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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洞沟十年

2023-06-15彭菲

化石 2023年2期
关键词:旧石器水洞考古

彭菲

2012年,刚刚博士毕业。导师高星研究员告知,希望我参加水洞沟遗址发现90周年国际会议的联络与筹办工作。我的博士论文内容主体为水洞沟遗址第1地点材料,2007年第一次参加水洞沟发掘后,我也多次到访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及水洞沟遗址。接到这一任务,我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没想到筹办国际会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忙忙碌碌一年。2013年6月,迎来送往了130余位国内外专家学者后,我以为与水洞沟的缘分告一段落了。但会后,高老师与时任宁夏文物考古所所长罗丰研究员商议下一步工作时,谈及虽然2003-2007年的工作收获很大,但深入研究发现的问题更多,也需要更多考古材料来解决或验证,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继续推进水洞沟遗址的田野工作。高老师推荐我来负责具体事务,我与水洞沟的缘分自2013年再度继续。

转眼2022年末,这一段缘分已近10年。2023年,水洞沟即将迎来她的百年华诞,回首过去的10年,感慨我居然如此幸运地陪伴了她这么久。过去的10年,每逢盛夏,我都与她相约相守,我目睹了她的重生,见证了她的新妆,领略了她的四季,感叹于她的宝藏。十年间,我踏着前辈的足迹在水洞沟坚守,也见证了发掘在水洞沟的突破,亲历了水洞沟各项事业的发展,更有幸在水洞沟传递了旧石器火炬。

2014-SDG2发掘现场

坚守

考古工作某种意义上是一项与时间赛跑的活动:在现代化基建浪潮中,要跑得快,从挖掘机下抢救、保护更多文化遗产;在追寻人类历史记忆中,却要踱得慢,一层层拂去尘埃,生怕漏掉丝毫信息。时间总是考古人的朋友,时而我们担心她过得太快,时而却又感叹她步履的沉重而缓慢。水洞沟却从不担心时间:在过去百年的时间,她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到来,也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人离去。

德日进、桑志华、裴文中、贾兰坡,前辈大师已经远去,在即将开始新一轮工作之际的2013年,1980年水洞沟发掘的组织和领导者,原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钟侃老师也驾鹤西去。多么希望时间在那时能慢一些,让钟老师能亲眼再看看水洞沟迎来新的高潮,看看我们踏着他的足迹继续在这里坚守。2022年,我们采访了1980年发掘的亲历者,钟侃老师的同事董居安老先生。老先生生于1931年,已经91岁。听说我们想跟他聊聊水洞沟发掘的事情,老先生异常激动。一个早上侃侃而谈,反而是我们老是担心先生的身体,常常打断,让他休息一下。先生对水洞沟的眷念是显而易见的。照顾他的亲属告诉我们,先生很想再去水洞沟看看,但年纪实在太大,家人担心远行的安全,一直未能成行。我们也告诉先生,请他放心,一直以来,我们都坚守在水洞沟。从董先生家里出来,一路同行的王惠民老师颇为感慨:90多岁的老人对几十年前水洞沟的发掘记忆如此清晰。王老师也回想起他初到水洞沟的那一天。作为水洞沟现在资历最老的坚守者,自上世纪末以来,王老师参与了1980年发掘报告的整理,2003-2007年全程发掘和田野报告的整理出版。2013年以来,老将再度出马,与高老师一起带着我们继续坚守水洞沟至今。照片中,2003年的王老师还是一头黑发,2022年的王老师却难觅一根青丝,不变的,只有那份坚守和执着。

2016-SDG2发掘期间(左一站立者为王惠民老师)

21世纪以来水洞沟的考古发掘一直是由高老师主持。水洞沟是他回国后选择的第一个主动发掘的遗址,也是他培养学生最主要的野外课堂。20余年过去了,高老师的学生们陆续都离开水洞沟,将论文写在了祖国广袤大地上,高老师却依旧坚守在水洞沟。他不仅在水洞沟延续田野课堂,每年发掘继续招募、培训新的一代旧石器学子,还在2021年,承担起国家文物局旧石器时代考古高级研修班的培训任务,作为班主任组织了从授课、培训到发掘、整理的全部工作。高老师的坚守不仅是科研、学术的追求,更是行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驱动。回忆起2004年,彼时在福建博物院考古研究所工作的我,有幸作为旧石器考古新兵,参加了在南京举办的纪念汤山人发现10周年会议。吕遵鄂先生在会上专门说,全国专门从事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的人员不超过20位。近20年过去了,中国考古迎来了黄金时期,旧石器考古的力量也得到了大大增强。这一良好的态势,正是因为高星、王幼平、谢飞、石金鸣、陈全家、王惠民等前辈老师的坚守和培养。

坚守,是水洞沟遗址一直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底气。又一个十年过去,希望在下个十年、百年,水洞沟依旧在静静的边沟河岸迎来送往一批又一批坚守者。

突破

研究的目的不在于重复,而在于突破。由于研究问题主要是围绕第1和第2地点,所以突破的重点自然选在了这两处。如同现代科学的许多突破,来源于技术的革新一样,新的发掘也首先从发掘技术的规划设计入手。回顾2003-2007年发掘,感触最深的还是信息化技术应用得还不够充分。尽管从历史的视角来看,水洞沟的发掘已经是十分精细了,但许多信息却只记录于日记本中,脱离了其精确的背景框架,包括全站仪在内的一些仪器获取的数据没有及时整合,导致后期研究效率降低,一些信息在研究中的价值缩水。例如2007年发掘时,我们许多队员都在刮面过程中发现有红色的颗粒,但却没有记录其具体位置;许多年代样品也只是记录了层位,缺乏精确坐标等等。

为了首先解决信息化技术问题,2014年对第2地点发掘之初,高老师和我在水洞沟组织了“田野考古信息技术工作坊”。邀请到德国马克思•普朗克学会进化人类学研究所Shannon McPherron博士进行授课。Shannon也是我2010年在德国访学时的合作导师,他的导师是著名考古学家,已故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教授Harrold Dibble,师徒俩都有非常好的计算机信息技术背景。自20世纪80年代,他们就开始将全站仪等数字化技术应用于考古发掘和后期室内整理研究中,并设计了一套从田野/室内数据采集到数据库整理的专门软件包。在1周时间里,Shannon博士和他的助手,彼时在马普所进行博士后研究的Sam Lin博士上午为大家介绍理论知识,下午进行实践。参加发掘的学员也都逐渐掌握了这套软件的应用,更深刻理解了数字化技术的精确和效率。现在,这套系统也被逐渐推广到河北、贵州等多个旧石器时代考古工地,并被借鉴引入中文版旧石器发掘软件。至今仍记得每次敲开Shannon房间的门,他的电脑屏幕上永远是一行行的代码。考古这个听起来十分古旧的专业,也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信息化革命。

2019年建成的水洞沟第1地点临时保护大棚

除了技术手段,我们对工作流程和工作人员的分类职责也做了明确的安排。旧石器时代遗址和新石器时代及后段遗址最大的不同,并不在所谓水平层、自然层之分,其他时段的考古发掘在没有遗迹出露,地层没有变化的时候,也是会逐层下作。所谓水平层,真正在发掘中,也鲜有不断校正水平,真正做到“水平”发掘的。从这个意义上,旧石器发掘与其他时段发掘并无不同,但在旧石器遗址中人工堆积物的辨识的确是十分困难的。特别是旷野遗址,自然地层堆积一般较之晚期地层要厚得多,但其中很难发现晚期所谓的文化层和遗迹现象,即使发现一些疑似火塘之类的遗迹,其边界和开口也难以像晚期遗迹一样清楚地被找到,因此也就无法根据开口划分出地层,考古工作规程中的堆积单位更不能在野外清晰划定。对于旧石器遗址,遗留下最多的标本就是石制品,能提供最多人类行为的信息也就是石器打制。因而,每一件石器标本的空间位置、埋藏状况都提供了重要信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一件标本就是不可再划分的最小“行为链”堆积单位。可考虑到经济与效率问题,我们也无法记录所有微型标本的空间信息,因此,设定一个记录标准和工作流程就显得极为重要。在新的发掘中,我们基于以上认识和相关研究,对石制品和动物化石设立了2cm的测量界定,即≥2cm的标本都用全站仪记录空间信息,对于小于2cm的标本,我们按照探方和深度进行了单位内的收集。同时,对不同类型标本的采集方法等也都进行了规范要求。整个野外流程,从全站仪的架设,到标本编号的位置都进行了明确的界定,形成了类似于工作手册的指南,并依据这一指南每年对新发掘人员进行培训,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和精度。

2021发掘

新的发掘,不仅按照既定计划高效地完成了田野工作量,也在SDG1和2地点取得了许多突破:在关键层位获得了大量具有完整背景信息的遗迹、遗物和其他相关材料;对SDG2遗址的年代进行了梳理和复核,确认了距今4.3到3万年该遗址人类活动的信息;首次发现了鹿牙穿孔坠饰;出土大量鸵鸟装饰品、半成品和蛋壳碎片,构成了完整的制作流程证据链;发现了包括飞禽类蛋壳、颜料使用的证据;在SDG1厘清了地层序列,获得了大量具有清楚空间位置信息的测年样品;进一步确认了石叶和石片遗存时代上的先后关系……。

突破,不仅来自于对考古材料的新思考和新科学问题的提出,也源自技术和发掘方法的革新,这也是我们这个信息时代的一个缩影。

发展

水洞沟,从一个小地名,成为一个闻名中外的遗址名,到如今发展成为国家级5A景区,年游客数量近百万人。短短20年,变化可谓是巨大的。这一发展的基础是遗址不断的发掘和发现,但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水洞沟旅游公司的持续投入和地区与国家的经济发展。

2003年的水洞沟,只是考古圈内特别是旧石器考古人所知的一处重要遗址,所在地临河镇也只是一处毛乌素沙漠边的典型西部乡镇——漫天黄沙、荒凉、寂寥。水洞沟旅游公司10余年坚持不断地投入,规划修建道路、通水通电、修渠建堤、新建水洞沟遗址博物馆、重修张三小店……。2013年,水洞沟遗址发现90周年会议举办之际,水洞沟已经不仅是一个遗址,更是一处宁夏著名的旅游目的地,与会的国内外学者在遗址考察的同时也享受了一次旅游活动。2015年,在第2地点开始新一轮发掘的第二个年度,水洞沟迎来了又一次突破——成为国家5A级景区。同时,水洞沟周边地区宁东能源基地的大规模建设也初见规模,水洞沟的宁静被打破,水洞沟也取代了水洞沟遗址,成为西部大漠观光的一张靓丽名片。

作为唯一一处位于5A景区的旧石器时代遗址,每年的发掘季,我们都要面对着每天如梭的游客从遗址前经过,也时常会被问到“挖到了什么宝贝”、“在挖什么”,甚至“你们是不是演员”之类的问题。往日里享受寂静的我们面临了新的课题——如何在喧嚣的景区向公众现场科普考古知识,特别是旧石器时代考古知识。作为景区管理方,考古发掘点恰好在旅游线路上,如何提供更好的服务以满足观众的文化需求,也是一个问题。考古队与旅游公司不谋而合,高老师和王惠民老师多次对景区员工,特别是讲解员进行了系统的基础培训,还帮助修改了解说词。在发掘中,我们也要求志愿者对于观众的问题都热心回答。景区公司还积极联系电视台,围绕旧石器考古主题,组织各种类型的宣传活动,并在景区内开辟场地,开展了模拟考古、石器打制、钻木取火等多种形式的实践活动,吸引了大量研学游的学生。每年夏天的发掘,既是景区一年一度的活动季,也是旧石器考古的科普季,这也成为高老师所总结的“水洞沟模式”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景区的发展,考古队的突破,更少不了一直默默帮助我们的民工。伴随着宁东能源基地的发展,景区所在地的村民们都因拆迁脱贫致富,从2003年穷困时期骑自行车来上工都是奢望,变成了如今开着丰田霸道潇洒前来。恍惚间,想起了早年间听说内地考古队去香港考古时,民工都是开车上工,工资还比考古队员高得多。没想到,伴随着国家的快速发展,我们的民工朋友也接近了这个水平。水洞沟周边各种建设需要大量用工,工资也水涨船高,但我们的民工朋友每年在发掘季都愿意加入我们,即使工资比别的项目要低。我也曾问过她们,得到的回复是“不累”、“有意思”。我想,这也是时代发展的表现,钱很重要,但在不那么缺钱的时候,有意思,也是选择的重要原因。

常常听说考古是一个盛世行业,很幸运,过去的十年,考古在国家盛世中发展壮大;未来,也期待着更高的辉煌。

传承

2003-2007年发掘不仅是一次主动性的考古发掘,更是一个生动的野外课堂。包括我在内的国内许多80年代出生的旧石器考古从业者都从这个课堂中走出。过去十年的发掘,遵循着这一传统,每一年度都征集各大高校的学子作为志愿者参与发掘,也有国外高校的志愿者报名参加。10年时间,一共有30多个国内外大学、研究机构的100余位学生参加了水洞沟发掘。许多参加水洞沟发掘的学生最终选择了旧石器研究方向,有的已经开始攻读博士学位,有的已经在大洋彼岸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回国任职。2021年,高老师还承担了国家文物局组织的旧石器时代考古高级研修班的培训任务。一批又一批的旧石器考古人从水洞沟走出,这里也成为中国旧石器考古的重要基地。

水洞沟是如何让这些年轻人一拨又一拨地爱上旧石器,投身旧石器的?毕竟,比起晚期的城址、墓葬、窑址等丰富的遗迹,金器、青铜器和玉器等精美的遗物,旧石器时代考古的确要单调很多,所面对的绝大多数也都是非常“普通”的石头和骨头。但小石头却有大故事,人类数百万年的历史,绝大多数要靠这些石头来破译。为了破译坚硬外壳背后万年以前的人类故事,我们必须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其难度可想而知。同时,也要更多的借助自然科学手段来解释和发现过去的微小信息。也许,正是这种挑战和交叉学科的特性,确切的说是超越自我的研究乐趣吸引了我们,最终选择踏上了对全人类的寻根之旅。

传帮带——笔者(右2)作为“老师”在给学生讲解全站仪的使用(高星供图)

寻根是个大问题,不是一时之事,完成水洞沟的实践学习却是每个人几个月内的小目标。为了顺利实现这个小目标,每年的发掘中,我们都设置有专门的培训。除了对野外发掘技术的训练,操作流程的规范指导,还有对旧石器理论、实践知识的集训。参加发掘的志愿者不仅在野外发掘中可以实践发掘规范和技术,更多的可以在室内通过学术报告、现场研讨等多种形式了解旧石器。特别是石器模拟打制实验吸引了众多志愿者,有人甚至只是因为对这一脑手结合项目的兴趣而选择了旧石器。这一项目也让许多志愿者知道了从“知”到“行”的难度,体验到了动手的快乐。高老师还多次组织诸如用石器割肉剥皮、石烹法模拟等旧石器时代生活方式体验的快乐考古,并在这些活动中安排学生收集数据、采集信息,达到了既玩儿了,也学了的双赢——石器并不冰冷,反而有趣得很。

一直听师长们谈及20世纪在周口店的培训,铸就了全国旧石器考古一支为数不多,但都是精兵强将的行业队伍。2003-2013年的十年,我们这一代在茁壮,2013-2023年,又一个十年,新的一代又开始成长,水洞沟-周口店,传承着旧石器人的理想,也期待着未来有更多“金洞沟”、“木洞沟”、“火洞沟”、“土洞沟”……,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中国旧石器的火焰越燃越旺。

尾声

10年前,我只是刚刚毕业的学生,10年后,我也不得不适应被称作“老师”;10年前,我还是而立之年,10年后,我步入不惑之际;10年前,我还享受着二人世界的自由,10年后,我也开始为如何驯养“神兽”困扰;10年前,我还在IVPP,10年后,我已到了MUC。10年的变化对我个人来说可谓巨大,但对水洞沟遗址来说,我似乎只揭开了她面纱的一角,她依旧还有无数宝藏等着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下……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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