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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

2023-08-22王永民

娘子关 2023年2期
关键词:大胡子队长

◇王永民

徐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咚咚敲了两下门。

“谁啊?”一个穿吊带裙,头发披散着,十来岁的女孩子半拉开房门问。

“赵队长在吗?我是他队里的工人。”

“妈,找我爸的!”女孩子扭头朝房间里喊道。

“让他进来吧!”房间里一个女人回答道。

徐欣然踌躇走进房间。一个长相挺富态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嗑瓜子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抗日片,枪林弹雨,火光冲天,一个个日本鬼子倒在血泊中……

“你们队长去矿办公楼开会去了。”女人见徐欣然进来,拽了拽裙角,欠了欠身子招呼说。

“嫂子,我叫徐欣然,来看看队长!”徐欣然满脸堆笑,顺手把提着的黑色塑料袋里的两瓶汾酒和一条喜梅香烟放到茶几上。

“来就来吧,拿啥东西啊!”女人笑着把东西往徐欣然手里推。

“嫂子,别,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徐欣然觉得脸有点儿烫。

“那坐下喝点水,小雅,给叔叔倒杯水。”女人对女孩说。

“不用了,队长不在家,我先走了。”徐欣然忙往屋外走,拉开房门一溜烟跑下楼去。

“总算把东西送出去了,事情行不行就等着吧!即使不行,就像宝根师傅说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给队长送点礼总不会吃亏的!”徐欣然想。

下午四点钟了,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抬眼,金色的阳光下,桃河对面狮脑山上矗立的“百团大战”纪念碑隐约可见。徐欣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路边的小卖铺买了一根雪糕,咬了两口,凉丝丝的,感觉就像在井下巷道里卸下肩膀上扛的一根单体柱一样,轻松起来。

徐欣然吃着雪糕,惬意地过了马路,到了桃河的赛鱼桥上,想吹吹风。桥上站了不少人。昨天夜里的一场暴雨,让平日忸忸怩怩的桃河咆哮起来,洪水以雷霆之势向下游冲去,有点儿像电视里奔腾不息的黄河,人们饶有兴趣地欣赏这壮观景象。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徐欣然站在桥上忽然想起了卞之琳的诗《断章》。他第一次听这首诗,是上高中时一个叫赵巧燕的女同学在班会上朗诵的,她是班里的优等生,高一后半学期,跟随父亲户口迁到了东山矿,转学去了东山矿中学,那所中学是省里的重点中学。

徐欣然高考落榜后在家待了一年,去年冬天,在东山矿食堂当管理员的舅舅托关系给他在矿上招了工,去了矿上的综采五队,虽说只是一个合同工,但总比老家地里刨食强得多。

徐欣然上班的第一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雪,街面湿漉漉的。他走进澡堂,昏暗的灯光下,暖气片上铺满了窑衣,一些早来的矿工趁开班前会的一点儿时间在暖气片上烘烘被汗水、煤尘浸透过的又臭又黏的窑衣。矿工趁暖气片上的窑衣有点儿温度了,赶紧捂在身上,但即使这样,人穿在身上还是感到像钻进冰窖里,得咬紧牙关用自己的体温慢慢地把它捂暖、捂热,直至难闻的气味淡去。

矿工换好窑衣,有的靠在更衣箱上,有的坐在安全帽壳上,有的就干脆坐在地上,他们一个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空气里有些发馊的气味。

班长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人,胡子拉碴,长得有点儿像电视里的阿拉伯人。他拿着一张记工表,每念一个人的名字,矿工们哼哼呀呀、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大胡子就在记工表上划一个对勾。

大胡子念到徐欣然名字时,抬起头,看了他两眼,有些赞许地说,后生挺壮实。徐欣然得意地扬了扬胳膊,胳膊上的肌肉隆起,这得益于他在学校里经常打篮球。

新工人来矿下井都要签一份师徒合同,三个月内,师傅负责徒弟的安全、培训等事宜,矿上适当地给师傅发点带徒费。徐欣然的师傅叫宝根,四十多岁,膀大腰圆,敦敦实实,一看就是个好受苦的。

井下巷道里黑漆漆的,刮着冷飕飕的阴风。第一次下井,徐欣然心里有点儿发怵,寸步不离地跟着宝根。在巷道里上坡下坡,七弯八拐,差不多走了十里地才到了采煤面进风巷工具箱跟前。

徐欣然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宝根笑呵呵地递给徐欣然一把铁锹说:“这就是我们的武器!”

采煤面进风巷道里,徐欣然看到了在矿厂房培训时见过的皮带输送机、溜子等设备,宝根边走边给徐欣然描述各种机器用途。

支架下的工作面,矿灯闪闪烁烁,人声嘈杂,老远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采煤机前,一个脸上沾满煤尘、汗渍一道一道的胖子手里握着一个木棍,正冲一个年轻人吼道:“你小子,让你换两把机组刀用了多长时间,都像你这样磨洋工,还出不出煤了!”胖子越说嗓门越高,越说越来气,狠狠踢了年轻人一脚,年轻人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年轻人头也不抬,像霜打蔫的庄稼。

宝根低声说:“这是‘土匪’队长赵东文,那个年轻人是他小舅子。”徐欣然在矿广场的宣传栏见过赵东文获得矿务局劳动模范时戴着大红花的彩色照片。

“准备开机割煤!”见出煤班进来了,赵东文吼叫道。一时间,采煤工作面矿灯晃动,人影交错,矿工有的攉煤,有的支柱,大胡子指挥支架工拉架、管理机头顶板,为拉机头做准备。

溜子咣当、咣当运转起来,采煤机张牙舞爪地挥动着两个滚筒咔嚓、咔嚓割落亿万年的煤层,工作面空气顿时浑浊起来,弥漫着呛人的煤尘。采煤机割过煤后,支架工顶溜,支架间涌起浮煤。

徐欣然跟着宝根清理浮煤,他戴着防尘口罩,感觉憋得不行,就像乡下蒙着眼睛拉磨的驴,一会儿汗水顺着额头流淌下来。

半班的时候,送饭工送下饭来。轰隆隆机器声中,矿工们轮流去进风巷吃饭,徐欣然到进风巷时,赵东文咧着大嘴正在吃饭,嘴上油腻腻的。见溜子里的煤呼呼往外拉着,赵东文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完全没有了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

徐欣然犹豫着走过去,从送饭工手里接过饭盒,揭开盖子,是大米饭。矿工们都是自己准备的勺子,徐欣然没有勺子,旁边看溜子的师傅见状,拿出卡丝钳咔吧一声,从一卷金属网上折断两根铁丝递给他。徐欣然用衬衣袖口揩拭了几遍,拿起两根铁丝在饭盒里扒拉开来。一边的赵东文吃完饭,用手抹了抹嘴巴,从怀里衬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包,仰起脖子把小纸包里的药片塞到嘴里,旁边的送饭工给他饭盒里倒了些水,他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咽了下去。

忽然运转的溜子停了下来。“他妈的,咋啦不开溜子?”赵东文呐喊道。“队长,机头往下流矸石了,管理顶板了。”刚从采煤面出来的电工说。

赵东文扔下饭盒往工作面跑去。徐欣然吃完饭,回到采煤面机头,听见赵东文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单体柱顶住支架的前梁,拉架的机灵点,小心大石头滚落下来,其他人躲远点,注意安全。”随着一架架支架拉出,高压乳化液管发出吱吱声响。机头顶板上的矸石不再往下流了,顶板总算控制住了。溜子又开始转了起来。

一个班下来,徐欣然觉得腰都折了,身上黏糊糊的,衬衣、衬裤湿淋淋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汗臭味。澡堂里,宝根从更衣箱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两根来,递给徐欣然一根。宝根点着烟,猛抽了两口,忽然咳起来,一口黑乎乎的痰吐在地上。

两个人脱光衣服,抽着烟,跳到澡堂池子里。澡堂水冒着热气,矿工们边搓澡、边聊天,一池子水顿时像倒进了墨汁一样黑黝黝的,还漂浮着一些煤面。

“师傅,我听说咱们队工资挺高的?”徐欣然问。

“挣得多,苦也大,没有硬骨头受不了这罪。矿上老百姓有夸咱们的,也有骂咱们是牲口队的。有一次,队里一个叫刘三小的工人到赛鱼口买肉,前面围了一圈人,刘三小说我是综五队的,让开、让开。前面的人自觉地给他让开了条路,说挣大钱的来了。”

“为啥管队长赵东文叫‘土匪’呢?”

“他原来当班长的时候,到了采煤面,有的工人说他看见煤,就像电视里的土匪见了金银财宝一样两眼放光。日子久了,就叫他‘土匪’了。他组织生产有一套,班里产量高,都快赶上两个班的产量了,就是性子有点儿急,因为抢出煤,有一次出了皮带机事故,开皮带输送机时绞死了一个人,矿上给了个处分,去年才取消了处分,提拔了队长。”

几个月下来,徐欣然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阴阳颠倒,上了井吃完饭倒头就睡、下了井握住铁锹就使劲攉煤的生活。井下煤仓满了,设备一旦停止运转,矿工们就凑在一起闲聊,他们的话题基本离不开女人和吃。

宝根说大胡子是饿死鬼转生的。饭店刚推出涮羊肉自助餐时,有次下班后,大胡子和三个工友去赛鱼街一家饭店涮羊肉。老板见生意来了,笑脸相迎,但吃到最后,老板脸都变成猪肝色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四个人要了二十盘羊肉,涮完羊肉,大胡子又连着喝了十来个生鸡蛋,然后抹了抹油腻的嘴唇,讪笑说刚吃了个八九分饱,惊得老板目瞪口呆,逢人就说综采五队的工人就是一群狼,碰到他们来吃自助,别说赚钱了,还赔钱呢!

有时,徐欣然攉完煤靠在支架上打盹,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矿山路上那些花草树木,想矿山路菜市场里人来人往,喧闹的叫卖场景。想着就想到了高中时的同学赵巧燕,上高中时班里许多男生都喜欢她,她两只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净净,学习成绩也好,总仰着头走路,高傲得像上午的向日葵。

赵巧燕父亲在东山矿下窑。她家户口迁到了东山矿后,赵巧燕转学了。接连几天,家乡的班主任老师为失去了一个好学生而感叹,徐欣然也失落了好一阵子。

来到东山矿,徐欣然有时候想去找赵巧燕,但偌大一个矿,职工家属好几万人,没有地址想找一个人很困难。赵巧燕学习那么好,应该去大城市上大学去了,如果寒暑假她回矿上,徐欣然希望有一天能在矿上的街道邂逅,但他也清楚遇到的概率几乎为零。

徐欣然知道想念也没有啥意义,但因为有了念想和寄托,井下劳动时精神和身体上也没有那么苦楚了。回到宿舍,他有时间就给赵巧燕写那种也许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情诗,写了一首又一首……

时间在黑夜白昼之间悄悄流淌着,工区调度站门前两棵粗大的柳树,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记录着光阴的岁月。秋天泛黄的叶子随风而逝,来年春天,一片新绿冒了出来。

一天下井前,宝根悄悄对徐欣然说:“你该活动活动了。”

“活动啥啊?”

宝根用大拇指和中指捏搓着数钱的动作:“你给队长送点礼啊!”

“送礼干吗啊?”

“找个技术活,挎上改锥、钳子,干个电工、煤溜工啥的,又体面又威风又不受苦。”

“我才不会送,干啥不是干,受罪就受罪吧!”

“你有文化,难道你甘心像我一样握一辈子铁锹把吗?”

那天井下,徐欣然一直想宝根说的话,觉得宝根说的话有道理,难道年纪轻轻的就一辈子握铁锹把?那天快下班时,他想不到是好心办了坏事。

徐欣然清理浮煤时,每一架浮煤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相邻两架底座之间犄角旮旯内的小块炭也不放过。由于相邻两架底座空间小,不会影响到拉架,其实完全可以不清理。但徐欣然不这样想,他用手拣那些小块,觉得多往溜子里攉一铁锹煤,多捡起一块炭,队里的产量就会增加一点。每清理完一架煤,他就直直腰,采煤面闪闪烁烁的矿灯光束里,煤尘如同上学时老师手里的粉笔末一样翻飞着,他用脖颈里裹得已经分辨不清颜色的毛巾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再摘下嘴上戴的防尘口罩,狠狠呼吸一口夹杂着煤屑的浑浊空气,只有这样才觉得胸腔不咋憋闷了。然后撅起屁股接着清理下一架浮煤,有时遇到铁锹铲不起的矸石,他就蹲下身子,用手一小块、一小块地抠,直至将矸石彻底清除。

快下班时,采煤面顶板突然来压,矸石哗哗流得支架间满满的,眼看下一个班就要进来了,还没有拉过支架,拉不过支架就要耽误生产,当班的工作量就要受影响。清理完支架间的矸石,徐欣然帮着支架工拉架,在他拉过一支架时,忽然“砰”的一声,电缆槽冒起火花。一瞬间,运转的溜子、采煤机都停了下来。徐欣然吓了一跳。

一会儿,电工跑了进来说,机组顶闸了,估计是电缆线爆了,最后找见原因是徐欣然拉支架把电缆线挤爆了。耽误了半小时生产,电工补好电缆线,采煤机才又轰隆隆运转起来。

班后,调度站通知分析事故。调度站会议室里,赵东文瞪着血红的眼睛,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土匪”,面目狰狞,厉声呵斥:“谁耽误了老子的生产?”大胡子把经过讲了一遍。徐欣然头也不敢抬,灰溜溜地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你看咋处理?”赵东文问值班长。

“罚款五百元,写出书面检查,驻矿学习培训班一周。”值班长是个黑胖子,挺着大肚子说。

徐欣然沮丧地走出调度站大门,心里想真够倒霉的,好人不好当啊!宝根追上他说:“你去队长家送点儿礼,求队长让你干个技术工种,再让队长给值班长求个情看能不能少罚点款。”

徐欣然饭也没吃就回宿舍了,躺在床上想彻底完了,赵东文那六亲不认的家伙,以后可有难咽的果子吃了。舅舅听说了他的事情,来到宿舍宽慰他说:“这没啥!矿领导去食堂吃饭时,我给你说说。”临走时,舅舅把一个黑色塑料袋放到徐欣然床上,让他把袋子里的烟酒给队长送去。

也不知道是送礼起到作用了,还是舅舅给矿领导求了情。徐欣然送完礼的第五天,正在矿上培训班学习的他,接到队里电话,通知他回队办公室。

徐欣然忐忑地朝队里办公室走去,办公室的门半开着,赵东文坐在办公桌前和办事员老李说着什么。老李脸色有些难看,白头发这几天也见长,白花花一片,老李年底就要退休了。赵东文见徐欣然进来说:“这段时间老李去外地看病,你文化高,听你舅舅说还在县市级报刊发表过文章,就接替老李在办公室先干一段时间。”说完,赵东文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徐欣然把赵东文的杯子端起,杯子上残留着黄色的污垢,里面飘着几片泛黄的劣质铁观音,徐欣然从暖壶里给他续上水。

“老李,你把工作交接一下,我下井了。”赵东文说完出了办公室。

老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队长夸你检查写得不错,字写得端正。”

“办公室活也多也琐碎,给每一班下工分,给职工办理各类证件……”老李絮絮叨叨给徐欣然介绍日常各项工作。

最后,老李指着桌子上的几瓶药说:“队长有胃病,你别忘了提醒队长上了井吃药,生产忙时,队长常常上了井在办公室睡个囫囵觉就又下井了,有时候就忘了吃药了。”

“他这病有多长时间了?”

“老毛病了,有时候疼得厉害了,拿胃药当饭吃,抓一把就吃下去了。”

办事员的工作相当于队里的管家,队里一百多人的大事小情都要操心。徐欣然每天早早来到办公室,边干边学,忙里忙外。赵东文上井,有时吃住在办公室,徐欣然就去矿山路的小饭馆买碗拉面、抿曲、馄饨等热饭给他。他在办公室给赵东文准备了方便面、火腿肠,这样赵东文半夜上来可以泡方便面吃。

一天下午,井下打上来电话说,大胡子受伤了。徐欣然赶到井口时,矿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在井口等着了,车上两个女护士和一个男医生有说有笑,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

井下罐笼上来了,宝根搀扶着大胡子一瘸一拐出来,徐欣然上去帮忙,把大胡子平放到担架上。大胡子笑着说,没事。到了医院,徐欣然帮着护士把他衣服脱光,医生用剪刀把他腿上的雨鞋剪断,拍完片,医生拿着片子端详了半天说:“还好,不需要手术,脚掌上的骨头只是裂开一个缝,打上石膏,输点液,在医院养着就行了。”

“你这挂工伤吗?”医生问。

“不用挂,开点药回家养就行了!”大胡子回答。

“该挂工伤就挂工伤,万一留下后遗症啥的!”徐欣然说。

“我挂了工伤,就要扣队里的安全奖,伙计们还不得背后骂我啊!工资都代发了,不要给队里找麻烦了,再说也伤得不厉害。”大胡子着急地说。见他这样说,徐欣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洗了澡的宝根也来到医院。打上石膏,输完液,徐欣然和宝根打车把大胡子送回了家。大胡子家在半山上的一处自建房,用荆棘围成个小院子。徐欣然和宝根搀扶着他进了房间,他老婆见被搀扶着进来,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问咋回事啊?“脚就是扭了一下,没事,大惊小怪的。”大胡子故作轻松地对老婆说。

房间有些昏暗,一张旧沙发、两个大衣柜,一台电视机,房间四周的墙皮有些剥落了,墙顶上糊得满满的报纸。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嘴角歪斜,嘴边留着涎水,啊啊叫着,眼神无助地瞅着屋顶。

徐欣然和宝根两个人从大胡子家出来,天已经暗了下来。

“那孩子是咋回事啊?”

“那孩子脑瘫……”宝根叹了口气说。

徐欣然听了心里酸酸的。

回到队里,赵东文刚上了井,问了问大胡子的伤情。赵东文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挺不容易的,还拖着一个傻孩子,给他记上井上工,你每天去他家担两桶水。”

队里给井下受伤、不挂工伤的职工适当记上一段时间工,算是变相给点补助。有时,队里还要从职工身上截留点工资,用作日常的开支,比如上级来检查,吃个饭、买烟啥的,花销都从这里面支出。

每个月十号是矿上开支的日子,以往每月到了十号下午,不下井的矿工就会陆续到队部开支。

后半年,矿上下了文件说,受亚洲金融危机影响,煤炭不好卖,企业效益不好,开始代发工资,每月工资最多能开五百块钱,多余部分的钱企业先欠着,等企业效益好转了,连工资利息一并补发。即使这样,矿上开支也是断断续续的,有时两三个月开一次支。

每个月十号,矿工们不约而同地来到队部,但经常是满怀希望而来,怀揣失望而去。有时,有些矿工还骂骂咧咧的,失望之情写满了脑门。

中秋节快到了,矿上通知中秋节前开一次支。开支那天,队部办公室门前拥满了人,职工们兴高采烈排队开支。忽然,队伍中乱了起来,一个叫孙东升的工人和一个刚开了支的叫杨三水的工人吵起来。孙东升拽住杨三水的衣角,不让杨三水走,杨三水用力摆脱孙东升的拉扯,两个人面红耳赤,像两只斗鸡,互相推搡、叫骂着。

“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多长时间了还不还我钱?”

“我有急用,等下次开支还你吧!”

“还下次,上次就说下次,几个下次了?你就是个癞皮狗!”

杨三水个头高,力气大,用力推了一把孙东升,孙东升拽衣角的手松开了,杨三水扭头跑了。

孙东升呜呜哭起来说:“我好心借给他五百元钱,半年多了也不还给我,今天好容易开了支,又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去他家找他。”旁边有职工愤愤不平地说。

“杨三水的两个儿子上大学,老婆是个智障,老母亲是个病罐子,每个月买药就花不少钱,也难啊!”一个了解杨三水的工人说。

第二天,徐欣然把这件事情给赵东文讲了。赵东文想了一会儿说:“你把他们叫到办公室,我今天给他们调解一下。”孙东升和杨三水来到办公室,赵东文问了事情的原委,叹了口气说:“伙计们都不容易,杨三水也不是赖人,也不是不想还钱,确实家里经济困难,我就做个保人,每开一次支还孙东升一百元钱,还完为止。”赵东文问两人的意见,两人都表示同意。杨三水拉住孙东升的手,面有愧色,说对不起他。两人冰释前嫌。两人走后,赵东文安排徐欣然给杨三水写个困难补助申请,交到工会。

这件事对徐欣然触动很大,于是写了一篇《调解》的新闻稿送到《矿工报》报社,过了一周,稿子刊登在报纸的二版。徐欣然深受鼓舞,又写了一篇《从里到外旧衣裳从身到脚都冰凉》的稿子,反映综采五队职工工装不能及时更换,造成一线职工穿着潮湿衣服下井劳动的情况。几天后,《矿工报》头版刊登了这篇稿件,编辑还进行了点评,说一线员工是企业利润最大创造者,必须关心关爱,让职工感受到企业的温暖……

稿子见报后,在东山矿引起极大反响,矿领导高度重视,要求矿后勤部对综采五队职工工作服实行“公管”制,职工换下的工作服,由后勤部统一清洗、缝补、烘烤,做到至少三天更换一次,保证综采五队职工穿着干净、干爽的衣服下井。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一天天变冷。

最近一个时期,赵东文心情不好,原因是工作面出现了无炭柱,构造区域煤壁石头硬,顶板压力大,很容易发生顶板事故和机械事故,加强无炭柱区域顶板管理就成了生产的关键。班前会上,赵东文不止一次对职工说:“咱们有着局里最先进的机器设备,采煤机、溜子都是德国进口的,全矿全指望咱们综采五队多打‘粮食’呢!生产组织不上去,出不了煤,伙计们就挣不了钱!”

为了抓好生产,随时能处理井下事故,赵东文吃住在办公室,一个多月都没回过家了。一天下午,赵东文递给徐欣然一张煤泥票说:“你去选煤厂拉上煤泥,送到沙坪小区五号楼六号家。”

徐欣然找了一个三轮车,在选煤厂装了十袋煤泥,推着三轮车来到了沙坪小区,在五号楼三层,敲开六号家门。开门的是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徐欣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好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赵队长让我给你送煤泥来了。”

“放到阳台上吧!”中年妇女冷冷地说。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穿着工装的女孩,徐欣然一下怔住了,“赵巧燕!”他脱口而出,透着惊喜。

赵巧燕瘦了,眼睛里有些忧郁。赵巧燕并没有对徐欣然这个老同学表现出多少热情,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回头对中年妇女说:“妈,这是在老家时的高中同学。”

“阿姨,你还认识我吗?我去过你们家。”

“有印象,都这么高了。”赵巧燕的妈妈端详了一下徐欣然,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徐欣然从三轮车上卸下煤泥,往楼上扛煤泥,十袋煤泥扛完,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

“冬天生炉子这就不愁了。”徐欣然对赵巧燕说。

赵巧燕打了一盆水让徐欣然洗洗手。

“燕,送送小徐。”徐欣然洗完手,赵巧燕的妈妈说。

赵巧燕和徐欣然一同往楼下走去,谁也不说话。

“我请你吃顿饭吧!”到了楼下,徐欣然忽然停下脚步,鼓足勇气看着赵巧燕说。

赵巧燕看着徐欣然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点了点头。

夜色已经暗下来。矿山路赛鱼街里,两旁各种小摊一字排开,连绵不绝,热气腾腾的包子摊上白雾缭绕,涮锅摊上一口口小锅咕咕地冒着热气、诱惑着人的味蕾。橘黄的路灯下氤氲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不少背着书包的学生大快朵颐,地上散落着一些白色塑料垃圾。

在一个塑料大棚支起的小饭摊上,两个人坐下来,要了两碗牛肉面。

“你在哪上班?”徐欣然问。

“我在矿机电工区配电室。”赵巧燕回答。

“我还以为你上了大学呢?”

“大学……”赵巧燕抬起头,若有所思,眼圈泛红,好久没有说话。

“你喝酒吗?”过了一会儿,赵巧燕忽然问。

“能喝点!”

两个人要了一瓶半斤装白酒。赵巧燕给徐欣然斟满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赵巧燕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少喝点。”

“你不要小看我。”

赵巧燕又喝了一口,脸色有些泛红。

徐欣然怕赵巧燕喝多了,赶紧大口喝了几杯,把瓶子里剩余的白酒给自己斟满。

吃完饭,徐欣然送赵巧燕回家。路上,赵巧燕说:“你知道赵东文为啥每年都给我家送煤泥吗?”

徐欣然摇摇头。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一天夜里,赵东文跑到我家说井下的皮带机坏了,让我爸跟着他下井修理,没承想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妈妈受不了失去爸爸的痛苦,每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为了照顾精神受了刺激的妈妈,我放弃了上大学,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家不会这么惨。”赵巧燕哽咽着说完,蹲在地上嘤嘤抽泣。

徐欣然一时不知所措,连忙安慰赵巧燕。

哭了一会,赵巧燕擦了擦眼泪说:“你喜欢我吗?”

徐欣然说:“哪敢有非分之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就像天上的月亮,我只能仰望、仰慕!”

赵巧燕笑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暗恋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上高中时,有一次上晚自习,忽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漆黑,同学们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中,我嘴碰到一个女同学脸,有着淡淡芳香气息,好像电流击中一般,我忍不住轻轻亲了一下。这时候有的同学点着了蜡烛,我看见亲的是你,心里又激动又害怕,但你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后来,我一直回忆那个晚上,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徐欣然动情地说。

“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的种子啊!”赵巧燕有些羞涩地说。

那天夜里,徐欣然送赵巧燕回家后,回到宿舍一夜辗转难眠。早上迷迷糊糊醒来,觉得像做了一场梦,赵巧燕那么优秀,自己是个采煤合同工,配不上人家。

可是想不到的是赵巧燕三天两头就过来找徐欣然玩,两个人去了市里南山公园、狮脑山等风景区游玩。有一次,两个人在狮脑山山林深处游玩,误打误撞竟然去了一处破败的寺庙,寺庙的名字叫禅岩寺,由于建在悬崖峭壁上,年久失修,人迹罕至,两人觉得很是惊奇,于是在寺庙许下心愿,愿意一生一世相伴。青年人的爱情闸门一旦打开就像泄了闸的洪水,来势汹涌。爱情也许来得太突然,徐欣然措手不及,一连多日,他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兴奋之中。

一晃就过年了,过年期间,矿上下了文件,出台安全保勤奖励办法,鼓励职工过年期间多上班,徐欣然留在矿上过年。

元宵节那天,徐欣然约上赵巧燕赏灯。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矿上会举办灯会。至于灯会起始于哪一年,徐欣然问过许多矿工,他们也说不出具体时间。但形成有一定规模的灯会,想必始于改革开放后大致是不会错的。改革开放后,矿上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为了满足职工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元宵节灯会规模越来越大,影响力越来越大。于是乎元宵节就成了矿上的重大节日,其繁华、热闹程度远胜于春节,灯会举办期间,附近市县区的人们慕名而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夜色朦胧,满街灯火,家家结彩,爆竹声不断。徐欣然拉着赵巧燕走在街道上,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欢欣。灯展区设在矿任务楼门前,大喇叭里播放着动人的音乐,任务楼大门前两侧竖起的椰子树灯,熠熠生辉,一派南国风光,与大门东侧悬挂的一排排大红灯笼相得益彰、遥相呼应。一串串灯珠,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眼花缭乱,人头攒动,欢声笑语。那一组组彩灯白日拉上帷幕,顺着帷幕的缝隙瞧去,里面静止不动的人物、景致,有些呆头呆脑,并没有什么出彩处。但一到夜间,在各色灯光映衬下,彩灯中的人物、景致仿佛被神仙吹了一口仙气,四肢百骸有了筋骨,变得生动起来,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活灵活现。

一些大型机械灯都是前些年的旧灯,想必是矿上经济效益不好,才没有制作新的机械灯。一组《大观园》灯组前拥塞得厉害。徐欣然拉着赵巧燕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灯组前,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人家,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等一个个人物,精雕细琢。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妹妹让人怜惜;雍容华贵的王熙凤丹凤眼一瞪让人不寒而栗。一组《牛郎织女》灯组,王母娘娘金簪一挥,一条银河横跨中间,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倏忽一群喜鹊翩然而至,搭成一座鹊桥,牛郎织女上前相会,遂了众人心愿。

花灯“九曲黄河阵”布置在矿广场,传说是古代兵家布下的一种易守难攻的阵式,其阵像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而得名。从远处看上百盏各式各样的小灯簇拥着九盏红彤彤的大红灯笼,全部固定在一排排竹架上,一字排开、纵横交错,一条条彩带宛如长龙盘旋将小灯和大红灯笼串接起来,小灯和大红灯笼忽明忽暗。一轮明月下,人行走在中间,如人在灯中游,灯在人上飘,宛如到了琼瑶仙境。徐欣然拉着赵巧燕陶醉其中,步移景换,恍惚间,亦分不清天上人间,仿佛被仙人拂尘一挥,忽如一夜春风,穿越唐宋明清,亦是梦里亦是仙境。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夜里十二点钟,徐欣然送赵巧燕回家。一路上,两个人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只是互相牵着手,彼此满腹心事。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如水,一地清凉,到了赵巧燕家门口,徐欣然止住脚步,赵巧燕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睛亮晶晶的。

我给你念一首诗吧!徐欣然说。

凌晨的矿山路上无行人

两只麻雀树梢上窃窃私语

他们幸福的样子让人妒忌

追逐着你的影子

选择来矿山生活

只是为了靠近你一点点

在同一片蓝天下开始新的一天

不知道你在矿山的哪间房里

但,早上你推开窗时

空气里肯定留有你温暖的气息

我驻足贪婪地嗅着每一滴空气

徐欣然念完自己的诗,眼角有些湿润。

“想不到还有你这么痴情的人!”赵巧燕泛着泪花说。

赵巧燕看着徐欣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赵巧燕忽然搂住他,徐欣然感到呼吸有点儿急促,听到心怦怦跳。赵巧燕突然对他说:“我爸出事,赵东文有很大的责任,我只是想要个说法,但矿上只给了他一个处分。现在,赵东文风光得很,每年派人给我家送点儿煤泥,就想让我和我妈不恨他,我做不到。”

“你想娶我吗?”

“我做梦都想!”

“那你就帮帮我,给我出口气,我就嫁给你!”赵巧燕咬牙切齿地说。

“为了你,我什么也愿意做。”徐欣然忽然觉得血往上涌。

赵巧燕回家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徐欣然脑子里乱哄哄的。如何给赵巧燕出口气啊?赵东文对自己不错,替赵巧燕出气不是恩将仇报吗!徐欣然点着一根烟,猛抽了两口,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几天后,徐欣然找到赵巧燕说:“我已经写了一封信,准备向局纪委反映赵东文违纪情况。”他把写好的信递给赵巧燕,信上列举了赵东文的两项“罪名”:第一,记“黑工”,给班长大胡子记工两个月;第二,给职工加工分,截留职工工资。

“我这样做,不地道,毕竟截留职工工资,给大胡子记工也是无奈之举,但这样做毕竟是违反了企业规章制度。”徐欣然说。

“这封信,我落款没有写名字,纪委一般不会把匿名信当回事,这样的信要想让纪委重视……”徐欣然说道这里忽然停住了,看了一眼赵巧燕,忽然一口咬破右手食指,鲜血顺着手指尖流淌下来,滴落到信纸上。

“你干啥?”赵巧燕一把拉住徐欣然的手。

“这样做,是为了让局纪委重视啊!”徐欣然笑着说,赵巧燕扑在徐欣然怀里,泪水簌簌落下来。

徐欣然把信寄给了局纪委。信寄出去一个月了,没有一点儿动静。徐欣然每天惴惴不安,就在他和赵巧燕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希望时。一天,局纪委下来组织综采五队干部职工从德能勤绩廉等几个方面对赵东文进行民主评议。

几天后,关于赵东文被处分、停职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在东山矿传得沸沸扬扬。

赵巧燕高兴地找徐欣然庆祝。徐欣然说:“正式文件还没有下来,赵东文受到处分,我这个临时办事员也干到头了,因为办事员作为经手人肯定有责任的。”

赵巧燕眼里含着泪花说:“我没想到会牵连你,耽误了你的前程了!”

徐欣然心里一热,搂住赵巧燕说:“为了你,我什么也愿意,你就是我的前程!”

两天后,赵东文被停职处理的文件正式下发了,徐欣然从矿办公室取回文件,赵东文此时却还在井下抢修煤溜事故。

徐欣然坐在办公室看着文件,心里百味杂陈。这时送饭工宋满玉推开门进来说:“我肚子疼得厉害,一直拉肚子,估计下不成井了,你给找个人送饭吧!”

徐欣然木然地说:“那你去医院看看,我替你送饭。”

徐欣然从班中餐食堂领了饭,背着饭包到了采煤面,巷道里职工们忙碌着,有的拖着大链,有的拿着铁锹清溜子里的煤。巷道里低洼的地方还有些积水,赵东文趴在地下,指挥几个职工正在接溜子底下的链条。

徐欣然招呼大家吃饭。“队长你喝水。”徐欣然把怀里揣着的保温杯递给赵东文。赵东文接过水杯,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倒了一把放在嘴里,喝了几口水。

赵东文问:“我的停职文件下来了吗?”徐欣然“嗯”了一声。

“这我就放心了,处理完事故就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赵东文没有了平日的颐指气使,满脸煤尘,眼窝深陷、两只眼睛红红的,一身憔悴的样子,徐欣然忽然觉得有点儿心酸。为了多出煤,赵东文经常是八点班、四点班连轴转,在井下一待就是十多个小时。

煤溜修好了,溜子呼啦、呼啦转了起来,采煤机开始嘶叫轰鸣起来。

赵东文停职后,徐欣然作为队里的办事员被纪委叫去谈过几次话,徐欣然一五一十把情况报告了纪委。徐欣然也被停止了工作,回原岗位。

生活像圆圈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宝根和几个工友替徐欣然惋惜,失去了一个好岗位,也觉得赵东文挺冤枉。

不管别人说什么,徐欣然都是一笑了之,在井下每天拼命干活,因为只有沉重的劳动才能使他心里好受一点。

一天,区里的李书记通知徐欣然到他的办公室。“是不是匿名信的事啊!”他胡思乱想着敲开了李书记的门。

李书记是研究生毕业分配来矿的,年轻有为。李书记热情招呼徐欣然坐下,递给徐欣然一份文件说:“这是矿上刚下的一个文件,公开招聘秘书,我在《矿工报》上看到过你写的文章,非常好,因此推荐了你,好好准备考试。”

“你也抽空去医院看望一下你们队长!赵队长在市里住院了,胃癌晚期。”李书记惋惜地接着说。

徐欣然一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走出了李书记的办公室,在调度站楼下的大柳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不由自主地折断了一根柳枝,拿在手里,心里百感交集。

几天后,徐欣然去矿劳资科报名。“我们招聘的范围是在岗管理人员,你是工人身份,不能报名。”劳资科科长满面红光,头发油光可鉴,抽着烟说。

徐欣然沮丧地走出劳资科的大门,忽然想到应该去趟医院。

徐欣然买了奶粉、鸡蛋、水果去了医院。病房里,赵东文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人瘦了一圈。他老婆和女儿小雅愁云满面在病床前陪着。

“队里的生产咋样?”赵东文笑着问徐欣然,笑容里有些苦涩。

“队长,你就安心养病吧!队里的产量好着呢!”

“听说矿上招聘秘书,你报名了吗?”

“他们要管理人员在册,我是工人身份不能报名。”

“没关系,别灰心,以后还有机会!”

“队长,我对不起你。”

“傻孩子,是我连累了你才对!”

“那写匿名信的人……”徐欣然欲言又止。

“我要感谢写匿名信的人,要不是把我停职了,我还能安心在医院养病,让我多活了几天,主要是举报我有点儿迟了,再早三个月举报我,我也不至于胃癌发展到晚期啊!”赵东文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欣然突然鼻子感到发酸,背过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几天后,李书记通知徐欣然准备参加矿秘书招聘。“你们队长真是个好人,都病成那样了,矿领导去看他,还不忘把你的情况给矿领导反映,矿领导研究后破格让你参加招聘。”李书记有些动容。

天空飘着碎屑一般的雪花,冬天来了。

徐欣然参加完招聘秘书考试,自信满满走出考场,赵巧燕在考场门前等他。

赵巧燕说:“我错了。”

“也许,我们都错了。”徐欣然抱住赵巧燕。

两个人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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