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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之末

2023-07-13裴文兵

雪莲 2023年2期
关键词:漏勺浮萍水塘

依稀记得,在到了能够记事的年纪后的某一年春天,母亲从街上——公社驻地的街道上,买回了几只小鸭子,毛茸茸的,黄色的脚掌,黄色的小嘴,不是五只就是六只,非常當回事情地喂养着。

一天,母亲说要去捞浮萍给小鸭子们吃。她将一只用竹篾编制而成的圆形的大漏勺,绑在了一根长长的细竹竿的梢头上,然后拎着一只小竹篮出发了,我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去瞧稀奇。当然,在那个年纪,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对我来说,都是非常稀奇的,需要我一样一样地去认识,去亲近。

母亲来到了一口水塘边。那口水塘与我家的房子之间,只有大约三十米的距离。它的面积不大,似乎只有两亩大小,而在前埂岸边的水深之处,用木料搭建着三座跳板,跳板上铺放着青石板。附近的人家,都在那搭着三座跳板的青石板上洗衣服,因此,村里人称之为“洗衣跳”。

那口水塘的后埂外面,半个环形地分布着三户人家的菜园,其中一个菜园是我家的。后埂的里面,当然便是那口水塘了,那是那口水塘的后半部分,被村里人称为“塘后稍”。那天,母亲来到后埂上,弯着腰,将那根细竹竿伸出老远,于是,被绑在竹竿梢头上的那只大漏勺,便贴近了水面。我这才瞧见,“塘后稍”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青绿色的小圆点似的东西,样子很单薄,一阵风儿吹过,它们便伴随着水波,不停地跌宕,就差没有被抛洒到半空之中。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还没有开始读书,还不知道,书本里有“渺小”这个词汇,否则那天,我肯定会用这个词汇,去形容那些青绿色的浮萍。

母亲把那只大漏勺沉入了水中,紧贴着水面兜着、捞着,不一会儿,大漏勺里便堆积了不少的浮萍,半满的样子。母亲将竹竿收回到岸上,然后将那只大漏勺放入竹篮之中,翻转过来,勺口朝下,用力地在竹篮的底部磕几下,大漏勺里堆积的浮萍便掉落到了竹篮里。接着,母亲又将竹竿伸向水面,继续兜着、捞着……水面上的浮萍其实并不太多,虽然漂浮着一层,但却并不是一朵紧挨着一朵,所以打捞起来并不容易。那天,母亲花费了好长的时间,才捞起了小半竹篮浮萍。回到家中,母亲将那些浮萍倒在地面上,小鸭子们吃得很是欢快。

在后来的一些年头里,我家也喂养了鸭子。年龄大了一些后,我也经常去水塘边捞取浮萍,喂鸭子。其实,我们村庄的水塘里,浮萍并不多,而且,并不是每一口水塘里都有浮萍——即使某一口水塘里曾经有过浮萍,但在那口水塘里,也并非年年都会有浮萍。有时候,把村前村后的水塘找了个遍,都寻找不到浮萍,最后,也许只能在一条从来都不惹人注目的水沟里,才能寻觅到它们的踪影。

有一年夏天,一天,雨下得非常大,水塘里的水都满了,于是,水便从水塘的缺口流入水沟,然后通过水沟流入村前不远处的一条河流。那年夏天,有一口水塘里,生长着不少浮萍,那天,许多浮萍便跟随着水流冲出了那口水塘,然后经过水沟冲入了那条河流。那条河流虽然并不宽大,但我知道,在它的前方,有更大的河流,有更宽阔的水面。那天,我并没有惋惜那些被冲走的浮萍原本可以喂饱多少只鸭子,却替那些浮萍自身的命运大为担心:在小小的池塘里,它们尚且漂浮不定,而被冲入那条宽阔的河流之后,它们究竟能不能够继续生存下去?那一小朵一小朵的青绿之色,能不能够经得起浪打涛砸?它们会不会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后来,年岁又大了一些,我才知道,浮萍其实也是有根的,只不过,它们的根须很短、很细,而且,那些根须总是漂浮在水中。而这,正是它们风一吹就摇,水一流就漂的原由,也是它们之所以“渺小”的根本原因。

于是,我便更加怜惜起浮萍来,怜惜它们的生存状态,竟然远远不如它们的邻居:菖蒲和水草。菖蒲,生长在水中,根须扎在水下的泥土里,水流它们不动,风吹它们不移,安安稳稳地立在那儿,自有一片天地;而到了每年的五月端午,它们当中的一些,还会被割下,放在每户人家的大门旁边,与艾草一起,担当着驱疫避邪的重任,靠近了人间烟火,享受着非它不可的荣耀。

水草也生长在水中,有些水草露出了水面,有一些水草则全身都浸没在水里,而无一例外的是,它们的根须都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任凭水涨水落,任凭东风西风,它们都生长在那儿,那是它们的地盘,它们的世界,风雨哪能奈何得了?

与水中的植物相比,浮萍尚且相差了许多,与陆上的植物们相比,它们更是望尘莫及。那些树儿们,舒舒服服地扎根在陆地上,始终待在那儿,绝无居无定所之忧;而那些草儿们,即使被火烧过,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始终有一方自己的天地。至于人类,则是天地万物之灵长,有智慧、有力量,生活在天地之间,自是所向无敌、自由自在。

对浮萍那种漂浮不定的生存状态,宋代诗人刘过曾写过这样的诗句: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生存在水面上的浮萍在他的笔下,就像是天空中的云朵、形单影只的孤雁一般,孤独、行色匆匆、聚散无常而前程茫茫。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有词曰: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一派孤苦无依、生世凄楚,萧索、黯然的景象。浮萍,这青绿色的小小的生命体,哪曾有过杨柳依依的明媚时光?哪里曾经拥有过豪气出云霄的参天大树一般的意气风发的机会与可能?

是的,如果要准确形容浮萍的生存状态,仅用“渺小”一词是不够的,还要加上“卑微”这两个字。我曾经读过战国末期著名的辞赋家宋玉的一篇文章《风赋》,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形容各种事物,往往从细微、不易觉察处不知不觉地源发。这诚然指出了微细之物的重要性,但只要略微想象一下,便能够想象得出,风起青萍之末之时,即便是一场很小的风波,也能让浮萍的世界动荡不安、惊涛骇浪。而这,正是浮萍的卑微之处,也是与浮萍一样微小的事物的无奈所在。

那时候,在我的内心里,是非常可怜浮萍的,当然,其中也大有瞧不起它们的成分。那时候,我哪里曾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会感觉到,我其实也是一朵浮萍,动荡无依。

1991年夏天,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座江南小城——一个县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里上班。那个公司是一家积重难返的老企业,生存艰难,四年之后,它濒临倒闭,于是,我便与绝大部分同事一道下岗了,那一年,我才二十六岁。

从七岁时开始读书,考上了大学,原以为自己从此可以不用在故乡“面朝黄土背朝天”,会从此吃上稳定的“公家饭”,但万万没能料到,那种期许竟然如同一个昙花一现的美梦,很快,梦就醒了,只剩下需要直面的生存危机,只剩下需要适应、需要改变的残酷现实。

下岗,意味着失去了工作,意味着领不到工资,意味着没有钞票去买菜、买米,意味着没有食物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因此,在刚刚下岗的那阵子日子里,我心灰意冷,不知道以后自己的路该怎么走?该依靠什么继续生活下去?头一回,我有了自己也是一朵浮萍的感觉:在苍茫的水面上,独自飘零,没有方向,没有根基,孤苦无依,不知道下一秒究竟会有什么事情会毫无征兆地发生。

有一天,一位与我一样也下了岗的校友,邀请我一道去海南岛寻找工作、去打工,我动了心,答应与他结伴同行,去寻找明天。如果当时,我真的去了海南岛,肯定会一去而不复返,从此就像一朵浮萍一样,在南海之滨,永远地飘零,也许会有阳光灿烂的明天,也许会被浪头击伤、摧毁,永远地沉入海底。

我把已经与那位校友商量好的计划,以及已经商定好的动身日期,告诉了女朋友——如今天天相伴的妻子。她坚决不同意我去海南岛,于是,我只得放弃了计划。如果当时我真的成了行,我与她则很有可能成为急流之中,两朵不期而遇的浮萍,虽然在对方的视线里,曾经有过短暂而美好的停留,但终究会有始无终,擦肩而过。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校友后来也没有成行,他的妻子——当时他的女朋友,也非常坚决地打消了他出行的念头。

好在,那位校友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工作,我也很快寻找到了新的工作,并且,收入都比下岗之前,高出了许多——至少翻了两番。如今回头想想,下岗之初的慌乱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只要认真对待,保持好自己的状态,发挥好自己的一技之长,那么,就肯定能在生活之中,拥有自己新的位置,新的天地。

找到新工作之后的一天上午,我在县城里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忙完了工作之后,骑车回家。路过县城旁边的那条水面很宽的河边时,心情忽然感到非常轻松,于是决定去河边坐一坐。

来到河边,在一块很大的鹅卵石上坐了下来,观赏着河面上、沿河两岸好看的风光。忽然,我看见,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河湾里,似乎有一些浮萍,于是,我惊喜地走了过去,一看,果然是浮萍。那些浮萍,在一大片水草周围安静地漂浮着,青绿的颜色,很是鲜亮。于是,我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尚且年少时的那年夏天,在故乡的村庄里,所看见的许多浮萍被洪水冲出池塘的情景,想起了当时,我为它们所生发的担忧,担忧它们被冲入故乡的那条河流之后,会无法生存……于是,我会心地微笑了起来,因为眼前的景象告诉我,在宽阔的河流之中,浮萍也能鲜亮地生存,也许某一天,眼前的这些浮萍,被水流带到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那么同样,它们也会在那里铺展开一点一点的、小小的青绿之色,也同样会拥有日月,同样会每天送走夕阳,迎来晨曦!

那天,我想了很多,除了浮萍之外,我还想起了故乡村庄里那些老老少少的邻居们,以及那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房屋。那个村庄其实并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而且,所有的人家都是外地人,都是在解放前,或者是在解放后的数年之内,迁移到那里的,没有一户人家是原居民,而在第一户人家迁移到那里之前,那里还是一片荒山荒野。有的人家,来自安徽省桐城县,有的人家来自安徽省巢湖县,有的人家来自安徽省庐江县……而我家则来自安徽省无为县。我想,所有的人家,在搬离故园,搬到那个小村庄的过程之中,无一不如一朵小小的浮萍,飘飘荡荡,在经过一番艰苦的长途跋涉之后,才终于寻觅到了一处宁静的水湾,让一家人生存的希望,停泊了下来。

我家是1954年迁移到那个小村庄的。1954年夏天,无为县发大水,我祖父、祖母的故乡所在的那个圩区破了堤,洪水吞没了故乡的一切,于是,许多人家不得不开始向外地迁移;于是那一年的某一天,我祖父、我祖母,携带着我的大伯、我的父亲、我的大姑,渡过长江,步履蹒跚地向遥远的皖南艰难跋涉……我无从知道,一路之上,他们究竟承受了多少的艰辛,忍受了多少背井离乡的苦楚,经过了多少烈日的暴晒、风吹雨淋,而风餐露宿之中,又究竟度过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时,在他们的心头,一定充满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感觉。

那些一路漂泊而来的“青萍”,在那个小小的地方安定下来,开荒筑屋,升起炊烟,耕耘收获,过年过节,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于是,在那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之上,渐渐形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村庄,渐渐长出了幸福和温暖……

于是那天,在河边,浮萍改变了我自幼年开始,便一直保持着的对它们的印象和感想,意识到即使是一朵小小的浮萍,也必然会有它安身立命的所在。

年岁渐长,如今,我的父母已经年迈,我经常回到村庄里探望。如今,在我们的那个村庄,家家户户都早已盖起了楼房,村里修建了水泥道路,有的人家还购买了小轿车,只是,出去的人却越来越多了,求学、工作、打工、做生意,他们是村庄里新的一代人,新的一代浮萍。当然,三十多年前,我曾经也是一朵浮萍,远离了故乡。

其实,人这一辈子,即使始终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他的心情、他的生存状态,难免有时也会像浮萍一般,漂浮不定,难能可贵的,是那种一直坚守、一直认真的人生态度。

上个星期天,我又回到了村庄里。在我家的菜园里掐菜苔时,我又看见了那口水塘的“塘后稍”里,漂浮着一些小小的浮萍。那天阳光很好,春天在暖暖的春风之中渐渐明媚。望望菜园里碧绿的菜苔,以及蓄势待发的莴笋、韭菜、蒜苗,望望水面上的那些青绿之萍,我忽然感觉到:浮萍,这小小的生命体,只要它拥有着一小朵青绿之色,只要它拥有着一根细小的根须,它便能够汲取足够的养分,沐浴阳光、雨露。它就是它自己的主宰,无论置身何处,它就是它自己的一方天和地,漂泊或者不漂泊,倒在其次了。

一生青萍,一世安宁。

【作者简介】裴文兵,1969年生,安徽省泾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故事会》《上海故事》《民间文学》等二十余家杂志发表故事作品约一百五十万字。曾在《散文选刊》 《骏马》《三角洲》等刊发表散文作品。曾在《莲池周刊·文学读本》发表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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