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过敏

2023-08-15坏蓝眼睛

南风 2023年6期
关键词:海潮

坏蓝眼睛

1

不知道他是怎么躺在荷啦的通讯录里面的,好像是某次演出,某次画展,某次聚会,又像是在梦里,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像个符号,也像个叹息,头像是一个似有若无的悬浮球,每次荷啦点开通讯录,在一群牛鬼蛇神的面孔中,夹杂着这样一个孤独的圆球,如同尴尬又似乎是终止的句号,这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出现的?

在某个网站推荐的的电影截图里,荷啦看到一句话:气球代表失去生命的灵魂“the balloon represents the spirit of the lift lost”愣了半天,恍然想起,点开球的页面,旁边有一小行字的介绍:

欧海潮:独立艺术家,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观念艺术。

还是没有印象,近一年内并没有看过展览,更没有参与过艺术节,甚至没结识新人,如果超过一年以上认识的人,为什么她最近才注意到这个球的存在?黑白的,无声的,静止的,他也看过那部电影,他也像她一样,是个有呼吸却无灵魂的空心人吗?

想冒昧问一句,又觉得过于唐突,万一只是某个场合随意留了联系方式的陌生人,跑去问候灵魂是不是暴露了自己膨胀的关注度,甚至有勾引的嫌疑?荷啦敏感又狷介,常年保持一種冷暖自知边界分明的僵尸状态,生怕有人误会自己多情多事,久而久之,成了孤岛一座。

转机是因为一首歌。

这天夜里,荷啦一如往常地在黑暗里听歌,努力入睡,毫无防备地,一个低沉嗓音的吟唱凭空浮起,就像是冬夜坚硬冰河上绽放出星星点点的渔火,一点点地对准穴位,激荡到了荷啦的血管里,把她身体都燃亮了,乌漆房间顿时被染成潋滟猩红,她伸手打开台灯去找歌手资料:比利时另类歌手Tamino,黑暗中露出的面目轮廓宛如雕塑卫般冷血,热情似乎从来没发生在这张脸上过。you don’t own me,歌词让荷啦想哭,“你不了解我,我也不属于你”,当然,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相互拥有的人,哪怕只是交换,都很难,需要运气。这些良夜里的感慨无从释放,转手把歌声发在朋友圈——一年多没有发布任何内容,其实也知道无人分享,但不介意记录此刻的哀伤。

没想到,几乎同时,收到了一条留言,那首歌的后面,有人说:真的好听。

是欧海潮。

怎么是他?

从没任何交流,从未在朋友圈任何内容里看到他的出现,却第一时间回应了一首令她心碎的歌,是恰好看到,还是,他会在自己的通讯录里,跋山涉水专门看到她,还认真地听了她的感受吗?不敢相信。

2

荷啦这一年一直在处于自闭中,没什么灾难发生,就是生了一场大病后,持续性低落,也没有刻意去找积极的欢乐,低落是常态,才是正常的?到底什么是正常的,她已经不知道。周围人都那么开心,跑山,露营,海滩,健身房,活泼欢快地生活着,而她看山看水看人都不顺眼,越来越像那种独居养猫只有倒垃圾才下楼的老太婆,甚至连恋爱都不感兴趣了。

你是厌男症吗?

岂止厌男?厌男厌女厌人类。

那你打算怎么办?

就这么一个人热爱着自己活下去啊?

你热爱自己吗?

或许有个人出现,把我从泥沼里捞出来,阳光和煦地冲洗干净,再给我一点点信念,让我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类似的片段对话经常出现在睡不着的夜里,但对方是谁,荷啦醒来就不记得了,可耻地成为日抛型失忆症患者,据说短暂失忆是身体的一种保护,随机去判断和拣选一些不该有的印象,把它们赶出脑内,为了协助这个身体保护机制,荷啦还有每天清除记录的习惯,所以点开任何一个人,除非有连绵的深刻的印象,或者多年的交往积累,否则都是陌生人。

大部分熟人放弃了荷啦,生人偶尔问候一句,被荷啦的状态劝退,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荷啦也习惯了不被人关注的日常,0社交,连工作都不想应付,到底想干什么?又不清楚。

悠悠荡荡,看看新闻,搜搜百科,顺手点了个赞,却不小心点错了,分享到朋友圈,发现之后,立刻删除,而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欧海潮又出现了,他说:还好我保存了,为什么刚发布就删除?

啊?

这天,有个小小的留言提醒,是他,再次出现在那首歌下面,留言说:好听。

出于好奇,回复留言:真的觉得好听吗?

欧海潮说:好像中了邪,这几天一直在循环这首歌,掉进去了。

荷啦正在思考这句话,欧海潮发来了消息,是一个截图,七天的听歌记录,全是这一首。

啊,他还要验证。

荷啦有些深受感动,升起了知音的圣洁心,又唯恐辜负对方的热情,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时代,有人关注你的动态已经不易,听你的所好更是难得,甚至算恩情了。

为了报恩,把上一次沦陷掉的where the dreams go to die分享给他,这是今年她听得最多的一首歌。JohnGrant像个极寒地带徘徊的死神一样身披斗篷头戴皇冠唱出的道别曲,别提多动人。欧海潮后来反馈说:这首比you don’t own me更好听,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她给的旋律里,这十多天,都是。

艺术家分天使派和魔鬼系,毫无疑问,这两首都是魔鬼派系的情歌,圣洁和圣洁的胶着不如濒死前温柔的喘息——“艺术必须是苦难的艺术”,欧海潮说,不管是音乐,文学,绘画,影像,甚至是幻想,都要根植于绝望沼泽中盛开出侥幸的盼望之花,才动人至极——他简直太迷恋痛苦的质感。

荷啦就像是冷冻万年的尸体,被这一字一句的深入解冻,她迫不及待将自己的情绪宝藏们分享给欧海潮,曾经以为“共享感受”是很奢侈的事,如今却在无意间幸运获得,激动地给他描述着每一首歌曾经是如何打动过她的琐碎,她词不达意,他全懂。世上真有审美、趣味如此接近的人吗?欧海潮似乎喜欢荷啦的每一首歌,渐渐,两个人成为夜里陪伴的知己。

很有意思,大家熟悉到深入知己,却几乎是陌生人,荷啦感觉欧海潮也许跟她一样,只是无心场合内随意留下联系方式的路人,对方是谁,根本不知道,她至少知道他的职业,行为、装置、概念艺术?——这都是些什么?

而没有说明书的她是什么?一个厌世的怪物,一个神出鬼没的隐士?一个其实的废柴,还是一个古怪的奇葩?

把生活过失败和亲手毁掉一切美好愿景的“糟糕藝术家”?哈,她也是艺术家。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一起听歌,一起在生僻的旋律和歌词里找到了相同的感触。

这有多难。

3

比“找到知己”更难的是对抗季节性过敏。

每当换季,对荷啦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她会在漫天飞舞的柳絮里喷嚏连连,会在别人宠溺抱起的小动物旁边泪流满脸,也会在热热闹闹的聚会上浑身刺痒,严重的时候,连眼球都是充血和肿胀的。

近一年的自闭倒是拯救了可怜的荷啦,躲过了几次过敏的可能,但千藏万躲,还是不小心中招了。

不得已去开一个工作的会议,毕竟还要谋生。哈欠连连的荷啦一直用“感冒”掩饰着尴尬,从冗长会议室走出来的瞬间,强烈的光线毫不客气地照在她的身上,敏感的眼球瞬间蓄满了泪水,哗哗哗地流淌下来,荷啦沿着路边的阴影里行走,边走边“流泪”,擦肩而过的女生以为荷啦是一个心碎的失恋狂魔,冲过来递给了她一包纸巾,并用微弱的同情对她说:别哭了……

说完,女生就仓惶地离开,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模样,荷啦手里拿着纸巾,在烈日下心情复杂,多么善良的人,可惜误会了眼泪的意义,有点对不住这份善意。

她应该也是有过心碎的往事的人吧,可是,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像是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洗过的毛毯,拿出来晒干,污渍在扭曲的纹路上悄悄爬走,奔向虚空之中,瞬即无痕,就像暗店街的开头:“我的过去一片朦胧”……她只有“心碎”的肯定,并无证据。

欧海潮邀请荷啦去看一个概念展,荷啦擦着眼泪描述了一下自己过敏的症状,欧海潮有些意外,难以设想她在阳光下的狼狈,他以为她不用外出。荷啦遗憾自己无法用语言生动描述出身体正在经历的严重症状,他倒也很贴心(或许是太敏感?),立即让荷啦好好休息,等身体恢复了一起去看展览。荷啦有些失落,欲言又止,作罢了。他只听到了“拒绝”,并没有关心她的惨状——当然,她能乞求一个连样貌都没记情的“疑似陌生人”以什么样的关切呢?

人人都是自私的,或许他们在深夜里一起关照灵魂,也许他们会在某个方便的时刻相约去看展览,这都是假性亲密,并不能表示什么,也不是可以跨越冷漠去真正体恤一个可怜过敏人的关系。

4

短暂的“靠近”之后,荷啦主动拉开了距离。

躲避是她的绝技,原本就是悄然出壳探看的蜗牛,一旦感受到风声不对,触角立刻缩回到原本的城堡里,佯装无事,心安理得地摆烂。

不再热络回话,不再分享感受,不再倾心攀谈,不再愉快交流。

欧海潮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将暂停的一切解读为:过敏小姐在疗伤期。

随便他怎么解读吧。荷啦冷冷一笑,恢复了正常的她不再有罕见的柔情,只有意外的时候,她才感性和易碎,大部分时间,她顽劣又冷漠,冷笑是她的日常装备,不屑是她的一贯态度。

厌男,厌女,厌人类,厌空气,厌宇宙——又开始了日抛型发泄般的对话,对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发泄。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连倾诉的欲望都生厌,哪怕是失忆型发泄,都变得索然无趣,烦。

她到底在心烦些什么?

谁知道。

5

想不到这一次过敏发作的时间有点久,喷雾几乎快用光,症状还没有消失,不但鼻炎发作,甚至浑身的刺痒状况也持续不停,影响到荷啦无法入睡,连部精彩电影都看不下去,睁着眼睛到天亮,万般可怖,百般无奈,只好去了医院。

尽管一万个不相信治疗,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去医院乖乖排队、挂号,看着苍生大众哀愁的脸,开始生出庆幸,感激自己已经足够健康。有人说,去一次医院,就疗愈所有的内耗,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繁琐的手续完成后,抽了一管血。医生建议荷啦做一个彻底的检查,过敏源检查,明白到底是什么在造成她的痛苦。

有大概十年的过敏史,却从没想过做检查,每次敏感发作都是咬牙扛过去——流泪,打喷嚏,强忍着星星密布的刺痒,莫名其妙的恢复,轮回一般的间歇性地狱。

为什么不检查?医生惊愕地看着荷啦。

为什么……检查?谁知道,忘了——竟弱弱地没敢回答。

有些微小的麻烦,她习惯性不处理,忍耐和等待,总会过去——也许天生就是等喜欢受虐待型人格?荷啦拿着缴费单据去化验的时候,路上还黑了自己一道。

在漫长的检测结果等待中,荷啦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廊的排椅上,出神地看着来往的人群,墙上挂着一些人体穴位示意图以及古人们的养生智慧,她看得有点恍惚,手机来了消息提醒:欧海潮发来了消息,问她好些没有。

荷啦半开玩笑地说,快要死了,在等死亡通知书。

欧海潮愕然地发来了好几个问号,显然是被吓到了。调侃到对方惊诧,不太好玩,荷啦才恢复常态,说了自己的事实状况:被过敏持续折磨,现在在等检查结果。

欧海潮很认真地说:下次,告诉我实情,在医院检查的具体项目,不要开玩笑。

如此的严肃,倒是把荷啦吓一跳,他是真的如此关心她吗?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这40分钟内,两个曾疏离的人很自然地延续了之前的关系,就像是彼此按了停止键去旅行,如今回归本土重新开启,毫无陌生感,也没人追问中间暂停的理由,自然密接上的切面毫无瑕疵,只有荷啦在内心里有隐隐的愧疚,就像是亏欠了擦肩而过女生的善意,她辜负了他的关切,原因竟然是怀疑他并不关切。

过度敏感,多么讨厌,荷啦轻轻叹口气,怪自己。

化验结果出来了,滚动屏幕上出现了她的名字,慌忙跑去拿报告,而欧海潮在等待着她的通报。

高过敏体质,世间大部分过敏源都对她有刺激——难怪她莫名就中招。花粉、动物毛发、坚果、牛羊肉、海鲜、尘螨、烟酒、麻辣调味料……最严重的是苦艾、艾蒿、艾草——这倒是完全没想到,迷倒过王尔德们的苦艾酒,她尝过几次,有一年还差点跟风去做艾灸,简直是自杀——荷啦举着报告边走边向欧海潮汇报,像个碎碎念咒的巫婆,欧海潮极其有耐心地听完,她刚好走出漫长的走廊,离开医院。

讲完最后一项,荷啦自黑地总结道:“以后一起吃饭,我可能只能水煮白菜了”。

欧海潮立刻问:“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荷啦愣了。

欧海潮说:“方便的时候,我是指你方便的时候,我想带你看展览,想跟你一起吃饭,想陪你压马路,想跟你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一走”。

突如其来的一波波热浪,如同躲在温柔的季候风背后,被欧海潮不紧不慢地推送出来,让一向大喇喇的荷啦毫无招架之力连连缩入墙角。

为了缓解紧张感,她故意用嬉皮的语气转移着话题,“等该死的身体好起来再说吧,看展览、吃饭、压马路、四处看一看,哎,好久都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了——不过,这个过敏源检查好离谱,这么贵!我居然要花一千元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吃……”

还没等说完,收到转账一千元的提醒,欧海潮说:我来支付。

原本只是缓解尴尬的调笑,他却直球发来检查费,荷啦既尴尬又难堪,好像刚才所有说的一切,是为了讨要红包,这实在太猥琐。

第一时间把红包原路退回——“留着等我好起来,请我吃好吃的吧”。

欧海潮说:“水煮白菜的话,可以吃好多次了”。

6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神奇而错综,如同兜兜转转的游戏,时远时近,私密的感受却在悄悄地植入和建立:他是谁?他是知己,他不够贴心,他怎么如此感性?

So sweet……尽管矛盾又不得不承认。

一个无心的举动,竟然让荷啦内心感动泛滥,在黑夜里听了句共鸣的歌词,无意看了一部触及泪点的影片,大街上看到相濡以沫的老年伴侣,都能引发的那种隐蔽的情感流动,而这些情感平日都是凝固状态,被荷啦藏匿于深不可测的心底,冰封于拒人千里的寒气里。

短短的幾周内,欧海潮在荷啦心内身份转换了N次,而他一无所知。

自从那天过敏检查完毕,荷啦的身体逐渐康复,和欧海潮的关系也越来越自然,消解了那些暗中的误会,一切在越来越熟悉的轨迹上更加明朗了起来,他们谈天说地,监督彼此的运动步数,分享生活中的见闻,唯独几次相约见面,却被一些琐事打扰掉:欧海潮临时加班了,荷啦睡过了头,似乎有点刁诡,但心怀鬼胎的荷啦又不禁暗中庆幸。

她不是不想见他,竟然是有点不敢见他了。

从前毫无瓜葛的时候,见不见无所谓,如今感情悄然萌生,她倒是有些紧张了。

他们到底怎么认识的,除了他们交流的内容,还有什么是她本该早就知道的?就这样见面,会不会尴尬,他们会吃什么,说什么,氛围会开心吗?话题会自然吗?脑补一万种可能,补到自己面红耳赤。

苍天,这是怎么了?

对欧海潮来说,约她吃饭也许仅仅是礼貌和友善的普通社交,而她已经脑补到了天际之外,甚至心跳若狂地乘坐飞船绕着银河兜了一大圈。

花痴。

工作的时候哼唱起了一首轻盈的daydreamer,“an asteronaut but hey why not”?

一年多的时间,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宣告休假,连灵魂都麻木不仁,像个AI机器,听的音乐是潜入海底无法呼吸的绝望感,读的都是颓废沮丧负能量爆棚的小众文学,而现在,她竟然唱起了欢快的歌,就差抖腿了。

7

谁也没想到,约了多次都未遂的见面,莫名其妙就地达成了。

九月的最后一天,阿鱼要去国外读书,大张旗鼓地宴请亲朋好友开欢送派对,避世一年的荷啦欣然赴约,还准备了礼物。这些和欧海潮相关的日子里,她已经越来越明朗,经常嘴角泛起莫名笑意,还爱上了午后晒太阳,从前抗拒的事,如今也乐于开展,比如运动和社交。

原来“积极”的状态并不要刻意去找,当你遇到了一束光,自然而然就会通体透亮,沉寂一年的荷啦光彩照人地出现在派对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艳了,原本是习惯躲进黑暗的人,怎么忽然盛开了?久违不见的阿鱼,热烈地拥抱住荷啦,讲了很多不舍的话,差点把荷啦的眼泪给催出来。

寒暄完毕,荷啦躲在角落远距离看着阿鱼像花蝴蝶一般地穿梭来去,这场景模糊又熟悉,阿鱼的笑声荡漾在整个空间里,所有人都在倾诉着情感,未免有些害羞,她不善于表达感情,略有抒发,就会眼红鼻酸,甚至失控掉泪,注定是个大部分时间住在孤独里的人。胡思乱想之际,感觉身边站了一个人,抬头一看,一双专注的眼睛正在看着她,眼神似乎有些过于深情了,荷啦面一红,想低头离开,却被一把抓住。

“你的过敏果然完全好了”。

愕然!这声音……一口气凝固在胸腔内,不敢流动。

荷啦浑身的细胞都紧锣密鼓地紧张起来:是——欧海潮?音色太熟悉,然而,他与她并肩而立,她竟然认不出。

他清瘦如一支岸边的芦苇,插在人群里,非常醒目,风一拂过,似乎就会横空飘起的淡漠感。脸上的轮廓泾渭鲜明,尤其是侧颜,鼻梁挺拔,眼神专注,嘴唇的形状像栖息着蝴蝶的花瓣,嘴角似笑非笑地保持着一种神秘的距离,头发一束,比她还长,用一根黑色的细绳绑住。黑色的衣服,衔接着黑色的头发,似乎要把整个身体都吞进黑夜里。

阿,这就是欧海潮?还能是谁,有几人知道她过敏史。荷啦几乎要钻进地缝里,热聊得天火勾动,暧昧到心惊肉跳,无间到24小时黏连无休的人,就在眼前,她居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掩盖自己的难堪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荷啦毫无理由地假笑起来,仿佛是故意的恶作剧,又像是后知后觉的注解,笑完,发现欧海潮一直镇定地看着她。荷啦僵硬的脸上挂满无法消除的尴尬,低声说:“你没告诉我你要来”。

欧海潮更低的声音:“如果不是知道你要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来”。

这句滚烫的“情话”就像是沾了魔力的药水一般,把整个派对染得blingbling发光了,荷啦忍不住笑了又笑,再又笑,还能怎么掩盖自己的无措?——眼角余光偷偷扫了欧海潮一眼,发现他正在看她,眼神不躲不闪,勇敢又直接,当真是令她脸红到发烫。

还好几个热情的朋友端着酒杯穿梭敬酒,适时地挡住了她和他的视线,几米而已,若隔着山水般的微妙距离,身体的反应却像是火架上翻滚的雷管一样即将炸裂,“多巴胺”是不是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控制了她?她腿眼俱发软,甚至连站立都有些不稳,知道自己仪态失去,风采全无。

怎么办?

8

派对结束的时候,大家合影留念,荷啦一直在寻找欧海潮的身影,人一散,他就出现在她身后,表情平缓,一言不发,荷啦回头看他,欧海潮眉毛轻抬一下,问道:“现在就要回家吗”?

“当然”。荷啦说着,拿出手机要叫网约车,却慌乱到找不到定位。

欧海潮说:“都还没来得及聊一下”。

是啊,整个晚上都在脸红心跳,竟然都没有时间好好地说句话——手机放下,荷啦像个智障一眼看着欧海潮,竟然语塞,一句话都说出不出来,思虑半天,说了句没头脑的话:“不是天天都聊吗?”

他说:“今天来得太匆忙,忘记带一份礼物,我的画室就在附近,你陪我去取?”

多么合适又体面的理由,参观画室,取礼物,顺便聊聊天。

有什么理由拒绝。

反正也定位不到地址。

跟在他后面,走了不久,就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他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月光把两个人照得影影绰绰,像纠缠的野鬼般飘忽雀跃,她生怕他一回头,发现是无面人——停止乱七八糟的幻想吧小姐……曲里拐弯地盘旋后,终于到了他的画室。

那是一间非常狭小的空间,光线也很昏暗,里面满满当当无序列地挂着一些作品,抽象的、模糊的、色彩交叠的画作,她好奇地看着,有一张红绿间隔的背影肖像,竟然有些像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也有这样的衣服”……话还没说完,身子没稳,后退几步,差点踩到地上鋪陈的未干的一幅画,她一个趔趄躲闪,差点歪倒,被欧海潮一把扶住,两个人眼睛对视了半天,他的手没有松开。

有温度的肉体,昏黄里的对视,呼吸的气味如同松林里的清冽风又像是散发着刁诡气氛的迷迭香……荷啦猛然闪开,环顾四周地去欣赏,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

再回头的时候,欧海潮手里拿了一瓶泥煤怪兽威士忌酒,问:“要喝吗?”

“喝一杯”这么紧张的时刻,酒当然是解决尴尬的良药。其次是音乐和闲谈。

酒倒满了,音乐也响起来,是他们当初定情的you don’t own me,接着是where the dreams go to die,顺序着她推荐给他的所有歌,甚至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分享给他的,他真的与她拥有如此完美地默契吗?

感动得想哭。

干掉这一杯酒,为知己,有何不可?

9

欧海潮铺好了纸张,拿起了毛笔,倒墨的时候,手一抖,一大片漆黑吞噬了他的墨盒,欧海潮调笑自己喝醉了,荷啦说:“不如把墨水喝下去,变身大王乌贼”,欧海潮听了这句话,当真端起来要喝,荷啦一把按下阻止,狂笑起来。欧海潮把画纸铺在地上,两个人干脆席地而坐,就着酱黄的光线,他挥毫泼墨,笔下生辉,片刻,一幅画作就此诞生。

如此柔软的毛笔,却在他的手下如此妥帖而听话,纵横出了一副似画非画的异形字,她正在辨认,却不小心看到了他专注创作时因认真而垂下来的头发,这画面宛如古装少年,凌乱的头发,未干的墨迹,风里飘摇着的纱窗外的夜色,以及毫不违和的情歌和烈酒,那一刻,荷啦感觉自己进入到了玄妙的电影画面内,她忍不住为他解开了头发,欧海潮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又说不出来的丰富内容,却缺少精准解读,怎么回事?竟然眼湿,荷啦动情地看着欧海潮,抚摸着被她解开的头发,叹了口气。

欧海潮抓住了发间荷啦的手,握住了她的叹息。

“要不要画我,此刻的我?”——也许是醉酒,也许是情迷,荷啦故作轻松地捧起脸,问他。

欧海潮移动视线,全方位扫描般看了荷啦的脸半天,轻声说:“你现在,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天旋,地转,美酒,毛笔,音乐,墨水,一切都如此地美妙,又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熟悉?

是梦里的迷幻,还是幻想中的绮梦,亦或是,前世的记忆?甚至是某个遗忘的影片片段?

“现在,我是什么样子的?”

“美得像个梦”

“以前呢?”

“以前……像一座插满战斗旗帜的,冰山。”

“啊哈?你没有喝醉吧”

“你当我喝醉了吧,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你眼里此刻的俏皮和天真,会真的杀死我。”

欧海潮喝了杯酒,提笔开始描画荷啦,几笔之后,他静默般停止了,荷啦好奇地俯身过去看他笔下的她是什么样,结果看到了一团黑墨模糊的样子,像个被蒸糊的芋头,荷啦夸张地大叫,“骗我,竟然说我美得像个梦,明明是个猪刚鬣。”

欧海潮罕见地大笑起来,揉掉画纸,换了一张新的,又画了几笔后,叹口气说:“我没有办法画你?”

“为什么?”

“因为我喝醉了……”

荷啦正要继续抗议,欧海潮忽然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怕是,太喜欢你了,没有办法做到专心。”

荷啦呆住了,此刻,如果欧海潮亲吻她,她一定回应给他沉入海底般的吞噬,然而,“呼啦”一声,门被推开,阿鱼来了。

带着一瓶酒,后面还有丧着脸的一百。

10

聚会完毕,送走了很多哭得稀里哗啦的朋友,阿鱼和一百结伴来到了欧海潮的画室,打算继续喝酒叙旧最好到天亮。

阿鱼伸手举着酒瓶给欧海潮,是一瓶红酒,一百赤脚坐下,对着荷啦做鬼脸,问她怎么忍得住情绪如此稳定……大家看起来都很熟悉的样子,但哪里是情绪稳定,实情是:荷啦不太记得一百是谁,跟他从前有过什么交集,说实话,她连和阿鱼的一些过往都不太记得了。生怕她忽然提及某件往事,而她只能哑口无言,和对欧海潮的担忧一样。

这一年,记忆力呈现出病态的蜕化,很多事在她大脑里都是模模糊糊的印象,不知是过敏症状的蔓延:过去成为一片可疑的空白——也许是好事,记得那么多事有什么必要,徒增烦恼。

阿鱼和一百已经举杯畅饮,荷啦略有走神,听到阿鱼调侃:“大艺术家,你和荷啦是在恋爱吗?”

荷啦浑身神经一紧,紧张地等待欧海潮的回答,刚才差一点就唇齿相依,之前也有似乎深厚的灵魂交融的背书,他眼神深情地看着她,他无限温柔地赞美她,可,他从没跟她认真告白,这算是什么关系呢?

然而,欧海潮没有回答,似乎没听到那关键定义的发问,只是指了指地上刚才创作的那副字,对阿鱼说:“这是为你的礼物,带着去国外,记得多联络。”

没有回答,没有定义,轻描淡写,佯装未闻,就这么轻飘飘地劃过去了。

阿鱼也没多问,她当然沉浸在收取礼物的欢乐里,兴高采烈地跟一百对着欧海潮的作品拍照,一边大喇喇地笑着说,未来一天她落魄了,这幅画可以救命。

荷啦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她还在期待答案里暗暗失落,欧海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为她斟满了酒,若无其事地边跟阿鱼一百调侃,边暗中跟她碰杯。

是她想太多了吧,不如,喝吧——荷啦努力地警告自己,开始追问关系的性质,情感的深浅,有些自作多情了。

一杯灌下去,意识开始逐渐模糊,视线也不再清晰,大脑于是配合地把凌乱撑成幻象。无数的几何图形跟着酒精扩散开来,成为疯癫的波普光谱,理智和拘谨不见了,耳廓烫的发痒,甚至听到自己在不合时宜地狂笑。

四个人席地而坐,如此近距地盘腿聊天喝酒嘻嘻哈哈,已经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气温却罕见地热,还像夏天一样,有裙子、有晚风、赤着脚、夏夜的清爽,也有汗渍渍的黏稠感,管什么冬夏,有什么比此刻的愉悦更重要的呢?

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荷啦不知道,关于自己自闭一年的历史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生来炽热似火,热爱生活,有美酒有朋友,有艳遇还有心动,这暧昧的闷热之夜和持续升温的体内激素,生活如此迷乱美好,该吟唱,该歌颂,该陶醉,该……记录。

后来聊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阿鱼来了,阿鱼走了,一百丧着脸,一百笑得抽筋,一屋子的喧闹弥漫又归于寂静,之后荷啦就断片了,准确地说,她彻底醉倒,不省人事。欧海潮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天光微亮,透过斑驳的窗帘缝隙照射到房间内,两个人歪七八糟地躺在地上,头发与头发交缠在一起,在无数的酒瓶和画纸堆里,他们醉生梦死,从黑夜到晨光。

怎么离开的,怎么打车,怎么回家,一路上发生了什么,荷啦都不记得了,浑身的酒气持续让她神志消失,回到家里,蒙着被子痛痛快快地睡到夜里,她才醒来,大脑似乎还没清醒,四肢也带着宿醉的麻痹感。

强撑着去洗了个澡,披头散发地坐在电脑前,痴呆了好久,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干脆睡到下一个天亮好了……

欧海潮的电话来了:“荷啦,你醒了吗?我们去吃饭”。

几乎想都没想,三五下就化好了妆,吹干了头发,换上了极其漂亮的裙子——感谢上天,如此恩赐,让她可以在十月里持续享用炎热,给她一次恣意绽放的机会。

对着镜子左右环顾,忽然想起散着头发的欧海潮望着她的眼睛:“从前你像个时刻发动战斗的冰山,如今是个俏皮蜿蜒的快乐小河海”。

从前?——如今?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如此美妙,如此契合,如此浪漫,如此,滚烫。

几个月前,她还是掉进水泥深渊的渔人,全身都要被冰冷的淤泥和无情的鱼类凶悍啃噬光。

此刻,她气吞山河般将一切消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变身的她,能量千万倍的她。

11

约在使馆区的一个西班牙餐厅,白墙外观,红色漆木的边缘,盘绕翻滚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光线可以直接照进餐桌,室内却是古朴且温婉的暗色,明暗对比下,如一副动态的巨幅油画,坐在里面,不用吃喝,就已经是一首诗。

荷啦庆幸自己精心装扮,否则真的对不起这浓郁的氛围感。

欧海潮一如既往身着深色的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与荷啦对面而坐。

荷啦有些不太自然,不知道今晚的装束是否好看,不知道昨夜的宿醉是否脸肿,连续换了几个姿势,都找不到自然的松弛。

抬头一看,欧海潮拿着菜单在看她。

灯光下他的轮廓一半在暗处,他来回看了一下荷啦,嘴上仍然是那种悬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以前见过这个场景。”

“以前?梦里?”

“是的,梦里。”

“什么样的梦?”

“这样的窗户,这样的布置,这样的夜晚,对面的是一个形象模糊的人。现在,这个人一下清晰了,原来是你。”

“怎么确定是我?”

“因为你的眼睛里有神。”

“神?什么样的神?”

“……你眼睛里的神,就是我。”

顿了顿,欧海潮破天荒半开个玩笑的调侃,让荷啦意识到自己的智商已经滑落到了谷底。眼睛里有神,有光,她居然问出什么样的神,尴尬万分,她赶紧抱着菜单点菜,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的调笑,倒是让荷啦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他们像恋人一样私密,低谈,温柔地笑,和着良夜,说不完的话。

酒很酸,食物很美,沸腾到不敢直视的情人的眼睛,信手拈来的绵绵情话,这一切,实在太打动荷啦的死魂灵——哪里还有什么死魂灵,她现在的灵魂不要太活跃,哎,波光潋滟的,荡漾在酒杯里的,倒映在桌面上的,处处都在的,这就是爱情吧。谁能如实描绘出来的爱的波诡和神迹?

刚才说到梦,荷啦忽然印象里浮起另一个关于梦境的描述,在某个时刻,欧海潮曾经梦到自己在天上飞,而她站在地上一直仰望着他,关于这个片段的记忆非常微弱,什么时候说起,什么场合,是聊天的时候,还是?

忍不住脱口问出:“你是否以前也梦到过我。”

“是的,你是我的梦里常驻客。”

“怎么可能,又是玩笑!”

“不是玩笑,从前一直梦到你,现在也一样。”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你已经不记得了吗?”

“怎么可能……”

欧海潮的反问,倒是让荷啦万分窘迫,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不但不记得,而且是完全遗忘了呢?这也太离谱了,一个人是要多没心没肺,才会把曾交谈过如此私密话题的人彻底忘记?

“你都记得什么?”

“我什么都记得。”

胡乱地使用了无赖的话术后,荷啦赶紧举起酒杯,结束这个难堪话题,没想到,碰完杯后,欧海潮停住了不动,径直地看着她,眼光略有些低黯。

荷啦问他怎么了。

欧海潮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一直在哭,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感情?”

荷啦愕然:“我哭了吗”

“是的,看着我,一直流泪,眼睛里全是伤感,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眼神。”

……

“你当时,想起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怎么喝多了,不记得对着你掉眼泪,不记得当时为什么哭,不记得当时想起了什么,甚至,不记得什么过去的感情。我是一个健忘症患者,以前的一切零零碎碎都被我忘记了,我好像只有现在和未来。”

“我会是你的现在和未来吗?”

荷啦正在思索着如何回答,欧海潮已经一饮而尽,他似乎并不需要知道答案。

12

他们走在夜的街道上,假日的气氛真的好,街上有那么多漫无目的行走人、朋友、恋人、家人、路人……穿梭着,游荡感,用脚步亲吻着脚下,用眼睛去约会美好的街景。再也不是一个人悲怆且孤独的疾步,就这样混在人群里,配合着节日的同款轻松愉悦,看了一眼身边的欧海潮,竟然心存感激。

她遗忘了太多东西,忘记了扫街的愉快,忘记了散步的可爱,如果不是欧海潮,她仍会窝在狭小的房间内,躺在不开灯的床上,听着那些虐待般的旋律,她麻木,她流泪,她虚无,她伤感,原来别人都在开心愉快地朝气蓬勃地活着,只需要走出房间,走出孤岛,不要害怕被淹没,也许到处都是宝船。

已经不是喜悦,而是狂喜。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大小街道上穿行,边走边笑,看到墙上的英文笑,看到小孩子奔跑笑,看到恋人们吵架偷笑,走几步看着彼此莫名笑——怎么可以这么爱笑,在阿鱼的聚会上,欧海潮明明是个拒人万里的苍白冷敛的艺术家,而她是个有着健忘症和过敏史的僵尸,此时此刻,笑作一团的“他们”,已经不再是“他们”。

经过一个小巷子,黑暗中一只流浪猫雷闪般窜过,躲在角落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欧海潮停住了脚步,跟它对视了半天,问荷啦要不要去给它买点吃的。

荷啦说:“流浪小动物们不缺吃的,倒是很难找到干净的水。”

歐海潮愣了一下说:“你提醒了我。”

“以后看到流浪动物,喂一点水给他们吧。”荷啦的毛发症状过敏瞬间发作,一边说着,一边拧着发红的鼻子,连续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所以,你只是看到动物毛发,并没靠近,也会过敏?”

“是的,连幻觉都过敏。”

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零食和水,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喂,戒备的猫观察良久,从开始的敌意逐渐到小心翼翼地试探,最终,缓缓地带着随时撤退的警备走来,确定他们的善意后,它终于安心地喝起了水。

不一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钻来了一只,接着,四面八方陆续来了三四只花色不同的流浪猫。

欧海潮如此温柔和细心地等他们喝完又倒满,连续倒满几次,确定它们不渴了,才安心离开。

远远地躲在一边抽着鼻子的荷啦看到这个画面,竟然有些眼湿。

善良的人,并不是随处可见,竟然被她遇到了。

13

已经到了该道别的时间,两个人却依然在空旷的大街上,恋恋缠缠,不舍分开。

大部分的店铺已经打烊,大部分的人已经入睡,他们溜溜达达,从闹市区到小巷,从小巷又到大街上,熟悉和不熟悉的路,都被他们踩在脚下,似乎就这样走下去,不要结束,不要分开,不要变化。

远处有光,是个已经封闭的游乐场。有个一个巨大的模型,光就是从模型中散发出来的。欧海潮和荷啦好奇地悄悄地钻了进去,只能在模型的中央,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荷啦一回头,差点跟欧海潮撞到脸,欧海潮严肃地说:“我会轻功,可以飞檐走壁。”

不知道真假,应该是假的,荷啦让欧海潮表演一下绝技。

欧海潮指定了一个距离模型不近的位置,让荷啦站在那边观看,荷啦有些惊讶,难道他是真的要会并且要表演轻功??倒真的是有些惊喜和期待了。

荷啦按照指定的位置兴奋地走过去,刚一回头,却发现欧海潮跟在她身后也走了过来。

荷啦呆头鹅一般:“不是要展示绝技吗?”

欧海潮出乎意料地拉住了荷啦的手,荷啦下意识地躲开了,他再一次上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他全身的温度就对着指尖传递到她的神经中,她感觉到血脉贲张,连睫毛都开始发烧了。

“你要干嘛?”

“跟你告白。”

“不是要表演绝技吗?”

“接下来就是我的绝技。荷啦,看着我。”

“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每一次再见你,我依然会爱上你,就算无数次你把我忘掉,我还是会无限次地喜欢你,被你打动,永远地爱着你!”

欧海潮说完,认真地看着荷啦的眼睛,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月光下,瞳孔里的荷啦闪烁着灵动的光彩,她看到了,在他眼睛里的自己。

如果当时抬头的天空有星星,也一定变成了巨大的聚光灯群,照着广场中央的两个人,为他们竖起一个散发着酸臭的恋爱舞台。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件事,比发生爱情更美好的了。

然而,下一秒,他们的“爱情”就惊动了巡逻的保安,拿着话筒对着他们喊:下班了,谁在那里喧闹?!

两个人手拉手迅速逃跑,一溜烟,带着刚刚告白完毕还冒着鲜活热气的誓言,逃跑向天边。

14

故事如果就这样结束就好了。

Joan baez曾无限伤感地唱出“we both cloud have die then and there”相爱的人应该在那些最甜蜜的时刻里死去,这样,爱情就会永恒了。像所有的童话的结局一样,在最绚烂的时刻拉上帷幕,满天的星光闪闪烁烁地照耀着两个相爱的人,直到永远。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结束”的开始。

任何恋爱中最波动起伏的美妙感受,都始于心动,止于告白。告白,关系的开始,倒不像是幸福的开场,而是悲剧的预告。

就像过敏症状发作前的危险的喷嚏,结束平静的休止符,你无法预见,将有多么可怕的一场劫难来临。

那天夜里,因为给流浪猫喂水,空气中的粉尘和毛发引发了荷啦的重度过敏症状。

而欧海潮出其不意的告白,也将他们的关系迅速拉入了另一个奇怪的频道中。一个改头换面的,不再连绵美满的,似乎被调快了节奏变奏了音调的另一维空间。

猝不及防的一串串可怕的灾难,如同雪崩的姿态,滚滚地向他们袭来。

15

重度过敏症状之一就是面目红肿,不但是脸颊,连眼球,都以充血的姿态鼓胀着,抓心抓肺地刺痒刺激下,荷啦有些歇斯底里了。

比起过敏更加痛苦的,是一些奇怪感受的“苏醒”。

早晨醒来,他是否第一时间问候早安,临睡前,是否有恋恋不舍的晚安?

约会的时候,他眼神里是否有游移?不曾约会的时候,他是否有其他的人分享感受?

她发的状态,他不再第一时间回应?她有些敏感情绪,他也不再是那么及时地处理?

他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会时不时想起她?他吃饭的时候会不会惦记她的一天是如何开始?他知道她夜里做了噩梦的内容吗?他是否能够像承诺的那样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去爱她?

悲观的情绪,就像起伏的山峦,浸泡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上,时隐时现地动荡窥探,似乎在酝酿着一场不定期的武装战斗。

欧海潮发来一张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网格般密密麻麻的纱窗里,荷啦低头在路边等待。

“是不是很有意境”?

等待着荷啦的表扬,看起来欧海潮对这个作品很满意,可是荷啦却对着照片发起呆来。

荷啦很少拍照,更是很少请别人帮忙拍照,照片里的一切如此陌生:这是哪里?什么时间?她在做什么?此刻,当她盯着纱窗里若隐若现的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疏离感:怎么回事,她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陌生”这件事,一旦发生,就像魔咒一样缠绕盘旋,在空中变成一坨麻繩,整个把荷啦给捆绑住了:这是谁?你是谁?他,又是谁?

吃饭的时候,欧海潮的话不再以前那么多,大多是应付型回应,荷啦努力找了几个话题后,略有疲惫,发呆地看着热腾腾散发着邀请却被冷落的食物。欧海潮显然没有注意到荷啦微小的不快,他一边吃饭,一边在手机上处理一些工作上的琐事,荷啦视线凝聚了一下,看到对方的名字叫“美兰”。

和美兰说完事,欧海潮把手机收好,回过神继续吃饭,眼神和荷啦一对视,荷啦猛然看向欧海潮的瞳孔,在睫毛内部的视线结构里,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鬼影般跳跃的映像,她呆呆地盯着那个影子看进去,荷啦的举动把欧海潮吓了一跳。

“美兰是谁?”

“什么美兰”

“她没有姓吗?”

……

欧海潮显然没反应过来,但荷啦已经不再追问了。

这天晚上的饭菜忽然匮乏无味。连澄澈夜空里的泛着一圈柔和光影的月亮,都显得有些矫情和多余。

美兰的事情,荷啦没再提及,欧海潮也没一句解释,像个谜案,尸体浮出水面,被侦探一眼看穿,却任凭它悄悄溺下去,沉入无边无际的海底,再无踪迹。

真的再无踪迹吗?从海底弹起,变成一个隐形的咒语,长了翅膀一样在侦探的大脑里盘旋。

还有一天夜里,欧海潮在画室里整理字画,荷啦百无聊赖地在听歌,是真的百无聊赖到有些困倦,打着哈欠问“要不要喝一杯?”

欧海潮头都没抬:“太晚了吧?”

11点都不到,在他这里,已经是太晚了。

从前哪怕是凌晨5点,她只要一个呼唤,他都可以上演天降奇兵不是吗?

正在思考着前后逻辑的问题,电话响了,欧海潮看了一眼屏幕,似乎有些警觉,拿起电话说了几句,竟然推门出去了。

画室只有他和她,这是在警告她造成了不方便吗?

荷啦嚯地一下起身,扒拉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黑着脸离开。

推开门的时候,看到逼仄的走廊深处,欧海潮举着电话,徘徊着低声讲话。

看到荷啦出来,他显然是吃了一惊,接着他按住电话问“怎么了?”

“太晚了,我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我在谈工作……”

“忙你的吧。”

说完,就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风驰电掣地,一鼓作气地,离开了他的画室,奔跑向未知的的方向。

生怕他追出来。

但是,直到她叫的车到来,欧海潮都没有出现。

是在跟美兰忘情工作?

16

很显然。一切不太一样了。

被烟花燃亮的小岛,被战争侵袭的边境,被爱情唤醒的身体,都已经悄悄开始发生了翻裂的变化。

某种潜伏在体内的暗黑因子,就像深夜里躲在角落里观察的野猫一样诡异,一旦发现时机合适,它们就会结伴,武装出动,腾腾地蔓延氤氲,荷啦很快发现,自己在镜子里的脸,已经越来越可怖、可憎。

他放任她带着怨气失控离去。

这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他们在酒吧喝完酒道别,他帮她叫了车,看着她脚步不稳地上车,并没有送她回家,甚至一路乘车到家,都没有跟她问候一句是否安全。对此,他的解释是:他也是醉酒的状态,看她上了车,他便回去洗澡收拾睡觉,他知道抵达后她会报平安的。

“你不担心我会出事吗?”

“你可以给我发消息,也可以打电话啊。”

“你可真放心我。”

“这是我们应该吵架的理由吗?”

欧海潮的无辜和反问让荷啦无言以对。他说的没错,她也可以给他发消息,打电话,甚至可以反过来去关心他是否安全,然而,他的关爱和温暖呢?那些曾让她内心深处密密麻麻融化的温柔呢?还是他已经开始渐渐地把她从自己的心脏内部挪走?

挪去哪里了?

美兰那边吗?

有一天,荷啦忽然很表情严肃地看着欧海潮问“我可以看你的手机吗?”

顿了大概五秒钟,欧海潮反问“我也可以看你的手机吗?”

“当然。”

如同赌气般地说完,其实谁都没有看。是没有勇气打破尚在维系的表面平静关系,还是没有胆量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两个人彼此冰冻在彼此的空气里,彻底凝固。

溺水的的小兵,在奄奄一息的沼泽里遇到了可贵的救赎,一根粗壮的绳索,打捞出半死的尸体,恢复元气,休养生息,旗鼓重奏,魔王再世。然而,救命绳变成了新权势手里的兵器,誓要紧握到掌心渗血,血肉交融,才能够得到信任的资格吗?

没想到,美兰只是开始,还没被认定清楚,却有其他的危险苗头纷纷暴露。

在欧海潮的收藏夹里,有一个女生的歌单,风格跟荷啦很重合,也有大多数歌不重合,被他收藏,所以,对她的欣赏不是唯独一份,他也曾经像关注她一样地去关注某个其他人的心情、感受、和审美?

在通讯录的名单里,星标好友,也有一个用著红气球头像的女生的存在,仅仅是余光扫了一眼,她看到了。她竟然不是他的唯一置顶,唯一星标,唯一……关注?运动APP的关注名单里,也有一个不熟悉的异性的存在,她又想起当初在他的画室,曾经看过一些模糊的女孩画像,甚至有些装束跟自己的风格类似……所以,所谓的吸引,只不过是自己正好符合了某一类特征,而欧海潮恰好对此喜好?

如同草蛇灰线般的细细密密的证据一点点地勾勒连接,渲染成一长幅可疑的画卷,她不是唯一的主角,边边角角中,到处可见莫名的“情敌”——荷啦的世界再无平静可言。

这个人是谁?那个人又是谁?他身边为什么这么多可疑分子?一堆人,一些人,都与他有关联?世界那么大,除了同性就是异性,他没道理只留意过她。有些暧昧可以忽略,有些端倪却触目惊心,荷啦在奇特的密码场里像个精明的破译员般研究着千丝万缕的暗网,日夜不休,苦思冥想了好久之后,某天似乎受了神谕,登时茅塞顿开:欧海潮的头像是一个悬浮的黑白气球,而那个(些)神秘的女士,是一个红色的气球,所以,这个人才是最可疑中的最确定!……这难道不是妥妥的情侣头像?苍天,她实在太无知了,以欧海潮的浪漫和细腻,她怎么可能指望他身边没有交好的异性,怎么可能会天真烂漫到以为他眼里只有她的存在?凭什么?

所有密密麻麻浮现出来的恶魔般的感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这段关系蒙上了不可饶恕的灰尘,而灰尘,是可以令荷啦生不如死,顽疾发作的关键,再来一杯苦艾酒,她直接可以升天归西了。

她是谁?

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在隐瞒些什么?

他为什么骗她?

……

所有的焦虑宛如钻入荷啦呼吸道的虫子,开始毫不客气地啃噬着她的血管,并且以不可灭绝的姿态,占领了她的全部。

她挥舞着大刀,披荆斩棘地要去复仇和拼杀,然而,浑身鲜血淋漓的地面上,她只在血泊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经给了她无限星光整个宇宙的恋人,曾经亲手把她送上爱神宝座的他,如今连解释都不愿意再做一句。哪怕看着她从云端趔趔趄趄扑向泥土地,他也只是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沉默和爱莫能助的冷静。

她只要追问,他就沉默。

她若苛责,他就逃避。

她张牙舞爪,他岿然不动。

看起来,他波澜不惊,这种冷静是拿捏着她的敏感隔岸观火,还是他内心有太多秘密岛屿,不方便发表任何高见?

焦虑加上过敏的发作,整个身体、大脑、精神、视线、梦境、全部被各种糟糕的感觉支配着:疼痛、刺痒、孤独、冰凉、窒息、惊悸、灼烧感,甚至有间歇性的哮喘状况。半夜摸起电话,按了几个数字,想到欧海潮可能已经在梦游太虚,尽管满头的虚汗,最后还是没有打扰他。

荷啦快要崩溃了。

17

对面,是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的棒球帽男生W,一双洁白的球鞋,露出了一截干净的袜边儿,一看就是教养良好,背景优渥的人。手里握着高脚杯里的红酒,透过帽檐半遮住眼睛的空隙去观察荷啦。

一个寻常的周末,一个漫不经心的约会。

荷啦目光呆滞,神魂不定,却烈焰红唇烟视媚行地坐在户外的卡座上,他说了什么,她一概没听到。

哦,不,也听到了一些:烤焦的面包加黄油简直是YYDS,加州的雨水总是打破他兴致盎然的骑行计划,一天跑步一个半小时,腿部曾经受过伤,看漫威电影,偶尔追脱口秀,曾在评书现场被催眠差点睡着……荷啦强打精神地努力看着他上下翻飞的嘴唇,间或流露的微小的表情,拼命忍住昏昏沉沉的哈欠。

“为什么选择波兰?可能是去寻找叔本华?”荷啦就像一个梦游症病人,W问起阿鱼的去向,荷啦竟然脱口而出了叔本华。

“叔本华?”W极其意外地看着荷啦,不知她所云。

“阿鱼读书的那个城市,今属波兰的但泽,那是叔本华的出生地。”

“哦,这样啊,我以为他是德国人。”W也帮忙解围了一下。

两个人都暗中替对方捏了一把冷汗,然后,顺着台阶速滑,接着,他们相对无言了。

空气中流淌着折磨人的难堪的尴尬,连呼吸都显得是对这糟糕局面的冒犯。

这样的场景最近不止发生过一两次。

几乎只要荷啦不舒服的时候,都会随机找个人出来约会。可是,“爱情”并不是随处可见,手到擒来的物品,美好的氛围也是千金难寻的宝贵,连眼神的默契都是难如登天的奇迹。大部分的约会都像是绑上巨石下坠泥海的帮凶,只会令人更加急速地抵达地狱。想用快捷弥补缺失,基本是天方夜谭。

谁有能力给她欧海潮曾经给过她的那这些感觉呢?曾经她是个缩在安全岛上的寄居蟹,自从被欧海潮打开了封印,她获得了彻底的自由,一种随心所欲吸引人的自由。岛上的花鸟鱼虫,闻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绕在她的四周,成为她日抛型约会的对象。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记得他们的名字,ABCDE是他们的代号,唯一目的只有:潜意识里制造对抗,会狠狠地伤害到欧海潮。

伤害他,这就够了。

用失去,伤害他,让他疼痛,让他沮丧,让他以悲观的绝望,来验证如今被她怀疑的爱情。

他对她有恩情,是他把她从地府里搀扶起,给了她灯盏和拐棍,助她乘风破浪地逃离,如今,光明之境中,却成为她处心积虑想要报复的人。

这是她想要的快乐吗?

如果这是复仇行为艺术,这些泥土里钻营的所谓小优质禾苗们,是她可以用来联袂报复烈日的搭档吗?

她的视线再次由游移聚焦到W的脸上,他一切都好,外型、学识、气场,那么阳光,那么积极,可是,他们气流互斥,格格不入,就像是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岩石和自行车,难受到想相互撞裂。

注意力再回到W的脸上,荷啦有些撑都撑不住的萎靡不振,在他喋喋不休的咀嚼里,荷啦想起了欧海潮,想起他苍白的脸,轮廓分明笔直挺拔的鼻梁,似笑非笑的嘴唇,想起他看人时令人窒息的专注和深情,想起他轻轻一声叹息也可以带给她的心跳和感应……

确定这是爱的证据,哪怕只是静静地牵手行走,也有着无数的动人的音符在流淌,哪怕是无言凝视,也会有怦然心动的化学反应萌生,是蔓草绕上了珊瑚,是野马奔腾在草原,是阳光照射在河流上的波光粼粼,是山川盘踞在夕阳深处的巍峨错落,为什么,她要把这些宝贵的美好片刻亲手用锄头磕碎,一块块地埋入坟墓?

这世间有太多丰盈生动的果蔬,可是她独爱那一棵竖立在岸边的芦苇,不是吗?他唤醒了她沉睡的心海,他本可以不用这么做。

没有一刻那么思念欧海潮,仓惶地用逃跑的方式摆脱掉还在喋喋不休表述自我的人,他哪怕用嘴唇当打火机,都点不起这绝缘体任何一丝小火苗。

遁逃到陌生的路边,站在一片冷空气里,带着哭腔,哀求般地给他打电话——

“来见我,快。”

“你在,哪里?”

18

到底是欧海潮,深更半夜,一个电话,一个定位,他就来了。

十月底的城市夜晚,气温断崖式地骤然变冷,残存的一点夏日幻象,如同他们的感情一样神秘无踪,深秋入冬的架势,温存风情已经不合时宜。冷冷的夜风里,等着欧海潮的到来,刺骨的寒意吹拂着荷啦的身体,她每个毛孔都撑开自己展开惊恐的搏斗,又似乎都在哭泣求助:亲爱的,快来,我的爱人,请你快点来。

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像一个世纪那么久,当一辆出租车停靠在暗处,一个扎着辫子的黑影从车内走出,迎着寒风向荷啦方向走来的时候,荷啦的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

确实很冷,他还缩了缩领口。

还没等他走来,荷啦呼啦地跑步迎上去,抱住他哭了半天。

“你怎么了?”

“不要问,我好冷。”

“对不起。”

“对不起?”

“让你伤心。”

“我好冷呀!”

“为什么我的感情,让你这么伤心。”

“抱着我,不要松开,不要让我跑了,紧紧抓住我啊……”失控的眼泪就像是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欧海潮的头发上,衣领上,委屈的任性在妥协里变成了依赖。

欧海潮在冷风里緊紧抱着哭泣的荷啦,不断地低声叹息着。

“没有做好的部分,我会努力。”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这么熟悉?为什么这个场景如此真切——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沉睡的大脑似乎在悄悄地被唤醒,某些记忆宛如湖中的水草般摇曳轻舞,有些伸出了轻轻的触角。

“海潮……这些对话,我们曾经说过吗?这样的情景,以前发生过吗?”

欧海潮的脸就像是石灰里忽然凝固住的塑膜般,一下子就僵持在了荷啦模模糊糊的追问里。

“你怎么了?”

“……你想起了什么?”

荷啦没有回答,大脑里却上演了一场奇怪的平行剧场。

她似乎看到在某一个并存的空间里,也是深夜,寒风,陌生街道,她和欧海潮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地面对面,对话如下:

“她是谁?”

“你说的是谁?”

“美兰是谁,收藏的歌单里的人是谁,运动里关注的人是谁,画里的人是谁,红气球头像的人又是谁,她们到底是谁?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回答我?”

这明明都是此刻她内心里想喷涌而出的问话,但她一句都不敢出口,害怕失去吗?害怕失去好容易找回的温存感,如同一个人跋山涉水回到了记忆中的故乡,不忍也不敢苛责它的贫瘠和简陋,害怕失去,太害怕了,无归属感的孤独,她再也不想要了。

然而,平行世界里的那个女生就无所畏惧,一连串的追问像一连串的炸弹,从她战斗女神般发抖的身体内汩汩喷射出,她携带的武器过于强大,烟雾过于浓烈,不但让欧海潮无力招架,连她自己,都在这枪炮轰鸣的炸裂中摇摇欲坠,片片破碎了。

“荷啦……”

回过神来,看着被冻得僵硬而迷惑的欧海潮,他不知道荷啦的天眼里,见证了平行时空一场未发生的魔幻彩排,惊涛骇浪,石破天惊。

每一个选择,都分裂出一个宇宙,那个宇宙里的炮火隆隆的女孩,也许已经失去了她的爱人。

此刻,荷啦选择了隐忍和吞咽,所有的悲愤和迷惑,都化成寒冷里的分子,跟着口水,吞咽下去了,只剩下一句——

“好冷。”

19

阿鱼抵达波兰后,每天都会热热闹闹地抒发各种浓烈的感慨和但泽的见闻,抵达机场了,行李超重了,在异国的阳光里读书,踩着金黄色的叶片去爬山,看到了比暮光之城还美丽的城堡,隔着屏幕都可以感受到热情洋溢的生活气息,阿鱼和荷啦完全是材质不同的物种,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热带雨林。躲在冰窖里的她,是多么羡慕那些生灵活现的烟火气,生活原本就是应该活色生香,而她,被阴冷控制的她,被过敏诅咒的她,被情绪劳役的她,到底该怎么如阿鱼那样松弛愉快,轻盈振翅呢?

热烈的阿鱼的主页和她人一样饱满灿烂,不但内容丰富,连留言都是长长的,多多的,花团锦簇的。她像个万花筒一样,自己闪亮的同时,也折射出炫目的光彩,波及到每条回复上,荷啦一条条地往前翻着阿鱼的朋友圈,试图去寻找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

曾经她喜欢“遗忘过去”的空白感,如今她想和过去再次建立链接。她到底是怎么忘记过去的,她和欧海潮以前到底怎么认识的,有过什么交集,为什么一个可以给自己那么浓烈感受的人,她竟然丝毫都不记得了呢?

阿鱼只设置了半年内可见的内容,把大部分的精彩都关押进了地牢,幸好,被她翻到了送别派对那天的记录,有一张大家的合影。

那天夜里,也就是有印象里第一次跟欧海潮见面的那个派对上,阿鱼洋洋洒洒地记录了当天的喜怒哀乐,并放了一张全体人员的合影,照片里的荷啦身穿缀满玫瑰花的茶歇裙,表情淡然地夹在人群里,旁边是神采奕奕的阿鱼,再旁边,是开心比心的一百,再接着,是一列面目模糊的ABCDE,人数众多,照片采用的是全景模式,像最后的晚餐。荷啦努力地在照片里密密麻麻的人头里寻找着欧海潮的踪迹,可是,找遍了整个画面,连边角都顾及到,不见他踪影。

欧海潮在哪里?

那天,明明他一直跟她在一起,形影不离,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为什么此刻,在拍合影的时候,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给阿鱼留言问:“合影里,为什么没有欧海潮呢?”

阿鱼没有回复。

她乐此不疲地回复任何留言,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唯独无视荷啦的问询,这是为什么?

荷啦不死心,点开对话框,直接问阿鱼:“欧海潮怎么不在照片里呢?”

停留了好久,阿鱼始终都没有回复。

荷啦又加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聚会结束,在欧海潮的画室喝酒,阿鱼她们推门就进来,看起来非常熟悉的样子,应该是老朋友,她没道理拍合影的时候没注意到欧海潮缺席,而且,他刻意为她准备礼物,应该不是普通的朋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缄口不言,为什么阿鱼也回避再三?她到底知道些什么,他们又在隐藏一些什么?她是在帮他隐瞒着什么吗?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想知道真相的焦灼感深深地点燃了荷啦,就在坐立难安,万分烦躁的时候,阿鱼忽然发来一条近乎冰冷的消息——

“荷啦,既然决定重新开始,不要再想过去了,好吗?”

重新开始?过去?什么意思?

荷啦再发过去任何话,阿鱼就像是渗入湖底消遁的精怪,再也不回答了。

20

在洁白的展厅里,荷啦站在一副画面前凝神,画里是一个孤独的背影,身材瘦削,衣着简要,几乎溶近背景里,画面的色调冷漠清冽,人物的头部罩在一个白色的球体内。

白色的球体,凸起的、突兀的、毫无防备地、毫无声息的那种绝望的球,漂浮在灰色的世界背景中。

好像欧海潮的头像。

画的名字叫“幻灭”。忍不住想靠近点去探索,去触摸,画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近乎无痕的签名:海潮。

荷啦盯著孤独人头顶上的球,久久地无法移开双眼,当她回头的时候,看到欧海潮正用一种不可注解的眼神看着她。

荷啦问:“这是谁?”

欧海潮说:“是我。”

荷啦又问:“为什么你在气球里?”

欧海潮说:“抛弃过往,改头换面的意思。”

“幻灭?”

“是的,幻灭。”

荷啦茫然地问:“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为什么会幻灭,为什么要改头换面?”

欧海潮说:“过去,已经不存在,只有此刻和未来是真实的,这是你告诉我的。”

走出画廊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履缓慢地行走着,不知道去向哪里,似乎迷途的盲人,又像是出逃的囚犯,压在荷啦心里的种种疑问快快把她折磨垮了。迎着烈日的照耀,荷啦终于下定决心,猛然回头看着表情呆滞的欧海潮——

“我想知道过去。想知道过去的你过去的我,过去的我们。”

“为什么?”

“你到底是谁?我们怎么认识的?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发生过什么——一定发生过一些重要的事情吧?”

“不重要。”

“告诉我。”

“荷啦,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何必管过去呢?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如今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从有记忆的时刻往下面走,每一刻都拥有全新的印记,不好吗?”

“我想我有权力知道真相。”

欧海潮表情复杂地看着荷啦好久,才忽然说了一些毫无关联的话。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看到你喝醉酒后看着我无声流泪的眼睛,那种无助的眼神,我恨不能为你去死。”

“所以,你现在是想要放弃我了吗?”

“我感到自己用尽全力,也还是深深的无力感。”

“你到底做了什么,用尽全力?”

“我努力了一切,好像依然还是搞砸了”

“你到底是谁?你们在隐瞒什么?”

“荷啦……”

“我为什么会哭?告诉我,告诉我啊!”

21

几乎是强迫的语气,失心疯般地追问阿鱼“过去发生了什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我们是朋友吗?全告诉我好吗!?”

“荷啦,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全部。请你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我,我有权利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欧海潮跟我是怎么认识的?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你知道有个红色气球头像的女孩是谁吗?她和欧海潮是什么关系?阿鱼,请你全部都告诉我吧。

阿鱼沉默好久好久,打出了三个字

“那是,你。”

22

实在是太可笑了。

荷啦认为,阿鱼一定是疯了,或者,阿鱼认为她疯了,才会用如此羞辱性的答案来给她一个结束的终止符。

大概的意思是:荷啦,你够了,别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如果非要问,好,答案是你。

拿着自己的烦恼去打扰朋友确实不道德,而且是三番五次。

也怪不得阿鱼这一盆冷水。

塔罗占卜,说你的爱人有一些不敢示人的秘密,藏匿了一些不愿意让你知道的过往,内心里有一个至死不渝的旧日恋人,这是你拼命都无法闯进入的私密境地,你的内心小孩会因为欲求不满而充满恐惧,焦郁,以及惊悸。你终将无法获得他完整的,全部的,义无反顾的爱。你们的关系,是折磨。

塔罗竟然这么准吗?内心里解不开的疑问,塔罗倒是替她做了总结,因此就可以死心了吗?

不甘心,再测了几次,结论竟然大同小异,宇宙间暗藏的一些信息密码和量子纠缠,时空,维度,平行世界里的神秘异象,甚至连梦境中的暗喻,她一直是相信的,所以,透过牌面,一次次地给她明确提醒警示,她还想佯装不知吗?

“如何防止过敏呢?”

“避开过敏源,提高免疫力,按时吃药,症状会自己恢复的。”

“如何谈好一段感情呢?”

“相互尊重,情绪稳定,避开人性的弱点,收起考验和疑心,彼此鼓励,成为更好的你们。”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智慧上的佼佼者,身体健康,情感顺利,幸福唾手可得,快乐一触即发,而荷啦,荷啦什么都做不到,她既没有强健的体魄,也没有乐观的天赋,甚至没有管理情绪的能力,哪怕隐居一年,脱离人群,试图恢复元气,一旦走出修行场,却发现依然是那个什么都不行的失败者。

没有能力去自我启迪,也就不要再连累别人了吧。这城市天生不属于她,那些假日里走来走去的快乐情侣,那些日常朝九晚五的快乐打工人,那些深夜依然在外面流连忘返把酒言欢的嬉皮客,甚至那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水马龙,那一片片楼群里的灯火通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融合,契合以及快感的密码,只有她被隔离在透明罩之外,呼吸不畅,心脏常痛,记忆都逐渐涣散了,荷啦一边走一边哭,经过天桥,驻足看着桥下的光彩流离的世界,隆隆的交通声遮盖了她巨大的哭泣,黑夜让她的痛苦不至于暴露,不要再有好心人递来纸巾,让她的难堪暂时释放吧。

荷啦有了一个决定。

23

好久没有约会了。

应该说,很久没有愉快的约会了。

告白之前,心动之后,那一段天堂般快乐的日子。

那些酒和柔情,那些昏暗和明亮,那些注视和拥抱,那些暧昧和不确定。

换上了最漂亮的衣裙,虽然十一月的风堪称刺骨凛冽,但总有那么几天,和煦温暖,甚至有偷窃夏末来迷幻人心的假象。

“在哪里见面呢?”

“雍和宫对面的五道营胡同,谁先到,就在胡同里等一下。”

“我一定先到。”

“嗯,先到的话你可以逛逛,那可是北京最美的一条胡同。”

“美好的事情,我要跟你一起实现。”

这条街荷啦很熟悉,从小到大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然而,当她走到雍和宫的门口,发现正对面的胡同竟然不是五道营。

好尴尬的发现。

想通知欧海潮也已经晚了,他说会先到,一定已经到了吧?那么,他是在哪里呢?犹犹豫豫中,欧海潮发来了位置共享邀请,荷啦拒绝了,她说,不要让手机定位,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随便闲逛,看看能不能相遇。

荷啦走到了对面的国子监街,一路溜溜达达地寻找欧海潮,刚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欧海潮在她背后,一直举着手机录制。

“我们相遇了”欧海潮脸上竟带着孩子气的恶作剧般的笑。

荷啦笑容可掬地看着欧海潮,万分感慨地叹了口气,问“你怎么发现我的。”

“哪怕在人群里,我也是可以一眼看到你的。”欧海潮说完,伸出手,荷啦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亲昵地牵手走在大街上,仿佛走出了黑暗,忘记了疼痛,跳过了对峙,化解了矛盾,又像是在平行时空里,另一套选择分裂出来的另一套人格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从没有过矛盾,从不曾对峙,从不疼痛,从没有黑暗。

他们拍照,他们逛胡同,他们吃小吃,他们进去各种古怪的小店铺,他们喝酒,他们谈心,他们无拘无束,他们天生一对。

晚上,太阳下山后的天气变得异常冰寒,大风呼啸着,身单衣薄的荷啦终于也坚持不住,浑身凉透,手脚冻僵,即使紧紧攥着欧海潮的手取暖,也不能把多余的热量输入到自己的体内了。

“这样的天气,该去吃个滚烫的火锅!”荷啦哆哆嗦嗦地说。

“走,今天必须要让你吃上火锅”欧海潮说完,立刻拉着荷啦满大街上寻找火锅店。

在热气腾腾的温暖火锅店,两个人找回了复活的感觉。

火锅和冬天真是绝配,滚滚汩汩的汤底,艳丽多彩的菜盘,热烈绯红的脸颊,恋人饥肠辘辘等待饕餮的喜悦,加上大绿瓶装的劣质啤酒,何以解忧?美食、美酒,美满无憾。

吃饱,喝足,带着浑身的油腻味道和浓烈的酒意,荷啦和欧海潮热烈相拥,饱食启动的身体热能,加上许久唯有开心开启的费洛蒙群团,夜的情欲涨满,如同满月的光晕吞噬了整个河面,荷啦在欧海潮松散的头发缝隙里看到了窗外确实够明亮和夸张的月色,像在监视着一切的特务之眼,赤裸裸地观察着两个暂时忘却烦恼的甜蜜人,用一波一浪的撞击,来唤醒那些无知的,暗物质的破坏,用亲密无间来修补伤痕累累,用交换呼吸和体液,来完成精神的残缺,如果相爱的人此刻就死去,幸福会不会拧成最璀璨的琥珀,而他们的故事,也将作为人类最完美的标本,留存给后世的物种去揣摩、去歌颂、去赞叹、去惋惜?

“荷啦,我爱你。”

“嗯。”

“你爱我吗”

“嗯。”

“让我们忘了所有的不愉快,永远相爱下去,好吗?”

一句一句,犹如呓语,又如诅咒般,欧海潮的声音在荷啦的耳边响起,荷啦没有回答,她呆呆地瘫坐在地板上,看着她的爱人天真而纯情的表情。

他一定以为他们的关系遇到了什么神奇的转折,真的过滤到了自行消除bug,进化成了更强更大更简单的幸福区域。

难道他真的以为一切都这么简单吗?像那些轻描淡写的高级专家们说的那样:提高免疫力就可以防止过敏,控制情绪就能得到幸福?

如果不是有了斩钉截铁的决定,怎么可能埋葬掉所有的疑问和不甘心,用假意的完美去做一个完善的道别呢?

就像一段亡命的宇宙旅程,终于到了要开舱告别的时刻,幸好是黑暗中,虽有月亮的光线,却始终没有照出荷啦脸上死亡般的冷静。

欧海潮也不是没有察觉,当他大汗淋漓地从荷啦的身上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眼里那种令人惊恐的决绝的神情。他悄悄地起身去卫生间,很快,哗哗哗的水流声,把他浑身的味道冲洗干净,肉体上的污渍如此容易处理,那么,精神上的糟粕,该用什么样的流水去冲洗,又该如何将废弃穿透皮肤排出,流向体外呢?

浑身挂着水珠的,干净洁白清新馥郁的欧海潮坐在了荷啦的对面,头发披落在整个身体上,松散开的长发比荷啦的还长,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表情凝重。

终于到了该宣布决定的时刻。

荷啦努力地挺起了身体,尽量在被猛烈情欲侵袭后的绵软躯体上,保持一点点顽固的清醒。

然而,胸腔内滚滚流淌的柔情,却不合时宜地冲击而来,不舍、不愿、不想,可是……如果真的可以忘却一切,像一条传说中的鱼,仅仅在甜美的时刻甜美,让不堪和残缺统统被洗白替代呢?不不不,不可能了。有病的是她,欧海潮如此无辜和美好,理应有着剔透而简要的美好生活,她以自私的嘴脸,先是获得了他的救赎,接着碾压着他的宽容,凌迟着他的耐心。,

“爱”,是她迷惑众生的武器,也是遮蔽丑陋的法宝,是她逃避恶行的赦免符,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该被卷入深海永不放出,才是她应有的对待。

她没有资格再去享用和践踏一个美好的男孩子的心灵,time to say goodbye,我的爱人,该说再见了。

荷啦哽咽而眼湿地看着欧海潮,万般凌虐地忍住即将奔流而出的眼泪,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停留在他轮廓分明瘦削的下巴上。

刚要说出她的决定,欧海潮忽然一把握住了下巴上她的手,出其不意地说“你想知道的真相,我决定,全部告诉你。”

24

“我曾经有个很爱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五年间,分分合合,经历了很多。她就像一个印记一样镌刻在我生命里了,爱她就像是爱天爱地爱日出爱黎明爱生命,我无法跟她真正做到分离。”

“你们为什么分手?既然如此爱她,又为什么失去她。”

“这是她的决定,她认为,我们的感情出现了巨大的黑洞,如果不停止,结局一定是痛苦的无间地狱。”

“明白了。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背叛你坚定的深情,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还说爱我,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欺骗自己。”

“我爱过去是真的,我爱你也是真的。”

“无耻”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本不想把真相告诉你,但有时候知道真相,一切反而简单起来。”

“我已经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了,关于你和别人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体谅,更不想共情你们的深情,抱歉,我无法继续听下去了,今天我原本是想告诉你一个决定,现在也不晚,我们到此为止,你爱你的爱人,我回归我的孤独,互不打扰。”

欧海潮沉默了片刻,把手機放在荷啦的面前。

荷啦下意识地愣住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吗?所有的秘密,全部都在里面。”欧海潮打开了手机的密码,递给荷啦,“红气球女孩,我收藏的歌单,运动里关注的人,我收藏夹里,备忘录里,我相册里,我画中人,所有被你怀疑的人,都是同一个人。”

欧海潮顿了顿,又说“美兰只是普通的同事,今年43岁,是我的画廊合伙人。”

“……”

“不想给你看不是有什么解释不清的暧昧,而是不想让你知道你决定忘记的事。”

习惯了沉默寡言的欧海潮,忽然说了这么大一篇话,倒是有些难以招架。

但是,巨大的好奇驱动下,尽管荷啦有万般的抗拒,依然难以抵挡探秘的诱惑,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手机,她甚至感觉到手指都在这一刻变得发抖了。所有的秘密都要被揭开了吗?

即将知道真相的她,是否有足够的心力去接纳一切?

点开手机相册,按照最新日期的排列,先映入眼内的,是她和他最近的合影,亲密地牵手,羞涩地对视,街头巷尾的偷拍,鼻子一酸,泪光泫然。再往前翻,翻到了一年前,也是他们的合影,哦?一年前他们已经如此熟悉了吗?再往前翻,两年前,还是他们,三年前,依然是他们,四年前……荷啦几乎呼吸停止,惊愕地看着欧海潮。

翻到了红气球头像的女孩,点开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一年前,她说“一切到此为止,一切重新开始”,配图是摆在欧海潮画室里,红绿相间衣服的那幅画。

运动APP里,欧海潮关注的那个人的相册中,有一张模糊地背景照片,点开放大一看,竟然是荷啦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25

仓惶地回到家里,就像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翻箱倒柜般把家里的家具几乎都拆掉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文件和文献来说服她去相信欧海潮告诉她的一切。

荷啦不死心,打开电脑,点开了恢复功能,恢复完的电脑,一片空白。

难道真的像他所说,为了崭新的开始,她选择彻底的清理和忘记?

这是多么决绝和彻底,才能做到的一干二净。

网上,数据恢复天价数字,荷啦联系了一个黑客,问他是否可以把自己清理掉的所有一切都恢复。

回答是:没问题。

“天价”

“不惜一切代价。”

“有必要吗?”

是啊,有必要吗?

过往发生的一切,真的那么重要吗?

既然那么重要,当初选择遗忘,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心情,又是什么样的契机,什么样的刺激,荷啦抱住头,努力想回忆当初发生的一切,哪怕只有点点滴滴的说明,都足以平息她此刻的惊悸,然而,真的有一头啃噬记忆的猛兽钻入了她的大脑,吃掉了所有的相关印记,只留下一个麻木不仁的空壳,和一些找不到支点的幻痛感,提醒着她确实发生过什么,并不是谣言。

那些已经不存在于荷啦大脑中的,真实发生过的事。

还是一本日记帮荷啦重新搭建了完整的一切,这本日记,是荷啦遗忘在欧海潮画室里的纪念品,当初荷啦决定遗忘过往重新开始,是打算烧毁和清空一切的,唯独这本笔记,是被欧海潮藏起来,原本打算作为恋爱的遗物来珍藏,如今,它回到了荷啦的手里,物归原主,帮她相信和理解了所有。

26

一年前。

未来科技公司的私密实验室外面,荷啦和欧海潮在分别签订着秘密的协议。

工作人员龙泽不断地问两个人“你们想清楚了吗?”

荷啦和欧海潮相互没有看对方一眼,分别对龙泽点点头。

“这只是一项实验性质的体验,我们不会对未来将有的任何结果负法律责任。”

“明白。”

“清除恋爱的记忆后,大脑内部的数据库会有一个很大面积的创伤,后遗症很可能是麻木和相关器官的一些迟钝反应,比如对痛苦感的无知,但也有可能会有一些身体上的应激反应,比如心悸、比如噩梦、比如梦游、甚至……过敏。”龙泽试图用最完整的概念去劝退两个主动要求参与实验的人。

“会有生命危险吗?”荷啦平静地问。

“那倒不会有,这项技术,只是针对意识细胞群进行一个人为干预,所以你可以理解为抽脂,多余的脂肪颗粒被吸干清理,排出体内,身体环境重新排列,把你们认为不必要的那一块信息元的库存,用技术手段擦掉,擦掉之后,大脑细胞群一定会有一定的排斥反应,但很快他们就会有略过这个清理过程,重新进入智能的秩序,之后,一切都如常运转了。”

“我们会完全不认识彼此?”欧海潮担忧地问。

“你们会认识彼此,但曾经发过经历过的一些情感纠葛就不见了。”

“非常棒!清理掉不开心的记忆,重新开始,一切从美好的部分开始,快点结束这糟糕的一切吧!”

合同签署完毕,荷啦和欧海潮分别走到了不同的房间内,临进之前,两个人分别停下了脚步,略有迟疑,荷啦说:“就这样道别吧,再见的时候,我们都不再是我们了。”

“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怎么办?”

“那就去寻找一个新的爱情,值得你好好去爱的人。”

“我没有你那么洒脱。”

“我也没有你那么清醒,那么爱孤独。”

“荷啦……”

欧海潮想再跟她说几句话,然而荷啦面一黑心一横,头也没回地走了进去。

欧海潮站在门外,伤感地看着荷啦绝情消失在视线里。

27

如此漫长,而又焦灼的一段时间。

欧海潮坐在暗室的黑暗中,一动不动等待了差不多10个小时。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担心洗掉记忆后,我跟她真的成为路人。”

“不是你们决定重新开始吗?哪怕是路人,相互吸引的人也会重新吸引的,恋爱部分的记忆洗掉,其他的都在,氣味,语言,熟悉的场景,彼此的眼神,都可能会迅速起化学反应,你不要小看两个人之间气场的勾连。”

“我没有胆量去尝试,我不想承担任何可能失去的风险。哪怕我们的记忆是千疮百孔,是无法直面的,我也不要轻轻松松地忘记一切,失去她,送掉一份感情。”

“当初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呢?”

“是她的决定,她认为,两个人走了这么久,太多错误和泥泞的羁绊,拖着我们走不下去了,只要洗掉不开心的部分,那么,重启后的我们,将会有新的故事。一次选择就是一个宇宙,不是吗?”

“未必。”

“所以,她可以忘记我,而我绝对不要忘记她。而且,我已经知道该规避的部分,我会用我残缺的爱,继续去爱她,保护她,陪她一起走下去,直到她不需要我。”

暗室的灯亮了。

欧海潮猛然起身,冲向工作完毕的实验室。

片刻,荷啦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步履有点不稳。

欧海潮迎了上来,习惯性地要去靠近和搀扶她,而她自然地躲开了他,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般,目光略过他投向别处,擦肩离去。

她果然,是不记得他了。

28

荷啦推开房间门,没有开灯,表情木然地投奔向漆黑的床上,蒙着被子,一觉睡了过去,如果可能,她希望再也不要醒来。

梦。

梦到在飞翔,飞向遥远的山,飞向冰冷的峭壁,飞向未知的地方。

不要有记忆,什么都不要想起,一旦有具体的形象,就睡觉。

梦里,什么都没有。

多少次,荷啦在痛苦的感受中醒来,她强迫自己失忆,可身体的痛感,她却无法忽视,呼吸道、气管、横膈膜、五脏六腑,为甚么这么疼痛?

不管。

睡。

做梦。

日复一日,荷啦终于满意地把自己塑造成麻木不仁的活死人。

零社交,不出门,工作扔一边,清理手机,清理相册,清理所有的一切。

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体的麻木和意识上的厌倦。

你是不是厌男症?

岂止,我厌男厌女厌人类,只热爱自己。

你真的热爱自己吗?你是不是病了。

是的,我是高敏感体质,连爱情都过敏。

直到一天夜里,荷啦被一首歌激活,感触多到泪流满面,随手发了朋友圈,欧海潮看到了这条消息,立刻点开了去听,在荷啦的眼泪里,欧海潮循环了整夜。

这首暗如死灰的歌,曾经是他们争执最凶的时候,欧海潮当做内心告白,发给荷啦的。

她虽然忘记了发生的事,被阉割的记忆却精准地帮她找到了曾经的痛点,再一次让她情绪泛滥,就地复活。

除了大脑有记忆,其实味蕾、听觉、皮肤、嗅觉,都有记忆,一旦刻入骨髓,所有的器官都在帮忙纪念,那一夜,欧海潮也泪流满脸,循环着曾近心碎的歌,他明白,哪怕他们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相遇,依然会爱上彼此。

29

碎片。

一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刻,亲密关系被数不清的争吵切割成窗花,虽然还高悬在玻璃上,却已经满是漏洞,唯有一丝丝微弱的黏连,保持着看似安全的关系。

侯麦的电影“绿光”里,失恋的女孩把爱情和希望比作夕阳落山后的绿光,在没有真爱的时候,她认为孤独总好过幻灭。

“如果没有好的爱情,不如回归一个人的孤独。”

荷啦像一台CT,时刻在扫描和透视着和欧海潮的关系。

她担心爱不够纯粹,过程不够特别

她曲解他话里话外的其他意义

她愤怒他的淡然和偶尔的自我

她不能理解他习惯性的逃避和沉默

怀疑,敏感,赌气,控制,压迫感,窒息……

该怎么取悦一个高敏感的恋人?该如何证明自己的心意?该怎么取得信任,给予安全?

该怎么去做她心目中被理想滤镜包装过的根本不属于人间的“绿光”?

欧海潮疲惫不堪,焦头烂额,努力过,却毫无办法,眼看情感被否定,被质疑,被羞辱,被嫌弃,在扭曲的对抗里节节败落。

在未来公司的实验室内,听完龙泽描述的关系记忆消除术的体验邀请,荷啦坚定地回答:我不后悔——她已经把感情判处死刑,清洗算是缓期执行的最后恩泽。

然而,对欧海潮来说,并不是。尽管伤痕累累,仍是他珍爱和要保卫的,他们的爱。

就在记忆清洗的程序开启之前,欧海潮临阵逃脱。

当他看到荷啦从实验室里走出来,一脸木然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无情,他知道,他失去了她。但是没有关系,如果她非要让过去过去,他也完全可以让现在重新开始。

“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重启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

然而,这个重启长达一年。在一年的沉寂里,他时刻关注她的动态,了解她的消息。荷啦就像是閉关修炼一般地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直到那天深夜,她在一首歌里被唤醒,重新爆发出了生机。

阿鱼的聚会上,当欧海潮到场,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浑身盛开着玫瑰的荷啦,封闭一年的疗伤期,她终于出现在阳光下,再一次相逢,他依然可以疯狂地爱上她。而她,在她的眼神的惊喜和拼命遮掩的尴尬无措里,他明白,她也一样可以疯狂地爱上自己。哪怕她的记忆全部被摘除,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让她无限循环地着迷,对他着迷,对感情着迷。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天生有打动彼此的天赋。

哪怕曾经荒腔走板把爱情搞得浮皮潦草面目全非,他们依然可以在按下暂停键的任意开启时刻,重新爱上彼此,他们天造地设,如此般配,无人可及,无可替代。

然而,就像一个关于幸福的诅咒,他们可以瞬间吸引,轻易相爱,投入迷恋,而在相处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踏入了相似的,不可避免的问题沼泽。

30

阳光下,欧海潮慢慢地向荷啦走过来。

距离“坦白真相”,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这一周,他们相互静默,彼此没有打扰,让悬浮的一切逐渐降落到地面上,快要进入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春天也在未来不远处蠢蠢欲动,真相大白的如今,荷啦应该不再有任何顾虑和疑惑,应该可以接纳千疮百孔,一直硬撑着,保守着所谓秘密的他吧。

而且,欧海潮也做了一个决定。

“我做了一个决定。”

“是什么?”

“我决定洗掉过去的所有恋爱记忆。”

“为什么?”

“我曾经害怕失去你,害怕我们的感情因为被抹掉而临阵脱逃,我以为守着往事,就永远不会失去你。”

“现在不害怕了吗”

“我是因为守着太多的痛苦,才无法彻底投入的去爱你。现在我不害怕了,我有自信和信心,哪怕再有一万次重复在不同的路口遇到你,我们还是会相爱,还是会在一起,不是吗?”

荷啦满眼都是泪,看着坚定的,倔强的,深沉的欧海潮,想到他这一年的隐忍和等待,想到自己重启后依然的任性和敏感,眼泪无法控制地簌簌跌落,泣不成声。

“为什么,我这么糟糕,你还要爱我,还要坚持爱我?”

“我爱的你,是整体的部分,你的笑容和眼泪,你的身体和灵魂,你的头发和任性,你的软弱和坚强,你的多疑和浪漫,你的固执和敏感。”

“连过敏都爱吗?”

“连过敏都爱。”

31

未来公司,龙泽例行公事般,把清除记忆项目的危害和原理讲解了一遍,分别看着欧海潮和荷啦,郑重地最后问了一句“你们想清楚了吗?”

荷啦和欧海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相互看了一眼,微笑着拥抱了一下,饱含深情地相互凝望着,情感的流动和浓郁散播了整个空间内。完全不像是要告别过去,有一些悲壮残忍的氛围,倒像是相约一起去游乐场的小伙伴。

龙泽不解地问:“既然你们这么相爱,感情很好,何必要相互遗忘,不遗憾吗?”

“忘记,为了更好的开始,我们都有信心。”

实验室的灯分别亮起,这一次,没有人再从实验室内临阵逃脱。

几个小时后,荷啦和欧海潮分别从实验室内走出来,两个人一脸茫然,看着彼此。

“这是哪里?”

“医院吧!”

“我们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好像是,预约了检查?”

“对,这是一场过敏源检查,报告结果会尽快发给你们,再见。”

32

看着两个人走远,龙泽把他们的资料放进了黑名单,助理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们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再需要清理任何记忆了。”

“你怎么知道?”

龙泽说“他们在进去手术室之前,分别私下里跟我说,要求保留他们的记忆,只做做样子,让对方以为清洗掉就好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相爱。”

“相爱,却要相互欺骗吗?”

“对,本质上,欺骗就是爱。”

“我不理解……既然相爱,又为什么清理记忆,不该珍惜爱的过往吗?”

“那是为了更好的相爱。”

“清除是为了更好的相爱?那么,上一次男士逃脱了,按照你的理论,到底是男的爱女的更多一些还是相反?”

“你懂什么?”

“我懂处理大脑记忆……”

“你猜我刚才做了什么?”

“是什么?”

“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我清洗掉了他们关于全部的清洗记忆的记忆。”

“为什么?”

“第一次来,女生抹掉了记忆,男生保存,第二次,女生已经恢复了记忆,两个人都保存了记忆,所以,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

“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要想懂得人生,洞悉人性,你最好去谈个恋爱!”

助理看着龙泽,不动声色,神情有些黯然,显然,他已经完全把曾经爱过他的事,全部忘记了。

据说,真正相爱的人,哪怕无限循环地回到当初陌生的地点,依然会一次次地爱上对方,所以,他是从没真心爱过他,还是,这个说法也许并不可靠?也许只适合俗世男女。

助理离开后,龙泽的表情也低沉下来,看起来,做完清洗记忆的手术后,助理连反应也跟着迟钝了,而他,面对相爱的人,要扮演若无其事,真的很难。凭空地,空气里忽然像是天罗地网般布满了花粉灰尘般,蓄势待发,齐头并进地向着龙泽扑面而来,他整个身体内所有细胞因此一级战备状态地紧绷,随后对着远处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火光四射,威力十足。

唉,过敏。

33

画廊里,一副奇特的画作面前,荷啦驻足观摩,那是一幅抽象作品,名字叫“孤独”,主调是黑白灰,地平面上孤独地悬浮了一只若隐若现的球体,黑白光影交错,近看和风物融合为一体,远观,是一个凸出来的球,在遥远的上空,有一只非常醒目的红色气球飘摇浮曳,宛如一个小血点溅在画面上。欧海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荷啦的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看着这幅画,出神地沉默着。

荷啦想:如今他不记得我了,我一定要克服心魔,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好好爱他。

欧海潮想:她再次忘了我,我再也不能重蹈旧辙,让她发作敏感。

Tamino低沉邪魅的声音隐隐地响起,荷啦和欧海潮都假装惊讶地被打动,在彼此模模糊糊的眼神里,荷啦和欧海潮看到了彼此,像火焰,像仙丹,像灵光,像诗篇,那么孤伶,又相互映照,只是灵魂与命运的一些神秘契约,此刻注定的交缠。

荷啦似乎被空气中漂浮的什么不明物体袭击,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满脸红肿,满眼泪水地看着欧海潮,尴尬地解释“不好意思,我过敏……”

欧海潮说:“让我们恋爱吧!”

“恋爱可以治疗过敏吗?”

“也许可以对抗孤独。”

“可是,爱情的结局也许是幻滅。”

“那又怎样。”

“幻灭也不怕吗?”

“幻灭的尽头无非就是孤独,幻灭也好过孤独。”

哪怕爱有再多的附加罪名,终究成空,他也不想再错过,再等待,再失去,她也一样。

猜你喜欢

海潮
挤牙膏大王
柳永·望海潮
利用海潮模型研究D-InSAR中的海潮负荷效应
在海边
秦迤松书法作品欣赏
望海潮·八里湖
爱你最后的方式
望海潮·枫林谷
望海潮·庆嫦三落月
清代温州海潮灾害考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