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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楼有风

2023-08-15数九

南风 2023年6期
关键词:盛京将军

数九

楔子

古诗有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世人皆知,全盛京最巍峨的楼宇在晋国公府,是先帝为报答晋国公拥立之恩特敕造,高耸入云,若能登顶,可俯瞰整个盛京。

坊间传言,若是能登上西楼,不仅能手摘星辰,更可与天上神仙把酒言欢……那晋国公世子宋离厄定然是得了仙界机缘,不然怎么能生得天人之姿且英武超群,年纪轻轻便为陛下六定北狄。

晋国公府自太祖之时南征北战所攒下的福荫,在宋离厄这一代更添尊荣。新帝去岁登基之时,北狄发生战乱,宋离厄出征平叛。是以今朝改元之后,新帝立马召宋离厄回盛京,特封上将军赏赐无数,只是,独独为他赐了一门不大好的婚事……

一、天赐姻缘

长生殿外,细雨润琉璃,春色深深,梨花纷飞。

来来往往的宫婢匆匆而过,偶尔经过我的人无一不埋首疾步,许是跪得时间过久,我眼前竟有些发黑。再度睁眼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渐大的雨。

“木已成舟,焉能毁之?你与上将军的婚事,已是定数,再无回旋的可能。”梁公公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侧,眼中满是不忍,说的话却是冷如冰刃。我心中明白,他纵然愿意亲自为我撑一把伞,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跃入龙潭。

“宋世子身份尊贵,我一介孤女,自知身份低微,齐大非偶,于理不合,特请陛下收回成命。”我除孝不过三日,父亲之死也还未查清楚,绝不能早日成婚,受人掣肘……我支着身子又向前移了两步,将自己再度浸入大雨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如冬雪:“我要见陛下。”

雨幕中的宫殿平添一分虚幻,只是那紧闭的宫门依旧没有丝毫松懈,我匍匐在地上,祈求天子那一份并不存在的怜惜。

“你见了陛下又能如何呢?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道理,陛下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扫他的威严。”来人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前方,一字一句尽显无情。我缓缓直起身子,便看见了那在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脸,是宋离厄。

“上将军难道就甘心娶我这么一个孤女吗?您是陛下的表亲,是天潢贵胄,妻子也应身出世家,娶我,对上将军而言只能是负累。”我盯着那张半分熟悉半分陌生的脸,心中却无比壅堵。

“苏姑娘,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我无可置喙。”宋离厄这人最是冷静自持,虽然天性寡言少语,却因常年征战的缘故,十分知晓如何一击制敌。

大雨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却瞬间凉下了心,宋离厄所言不无道理,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我无可奈何,他也是。

原本凭一口气僵直的腰身,陡然塌了下来,我缓缓伏下身子,向着那紧闭的宫门行了我有生以来最规矩的一礼,事已至此,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抬头看这被四方宫墙圈起来的天,已无我来时曙光初现,雄鸡啼鸣之景。都说宫深怨重,父亲曾向先帝求得恩典,许我不必参加选秀,那时我以为我逃过了深宫,却不想如今的我依旧要困于深宅。

我躲开宋离厄探前来想要扶我的手,沿着巍峨的宫墙,一步步向着宫门走去,前路尽是未知。

许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我大病了一场,再醒来时,我与宋离厄的婚事已是满盛京皆知,无人不感慨皇家对我的厚恩,却无人敢提及我也不过刚除孝。

二、往事随行

许是乍见故人,旧事入梦。

宋离厄是我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少年将军,他还年幼拿不动兵刃之时,父亲就将他带在身侧,行军用兵之道,舞刀弄枪之艺,无不倾囊相授。他十五岁时随我父开始征战,驰骋沙场,鲜有败绩,人人都说,他是上天赐予我朝的战神。

可我却亲眼见到过他的脆弱。

天盛十八年六月初七夜,更深露也重,本应该是更阑人静的时侯,我却被窗外鸟雀磨耳的叫声唤醒,心绪难宁。也不知这鸟儿中了什么邪风,竟然在夜半扰我清净,我一定要让宋离厄把它们一网打尽。

这样想着,我便披了衣服,就着月光,往宋离厄住处走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离厄情绪外露,他整个人蜷成一团,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大开的窗牖,两行清泪像是有了泉眼不曾停歇。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轮明月要比往日更圆、更大、更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踮着脚慢慢踱步至宋离厄身侧,在离他半步之邀处坐下,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静静陪着他。

“你为何要过来。”宋离厄的声音有些许哽咽,却不乏威严,于军中淬炼过的男子,比寻常人多了不少硬气。

“睡不着,不如你和我说说你在为何事难过吧。你我自幼相识,你这般模样,我竟是第一回见。”我望着那轮圆月,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是怕惊扰了明月还是宋离厄。

宋离厄的住处没有鸟雀叽叽喳喳,我话音刚落,屋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这一页就要掀过去时,宋离厄终于开了口。

“往日在边关杀敌,我从不会心慈手软,我甚至为自己能夺回国土而自矜自傲。直至今日,我的手沾染了我同胞之血,我想我的手上,满是罪孽。”我知道宋离厄白日去做了什么,他被我爹派去剿灭城郊的流匪,想来免不了短兵相接。

“宋离厄,”我动了动半僵的身子,抬手搭在宋离厄肩膀上:“你杀的人,他们在城外四处流窜,夺人钱财,毁人性命,本就作恶多端,你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你亦在守护子民,你无须自责。”

我挡住了月光,将宋离厄拢在了黑暗之中,我只能隐约看到宋离厄僵了一瞬便低下了头,良久,我才等到一声闷声闷气的“知道了”传至耳边。

凉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之间溜过来,送来一阵阵清雅花香,将我拉出了睡梦。我睁开了眼睛,却将藏了许久的泪水放出,湿了面颊,湿了枕。

我将窗户打开,却只见弯钩悬于天际,月光暗淡,远不如那一夜,皓月千里。我将屋中的灯烛一一点燃,看着摇曳的火光,心绪在一瞬间乱如桑麻。

那一年,宋离厄十七岁,我十四歲。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宋离厄面上有其余的情绪,他越来越像一个冰冷的杀神。而我,也是许久之后才知悉,六月初七,是已亡故晋国公的忌日,他那日伤心的或许并不是杀人而是那死于流寇的晋国公。

三、恩怨难消

盛京雨水向来丰沛,昨夜骤雨打新荷,天亮后,荷塘中又冒出几枝新芽,宋离厄前来寻我时,我正对着池中新开的莲花神游天外。

“宋世子。”眼前的男子身姿欣长,周身气质温润,有礼有节,与传闻中杀神之名稍有出入,更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毛头小子截然不同,我恭谨地回礼作揖,却未将尊敬存在心里:“自父亲故去,已有三载。若小女没有记错,这应该是世子第一次踏入苏府吧?”

荷塘边的风拂面而来,带着些许凉意,也拂动了宋离厄的衣衫,我等了许久,没等来他的一句话。

“陛下说,这门婚事是你求来的,为什么?”他不答,不代表着我会罢休。

“我答应过苏将军,要照顾好你。”他沉默了良久,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之时,他却留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我却哭到不能自已,我的父亲是为救宋离厄而死的,整个盛京众人皆知,不论是王公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

父亲的尸体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被送进盛京的,那一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不过须臾便将整座城池埋进了一片苍茫之中,纵使北风呼啸,也不能阻止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而那日,我穿着父亲最喜欢的红衣奔向城门迎接他,父亲曾说过,红色在白色的陪衬之下总是张扬恣意,他的女儿也要如此。我于漫天飞雪中策马扬鞭,想着要像过去一样扑进父亲的怀抱,只是我扑空了。

我没有等来父亲鲜活的笑颜,等来的是他早已冰冷的躯体。我拼尽全力掀开那安置我父亲遗体的楠木棺椁,看到了他紧闭的双眼与泛着浅蓝的唇,我颤着声音询问宋离厄在何处,却等来一句“宋将军还未进京”。

霎时间,北风激扬,冷冽寒峭,刺入骨髓,雪飘得迅疾了些,妄图压制我胸中开始发狂的野兽。我当着全城子民的面,抱着父亲的尸首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整个苏府已经挂满白绸灵幡,我跪于灵堂,看着堂上的灯明明灭灭,相互嬉笑,化作一个个人影像我扑来,一遍遍提醒我:父亲已逝,我已是孤女。

灵堂外阴风阵阵,冲着我呼号了许久,终于一股阴风向着我袭来,灵堂中原本张牙舞爪的灯瞬间灭了一半,我久久紧绷的弦也在一瞬间断掉,我对着父亲的棺椁终于嚎啕出声。

“节哀。”来人为我递来帕子,我轻嗅,是宫中惯用的紫云香。我的泪水不知为何更加汹涌,待到我回首,便见到了立于门庭的梁王殿下,他是第一个来给我安慰的人,哪怕他是奉先帝的命令。

“苏姑娘,上将军为救离厄而丧命黄泉,于礼,离厄应当亲自来拜送苏将军。只是,寒城一役,离厄也身受重伤,危在旦夕,望姑娘见谅。”传闻中梁王殿下善解人意、菩萨心肠,没有人会拂他的面。

“臣女谢过殿下。”我看着屋外满地的雪,心中隐隐不安。我等了宋离厄三年,没等来一次他的探望,直至我除孝赐婚。

我对他存了怨恨。

四、旧情难抑

宋离厄能寻我一次,便能寻我两次,我虽然不能拒绝他,却也与他无话可说。莲夏菊秋,四季轮转,初入秋,我把自己关在府中,终日闭门不出,以往我也曾这样,只是现如今我多了许多要应付的庶务,每隔几日便会有人送来贺礼,恭贺苏府与晋国公府喜结秦晋。

大抵上天也知晓我不胜其扰,所以先我一步想出办法——北方战事吃紧,陛下急诏宋离厄入宫。我看着窗外渐红的枫叶,心中开始算起我与宋离厄的婚期,恐怕又要推迟了。

“三日后大军出发,你好好照顾自己。”宋离厄果然要带兵出征了。

“我一直有好好活着,毕竟父亲已经不在了。”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走得仓促,我却要好好活着,为他报仇。

“世子大抵是忘了,先父已经走了三载,我也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我微微颔首,看着呈现了一副花残叶败的荷塘忍不住出言。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我斜睨了一眼,忍不住赶人。

“世子还是请回吧,再呆下去,苏韵恐再出言不逊。”我匆匆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开,那木头般的人终于肯开尊口:“等我回来,你我便成婚。”

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我的心却在此刻动若擂鼓,我听着身后人的脚步声,待到他行至我的身前,我方才回神——不知何时,我因他的三言两语停下了脚步。

战场上风云变化,哪怕宋离厄是常胜将军却也难逃刀光剑影。他回京时受了重伤,在回程路上更是遭人伏击,性命垂危,缠绵病榻。

梁公公来替宋离厄传消息时,我正烧着一些旧物,浓烟四起,他的脸在烟火中显得不大真切。

“苏姑娘,上将军身患重伤,还请姑娘能前去探望。”梁公公依旧是那副慈悲的模样,在那烟雾中,我仿佛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天子近臣,而是天上的神佛。

“臣女虽与宋世子定下亲事,可到底还未出嫁,亲自前往,终是不妥。”我往火盆中浇了一瓢冷水,看着盆中的火光瞬间熄灭,我才觉着尘埃落定。

梁公公看着我的举动,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我到底还是没能去探望宋离厄,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宋离厄命大,到底还是挺过去了,我与他的婚事也避无可避。

五、男婚女嫁

腊月初九,是钦天监算的好日子,应和我与宋离厄的八字,是所谓的吉日,天还未亮,我便开始在宫中嬷嬷的指引下做着每个新妇应做之事,直至被送进喜房。

听着丫鬟仆妇们说着那些或真或假的吉祥话,我的一颗心却格外平静,该做的都做了,做不到的,又能亟盼什么呢?

“你们都下去吧。”突然传来的声音将整间屋子的聒噪声打断,主人令下,原本热闹的新屋便只剩下我和宋离厄二人。

团扇掩面,我透过那绣满花鸟祥物的扇面,其实看不大真切宋离厄的表情,只是看身形,便觉着他好像瘦了不少,是了,他的伤不过刚好,恐怕此刻也只是强撑着。

我听见宋离厄轻咳了几声,我隔着扇子瞧过去,只见他一手轻掩着面,一手紧紧攥着喜綢,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咳出声来。

听闻他回来后看了不少名医,只是一直不见好,更有甚者说他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宋离厄却扇之时,依旧咳嗽了几声,我看着他憋红的脸,到底心软了几分。

“娘子,你我该共饮合卺酒了。”一句话,他说得相当吃力,断断续续,明显气息不足。

“你身体还未大好,想来大夫也多有嘱咐,这合卺酒便免了吧。”我拿下他手中的酒,为他添了一杯新茶,也注意到了他那一僵的手。

“那便以水代酒。”我听见他的声音比方才冷了许多,也带了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

共饮合卺酒,相守到白头。我的命运从此与他彻底系在了一起,今后夫妻一体,不离不弃。我曾无数次有这般心愿,只是早在三年的磋磨中烟消云散。此时此刻,只是虚礼。

“苏将军的死有蹊跷。”烈酒入喉,还未细品,他却突然俯身,薄唇贴在我的耳畔,压低了声音说着骇人的消息。我僵在了原地,直至那要一直燃到天明的龙凤烛爆了一个灯花,汲取了我胸中的所有光与热,我才缓缓回神。

“你想说什么?”我能感觉我的手、我的身体渐渐染上了宋离厄的冰凉,或许,更甚。

“苏将军的致命伤,并不是那一箭,而是渗入心脉的毒……”那被极力压低的声音,却带着不能忽视的力量击打着我的心鼓。

偌大的房间,无人言语,只有烛火的烧出的烛花声做律,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珠翠满头、傅粉施朱、柳眉如烟,这是自父亲故去后,我第一次妆扮自己。我着手摘掉压我头颅的发饰,金器相撞,叮叮当当,我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我失去了最后的一抹喜色,不施粉黛后的那副面容难掩憔悴。

我盯着绘有龙凤的喜烛一整夜,看着它从时不时的爆一朵烛花到火光渐熄。

礼蓝,据说是生长在北地的花,花开妖艳,惑人心魂,常人嗅其馨香便可见自己最想见的景色,哪怕是人。礼蓝花粉亦有其效,是世间罕见的剧毒,千百年来一直是是北狄宫中的密毒。

六、时乖运蹇

黎明初晓,柔光熹微,我就着浅浅光影登上西楼,站在最高处,看着热闹如往昔的盛京。

宋离厄曾带我来过西楼。在那一年之前,那时的他只是不善言辞,还未像如今这般冷面如铁。那一年元宵佳节,恐是我能见到的他开怀的最美时光。

再过些日子,便是元宵。每年元宵,天色总是分外晴明,天色渐晚,庆贺元宵的人更是不知其数。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少年少女相约赏灯。这副热闹的景象,我已经许久未曾参与其中,一言一行更是十分拘谨。

所以当宋离厄试探着伸过来手时,我毫不犹豫拉住,常年握着长枪的手生了一层老茧,却让我极为安心。

宋离厄没有闪躲,只是僵了一瞬便紧紧拉着我,我们于人海中穿行,目之所及灯火辉煌,人民欢愉。

“带你去一个地方。”宋离厄悄悄贴在我的耳边,口中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脸上引得我耳根发痒。

我们一路奔跑着,来到了国公府的角落,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西楼:高耸入云,张灯结彩,漂亮非凡。

登上那巍峨的西楼,我仿佛与浮云为伴,盛京之境,一览无余。

“将军说过你喜欢登高,这西楼上与天齐,可观盛京万象。”宋离厄伴在我身侧,轻声细语,怕惊扰了天上仙。他眼中迸发的琉璃光采,就在那不经意间迷乱了我的双眼。

若是我们能一直如当初那般,便好了。只是,我总是不能如愿,当年父亲的死,我隐约察觉有异,便暗中调查,只是线索每每查至寒城一役,便断掉了无行迹。尘封旧事,变得迷雾重重。就当我快要放弃之时,我却意外得知,晋国公是死于我父之手。

宋离厄与我父亲,有难解之仇。我以为宋离厄不会回来了,可他却活了过来,亲口与我说父亲死于中毒,他那般聪明,定然察觉有异吧!

七、灰扬尘浮

“奉陛下御旨,不日我将前往金潼关赴任,驻守边关。”屋中灯光暗淡,我不动声色找了许久,才在屋角看见他,宋离厄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拿着小剪子,点燃了火便剪灭,如此往复。

“妾明日便着人收拾行李。”我半支起身子,按了按眼睛,屋子过于昏暗,我眼睛不好,实在是难受。

“你可以留在国公府,塞北苦寒,恐你遭受不住。”宋离厄终于放过了那盏灯,不再明灭的灯火让屋子亮堂了不少。

“你是我的夫君,夫妻一体,我怎么好一个人在这里,放任自己的夫君在外吃苦。”我不明白宋离厄怎么突然这么说,他平日话少,也极少言语上阴阳人。耳边传来宋离厄浅笑,我只得停下手中庶务,正色看着他。

“你到底是怕你的夫君在外无人照顾,还是怕自己独自留在国公府,就不能确保我死得彻底?”宋离厄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他的鼻息也随之离我越来越近。

他的眼紧紧锁在我的身上,我心头一颤,没开头,却依旧没能离开他气息的笼罩。我想过他已知晓当初他差点死在关外的事由,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堂而皇之的质问我。

“宋离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些许的颤抖,我看著宋离厄回过首,那双含情眼中染上了别样的情绪。

“别开玩笑。”我突然就有了底气,我直直望向那双传闻中摄人心魂的眼。

“你当真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沙场上见过血的人,身上总是带有洗不掉的戾气,平日里不显露出来,不代表他这人就良善。

我与他就那么对视着,眼看着他双目殷红,我却始终不敢低头。屋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作伴的也是那影影绰绰的烛火。

在塌边的烛火爆了一个灯花,宋离厄才移开了眼,我感觉脸上有一丝凉意,伸手去摸,竟然摸到了一手的水,我哭了。

“你都知道是不是?”我第一次声嘶力竭,我撕破了自己在宋离厄面前的所有伪装,活像一个怨妇。

“苏将军死因有疑,而你怀疑我。”我从未见过宋离厄这般怒气冲天的模样,这更让我以为,他心有愧疚。

“难道,不是吗?”都说大丈夫敢做敢当,可他却隐瞒的极好,若不是陛下,想必我会一生都不知杀父仇人。

“我不知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在拿出证据之前,我无可辩驳。”即是无可辩驳,他又何须嘴硬?只是没关系,我已经为父亲报过仇了,只是宋离厄命硬挺过来了,此后他的死活在与我无关。

我与宋离厄真成了一对怨偶,四目相望,空余怨憎。

八、香烬余灰

“苏韵,你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夜幕深沉,无风无月,偶有黑鸦夜啼,嘲哳磨耳,我走在空荡的官道上,身后袭来一阵阴风,随之而来的便是那粗噶的恶鬼质问声。

我心中一惊,匆匆回顾,宋离厄那猛然间放的脸激得我心震不已:他这是怎么了?

不容我多想,那为整个盛京少女所倾慕的俊颜在须臾之间化作地狱恶鬼:“下来陪我吧!”

许是梦境过于真实,我醒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里衣,可那如影随行的恐惧却久久不散。宋离厄一日未归,我的心便一日不宁。

或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宋離厄被抬到我跟前的时候,他正在止不住地咯血,他一口一口的吸气,而那气却怎么也不够用,吸得猛了,便咯血,一股一股的血从嘴里涌出来,小卒说他是伤到了肺。我心里明白,宋离厄,可能真的是活不成了。

我心里突然堵得慌,我有无数委屈,却不知如何发泄。我抱着宋离厄,想要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血糊了他一脸。

“哭什么?心疼啊?”宋离厄语不成调,气息也越来越弱,我抱着他终于痛哭出声。

“宋离厄,你说过你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我真是疯了,竟然妄想靠一句虚话来锁住阎王爷要带走的人。

宋离厄的运气是真的用光了,谁也留不住他了,国公府挂满了白帆,一片肃穆之色,我也换上了孝服,一身素色。

我看着衣袖,突然想起以前宋离厄总说我穿的素净,像个小寡妇。可如今,我真的是了。我看着宋离厄的棺椁,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或许是那日哭得太多,泪水已经干涸了。

我第二次跪在灵堂之上,依旧是一个风雪夜,只是夜更黑,风更高。那院中却站了一人,当今陛下,昔日梁王。

“我父亲,其实是陛下杀的,对吗?”我一下一下往盆中添着黄纸,宋离厄一生虽征战四方,却是实打实的贵公子,吃不得没钱的苦。

“是。”他承认的爽利,没有了一点点昔日先帝还在世时的菩萨模样。他骗的人真不少啊!父亲、先帝、宋离厄、我,还有天下人。

“我父亲没了,丈夫死了,想必下一个就是我了吧?”我淡淡地说着,不去理会新帝一遍遍的承诺,帝王之心,从不可信。

我不知道宋离厄究竟发现了新帝的什么秘密,会让新帝这么着急索命,但我知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我至亲的人。

头七刚过,宋离厄便要下葬,我亲自看着。

当棺椁被一层层土盖上,我才真的感觉到,那个寡言少语的人,以后再也不会与我说一句话了。我看着黑压压的天,觉着透不过气来。

我对宋离厄是有怨怼的,我看着宋离厄生前为我作的腊梅图,心口却痛如刀绞:宋离厄当真是自私至极,死后也要带走我三魂七魄,往后,我将如行尸走肉,不得解脱。

离厄、离厄,他一生坎坷,命运从未眷顾过他,亦未曾眷顾过我。

当宫中传来讣告,新帝已薨,我想我终于为了亲人报仇。我打理好了一切,缓缓行至西楼,爬到最高处,俯瞰整个国公府,已是夜深,整个府上格外寂静,静得耳边风声作响格外清晰。就连盛京,除却朱门大户,皆是一片漆黑之色。

这样的夜,明月是那般的圆,一如那日。我想,我怎能不爱宋离厄,毕竟,那是我情窦初开之时便放进心里的男子。只是,我们都没能逃过新帝那可怕的夺储之心的算计。

我阖上了眼,张开了双臂,我从最高处一跃而下,闭上双眼,想着自己像是幼时所见山林飞鸟,自由翩飞,无所束缚。

宋离厄,愿你我来世长命百岁,无忧无虑。我愿在奈何桥边许下夙愿,愿你我来生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九、结

我第一次见到苏韵时,她还不似如今这般死气沉沉,她那时候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喜欢跟在我的身后叫我哥哥。

每次我随苏将军回京,总是能看见她身着红衣向着我们奔来,与苏将军撞个满怀,不知何时起,我总想着若是我能与她相拥该多好。

我知道,我心悦她。

我开始期待每次回京的时刻,我想要见到那张笑颜,忘却战场上鲜血横流的黑暗。只是,我父亲死了,死于苏将军之手,而我,认贼作父,甚至想要娶仇家女子。我是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便将悲痛撒于沙场。

苏将军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为人光明磊落,从不欠我什么,可当我反应过来,已经身在局中,无路可逃。

我强忍着伤痛去苏将军灵堂看她,却见她哭得正伤心,天知道那一刻我多想我能够宽慰她,可是我不能,递给她帕子已是逾矩了。

我想,我一定要护她周全,哪怕坠入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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