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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中四婶语言的多重叙事功能

2023-06-12仇旋嘉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四婶祝福鲁迅

仇旋嘉

内容摘要:鲁迅先生作为现代小说中的一座高山,其作品至今仍作为经典并广为流传。而具体作品中的叙事艺术作为能够凸显鲁迅先生作品特色的重要部分,也受到学界的持续关注和研究,却仍能不断挖掘出作者暗含在文本之下的深意。本文将具体作品出发,针对鲁迅《祝福》中四婶在文中三次对祥林嫂所说的“你放着罢”这句话的叙事功能,从叙事语言、叙事者、叙事手法三个层面来对其在小说中所产生的作用进行具体的分析和探讨。

关键词:鲁迅 《祝福》 四婶 小说叙事

“重复”最早是修辞术语,指的是依靠重复某个词或者短语来达到特定效果的修辞手法,又被称为“反复叙事”,是“小说中的某一个事件、某一个细节在小说的各个不同章节中被一次次的重复叙述”。正如热拉尔·热奈特所提出:“重复事实上是思想的构筑,它去除每次的特点,保留它与同类别其他次出现的共同点,一系列相类似的事件可以被称为‘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的复现”。重复理论的集大成者希利斯·米勒认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米勒还指出重复主要有两种形式:(1)细小处的重复(对词,修辞格、外形或者内在情态的描绘);(2)略大外的重复(再现事件或场景,复制情节或主题),可见,它既可以是宏观层面的主题及结构重复,又可以是作品内部或不同作品间微观层面上的重复。

一.叙事语言:重复叙事产生的多层次效果

重复叙事在本文所探讨的对象《祝福》中突出体现为人物言说话语的重复,可归为前文中米勒所说的“细小处的重复”这一类别。四婶在小说中说的三次“你放着罢”的语气、语境、语义以及施事者和受事者的状态各不相同,故这句话产生的效果也有所不同,接下来通过人物话语中具体言说方式的细微区别来分析其中所存在的差异。

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当中,从语句本身的角度进行分析,作者都使用了主语在前的句式,即“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一句中主要句意重复的同时人称也存在重复。此处的重复是为了强调有关祭祀的任何东西,无论是第一句中的酒杯、筷子还是第二句中的燭台,四婶都不让祥林嫂来碰,重点落在了“祥林嫂”这一主语上,起提醒作用,而两句发生的语境则是四婶碍于情面无法直接表达对祥林嫂“晦气”的介意,进而只能用强调主语的语言和肢体动作阻止其触碰祭祀用品的行为,故而言语之中透露出些许尴尬和堂皇。正因如此,祥林嫂在没有领会到言语中的提醒和强调却被肢体语言阻止后无事可做,只能“疑惑地走开”,从“疑惑”中表现出她受到阻碍后感知到了四婶嫌弃的态度,却因不明白其发生的根本原因而感到“疑惑”,这里也为下文祥林嫂与柳妈交谈并攒钱捐门槛的行为做了铺垫。

这句话的第三次重复的背景在一年之后,祥林嫂用这一整年攒下来的工钱去捐门槛,并神清气爽地告诉了四婶这件事。从施事者和受事者的状态变化来进行分析,祥林嫂作为受事者在柳妈(施事者)的影响下,实施了自认为可以洗脱晦气和他人偏见的行为,她自身的心境就变得舒畅而坦然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只发生了受事者单方面状态的改变,故四婶的态度并没有因受事者主观的想法而发生变化,甚至对于祥林嫂一年过后却还是不识抬举的行为所表现出的语气更加恶劣,愈发不客气地“大声”说着,生怕沾染了祥林嫂的晦气。从四婶的角度出发,她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中的阻止行为已经让她成为了祥林嫂捐门槛行为的间接施事者,故受事者自身状态和心境的改变没有对其产生任何影响。所以在小说中可以看出,祥林嫂的行为没有得到四婶的认可,即受事者的行为毫无意义。不仅如此,还因这一年中鲁镇上的人对祥林嫂的耻笑和唾弃,四婶愈发对祥林嫂感到厌倦和嫌弃。故这种言语上的次次重复,就凸显出了施事者和受事者之间的状态差异和分离。

这三处重复,是从不同的层次进行话语的展现的,所以多方面、多角度的呈现出了在这个过程中四婶对于祥林嫂的态度逐渐变差,祥林嫂的状态由对行动的思考到拼命攒钱捐门槛的大喜,再到最后一击致命的绝望的变化,对小说的叙事产生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这种通过人物语言来表现的重复对小说起到推动情节的作用,在余华的《活着》当中也同样存在:

过了一会,爹说道:“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28)

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时说的话,便一遍一遍去对苦根说:“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177)

这两句话的重复也有差别。第一句中是“爹”对“我”说的话,小说后面还跟着一句“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这是在“我”赌输掉100亩地,家道中落的背景之下所发生的对话,表达的是“爹”对“我”的家族长久发展历程的感慨,是经验的总结,更是对于现在生活落魄的一种悲叹和无奈。而第二句中是“我”在不断重复这句话给“我”的下一代,其中蕴含着的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美好的期望,和对下一代会继续延续下去的希冀。这里的重复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全文的脉络,即随着小说的走向,在福贵的一生中家族逐渐走向没落,和他在历经苦难之后所开始的对于人生的反思、对“活着”的一种强烈的意志,又因其父亲最终逝世的结局暗示着小说中除主人公之外的悲剧性结尾,同时也对小说的叙事暗含着一种引导的作用。

二.叙事者:多重话语叙事结构的形成

所谓叙述者即话语人,范畴定位来源于“语言形象”理论。“语言形象”是俄国著名文学家巴赫金讨论艺术话语,主要是小说话语时的一个核心概念。即小说语言形象的关键词是“说话人”和“话语”。这种范畴内的说话人并不仅限于文本中的主人公形象,也可以是作者或者隐含作者。他们的话语方式再现了小说的语言组织形态。本文的特色之一就在于多节奏的话语人形象展示,其在小说中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并且形成了多节奏的话语叙述模式,而作者、叙述人、主人公构成了主要的话语人。

而在探讨鲁迅小说中的艺术特色时,除概念之外必须提及的是他有意识地发展了“小说叙事者”的艺术,除了以“我”为主的“看与被看”模式以外,还在小说中通过隐藏的话语者构建出了多重话语叙事的结构。从整篇小说来看,四婶言语的直接叙事者应该是文中的第一人称“我”,但在这几句话中进行对话的人是四婶,对祥林嫂的认知也是从四婶的角度出发进行构建的,作者在这里又形成了全知的上帝视角。除此之外,在四婶的背后还隐藏了一个话语者:鲁四老爷,即“我”口中的四叔。在“我”展开叙述祥林嫂经历的过程中,这两个人物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小说的叙事,不仅使小说的叙事过程更加真实和生动,也使读者能够从不同的角度了解到祥林嫂在他们眼中的状态,达到塑造人物形象的目的,同时形成了一种复调。接下来将从这一角度来具体探讨四婶三次语句的差异。

第一、二次是四婶在经四叔告诫之后,对祥林嫂实施的动作和语言,此时四婶的语言并不仅代表其个人的想法,还包括其背后隐藏着的话语者,即四叔的意志。这种对于祥林嫂晦气的忌讳由四叔作为起点,由四婶这个中介充当直接话语者的角色而传递出来。在叙事过程中起到作用的人物有两个,故该处通过不同人物的同一观点来反复强调祭祀是全家上下最重要的事情,并且同样极其忌讳祥林嫂的晦气。

第三次发生在卫老婆子告诉祥林嫂要去捐门槛,祥林嫂实施之后,这其中又增添了一个人物,柳妈。柳妈是鲁家的一个下人,她的言语从祥林嫂个人的角度看来,是代表着四叔、四婶、整个鲁家乃至全鲁镇人的观点,即祥林嫂将柳妈的话误认为是众人的态度,导致柳妈和四婶的话语产生了矛盾,这个矛盾实际上是背后隐藏话语者的意志同直接话语者意志之间的冲突。而正是这种冲突,使得小说中的多重话语之间形成对立,构建出了多重话语的叙事结构。也由于这种对立,表达出多个人物对于祥林嫂的不同态度和认识,也使读者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因为身份地位不同,祥林嫂在不同人物心中的状态和形象是有差别的,使得祥林嫂这个角色能够多方面、多层次的得到展示。

这种多重话语的叙事模式,与以“我”为主体的叙事模式是相互交织着的。鲁迅在小说中所发展的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体却又置换全知叙述视角的方式,在他的其他作品例如《孔乙己》当中也有巧妙的运用。在该作品中以当伙计的“我”作为叙述的主要视角开篇,但叙述过程中又穿插着全知的上帝视角。这种虚拟视角叙述的方式,充分体现了现实主义真实自然的叙事特色,也将隐含的作者冷峻的眼光融入其中,使文本带有极其深刻的批判色彩。而孔乙己和祥林嫂只是单个人物,他们作为具有特点的“人”存在于作者所构建出的世界当中,而作品的文本是一个多重的完整的结构,其中除了人物还包含着叙述者的叙述视角等等,其意义在于结构的深层丰盈和彰显。“结构是以语言的形式展示一个特殊的世界图式,并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向世界发言的。”

三.叙事手法:弱化情节强调语言叙事模式的构建

无论是戏剧、电影还是小说,人物话语都是叙事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人物话语的不同表达方式从大方面上可以归为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两类。在传统小说中,直接引语是最常用的一种形式。它具有直接性与生动性,且其音响效果则是通过上下文而体现出来的。

纵观整篇小说,我们可以发现,祥林嫂是在人物话语的影响下发生了一次次状态的改变。即施事者四婶的态度暗含着受事者祥林嫂由表及里状态的变化,这种变化又是导致祥林嫂最后死亡悲剧的直接原因,使施事者成为了间接凶手,这一过程是通过四婶的三次直接引语的重复表达和使用得以实现的。作者在这一过程当中以人物的话语为媒介,采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交叉使用的方式,强调语言而弱化作者所直接叙述的故事情节,通过构建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和被叙述者状态变化的模式,达到了特殊的艺术效果。

这句话首次出现是在祥林嫂想要去摆筷子和酒杯时,四婶用语言阻止了她,这时祥林嫂并没有意识到原因来源于自身,于是“讪讪”地缩手又转而去取烛台,却再一次被四婶用言语阻止,只好“疑惑”地走开。这里的“讪讪”和“疑惑”都是祥林嫂自我状态变化的节点。正是由于四婶的出言制止,才会导致祥林嫂开始将怀疑转向自身,思考是否因自身原因使得四婶不愿意让她触碰祭祀用具,在这个思索的过程当中她所产生对于自我的反思,最终的结果就是她除了呆呆地重复阿毛被狼叼走的故事以外,无事可做。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产生之后,才会使得她有同柳妈聊天的空闲,由此才能够了解到捐门槛能祛除“晦气”,并促使她努力工作攒钱捐门槛。

这句话的最后一次出现象征着祥林嫂生存欲望的完全破灭。在四婶说出这句话的前后,可以很明显地体会到祥林嫂由希望到绝望的断崖式变化。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首先是祥林嫂在此之前都以捐门槛作为驱除自身罪恶的标志,即进行一个有明确目的的自我赎罪过程,她在这个过程当中的状态是“默默”的,而在这个过程完成之后,她心中的成就感和愉悦感使她变得神气舒畅、眼光炯炯有神。通过这个进程的完结,使祥林嫂在主观上完成了自我的净化和升华,使她的“高兴”达到了顶峰,才会“坦然”地去触碰祭祀用具。紧接着,四婶又以一句相同的话将她的行为一票否决,不仅将其打入和一年前毫无差别的状态,甚至因其自身的“高兴”而使她对此受到的打击更为严重,这种冲击对于苦苦拼搏了一年的祥林嫂来说是毁灭性的。她在这一瞬间自我意识突然觉醒,不仅认识到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并且明白了所谓的“晦气”和“罪恶”将会在她的人生中作为污点永远无法抹去。故作者在这里强调了祥林嫂的状态“变化非常大”,暗示了她最终将走向死亡的悲剧性结尾。

这种模式在小说中的其他地方也有所体现,祥林嫂被四婶阻止之后无事可做,便通过叙述阿毛死了的故事来打发时间。这一过程是通过重复叙述的开頭“我真傻,真的。”来完成的。在第一次叙述当中,作者通过使用直接引语的方式完整地叙述出了阿毛被狼叼走的全过程,并描写出祥林嫂当时的状态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镇上的人对此也各有敛笑、鄙薄、叹息的回应,而祥林嫂通过输出式的叙述得到回应之后便乐此不疲地用同一个开头吸引大家倾听她的悲惨经历,但不断的重复引来的是唾弃和厌烦,而后的重复则是以直接引语为开头却屡次被打断,使得故事在间接阐述倾听者的状态中达到了重复所产生的负面效果。祥林嫂在此过程中也发生了状态的改变,她从淌下眼泪到张着口怔怔地站着,再到通过别的事物企图引出叙述却没趣地离开,最后到她叙述的欲望消弭,不再对别人的嘲讽做出任何回应。这其中通过叙述的重复所强调的是由于外界对其经历的漠视,导致祥林嫂由发泄悲伤到逐渐沉默寡言的状态的变化,凸显出鲁镇人对祥林嫂态度的同时,也呈现出祥林嫂意志逐渐消减的过程,与下文柳妈给其带来新的希望构成了其状态先下降后上升的趋势。

由此可见,小说通过弱化情节强调语言叙事模式的构建消解了语言重复所带来的审美疲劳,所使用的多种引语交叉手法,增强了作品的反讽效果,也增强了对人物的同情感。

综上所述,在《祝福》这篇小说叙事过程中四婶的三次“你放着罢”起到了三个方面的作用,这些作用塑造出祥林嫂形象的同时,也在小说内部形成了鲁迅独创的一套话语结构。这些独特的结构共同组成了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特征,再加以作者悲悯的眼光和深刻有力的批判,便构成了其作品有别于其它小说的卓越之处。

参考文献

[1]李虹.对重复理论的再思考[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03):17-21.

[2]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M].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4]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乔国强.“隐含作者”新解[J].江西社会科学,2008(3).

[6]杨义.杨义文存(第一卷)·中国叙事学[M].人民出版社,1997,41.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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