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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草

2023-06-13杨逍

回族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冰草文林佳丽

杨逍

1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李文林正和张佳丽吵架。在他们五年的同居生活中,吵架其实是常态。但很多时候,大吵之后,他们依然会在床上恩爱有加,他们用这种剧烈的方式在一次又一次的情绪激荡中掏空自己,然后又一头扎进混沌的生活。当他们拥抱在一起,脚趾紧密缠绕的时候,依旧会为未来绞尽脑汁。

这一次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张佳丽下班后和朋友去吃饭,晚上十点的时候回家,发现李文林在另一个卧室睡着了。这是旧有的习惯——当另一方有应酬的时候,他们就自动分开睡,这原本并无什么不妥,但张佳丽在卫生间里发现她中午泡在洗衣盆里的衣服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心里便有些恼了。她趴在马桶上干呕了一阵,憋得眼冒金星泪水涟涟,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她觉得自己十分清醒,而且十分确定她中午的时候给李文林在衣服这件事上做了交代。她明天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采访,必须要穿这件衣服。起身的时候,她晃了两晃,右脚碰在了水盆上,盆里的水溢出来湿了她的鞋。她对着水盆踢了两脚,凉水就漫过了她的裤腿,她被那种冰凉激怒了,又踢了两脚,水盆就被打翻了,凉水溅湿了她的脸。她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李文林进来将她抱起,她却在李文林的脸上扇了一个耳光。李文林并不对她动手,他从来不对她动手。他将她扔在沙发上,黑着脸要去卧室。她拽住了他的衣角,吼道:“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

“又来了。”他说。

他们的吵架中,这是一个核心话题,要么从这个问题开始,要么以这个问题结束,要么这个问题就贯穿始终。李文林早已记不起,张佳丽从何时开始变得粗暴而充满怨气,但面对张佳丽的质问,李文林向来不知道如何作答,有时候被逼得急了,李文林就说离婚吧,反而把张佳丽惹笑了。离,拿什么离?两人再次回到问题的原点,便一同陷入沉默。

他们其实很多次都想过分开,也清醒地知道,他们都不是对方要选择的能够白头偕老的人。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误会,或者是一个错觉。当然,直到现在,张佳丽都没弄清楚,她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同情才和李文林生活在了一起,正如李文林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是为了自我安慰,还是为了报复王美玲才和张佳丽生活在了一起。这是一笔糊涂账,他们都没算明白,甚至可以说他们本就没打算要算明白。所以他们在想着分开的时候,却又再次纠缠在一起,李文林觉得他们就像两株冰草,地上的叶脉茎秆春生冬死,可地下的根须却相互混为一体,难舍难分。

“要不是我救了你的命,你他妈早死了,晓得不。”张佳丽从沙发上弹起来,又重重地跌下去,她的头碰在了沙发的木质扶手上,她哎哟一声抱头缩作一团。李文林有些担心,刚想去扶张佳丽,父亲的电话就打来了。

父亲说母亲殁了。

李文林愣了一阵,终被张佳丽的呻唤惊醒了。他将她抱进了卧室,扔在床上,看了看她的头,确定并无大碍,便给她脱了衣服,盖好被子就出了卧室门,张佳丽的叫声被他关在了门里。

李文林并没有惊讶或悲伤,反而为母亲暗自庆幸,六十八岁的母亲终于吃完了她在人间的苦,也终于不再为她不争气的儿子而熬干心血了,而他再也不用躲着母亲,他想着今后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到太原府了。这些年,李文林被母亲逼得太紧,以至于他承认他成了箭子川道人认为的那种标准的不孝子。

李文林回到自己的卧室,闪过一个念头:我是不是该连夜赶回老家去?但这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重新上床,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才能以饱满的精力应对繁重的丧事。他对自己说:“不着急。”

李文林在床上设想丧事的流程,当然还是凭着少年时代的记忆。他经历过爷爷奶奶的丧事,但奶奶死的时候他才三岁,他對奶奶的记忆仅停留在那张黑白遗像上。爷爷死的时候,李文林刚上初一,记得是2月初的某一天傍晚,全家人刚吃过晚饭,爷爷却说他想喝一碗浆水拌汤。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但爷爷却说得严肃而郑重。母亲觉得爷爷单纯是为了给她找麻烦,拧着身子去了场院,可等她天黑回来的时候,爷爷仍然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用孱弱的声音强调,他只是想喝一碗拌汤而已,等喝了这一口,以后再也不会麻烦别人了。爷爷的声音从黑洞洞的门里飘出来。母亲终究拗不过爷爷,她担心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知道了此事,定会对她不依不饶。可没料到的是,爷爷喝了那碗拌汤,便在椅子上睡着了。李文林真的以为爷爷睡着了,就去偷着揪爷爷的胡子,他揪了一把,爷爷却将脑袋就势一耷拉,李文林再去揪,爷爷的脑袋像钟摆一样摆了两摆,仍无反应,李文林吓得大叫起来。

爷爷的丧事极为隆重,他的儿子女儿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穿白戴孝的人跪满了院子。李文林和哥哥姐姐们混在人群中一会儿弹杏核,一会儿打四角,每到众人要放声大哭的时候,就有身边的大人在孩子们身上狠狠掐一把,孩子们就疼得跟着大人们大哭,哭声漫过太原府,整个村子就沉浸在一片欢乐的哀乐中。

至于葬礼中爷爷的儿子们要干什么,他一概不知。

这时候,一个严峻的问题冒了出来:李文林猛然发现,母亲葬礼他将是唯一一个跪在院子里的孝子。这在太原府来说并非小事——孝子的多少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死者的威望和身份。太原府史上官做得最大的李乡长,两个女儿外嫁,儿子早早出了车祸,他死后无一人为他拄孝子棍,只好让一个侄儿代劳,他在村里的房产后来也归了侄儿。人们给李乡长盖棺论定说他一个人把后代儿孙的活路截死了。李文林的父亲不信这个,作为一个在戎州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地质工人,他说李乡长才多大的官啊,放在戎州城,或许连他都不如。人们对李文林父亲的底细并不十分清楚,但想着他有一个出色的儿子,也是令人敬佩的人物,所以李文林的父亲在太原府一直活得挺骄傲,尽管太原府人都认为他与李乡长根本没法比,他们认为李乡长才是大人物。

李文林无比清楚,父亲活在他虚荣的个人世界里。

父亲又打来了电话,试探着问:“你,几点回来?”

“您说。”李文林第一次对父亲使用了您,他以为在这个重要时刻,父亲一定对他有重要的嘱咐。

“你,一个人回来?”父亲答非所问。

“呃,估计……应该是……一个人。”

“带上龙龙?”父亲的口气坚硬了一点,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

“啊?”李文林含混地应了一声。

父亲说:“毕竟,是你妈妈带大的。”

对,他曾经的儿子,现在的“敌人”,确实是母亲带大的。但那时候他叫李晓龙,名字是李文林亲自取的,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李文林在他身上倾尽了父爱,但突然有一天,李文林发现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场灾难改写了李文林的人生。他与王美玲母子就此决裂,他剥夺了龙龙姓李的权利。他与他们相互折磨了两年,就像冰草与麦苗的噬咬,他坚毅地将冰草的根须扎进了他们生活的每一处缝隙,直到王美玲奄奄一息,他才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是张佳丽救了他,当然,也变相地救了王美玲。他无法理解王美玲为什么拒绝离婚,但他知道如果王美玲答应了离婚,他内心的那根弦就会立刻绷断。

五年了,他再也没去过他们曾经的房子,也没有见过王美玲。但他听说王美玲一直对别人说那小子是他的儿子。

他觉得父亲真是荒唐透顶了。

2

张佳丽比李文林小八岁,他们同一年进的市电视台,只不过那时候张佳丽刚刚研究生毕业,而李文林已经在邽县电视台干了足足六年。那一年,李文林和王美玲结婚三年,他们的儿子李晓龙刚过了一岁生日,一切都显得那么欣欣向荣。乡镇干部王美玲对他们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憧憬,虽然她知道调到市上千难万难,但她还是坚持相信,一个人走在了前面,另一个人也能紧紧跟上,为此她给予了李文林一切必要的支持。她毫不犹豫地卖掉了县城的房子,然后在市区的边缘地带买了一套二手房,房子到手后,她请了一周假,将房子做了细致布置,她想着等将来日子不紧巴了,再重新装修一次。

如果不是分在了同一个组做纪录片,张佳丽和李文林或许只能是有点脸熟的同事,最多就是擦肩而过,相视一笑的那种认识。当然,也并不是说张佳丽做了李文林的助手,他们就一定会碰撞出暧昧的热浪,至少对李文林来说,他一头扎进了城市,就像泥鳅汇入了江海,并不是江海的宽阔让他摸不着边际,而是海盐的浓重常常让他看不清方向,他埋头向前,却时常在原地打转。

正如人们惯常理解的那样,能脱颖而出的人必定是满腹才华又心有梦想。李文林到市台后,用一年业余时间重走关陇古道,拍摄了纪录片《陇坂往事》,本来是抱着玩的心态,却没想到获得了全省的纪录片大赛金奖,主管电视台的王副市长会见了李文林,并以一场饭局给予他嘉奖。吃饭的时候,李文林提到了妻子,王副市长一口就答应了。这其实是顺嘴之事,李文林并没当真,但半年后,王美玲就被借调到了市农业局,王美玲勤恳干事,两年后办理了调动手续。一切顺利得令人惊讶,他们的朋友都觉得李文林有惊天动地的本事,因而在饭局上也对他多了一份敬重。王美玲睡在城里自己的房子里,高兴的时候就会搂着李文林狠亲一阵儿。借调的那两年里,虽然工作很忙很累,但她却情绪高昂,做饭也从不凑合,甚至身体的欲望也像被重新激活一样,两个人在床上内心饱满得像新婚之夜,从未有过的和谐持久也让李文林容光焕发。

那时候王美玲还会把多余的精力奉献出来,甚至在幼儿园门口等儿子的时候,也忙着给张佳丽物色对象。她把张佳丽叫妹妹,听的人都以为她真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高才生妹妹。她把照片让人家看,人家都一脸疑惑地将她俩对比,王美玲就说:“你不晓得,我在乡里工作了将近十年,那么大的风沙,换作是章子怡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王美玲把自己底子差的事全怪到了关山的风沙上,却说她“妹妹”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小公主,追的人太多了,可“妹妹”就是眼光太高了。

王美玲后一句话倒说的是实情,可怎么说呢,在李文林眼里,张佳丽并没有王美玲夸的那种闭月羞花的美貌,无非是年轻,会打扮而已,容貌并不出众却也耐看。张佳丽有着小城女孩子的果敢、洒脱和自私,看着娇羞的一個人,喝起酒来却无比豪放,喝多了就会哭会闹。不好的一点是他觉得实在是太瘦了,女人瘦了穿衣服好看,可在床上就不一定好用。李文林喜欢王美玲肉乎乎的样子,也喜欢她浑圆而坚挺的乳房,他早就养成了睡觉把手放在她乳房上的习惯。作为一个并不一本正经的男人,李文林也曾将手放在别的乳房上,但他觉得都不及王美玲的好,从而他坚信王美玲的乳房是天下最好的,以至于他每每将手放上去的时候,都会产生一股隐秘的自豪感。而张佳丽平胸,有一次工作的时候,他的右肘无意间碰在她的胸上,他感到了海绵的空空荡荡,他冲她一脸坏笑,张佳丽打了他两拳,张佳丽说:“我是平胸我骄傲,怎么的。”李文林说:“到底有没有我的大?”张佳丽说:“流氓。”每当王美玲夸张佳丽漂亮的时候,李文林就说:“真不敢想象,她以后的老公睡觉的时候要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王美玲就瞪着眼问:“摸过?”李文林说:“哪儿还用得着摸啊。”那时候,李文林压根儿就没想过会和张佳丽发生点什么,而平胸的事张佳丽后来还给王美玲亲口说过,说是李文林把她平胸的事在单位曝光了,王美玲哈哈大笑,说这事儿还用得着别人曝光啊。两个女人就笑作一团。

有一阵子,张佳丽还真有过做胸的念头,却被王美玲制止了。

李文林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为什么是张佳丽接纳了他,后来他问过张佳丽,她却说人命关天,怎能不救。她当然说的是假话,但他觉得她并不爱他。他曾和她谈过结婚的事,却被她否决了。

第二天早上,李文林在客厅里等张佳丽,他想了一夜,觉得很有必要把母亲的丧事告诉她。他希望她能一起回太原府。张佳丽起来得有点迟了,她匆匆忙忙地出出进进,李文林隔着卫生间的门将这事给她说了。张佳丽回复的声音被马桶的巨响淹没了,李文林没听清她的话。他只好问:“你可以跟我回去吗?”张佳丽突然把门打开,嘴里咬着牙刷问:“什么?”李文林说:“一起……回。”张佳丽漱了漱口说:“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

李文林站在门口,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在张佳丽这里翻过去了。

李文林一个人回了太原府,车到村口,他看见王美玲领着九岁的王晓龙和两个大包站在那里。五年未见,王美玲竟然瘦成了麻秆儿,那个“敌人”也长得和王美玲一样高了。李文林尽管脑袋里轰然响了一声,但还是停了车,摇下了玻璃。王美玲将脸凑过来,看清了李文林,脸却一下子憋得通红,额头的青筋暴起,像是一路负重走来的。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五年时间,这个女人长得不像她了。

父亲将他们叫来了。

李文林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前行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母子快步地追了上来。

3

桐岭湾的小樊先生主持了母亲的丧事。一应流程都有父亲和刘三爷操心,李文林只管按照他们的意思尽自己的本分就行。

母亲的棺材是关山上好的崖柏,这是父亲的要求。李文林庆幸现在的棺材能在箭子镇定做,若是放在早些年,就得请老木匠在家里打制,这是一项繁复的工程,丧事的日期要跟着老木匠的进度来决定。老木匠脾气不好,但打制棺材的手艺是箭子川道最好的。早些年听父亲说,有一次老木匠给豁岘一家人打棺材,主人态度不好,惹恼了老木匠,那口棺材足足打制了六天才完工。

买来的棺材比老木匠打制的更为精细,李文林亲自在两侧用金粉勾画了一些抽象的花朵和鸟雀,在前后两端各写了一个繁体的寿字。老木匠绕着棺材转了两圈,嫌弃有很多地方做得太过粗糙,但众人无人搭话,老木匠就自顾自地说起当年打过的棺木。大胡子故意往他的软处说,提起豁岘的事,老木匠反而一脸得意,高昂地说:“那时候谁敢把手艺人不当人,哪像现在,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一句话把大家戗了,众人便都各自散开。

王美玲和三个婶娘在西厢房的炕上为母亲做老衣,她不会针线活,只是帮着穿针引线,偶尔跑跑腿,得空了还去厨房里打下手。李文林能感觉到她每次经过的时候都要驻一阵脚,他并不理会。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王美玲会适时地将茶杯递到他手中,到饭点了,她会将碗筷递过来,她做得风平浪静,但李文林能觉察到她轻微的颤抖。李文林学着画画是近三年的事,王美玲之前并不知晓,李文林也能感觉到她想以此为借口和他说话,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王晓龙也过来看李文林画画,但“敌人”向来一言不发,这个孩子有着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符的沉默,从他们见面起,李文林没见过他笑。他也不和院子里的其他孩子玩,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读书或远远地站着看别的孩子做跨大步的游戏。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倔强,尤其是看李文林时,目光总是冷冷的,与李文林看王美玲的目光竟然十分相似。

李文林能感觉到王晓龙对自己的排斥,当王晓龙看他画画的时候,他便画得格外严谨认真,和他在台长面前表现的感觉一模一样。当王晓龙走开了,他才一阵轻松,他惊讶于自己的过激反应,后悔完全没必要这样做,但当王晓龙再次过来,他又会回到那种严谨的状态中。

“敌人”长大了,正以自己的姿态和李文林做着对抗。李文林不知道王美玲这几年对这孩子说了什么,也无法揣测“敌人”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但“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绵绵恨意,在李文林靠近他的时候,就会立刻将李文林罩住。

王美玲坚持在李文林母亲的草铺守灵,这是一个儿媳妇应该做的事。第二天晚上后半夜,李文林的父亲叫她去睡一会儿,她也坚持着没去。她知道老人于心不忍,或许也觉得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这确实不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媳妇应尽的本分。但她却觉得非如此不可,她想用这种仪式感来向外人证明她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要用女主人这个身份来告诉别人:王晓龙是李文林的儿子。王美玲的这个想法听起来有些绕口,但李文林能明白这个意思。

李文林和王美玲闹掰的事,太原府人并不知情,就连亲戚们也含含糊糊。人们并不会对一个远离村庄的城里人给予太多的关注。李文林的父母虽然久居乡下,却自然而然地将村里人与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除过两三家邻居,他们与外人打交道并不多。这一方面让李文林一家在太原府人眼中显得有些神秘,另一方面人们也失去了探究的热情。人们只知道李文林当年书念得好,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县电视台工作,后来又去了市上,其余便一概不知。村里二十岁以下的孩子甚至大多不认识李文林。所以王美玲在葬礼上的表现并不让人们觉得意外,她做了一个儿媳妇该做的事。

小樊先生在引魂幡上写孝子名字的时候感到十分为难,李文林坚持写他一个,但主事的七太爷却说李文林儿子的名字要一起写上,小樊先生问李文林儿子叫什么,李文林刚要说叫王晓龙,却又觉得不妥,但李文林不愿意叫他李晓龙,即使在这种虚假的时候,李文林也不愿意让他做自己的儿子。父亲进来说:“写吧,叫李晓龙。”李文林瞪着父亲,父亲也瞪着他,父子俩像两头要决斗的公牛,对峙了好一阵。七太爷看不惯李文林的态度,骂他:“你小子就是个养不熟的野狗,刚才不认儿子,这会儿是要连老子也不认了吗?”

李文林终究还是没有突破父亲的底线,当然也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他憎恶父亲,也憎恶着自己。但当他按照小樊先生的安排,和王晓龙一起穿上孝衣跪在院子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这么多年的恨并不是针对王晓龙这个“敌人”的。李文林当然没有高尚到“他是无辜的”这一层面,但他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四年,李文林对自己儿子的认知,时至今日还停留在与他共度的点点滴滴,李文林承认他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李文林看见他,就想到了“敌人”二字,可真正的敌人在哪儿,王美玲始终没有告诉李文林。

王美玲说那是一场噩梦,是怎样的噩梦,李文林无从得知,即使在他将她折磨得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说出那个噩梦,以至于李文林一直坚定地认为她是在保护那个敌人。一个隐藏的敌人折磨了李文林五年,而敌人浑然不觉。李文林看着王晓龙,这个长大了的“敌人”也长得不像原来的样子了,清秀间有一些英武,李文林觉得有点像自己。但他很快就憎恶他的这个念头,他突然想到,王美玲坚决地回到这个家里,是不是可以说明那真的是一个噩梦,而不是他自以为是的偷情。那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李文林在人群中找到了王美玲,发现她的目光一直穿过人群落在他身上。四目相对,但都没有躲避,而王美玲的眼泪一下子就汹涌而出了。五年前他习惯了她的眼泪,他也习惯了无动于衷,他希望她用更多的眼泪来洗刷耻辱,可现在,这突兀的眼泪却让他心里一酸,他瞬間明白,他们像冰草一样紧密伤害的这些年里,他们都深爱着对方,一个用愤恨来爱,一个用愧疚来爱,只是表达不同罢了。

但李文林还是躲开了她沉重的目光。

张佳丽的目光是轻盈的,即使在他们大吵大闹的时候,她的凶狠中也不会有沉重。他用自己的灾难拴了她五年,到底有没有爱,李文林说不清楚。

小樊先生做法事的时候,李文林起身到门口给张佳丽打了个电话,张佳丽接通后,说正忙着呢,就挂了电话。李文林回身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的景象,竟陌生得不知所措。爷爷叔叔们围着角落的两张桌子坐着聊天,时不时小声笑。他听到大胡子说做儿媳妇的为什么不穿孝衣,王铁匠便把声音压低说话,几个人将头凑了过去。李文林没听到王铁匠说什么,却脊梁骨一阵发冷。

王晓龙跪在院子中间,孤独得像一只白鸽。

4

六点起灵,可直到八点才下葬。

即使已经进入了4月,关山顶上的霜还是落了厚厚一层,翻过三个山头,还能看到小麦积顶上的皑皑白雪。晨光初露,无尽的空旷中,送葬的队伍就像一片不合时宜的冰草,长势凶猛却也有些无端的怪異。

老人们谈论着这一片昔日的辉煌。年纪最大的刘三爷指着不远处茁壮的三棵柳树说:“瞧,那是我和老八一起栽的,快六十年了。”几个老人就开始努力地回忆六十年前的往事,却怎么也够不着。

王铁匠对大胡子说:“你小子那时候还在你妈肚子里转经呢。”

大胡子回嘴说:“那时候你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屁孩,别告诉我你跟着刘三爷一起上山了。”

大家跟着一起笑。

王铁匠说:“当年农业社上工,这会儿早已经把天吼红了。”

刘三爷说:“对头,那时候三杆大旗就插在这三棵柳树上,桐岭湾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咱们太原府的红旗怎么就绷得像一面鼓,我告诉他们,我们的红旗是铁打的,他们还真就信了。”

大胡子说:“等分产到户了,天未明,我们早就一仗活儿干完了,站在地埂上憋着劲儿对花儿,那才畅快。”

刘三爷说:“你看现在,这地儿也真是可惜了。”

刘三爷叹了一口气,众人便都打眼四望,眼前是无边的枯草。十年前,万亩果园的项目轰轰烈烈地展开,人们极不情愿地在自家地里种了树苗,就对这一带撒了手,仿佛终于有了理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命”遗弃了。苹果树野蛮生长,纵使没有羊群啃咬,也长得不像样子,有的早死,有的被风拦腰折断,有的就被疯狂的冰草扎死了。

刘三爷顺手拔起一根冰草说:“人哄地一年,地哄人三年,冰草的根一旦窜进来,要斩断就难了。”

满地的冰草,慌乱而急躁的冰草,枯黄而了无生机的冰草,一旦过了春风,就会露出青芽,长在地面的草死了,而藏在地下的根却充满了生机。

李文林混混沌沌地跪在坟前,听着老人们说话,想到了冰草的生命,也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背诵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时,李文林一直认为那“春风吹又生”的一定就是冰草,在他对植物有限的认知里,他觉得只有冰草才能长得如此顽强。野生的东西都长得生硬。

黑魆魆的坟口冒着一缕一缕的热气,李文林不知道究竟是地下的热气还是老木匠在坟底点着了香烟。他知道天冷了地窖会热,也知道顺手捋一把冰草的叶片就会把手割破,但他不知道往地下多深才能冒出热气,就像他弄不明白,母亲拔冰草的时候竟然不会伤手。他对农事的常识还停留在高中毕业之前,遥远而含糊。他后来才明白,少年时代,他以一个学生娃的身份对抗着与土地有关的一切,母亲也因着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而不让他多干农活,他也因此在同伴中总保持着一种莫名的骄傲。这种稀薄的自尊造成了他倔强而孤傲的性格,他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像极了冰草,尽管当年跟着母亲上地,他对冰草这种植物深恶痛绝。

两边新翻出来的黄土散发着湿润的清香,但因为起来得太早,他和王晓龙跪在坟前各自睡了一觉。王晓龙睡得更为彻底,他靠在李文林的腰上,口水洇湿了李文林崭新的白色孝衣,空顶的孝帽从后面翻起,正好盖住了他的眼睛,帽子倒成了眼罩。李文林睡得并不踏实,老木匠正在坟底放篷木,一会儿喊着要斧头,一会儿喊着要锯子,李文林担心被发现了挨骂。但他确定他这样睡着的时候外人并不会察觉,在那么多的会议中,他和他的同事们早就学会了坐着睡觉,更何况这会儿尚有王晓龙的身子支撑着他。开会的时候睡觉,并非绝技,而是一项基本生存技能,人活着有些本领其实不需要特别训练。

王美玲跪在李文林身后,悲伤地挂着泪痕,有一阵子实在跪不住了,就顺势坐在了地上,但地上潮,她半个屁股悬着,反而更累,不一会儿就又跪正了。

小樊先生终于赶来了,他说一个早上他已经送埋了两家。这个节气上,很多老人都撑不住。

小樊先生摇起铃铛诵经,送葬的小辈们和李文林一起跪在了坟前,王晓龙也从睡梦中惊醒,老木匠已将坟底的篷木铺好,一切回到了严肃中。

刘三爷高喊一声:“出声。”

李文林没明白刘三爷的意思,却发现众人都一齐看向了他们。王铁匠说:“哈怂,哭出来。”李文林才明白这个时候是要孝子们在坟前大哭。他再次望了望人群,却哭不出来。他只好将头勾下去。

大胡子问:“没一个伤心人?”

李文林被问得浑身发热,但他还是将头再次压低了一点儿。

但王美玲哭了,这令李文林深感意外。她先是抑制着,声音低沉,可哭着哭着,便舒朗起来,到最后变成了伤痛欲绝的号啕大哭。李文林知道,她在哭她自己。

王晓龙也跟着哭了,声音不大,但与王美玲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反而加重了悲伤。空旷的山梁上,李文林听着他们母子的哭声,至此才觉得王美玲说的“那一场噩梦”是真的。

李文林拔了一把冰草,血慢慢将那枯黄染红了。

一层一层的黄土铺在了棺材上,母亲离他越来越远,直到那黑洞洞的坑口变成了一堆黄土,李文林才流下了眼泪,他知道,再也没有人坚持着要他和王美玲母子划清界限了,他们的联盟瓦解了,今后,他将要一个人与面前的两个“敌人”战斗。

5

当天下午,李文林要返回戎州。父亲说:“你们一起走。”

王美玲有些惊慌,说:“不,不用。”但父亲二话不说,就将王美玲的包塞进了车里。他将“敌人”赶上了车。李文林顺从了父亲的意思,他也惊讶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心生抵触。他突然想和王美玲好好聊聊。他觉得他们不该再用这种愚蠢的对抗来折磨对方,但当着王晓龙的面,能聊什么,他还没有想好。

车子出了太原府,沿着松树河一路向东而去。李文林选择了走桐岭湾的旧路。

李文林一直在找第一句话,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

王美玲先是將头拧向窗外,后来便盯着李文林的后脑勺看,她觉察到李文林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她,但她坚持着这个姿势,并不回避。王晓龙上车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枯黄的冰草编织的草圈。李文林想起小时候,他跟着母亲上地,歇息的时候,他也经常用翠绿的冰草编织这样一个草圈,在草圈里缠绕上狼毒花、格桑花或者薰衣草,那时候草圈就是他的遮阳帽。王晓龙的草圈尚粗糙,一部分冰草咋咋呼呼地展露出来,他低着头一根一根地往圈里缠绕。但他方法不对,有几根固执的冰草被他塞进去又跟着他的手指绷出来。车快到山顶,拐弯的时候,王晓龙的身子随着车速被甩向左侧,紧贴着王美玲,但他的手仍然紧抓着一根冰草,等到了山顶,他摊开右手,竟是满手的鲜血。

王美玲生气地抓起他的手看,王晓龙执拗着将手抽回。王美玲骂他:“作死啊。”

王晓龙紧咬着下唇,瞪着王美玲,王美玲便不再说话,从包里取出两张纸递给他。王晓龙左手接了纸,却展开右手仔细地看。血终究不多,只是因为攥紧了拳头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汹涌而已。

李文林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血算什么。”

话一出口,李文林就有些后悔了,他原本是想夸王晓龙勇敢,可说出的话却有了讽刺的意味。他不好意思地回头向王晓龙笑了笑,可这笑还是太过牵强。当李文林再次看向前方的时候,王晓龙抽出一根冰草,在左右手的食指上各自缠了两圈,他突然起身,将冰草向李文林的脖子上套去。李文林紧踩了一脚刹车,三个人都猛然向前一倾,冰草顺着李文林的后脑勺滑了下来。

王美玲惊叫了一声,一把抓住了王晓龙的左胳膊,呵斥道:“你疯了!”

王晓龙在王美玲的牵制下还想挣扎着起身,但终究还是抵不过王美玲,他突然大哭出声,他骂道:“李文林,你这个混蛋。”

李文林将车停在路边,平静地坐着,听着王晓龙大哭大骂。他丝毫没有想到,这个一直被他当作“敌人”的人,现在竟把他当作了敌人。他那自以为坚硬的内心一下子决堤了。

“晓龙——”王美玲叫了一声,也哽咽出声。

李文林说:“对,我就是个混蛋。”

王晓龙哭累了,骂累了,车子驶出桐岭湾的时候他睡着了。

回到戎州,天已擦黑,李文林提议一起吃个晚饭,王美玲没有拒绝,王晓龙虽然赌着气,用愤恨的目光瞪着李文林,却也没有反抗。他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厅,三个人在烛光下沉默着吃饭,王美玲和王晓龙不会吃西餐,但在笨拙中,脸上的凝重反而慢慢消散了。李文林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

李文林回到家,张佳丽正在沙发上给脚涂指甲油。她看着李文林进门,换鞋,直到他坐到她身边,才说:“忙完了?”

李文林点点头,他认真地对张佳丽说:“我们分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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