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闹。八哥暗喜,幸好有鹦鹉,带孩子简单多了。

八哥开始教鹦鹉说话了。他希望自己的鹦鹉可以说些不同的话,但又想不到哪些词语句子合适又易学,只好仍然从“你好”教起。他对着鹦鹉,重复着说:“你好、你好。”鹦鹉在笼子里跳,小石头扑腾着小手,吱吱地笑了起来。八哥继续耐心地凑近笼子,说:“说话,说你好。”小石头攥紧拳头,用力蹬腿,嘴里使劲发出“嗯”的声音。

张大妈终于发了脾气。她好几次在床上和孙子的包被上发现了羽毛,甚至还发现过疑似鸟屎的污渍。她大骂八哥没有出息,不干正事,威胁要把鹦鹉连鸟带笼子摔到垃圾桶里去。小石头被奶奶的大嗓门吓哭了。张大妈忙抱起孙子,轻轻摇晃,柔和地拍打孩子的背:“奶奶不是说的你,说的你爸爸,不怕不怕。”小石头渐渐安静下来,张大妈的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

小石头睡着后,张大妈也不再愤怒,脸上的表情和话语里充满忧伤。她说:“你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当家的样子。妈妈年龄大了,但是不傻,心里清楚得很。怪我和你爸没教好你,从小娇生惯养。三十岁的人整天就这么混。我来给你们当保姆没关系,我是你妈,是应当的。但你也可怜可怜你爸,你不争气,他生意不敢歇,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在外面跑。还有芙蓉,人家条件那么好,有头有脸的好人家,嫁给了你,你还总是让她受气。”那天,八哥没有跑出去,他默默听母亲讲完了所有的话。

张大妈在这一圈的口碑不好,所以不常出门。她不跳广场舞,不打太极拳,不到广场上跟老头老太们嗑瓜子、晒太阳、聊天。早晨和夜里,她偶尔独自绕着小区走两圈路。她的坏名声来源于拆迁。由于不认可赔偿补偿标准,她抗争了很久,投诉上访不少次,还因此延误了村子里一些公共补助费用的发放。村上有的人对她有怨言,又猜想,她们家闹了,肯定多得了好处,对张大妈更是不屑加嫉妒,在背后嚼舌根子。拆迁的城中村原来的村民,大多安置在一个小区。张大妈就怕出门了,说:“不想再跟他们啰嗦。”

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那天的表情和话语都反复出现在八哥的脑子里。八哥感到害怕,他觉得母亲是在控诉,控诉他不孝和忤逆的罪状。八哥不再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在家时,他都老老实实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母亲忙碌家务,看芙蓉跟小石头玩。他走近她们,主动帮忙端菜、冲奶粉、拿这样那样的东西。虽然母亲依旧唠叨,责怪他笨手笨脚,挡五挡六。虽然芙蓉依然对他冷漠,不言不语。

女人们不在家时,八哥还是偷偷把鹦鹉拎出来。小石头喜欢鹦鹉。看到鹦鹉,他就开心得手舞足蹈,努力伸手去抓,嘴巴里笑得停不下来。鹦鹉也喜欢小石头,它摇摆着走到小主人面前,小主人伸出手时它又扭着尾巴躲开距离,随即又折回来继续靠近,反复好几次。他们像是最亲近的玩伴。

小石头讲话了。他会发的第一个音是“爸爸”。当他发出“爸爸”的声音的时候,屋子里沸腾了。张大妈一把将孙子叉了起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再叫一声!再叫一声!”芙蓉也很开心,她在婆婆身边鼓掌,然后想要抱孩子。张大妈沉浸在极大的喜悦里,没有注意。芙蓉缩回手臂,旋即又伸手去抱。张大妈这才把孩子递给芙蓉,去打电话给八哥的父亲:“来来来!快点来!你孙子会讲话了,第一个喊的是爸爸!”

挂了电话,张大妈立即伸手向芙蓉要孩子,芙蓉脸上明显不情愿,但还是给了过去。张大妈抱着小石头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不停跟他说话:“小宝儿真是乖,马上爷爷来给你大红包!”当张大妈说到“谁家的人进谁家的门,知道先叫爸爸,还是跟爸爸亲”,芙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旁观者清。八哥在一旁看得仔细。母亲忘乎所以,口无遮拦,妻子神色窘迫,双眼通红。

夜里,八哥进到芙蓉的房间。房间里开着光线温和的小夜灯,芙蓉侧身朝着里面,轻抚着孩子的胸口,里面的床沿叠着一床长条被,用来挡住夜里睡着的小石头翻滚。前几天,张大妈已经从这个房间搬了出去。八哥轻轻爬到床上,躺到芙蓉身后。房间里十分温暖,有股特别的香味。八哥问:“闻到什么味道没,好香。”芙蓉不理他。八哥又问:“装睡啊?”芙蓉立即低声怼他:“别讲话,孩子刚睡。”八哥仍然还要说:“你闻不到吗?”说话时,还用肩头靠过去,轻轻推了推芙蓉。芙蓉不情愿地扭了下肩膀,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你又不是第一天闻,奶粉,爽身粉。”“不对,不是香,有点像刚蒸好的发糕,也有点像鱼汤。”“是你儿子的屎!”芙蓉想跟八哥生气,说这话时却忍不住自己笑了出来。八哥顺势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起来,另一只手抱到芙蓉肚子上。芙蓉一下子甩开八哥的手,转过脸严肃质问:“干什么!”八哥怯怯地说:“我看看儿子。”小夜灯的柔光中,八哥看到,芙蓉眼里还残留有泪痕。

八哥搬回芙蓉房里后,家里的氛围明显好了许多。首先是芙蓉,她的脸上总是挂着轻松愉快的微笑,看起来那么温柔。八哥问她:“笑什么。”芙蓉仍没有好脸色给他:“要你管,职业病。”八哥也学会了开玩笑:“不愧是老师,笑得很专业。”现在,芙蓉一下子说起了心里的结:“你别得意,小孩子大都是先喊爸爸,不是你带得多教得好,只是发音更加容易而已。”“对对对,你是老师,你说得对。”张大妈也愿意往楼下跑了,她说:“我才不想下去呢,可孩子大了关不住,我是陪孙子的。”她把小石头放在推车里,还把鹦鹉笼子挂在推车上。那些村上的老熟人、小区里的新邻居都主动跟她说话,围上来看孩子,看鹦鹉。大家夸小石头长得好看,结实,有福相。张大妈乐得合不拢嘴。

一家子都在的时候,八哥挽着芙蓉,告诉父母,两口子商量好了,他过完年就出去。张大妈先是不同意,问原因。八哥说:“店里生意不好。”张大妈说:“生意不好还不是你们待在店里时间少了。开门晚,关门早,生意都跑掉了。”八哥又说:“年纪轻轻的,坐柜台坐不住。”“现在知道坐不住啦!外面的钱不好赚,要不让你爸托人帮忙找个单位上上班吧。”张大妈其实是支持儿子的,但她也有些担忧。八哥回绝:“我想出去闯闯,有个朋友有路子。”张大妈又说:“去哪里?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八哥的父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你来我往的谈话:“这么大的人了,你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就是因为你管得太多他才会成人慢!”

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八哥也开诚布公:“合伙的都是玩了好几年的朋友,知根知底,我有数的。项目就在省城,工程量不大,亏也亏不到哪去,我跟着他们后面学。”母亲忙伸手过去拍了下八哥的脑袋:“还没做呢说什么亏,一点都不会讲话!”八哥接着说:“反正离家不远,不忙的时候我就回来,争取一个月回来一次。”这下八哥的父亲又不高兴了:“还没出去就想着回来,不能吃苦就别出去。做工程不自己天天盯着,到头来还不是给别人打工!”

张大妈知道儿子的心思。她立马出来打圆场:“你放心去闯!孩子我来负责,肯定带得好好的,不要你们烦一点心!还有你那只宝贝鹦鹉,我知道怎么喂。”

八哥出去了,真的很久没有回来。电话里,他告诉芙蓉,现在自己变得喜欢做梦。他常梦见芙蓉和小石头,梦见小石头长大了,调皮捣蛋。他还梦见他的鹦鹉,也长得很大,鹦鹉从他的手掌跳到胳膊,又飞落肩头,欢快地叫着“爸爸、爸爸”!

八哥的超市仍旧营业着。超市开门的时候,门前的樟树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一只宝蓝色的鹦鹉蹦蹦跳跳,叫声欢快。超市的柜台后面,一个老头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不远的道路上,学步车里的小石头张牙舞爪,踉跄着使劲往前跑,张大妈在学步车上绑了一根绳子,跟在后面吃力地拖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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