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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语言与时代特征:三卷宋摹本《萧翼赚兰亭》作品主题再探

2023-08-02邹海萍

艺术探索 2023年3期
关键词:兰亭台北图像

邹海萍

(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 100085)

“萧翼赚兰亭”图像是根据唐何延之《兰亭记》(一名《兰亭始末记》)①唐何延之《兰亭记》(一名《兰亭始末记》)主要记述御史萧翼在唐太宗的授意之下,至越州从辩才处赚取《兰亭序》的故事。此文有个多版本,《法书要录》本和《书苑菁华》本题为《兰亭记》,《墨池编》本和《全唐文》本题为《兰亭始末记》。文本内容创作的系列绘画作品。现存宋摹“萧翼赚兰亭”图像有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唐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以下简称“台北本”,图1)、辽宁省博物馆藏《萧翼赚兰亭图》(以下简称“辽博本”,图2)、故宫博物院藏《萧翼赚兰亭图》(以下简称“故宫本”,图3)。古往今来,围绕“萧翼赚兰亭”图像的疑问和探讨从未停止,本文拟就此三种“萧翼赚兰亭”图像考察其图像语言与时代特征,再探作品主题。

图1 (传)唐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绢本设色,27.4cm×64.7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 宋佚名《萧翼赚兰亭图》,绢本设色,26cm×74.4cm,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3 宋佚名《萧翼赚兰亭图》,绢本设色,26.6cm×44.3cm,故宫博物院藏

一、画面内容所反映的时代特征

徐邦达认为,辽博本、台北本“大致全是宋人临本”,故宫本“衣纹带方折而多顿挫,其为南宋人作无疑”。[1]63目前学术界倾向于三件均为宋人临摹,但作品画面细节处有诸多差异,经对比分析,仍能捕捉到一些画面内容所反映的时代信息。

(一)服饰(幞头与圆领带衬袍衫)

台北本中,萧翼及煎茶执事所戴幞头为方形,具有时代特色。唐前期幞头多为贴合头形的软裹或“圆头巾子”,约在唐末五代时期,外施漆纱的硬壳幞头出现。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记载:“唐末方用漆纱裹之,乃今幞头。”[2]13《宋史·舆服制》亦载:“国朝之制,君臣通服平脚,乘舆或服上曲焉。其初以藤织草巾子为里,纱为表,而涂以漆,后惟以漆为坚,去其藤里,前为一折,平施两脚,以铁为之。”[3]2231可知唐末五代时期出现的漆纱幞头比较坚硬,可脱离圆形,为方形幞头提供可能。古原宏伸认为台北本中萧翼所戴幞头为五代宋初形制。[4]77在图像史中,方形幞头在唐中期及以前几乎不见,而至晚唐五代时期大量出现,宋辽时期则完全脱离软裹形制,成为可随时脱摘的冠帽。(图4))

图4 幞头对比。第一排,左起: (传)唐阎立本《步辇图》侍从,唐李寿墓男侍,台北本《萧翼赚兰亭图》中萧翼和执事;第二排: (传)五代周文矩《文苑图》中二文士,(传)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中文士,(传)五代赵喦《八达游春图》中贵族;第三排:唐末五代曹议金像,五代前蜀王建像,河北宣化辽墓壁画中奏乐者

此外,三卷宋《萧翼赚兰亭》图像中,萧翼和部分侍从所着圆领袍衫内可见衬领。沈从文分析(传)五代周文矩《文苑图》:“就衣着分析,宜为五代十国时人作品。因唐代圆领衫子据大量画迹反映,均内无衬领。”[5]338今之所见还原度较高的几本宋摹唐画以及唐墓壁画中,确实没有发现内有衬领的圆领袍衫,而这种穿搭在五代以后极为常见。(图5)

图5 有无衬领对比。第一排:( 传)唐佚名《宫乐图》中侍女,( 传)唐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中侍女,(传)唐周《挥扇仕女图》中侍女,唐章怀太子墓男侍;第二排:台北本《萧翼赚兰亭图》中萧翼和执事,辽博本《萧翼赚兰亭图》中萧翼,故宫本《萧翼赚兰亭图》中萧翼;第三排:故宫本《萧翼赚兰亭图》中萧翼侍从,(传)五代周文矩《文苑图》中文士,(传)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红衣男子,北宋佚名《宋太祖像》

(二)坐具(曲录禅床、直脚小方床)

《萧翼赚兰亭》图像中,辩才坐于天然树根、藤条等制作的有靠背禅床之上,此类禅床被看作绳床的变体——曲录。[6]70-71曲录在唐代前期没有留下可靠的文献和图像记录,而日本高台寺藏传为唐末五代贯休的《十六罗汉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传为贯休的《罗汉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传为五代周文矩所作《琉璃堂人物图》中,均有对曲录禅床的描绘,说明至少在五代时期,曲录禅床作为僧人结跏趺坐的坐具,已经普遍使用。(图6)

图6 曲录禅床。第一排:台北本、辽博本、故宫本《萧翼赚兰亭》图像;第二排: (传)唐末五代贯休《十六罗汉图》,(传)唐末五代贯休《罗汉图》,(传)五代周文矩《琉璃堂人物图》

台北本及辽博本中,萧翼垂足坐于直脚有横枨的方床之上。唐时小凳称“小床(子)”,方凳称“方床(子)”。唐代僧人义净描述印度僧人生活起居时讲道:“西方僧众将食之时,必须人人净洗手足,各各别踞小床。高可七寸,方才一尺。藤绳织内,脚圆且轻。”[7]32在敦煌莫高窟初唐壁画、陕西西安南里王村708年韦泂墓、五代卫贤《高士图》中可见直脚方床身影,它们或长或方,或无、或有横枨,无束腰,无牙条或角牙等构件,较低矮。李显波、熊隽认为:“宋代以后,无束腰家具的腿部多用圆材,且上细下粗、带有侧脚收分。而唐代的方凳和长凳腿部多用枋材,用材粗硕且基本不带侧脚。”[6]87可见这种制作粗疏、造型朴素的直脚方床为唐五代所常用,而与宋代相同类型的矮凳差异较大。(图7)

图7 直脚小方床。第一排:台北本《萧翼赚兰亭图》,辽博本《萧翼赚兰亭图》,敦煌莫高窟初唐第329窟《弥勒经变》;第二排:陕西西安南里王村韦泂墓壁画,五代卫贤《高士图》

(三)麈尾与拂尘

台北本辩才右手所执之物为麈尾,而在故宫本中,辩才曲录禅床搭脑上悬挂的则是一柄拂尘。(图8)今人往往将麈尾和拂尘混为一谈,但也有不少人指出了二者区别。②相关文章有许满贵《魏晋名士执麈尾 超轶绝尘冠群伦——“麈尾”与“拂尘”辩考微探》,《东方收藏》2015年第3期,第96-99页;王珏《“麈尾”辨惑——“麈尾”是羽扇还是拂尘?》,《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第45-46页;王勇《日本正仓院麈尾考》,《东南文化》1992年增刊,第205-209页。二者在形制功能、流行时间、文化内涵等方面存在显著差异,也体现出一定的时代特征。麈尾作为魏晋人士清谈必备工具,具有开宗“竖义”的功用,也是清谈中优秀辩者的象征,具有深刻文化内涵。隋唐及以前的图像史中常见麈尾形象。台北本与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南朝邓州刘宋墓《吹笙引凤》画像砖、(传)唐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中麈尾形制类似,显示出较早的时代特征。(图9)唐五代以后,或由于麈鹿数量的减少,麈尾在图像和文献中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纤长的拂尘。(图10)

图8 左:台北本麈尾,右:故宫本拂尘

图9 麈尾。第一排:洛阳北郊朱村东汉墓室壁画,南朝邓州刘宋墓《吹笙引凤》画像砖,辽宁省博物馆藏《洛神赋图》;第二排:朝鲜安岳前燕司马冬寿墓壁画,山西忻州九原岗北朝墓壁画,(传)唐阎立本《历代帝王图》

图10 拂尘。左起:陕西西安羊头鎮唐李爽墓壁画,山西太原金胜村七号唐墓壁画,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传)北宋李公麟《维摩居士像》

(四)茶具

台北本和辽博本中的茶具图像也具有一定时代特征。(图11)高登科《僧老识茶味:从多本<萧翼赚兰亭图>看唐代僧人茶事》一文对画面中的茶铫、茶炉、茶床、茶碾、罗合、茶则和盏托等进行了详细考证,其中多数茶具都能与唐代的实物资料、文献资料相对应,“台北本所画的茶炉是唐式茶炉无疑……可见台北本应是有唐代母本作为参考的”[8]70,“台北本中盏托边缘上翘,似为漆盏托,或为唐代遗制。其余诸本皆为瓷盏托,当为宋以后之物”[8]79。笔者对此基本赞同。

图11 茶事活动。左:台北本,右:辽博本

通过对三本宋摹《萧翼赚兰亭》图像进行详细对比后发现,台北本中的人物服饰、用具等更多呈现晚唐五代之风,辽博本和故宫本更多体现宋代尤其是南宋特色③对于辽博本,黄利伟认为:“此卷家具、茶具皆是唐式,说明此卷有旧本作依据。但人物、家具及器物等皆细线勾描,用笔矜持,人物面目神情不够灵动,这是出于临摹所致。这种细线勾描的画法,是南宋画中常见的,其敷色薄而少凝重,人物形体不够丰厚,幞头见棱角,家具及器物的精神上,都留下了南宋的风格。因此说,此卷是南宋时从旧本摹出。”见辽宁省博物馆编《馆藏中国历代书画著录·绘画卷》,辽宁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22页。对于故宫本,前文已引徐邦达观点,认为是南宋摹本,见徐邦达著、故宫博物院编《古书画伪讹考辩》(1),紫禁城出版社,2015年,第63页。,创作时间或比台北本晚。此外,中晚唐的张彦远在《法书要录》中转录何延之《兰亭记》,应当是熟悉萧翼取兰亭故事的,但在其《历代名画记》中竟不见对“萧翼赚兰亭”图像的记载。结合台北本晚唐五代之风的面貌,我们或可推测,“萧翼赚兰亭”图像的母本可能创作于晚唐五代,这也从侧面反驳了图像作者是阎立本之说。

二、“萧翼赚兰亭”图像不宜归为“陆羽点茶图”或传统意义的“禅会图”

目前所见三件宋摹《萧翼赚兰亭》图像形制大致相同,画面中心内容均为一僧、一文士对坐交谈。台北本及辽博本另有两执事煎茶画面,且台北本多一旁僧。因绘画指意不明显,仅从画面内容难以确定绘画主题,加之煎茶画面的出现,使得后人对此类图像所表达主题的理解出现分歧。北宋董逌《广川画跋》道:

将作丞周潜出图示余曰:“此萧翼取《兰亭叙》者也。”其后书跋众矣,不考其说,爰声据实,谓审其事也,余因考之。殿居邃严,饮茶者僧也,茶具犹在,亦有监视而临者,此岂萧翼谓哉?观何延之记萧翼事,商贩而求受业,今为士服,盖知其妄。余闻《纪异》言,积师以嗜茶久,非渐儿供侍不乡口。羽出游江湖四五载,积师绝于茶味。代宗召入内供奉,命宫人善茶者以饷师,一啜而罢,上疑其诈,私访羽召入,翌日赐师斋,俾羽煎茗,喜动颜色。一举而尽。使问之,师曰:“此茶有若渐儿所为也。”于是叹师知茶,出羽见之,此图是也。故曰《陆羽点茶图》。[9]63-64

董逌认为“萧翼赚兰亭”图像应为“陆羽点茶图”,论据有四:1.茶具犹在,有茶事活动;2.有“监视而临者”,此处似指台北本中的旁僧;3.《兰亭记》中记萧翼为商贩形象,而图中文士着“士服”;4.从《纪异》中寻得陆羽与智积禅师宫中品茗故事。

细究董逌论据,会发现很多问题。首先,陆羽与智积禅师宫中品茗故事出自《纪异》,《纪异》当指北宋秦再思《洛中纪异录》④此书已佚,残本见宋曾慥《类说》卷一二(《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62册,书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204-209页)。残本未提及陆羽此事。,所载故事的权威性和真实性堪疑。杨海潮、胡皓明通过详细考证认为,陆羽与智积禅师在宫中相见这个故事,应该只是个不可靠的传说。[10]100-119晚唐赵璘《因话录》中提及:“(陆羽)始创煎茶法。”[11]481唐人煎茶、宋人点茶,董逌“点茶图”的说法暴露其宋人的思维惯性,且“萧翼赚兰亭”图像中并未见宋人点茶必备的汤瓶(图12)。前文已知“萧翼赚兰亭”图像中的诸多器具有晚唐五代之风,董逌依据宋人小说资料而将其定为“陆羽点茶”似更不可靠。

图12 汤瓶。左:(传)南宋刘松年《撵茶图》,右:(传)北宋赵佶《文会图》

其次,董逌认为赚取兰亭的萧翼应为商贩形象,不应着“士服”,此处也不准确。何延之《兰亭记》载:“翼遂改冠微服,至洛阳随商人船下,至于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12]86,只言萧翼着宽长潦倒的书生之服,并未强调着商贩服装。“萧翼赚兰亭”图像中,萧翼头戴幞头,着圆领大袖长袍,腰束革带,脚蹬靴,这是唐人常见服装式样,上至帝王将相,下至书生侍从均可穿着,萧翼穿之并无不妥。(图13)且由《兰亭记》可知,萧翼与辩才交往“遂经旬朔”[12]86-87,应该不止备一身衣服。

图13 着圆领大袖长袍者。左起:唐安公主墓男侍,唐末五代曹议金行香像,北宋佚名《游骑图》官宦,台北本萧翼,辽博本萧翼

至于董逌认为的茶事活动和“监视而临者”,在阐释“萧翼赚兰亭”图像故事中均有重要作用,我们在下一节详细探讨。

另有一种观点认为“萧翼赚兰亭”图像应为“禅会图”,包括“韩昌黎见大颠”“李王见木平”及其他问道(禅)图等。本文认为,“萧翼赚兰亭”图像语言有其自身独立性,与传统意义上的“禅会图”有较大差别,不宜混为一谈。

首先,“萧翼赚兰亭”图像所绘并非“韩昌黎见大颠”或“李王见木平”。南宋楼钥在《跋袁起岩所藏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图>》中道:“此图世多摹本,或谓韩昌黎见大颠,或谓李王见木平,皆非也。使是王者,不应僧据禅床而客在下座,正是萧翼耳。”[13]957楼钥注意到一处重要细节,即“客在下座”。三卷宋摹本中,辩才均处于画面中心位置且处于主导地位,假若画面中的文士为韩愈(韩昌黎)或南唐中主李璟(李王),依二人身份,主宾位置应当互换。韩愈因上疏《谏迎佛骨表》斥佛被贬潮州,言在“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14]497,韩愈与大颠身份地位孰重孰轻可知。而木平和尚同样是被李璟召见,“知人祸福死生”的故事表明木平和尚更似一方士,而非德高望重的高僧。⑤北宋马令《南唐书》卷二四载:“木平和尚,保大中至金陵,知人祸福死生,所言辄验。元宗召见于百尺楼,木平指曰:‘此宜望火。’初不喻其意,后数载,淮甸兵起,龙安山置烽候以应江北,常登此楼以观动静。又庆王尚幼,元宗问寿命几何。木平遂书‘九十乙’字予之。保大九年庆王卒,年十九。其书九十而继之以乙者,乃乙其九十而为十九也。”马令《南唐书》,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年,第381页。

诚然,在宋代确实有“大颠”“韩愈见大颠”“文公礼大颠”“韩文公问大颠”“退之留别大颠”等图像的记载⑥金李俊民有题诗《大颠图》二首,见《庄靖集》卷五,三晋出版社,2006年,第283页;宋了释有《文公礼大颠》图赞(今不存);金段成己有题诗《退之留别大颠》,薛瑞兆、郭明志编《全金诗》第4册,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07页;元胡祗遹有《跋韩文公问大颠图》二首,见《胡祗遹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89页。,遗憾图像今无留存。日本南禅寺住持虎关师炼禅师所作《文应皇帝外记》中记载:“斯堂庄丽严好,障壁彩画非寻常山水,皆施禅会图,李翱参药山、韩愈见大颠、船子泛华亭、蚬子摝洞水等也。”⑦(日)虎关师炼《文应皇帝外纪》,《续群书类从 传部》卷190,1339年。可以想见,宋代与韩愈、大颠有关的图像应该属于与《药山李翱问答图》《黄檗裴休问答图》类似的禅会图式系统。(图14)

禅会图表现的是俗人向僧人问道的场景。[15]164“禅会图”一词最早见于北宋文献,这一时期的禅会图以多人集会的形式出现,类似于文会图或雅集图。而真正意义上一僧一俗问道图式的禅会图在南宋时期才广为流行,并出现大量图像赞。⑧相关研究见陈淑君《(传)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研究——兼论宋元时期禅会图》,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蔡力杰《文本、图像与误读——传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新探》,《中国美术》2021年第1期,第110-116页。陈淑君通过梳理文献和图像中的禅会图赞以及禅会图的创作者发现,这些创作者都围绕在径山(今杭州)无准师范和尚周围。⑨陈淑君《(传)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研究——兼论宋元时期禅会图》,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

将《萧翼赚兰亭》图像与《药山李翱问答图》《黄檗裴休问答图》等禅会图对比,可以发现明显差异:一是禅会图中的文士多呈拱手拜谒状,以表现问道主题;二是图中人物多处于山水树石等自然环境中,与《萧翼赚兰亭》图像不设背景的画法差异较大;三是为凸显禅宗公案的教寓意义,多数禅会图或画面有明确指向(如《药山李翱问答图》中描绘僧人以手指天以及插着梅花的胆瓶,意在阐释“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禅理),或画面写有应景的诗文。所以南宋时期流行的“韩昌黎见大颠”“李王见木平”图像确应属于禅会图式。

我们又该如何理解楼钥指出的时人“误读”呢?一方面,辽博本图像确实具有某些禅会图的因素,如辩才张嘴、伸两指的动作很像佛僧的说法姿态。另一方面,在禅会图像和图赞风气盛行的南宋,未经审慎考据的世人见到一僧一俗对谈题材,自然而然归为禅会图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不能就此简单地将“萧翼赚兰亭”图像归为传统意义上的禅会图,前者比后者的图像内涵、思想内涵以及所引发的文化书写更为丰富深刻。

三、“萧翼赚兰亭”图像似描绘萧翼赚得兰亭之前

“萧翼赚兰亭”图像究竟描绘的是萧翼赚得兰亭之前还是之后?持“赚得之后”说的有南宋吴说、蒋璨等,持“赚得之前”说(包括交纳之时)的有南宋毕良史、童藻、楼钥、李心传,明王世贞,等等。

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回归画面,对两个版本的人物情态作详细分析。台北本的辩才位于画面中心位置,仅着白色中衣,未穿袈裟,手执麈尾,表明这是在以辩才为主导的比较私密随和的对话空间。而萧翼虽坐于朴素的小方床之上,且位于画面右侧次要位置,但其于水平位置偏高,略呈俯视,气势上不输位于主位的辩才,萧翼细长上挑的眉眼更流露出赚取兰亭的志在必得。二者气场碰撞,萧翼甚至略占上风,但还未到已经赚取兰亭、表露身份,致使辩才“绝倒”⑩何延之《兰亭记》载:“及师来见御史,乃是房中萧生也。萧翼报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辩才闻语,身便绝倒,良久始苏。”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7-88页。之境地。旁边两位煎茶侍从的存在,一方面暗示了这是一场时间持续较久的对话,两套茶盏表明辩才左边的踞坐僧只是一名身份不甚重要的侍僧,是倾听者,而非与谈者;另一方面,煎茶侍从神情专注泰然,也从侧面反映出事情还未到达决裂阶段,非辩才“绝倒”之时。(图15)

图15 台北本煎茶侍从与两套茶盏

由何延之《兰亭记》可知,萧翼与辩才饮酒赋诗,“遂经旬朔”,在取得辩才信任之后,萧翼出示自身所随二王数帖进行品评引诱,待到辩才取出《兰亭序》之后,又“驳瑕指颣,纷竞不定”。[12]84-89台北本中虽不见书帖,但从萧翼“机心舞于眉端”的表情来看,萧翼大概率是在为辩才设局,而旁观者清的侍僧面露不悦,衬托出这场对话正向着不利于辩才的方向发展。(图16)而辩才似未察觉,更渲染出画面的戏剧冲突效果,体现出萧翼的心机和“赚”字的诓骗之意,可谓抓住题眼。由此看来,台北本图式的最初创造者着实是位充满巧思、技术超然的高手。

图16 不同人物的面部表情。左:台北本萧翼眉眼情态,中:台北本不悦侍僧,右:辽博本萧翼眉眼情态

而在辽博本中,图像语言已经发生较大变化。辩才同样位于画面中心位置,身披袈裟,正襟危坐,在高大禅床的衬托下更具威严,表明此画处在一种以辩才为主导的、正式的对话空间。萧翼则位于画面右侧偏下位置,身材瘦削,目光仰视,神色恭谨,已完全没了台北本的气势和戏剧效果,单从人物情态上难以看出是“萧翼赚兰亭”题材。为弥补不足,创作者采取了更为直观的叙事方式,即辩才右手麈尾不见而多一卷轴(图17),疑似《兰亭序》,踞坐侍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怀抱书箧的侍童,意在表明二人品评翰墨,萧翼意欲用自身所携二王杂帖设计骗取辩才《兰亭序》。这种处理方式虽然在视觉上更容易使人理解,构思却不如台北本,可谓辽博本“取形”,“兰亭”指意更为明显,而台北本“传神”,人物情态更具曲折意度。

图17 辽博本辩才手中卷轴

此题材的图像在元至清时期继续被大量临摹创作,今之所见诸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传)元钱选横卷,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明佚名(赵孟款)本横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佚名本立轴,耶鲁大学美术馆藏明姜隐本立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曹松年本扇面,私人藏清丁观鹏本横卷,等等。

虽然台北本、辽博本进入元代后仍不乏流转、鉴藏⑪台北本还有明沈瀚,清高士奇、金农、毕泷,清内务府等个人或机构鉴藏,见台北“故宫博物院”官网作品介绍;辽博本还有明文征明、文嘉、王世贞、韩世能,清吴士谔、梁清标,清内务府等个人或机构鉴藏,见《馆藏中国历代书画著录·绘画卷》,第116-122页。,但有趣的是,元代及以后此题材的图像几乎全部出自辽博本。它们或直接临摹,或由横卷变为立轴、扇面,外观形制多有变化,但辩才、萧翼二中心人物的情态、动作依旧出自辽博本,且多数图像中辩才手持卷轴,如姜隐本卷轴由两童子从经函中取出,托于手中。(图18)这表明在漫长发展中,艺术家们最终选择了视觉上更加直观、兰亭指意更为明显的辽博本作为临摹图式,并形成定式。这或许是创作者们对历史上“萧翼赚兰亭”图像受质疑的正面回应,表现出他们将此类图像与“兰亭”意象进行捆绑、固化视觉形象的主动尝试。

图18 “萧翼赚兰亭图”像中的卷轴。 左上:故宫博物院藏明佚名本,右上:美国耶鲁大学美术馆藏明姜隐本,左下: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明佚名本,右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曹松年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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