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面点师

2023-06-07赵文辉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光明

赵文辉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三年甚至四年了,许亚军早就应该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他还是经常在半夜突然醒来,浑身燥热,心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就在刚才,他醒来后按亮手机瞅了瞅,还不到四点钟,天亮还早着呢。他抱着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唯恐惊醒熟睡中的艳玲。艳玲睡觉太轻,不能有半点儿风吹草动,只要他一开灯,或者刷抖音时不小心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就会冲他嗷嗷吼叫,像一个不讲理的孩子一样。移步客厅,摸黑穿上衣服,还是透不过气,走出屋子,在院子里那棵树冠最大的大叶女贞下,一连抽了四五支烟,许亚军才算平静下来。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重返卧室,掀开被子一角。艳玲睡得正香,一条光滑白皙的胳膊伸到了被子外面,借着窗外公共照明透进来的灯光,他默默打量妻子一张脸:圆润的下巴,微翘的嘴角,挺拔的鼻子一侧生了一颗黑痣,艳玲不止一次在闺密面前自喻为“老娘的美人痣”。许亚军发现艳玲的眼睫毛隔一会儿微微颤动一下,曾几何时,他对这张韵致十足的面孔如痴如醉,迷恋至极。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但好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想不出他的痛苦有哪一样不是源于这张好看的脸庞。

一直到外边的天空开始发青,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管头天晚上睡几个钟头,许亚军都会雷打不动按时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餐,一如既往地投入,不会有半点儿敷衍。今天也是如此。许亚军把泡好的黄豆、黑豆、大米、小米、燕麦、红枣一股脑儿投入破壁机,按下启动键。破壁机发出的声音可真够意思,许亚军觉得与他小时候听过的老驴叫、抢锅铲有一拼。许亚军开始择菜洗菜,一个凉拌一个热炒,每餐保证两个下饭菜。家里没有买过烧饼蒸馍,都是自己做的。买的蒸馍暄腾得太出格,用手一握就没了,天知道他们放了什么鬼原料;街上烧饼摊儿用的油很可疑,许亚军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些油壶上面有过正儿八经的商标。每次艳玲回娘家,许亚军都会叮嘱她带一块渣头来,代替酵母粉,渣头更能唤醒馍的面味儿。

许亚军是一位出色的面点师,知道什么季节吃什么好。在饭店做不了主,在家里他可是非常尊重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从不与自然规律相悖。“六月韭,驴不瞅;九月韭,神开口。”一年里有那么几个月份,家里是见不到韭菜的。饭店的韭菜合子、炸菜角从没有中断过,宽大肥硕的叶片看着挺喜人,要不是味精、鸡精、十三香和高汤在发挥作用,吃到嘴里,啥味道都没有。每年一入伏,新麦上市,磨出的面粉透着新鲜,有股浓浓的面香,他会一连几天给两个儿子打烧饼。许亚军使用的手法有所节制和内敛,不像在饭店那样大勺大勺地加猪油,每一层都用猪油隔开,烤好后从表皮到内里酥松软脆,客人吃的时候要捧在手里,要不一口下去,桌子上会有很多烧饼渣。他做的掉渣烧饼无人能比,包桌客人不止一次提出要求:我们这一桌能不能再加一份?另加钱还不行吗?也有人订桌时就直接提条件:不用给我们优惠,到时候送我们十个掉渣烧饼就行。

两个儿子洗完脸坐到饭桌前,等着早餐端上来。这时平底锅里的葱油饼正好起泡,发出的焦香味饱满、坚定,二人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二小子才上幼儿园中班,调皮得很,在幼儿园三天两头惹事,时不时带一个青眼窝回来,让许亚军心疼好几天。老大上小学二年级,除了学习成绩撵不上,其他方面没一样有毛病。晚上他和艳玲回来迟,老大会熬粥馏馍、拌黄瓜,像个大人一样照看老二。像无数有责任心的“80后”夫妻一样,他俩发誓不管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要让两个儿子进最好的学校、上最棒的补习班。他俩也像那些同龄人一样犯着相同的错误:自己从来不读书,在孩子最需要的时候不在现场。吃过饭,两个小家伙儿会背着双肩背书包爬上他的电动车,前面站一个后面坐一个。两个人都是半托,午饭在学校或幼儿园吃。

他们离开家的时候,艳玲还在睡觉,或者已经醒了,身体却不听使唤,喜欢赖在床上刷抖音。她在一家火锅店上班,有时值夜班,两点多才回来。不值班她不愿早一分钟起来,卡着点,心里算计着时间,万不得已才掀开被子。洗漱,上卫生间,化妆,时间越来越少,节奏也越来越快。最后胡乱喝两口被许亚军称为“软黄金”的综合豆浆,撕一块烙饼塞进嘴里,小跑着去车棚找电动车。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这个毛病不好,打算“改邪归正”,为此还在微信个性签名一栏表达了自己的决心: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做一个有执行力的人。正如许亚军所料,坚持了一个星期出头,就又重蹈覆辙了。

他一直宠着她,像宠两个儿子一样。

把两个儿子送到学校后,时间也不多了,许亚军直奔饭店。当他穿着领口绣有红色镶边的厨师服从更衣间出来,融入等待点名和喊口号的队伍时,一天的职业生涯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几年小县城的餐饮业也在拼命与时俱进,动不动就从省城的餐饮管理公司聘请培训老师来提升员工素质。这些培训老师真本事有没有不知道,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班前会风暴一个比一个搞得轰轰烈烈,弄得员工个个像打了鸡血。许亚军很不习惯这些外向型过分显著的形式,尤其是互动环节,再碰上结对的是女员工,心里就更发怵。许亚军来烙馍村已经五年了,特别不爱说话,平时连个“老板”都不会喊。他的优点在别的地方。走菜高峰期,他会格外投入,几乎小跑着奔走于烤箱和面案之间,要是老板挡了路,也会毫不客气地一掌拨拉开。老板门里出身,店里就没用过厨师长。他从心里喜欢许亚军。他发现许亚军平时闲下来总喜欢琢磨点儿什么,花样更新啦,口味变换啦。不像别的厨师,一放下家伙什就去掏手机,有服务员端着客人退掉的菜进后厨,都装作一脸无辜,配菜、打荷、炒菜,一个个想方设法撇清自己。许亚军从不推卸责任,只要面点出差错,他就会一分不少自掏腰包买下来,仔细品尝,查找原因。他非常用心,出炉的香蕉派有一点瑕疵都不肯装盘。看着做好的面点被传菜员端出厨房,他的心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了餐桌,担忧着什么。

许亚军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去地摊儿上坐一会儿,一碟花生米,二两散酒,喝完最后一口起身就走。每当那个时刻,在白炽灯光的映衬下,许亚军一张脸黑得那么彻底和纯粹。他腰杆挺得笔直,仰起脖子,最后一口酒喝得响亮而从容,一天的辛劳随着酒精和烟草慢慢消散。他知道在家里,两个小淘气还在被窝里等他。他会一个个抱到卫生间,用淋浴喷头给他俩洗脚,抠他俩的脚趾缝。然后一边抱一个,扔到席梦思床上,他俩喜欢枕着他的胳膊听他讲老掉牙的《神笔马良》。睡眠会来找他们,这一天便结束了。

就在这天晚上,许亚军的正常生活被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打乱了,他第一次变得狂躁,差点儿失去理智。

像以往一样,所有菜走光后,老板扔掉围裙,洗净手,撕掉一盒香烟的包装膜——他要去几个包间给那些熟悉的顾客挨个儿敬烟打招呼,问人家吃好了没有,还需要什么。老板一出厨房门,正在卖力清洗灶台的二灶徐小胖马上扔掉手里的竹刷子,哼着小曲儿,也跟着出了厨房门。他喜欢去前厅找服务员打情骂俏,再顺便打听点儿稀罕事。老板巡台结束前他会返回厨房,这个点儿卡得很好,老板一进门就会看见一个奋力打扫卫生的小胖子。老板其实清楚这些鬼把戏,只是没去揭穿他,徐小胖有两道菜炒得不错,大葱烧海参和支竹牛腩,回头客不少。

这回徐小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兴冲冲的样子,像是打听到了稀罕事。他瞅了瞅许亚军,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许亚军在剁肉馅儿,用了一把老式宽背刀,刀尖朝上,刀背上下起伏。厨房有一台小型绞肉机,许亚军没有用过,按照师傅的说法,绞好的肉馅儿没魂,肉的肌理也被绞断,会影响口感。许亚军的师傅在白案江湖行走了一辈子,手艺正统,传授给许亚军一些快要失传又很难派上用场的手艺,还有这把曾为他扬名立万的宽背刀。刀有些年头了,手柄磨得光滑泛光。刀背略宽,刀刃呈弧形,前切、后剁、中间片、背砸泥、把捣蒜,功能齐全。许亚军把师傅这把刀保养得很好,平时极少用,逢重要的餐事才带上它:爷爷奶奶过寿,发小儿家吃喜面,还有就是每年初二去艳玲娘家,会让它大显身手。今天拿到饭店,是借用饭店那块磨刀石——闲着归闲着,它的锋芒一天都不能挫灭。

徐小胖憋不住了,抓耳挠腮地走过来。平时许亚军不愿意搭理徐小胖,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徐小胖曾经跟艳玲在一家叫作“光明家菜馆”的中餐店共事过几天,到许亚军面前总显出一副自己人又神神秘秘的样子。他把手搭在许亚军肩上说:“邬老板来了,在212房间。”声音很低,像是怕人听见似的。

许亚军没有接他的话,手中的刀却明显迟疑了一下。他想起徐小胖刚来烙馍村时意味深长地瞅着他,问他:“左边一个乌字,右边一个耳朵旁,读个啥?”当时许亚军的脸腾一下红了,他知道这个家伙的坏心眼儿在哪里。许亚军像上次一样没有搭理他。

一个人最难做的,可能就是让舌头保持沉默。

徐小胖在厨房转了一圈儿,又来到面案前。他跟谁说话都是这副神态,像说别人坏话似的。他又说了一遍:“邬老板那桌拎的可是好酒,古井贡酒20年份原浆,说不定会邀请你去喝两杯!”

许亚军眉头皱了一下,不由得握紧了刀柄。他仍然没有回应。徐小胖要是就此罢休也就算了,谁知接下来他真是贱到家了,先是到凉菜间抓了一把刚刚炸好的花生米,又顺手抽了凉菜老大一根烟夹在耳朵上。从凉菜间出来,他去找洗碗工讲了一个段子,洗碗工咯咯笑着在他肩头捶了一拳,问他啥时候去家里帮她做腊肠,徐小胖坏笑一下:“咋了,当紧吃了?”见没人注意,他伸手在洗碗工屁股上拧了一把。

闹了一阵,徐小胖又来到面案前。

肉馅儿已经剁好加了调料,面也和好了,许亚军把它们放在一起,先饧一饧,一会儿再动手包锅贴。师傅经常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说:“你得把它当朋友,尊重它才行。”许亚军受了影响,和师傅一样认为每一道面点都有自己的灵魂,在制作的过程中从来不曾使用暴力。

许亚军抽出一根擀面杖,打算清理一下上面黏附的干面,这时鼻子忽然一阵发痒,他仰起头闭上眼睛,等了半天,喷嚏却没出来。接着又一阵发痒,他又闭上眼仰起头,张大嘴,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徐小胖就在这时走到他身边,声音响亮地替他打了一喷嚏。许亚军的那个喷嚏到半路又返回了,他揉了揉鼻子,眼睛里好像憋出了泪。有两个厨师看见,忍不住笑了。徐小胖也嘿嘿笑了,他以前可真没少这么干。

这一次,他笑到一半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老实人一般不会恼,但老实人一旦恼起来,谁也拦不住。许亚军揪住徐小胖的头发就是一拳头,徐小胖只觉眼前猛一黑,被打翻在地。许亚军跪压在他肚子上继续猛捶,徐小胖脸上很快开了花。老板正好巡台回来,和几个厨师一起上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许亚军拉开。

脸色发黄的徐小胖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嘴角淌着血,口里却没认输:“你等着,有种你等着。”一转身没了影。听他的口气,像是去搬兵,或者寻找什么称手的家什去了。

许亚军承认,那几年艳玲在“光明家菜馆”得到了照顾。那里曾经一度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和依赖。

邬光明是个远近闻名的好老板,勤劳能干,稳重得体,体恤员工,还特别和气,没一点儿架子。艳玲的娘家哥是个不太着调的人,没有驾驶证还时不时开着一辆不挂牌照的面包车来县里喝酒唱歌,被交警逮住过好几回,每次都是邬光明找的关系:最小额的罚款,不扣人。最后一回艳玲都不好意思张口了,邬光明却应承得很爽快:“我不是有个同学在那儿当中队长吗?而且他也不烦咱。”

老大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没有房产证和水电缴费条,哪个学校都进不去。眼瞅着别人的孩子都报了名,两个人急坏了,他们把双方亲戚梳理了几遍,居然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在出租屋里,许亚军把头埋在两腿之间,那一刻,失望把他压垮了。

又是邬光明伸出援助之手,在即将开学的头一天,帮他们办理了相关手续。一连几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艳玲找到邬光明说:“叔,下班有时间没有?我和亚军想请你去外面吃个饭。”邬光明宽厚地望着她,一脸笑意:“可不用客气,又不是外人。以后有啥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办不到也没办法,咱一个开饭店的小老板,没几个人看得起!”说着呵呵笑了。邬光明就是这样,喜欢帮助不如他的人,对谁都是这样。好几个员工申请廉租房找他出证明,他连句谢谢都不收。

春节的时候,夫妻二人去给邬光明拜年,提了二十斤自家加工的花生油。他们家有一块地不施化肥,不打药。这可能是他们最隆重的感谢方式了。邬光明很高兴地收下,连说几遍“这可是好东西”。临走又回送许亚军一条烟,许亚军不好意思收,邬光明撵到门外硬是塞给他。许亚军心里很温暖,对邬光明越发敬重了。一连几年,自榨花生油就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保留“节目”。

相对于“90后”“00后”来说,“80后”还是非常有责任心的一代人,尤其是许亚军和艳玲这些“家里没矿”的乡下人,继承了父辈能吃苦能受罪的秉性。老大入学后,两个人开始酝酿买房的事,说白了就是开始攒钱。为了拿全勤奖,一个月到头两个人一天都没歇过。许亚军还承包了烙馍村的员工餐,每月多得几百元补助。“我是全家的支柱,要好好努力才行。”许亚军像所有爱面子的年轻人变为务实的家庭主男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的嗜好开刀,把十元一包的“精渠”烟变成五元一包的“普渠”烟。省钱的另一个办法就是少跟朋友出去喝酒,一喝就管不住自己了,要么去K歌要么去足疗,都是烧钱的地方,都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地方。艳玲偶尔会带着老大逛超市,一兜一兜地买零食:“再苦不能苦孩子,我们要给儿子一个不输别人的童年。”

后来,两个人下了决心买房,不是钱攒够了,是房价涨得太快了,嗖嗖地,叫人胆战心惊。他俩心甘情愿做房奴,给自己的后半生压上一座五指山。谁知一个首付就把两个人压垮了。签过协议之后开始四处筹钱,把双方老人搜干刮净还是差一大截。父母都是老实农民,也真没多少油水可刮。找朋友、借亲戚、求同学,两个人第一次体验到了人间冷暖。缴款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还有三万元缺口,仍然一筹莫展。艳玲提出“去找咱叔吧”,许亚军点点头。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把邬光明当成了亲叔,在家里也是这么称呼。

邬光明二话没说,当场用手机银行转了三万元到艳玲卡上。邬光明说他借钱有一个原则,老人小孩生病住院,没房人买房和孩子学费不够,这三种情况他都不会拒绝。艳玲当时噙着泪离开了邬光明办公室。

谁也不会想到,时至今日,只要有人提起邬光明,还有那个“光明家菜馆”,许亚军就会突然一阵恼火,好像嘴里吃了灰一样。在他心里,有种东西凝固了,隐隐作痛,无可挽回。很长一段时间,这种痛苦在继续侵蚀着他,因为他根本无法面对。刚才,徐小胖消失后,老板劝他消消气,说:“你还不知道他是个啥德行?别跟他一般见识。”一个机灵的小厨师搬来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开水。212房间的服务员就在这时走进厨房,来找许亚军,她见老板也在,就改了口气:“客人说许师傅要不忙了,请他去喝一杯。”

“亚军,去吧,来的都是客,问问客人吃好没有,要不要送个汤啥的?”老板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想着自己的生意,不愿意慢待任何一个客人。

许亚军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点了点头。他很庆幸老板什么都不知道。

邬光明开始感到自己老了,不仅仅是有意躲避浴后妻子的胴体,更多的特征体现在日常小事上。最初开饭店时服务员称呼他“哥”,后来变成了“叔”,现在这两个称呼越来越少,都直接叫他“老板”,总不能叫他“伯伯”和“爷爷”吧?去银行更换定期存折,怎么都看不清单据上的条款,一旁用白线绳拴着的老花镜上蒙满了灰尘,他不得已拿过来架在鼻梁上,心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个人的时候,他会越发怀念感情生活里出现过的那束火焰。当时他一点儿都没有勉强她,他第一次提出那个要求后她吃了一惊,接着说身上来了不方便。这是借口,她需要时间来考虑。几天后,邬光明经过二楼洗手间时看见她蹲在地上洗小件餐具,穿着服务员统一的浅口平底布鞋,露出雪白的脚踝,低腰裤又低了一部分,暴露的部分也是雪白光滑,他不由得怦然心动,再次提出来。这次她没有找任何借口。

邬光明先到宾馆开了房,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她会不会变卦。她来了,那么平静,那么心甘情愿。她说要先洗个澡,出了一天汗。她的皮肤光滑紧致,指甲也修得很漂亮,和妻子疲倦的手相比,就好像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吻了吻她张开的嘴角和滚烫的耳垂,她浑身颤动,直打哆嗦。她很主动配合,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用劲往下拉。他一下子惊慌起来,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像很多光鲜威风的成功人士一样,邬光明也有他的难言之隐。不知啥时候,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分钟先生”。他需要鼓励,妻子却不懂他的心思,好多次摸着他的它说:“不行,等完全英雄了再来。”一句否定,他就更没信心了。他发现站在床边要比在床上更能克服一些障碍,可妻子根本不配合,总是拒绝这个姿势。没办法,他只能远离那个问题,几个月都难得有一回。

第一次,他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卖力与温顺拯救了他。他一下子迷上了这个咬着枕头角不让自己出声的身体,简直不能自拔。他们开始频繁开房,有时上班时间,他借口带她去要账就出去了。邬光明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她也担心自己的名声。他们为此约定了专门的暗语:“叔,咱店里还要服务员吗?”这是她中午下班有自由时间的表示。中午她一般不回家,在职工宿舍小憩。邬光明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有一段时间,她担心出入宾馆会被熟人碰见。其他房间还住有服务员,他们却啥也不顾了。邬光明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她也有这种侥幸想法。事情过后,她会抱怨邬光明腰间的钥匙链发出的响声。

她很听话,很少拒绝邬光明。邬光明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得到享受,一是年龄差别,二是自己没那个能耐。看着自己干巴松弛的皮肤,还有已经下垂的眼袋,邬光明有时候也会内疚,于是他想方设法补偿她。先是由楼层领班提拔成大堂经理,又酝酿着把后厨也交给她管理。她一口拒绝了,她很懂得分寸。隔三岔五,她的微信、支付宝都会收到各种名义的红包,全是工作上的借口。对此她会表现出强烈的喜悦,回他一个宫廷版的“谢谢”表情包。

这种关系维持了一年多还是结束了。邬光明有个坏习惯,不能戴套,冰凉的塑料膜包住它他就蔫了,高低办不成事。为此她怀孕过两次。打胎时他想出一笔费用补偿她,尽管她没有提出来,她从来没有主动向他要求过什么东西。他想了一个数目,却又不敢发给她,因为他找不出合适的借口。两次手术之后,她警惕了,再到一块儿,坚持让他戴。他戴上就做不成,于是哄她说,先预热预热,半路戴上,或者排到体外。结果他失言了。她表现得非常生气:“我还要怀二胎,敢一直做人流吗?”她气哼哼往卫生间去,脸色很难看。两个人中间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连几次后,邬光明再发邀请,她都以各种借口拒绝了。邬光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提出了中断关系,说他们打算备孕了。

邬光明太在乎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了,死死咬住不放,最后竟使出了撒手锏:把偷录的视频发给了她,而且是在半夜时分。她吓坏了,决定找邬光明好好谈谈。结果谈崩了。在邬光明办公室,她苦苦哀求他放手,一开始他就是不松口。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开始止不住地流下泪水。

很长一段时间邬光明没有动静,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他想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她以为邬光明心软了,谁知那天后半夜又收到了他发来的视频,当时她的魂都被吓飞了。第二天她找到邬光明,问还让不让她活了,邬光明还是舍不得,说他活了半辈子才知道啥叫幸福。“你是说,永远不可能放手了?”她那毛茸茸的眼睛瞪圆了,表情生硬,“那我就死给你看。”邬光明感觉她发怒的模样更加迷人,竟像刚摘下来的花椒籽一样,果实红艳,气味芬芳。

谁知她并不是随便说说,为了让自己的反抗更有说服力,她当着他的面拧开了一瓶“百草枯”。邬光明看见了盖子上的骷髅头标志,他以一个中年人少有的敏捷夺走了“百草枯”。

邬光明仍然是一副长者仪表,谦和有礼,许亚军一进门他就离开座位伸出手表示欢迎。许亚军表情麻木,虽然接受了他的握手,但动作很勉强。邬光明吩咐一旁的服务员:“给你们许师傅加一套餐具。”

许亚军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他扫视了一下转盘上的剩菜,想起老板的交代,于是问邬光明:“你们吃好没有?要不要送个汤?”这是见了熟人的基本礼数。盘子里菜都没怎么动,这帮人好像不是冲着吃来的。一个圆头圆脑的家伙站起身抱着酒瓶子咕嘟嘟给许亚军满上一碗,大着舌头说:“老规矩,入门酒三杯,你先喝了再说话。”许亚军擦了一下喷到脸上的唾沫,一口一碗,眨眼间就喝完了入席酒。一桌人禁不住拍起巴掌:“爽快!”

“动动筷,别干喝!”邬光明把一块干炸小黄鱼搛给许亚军,小黄鱼上面撒了厚厚一层孜然面儿。许亚军忽然抬起头来,他们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又躲开了对方。邬光明一直搞不清楚,许亚军到底知道不知道。艳玲从“光明家菜馆”辞职后不久,她就来还那三万元借款,和许亚军一起来的,一口一个“叔”,啥也没露。当时许亚军脸上的感激之情很真诚,也一口一个“叔”,邬光明看出他不是装的,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他们走后,邬光明非常惆怅,他知道还钱意味着什么。果然,他再给艳玲发微信,上面显示的是“对方不是你的好友”。

邬光明发现今天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许亚军从进门到现在,一个“叔”都没叫他。三碗入席酒喝过后,许亚军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会儿端起杯,使劲喝上两口。这场面多少有点儿尴尬。邬光明毕竟是过来人,知道如何缓和气氛。他开始向大家介绍许亚军,说刚才大家抢着吃的掉渣烧饼就是出自这位师傅之手。大家不说话,看许亚军的眼光柔和了许多。邬光明的话没有夸张,一桌菜几乎没动几个,只有那盘烧饼见了底,剩下的都是烧饼渣。那个劝酒的家伙又大着舌头叫嚷起来:“许师傅,不能送邬老板一份?让他带回家吃。”许亚军认出来了,这个圆头圆脑的家伙是农贸市场卖海鲜的,材料户请饭店老板,这是常有的事。

“没问题。” 许亚军借故站了起来,邬光明继续挽留他:“再坐一会儿,咱俩还没碰杯呢。”许亚军摆摆手,说:“上班时间,不能多喝,你也懂的。”邬光明发现许亚军不但没有像以往那样称呼他,甚至连个“您”都没叫。他把许亚军送出门,又客气地伸出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提到艳玲,仿佛在刻意回避似的。

许亚军表面平静,心里却一个劲冷笑:把我当傻子吧,我的地位低下,身份是个厨师,可我不是个瞎子。许亚军步履沉重地回到面案前,揪下一块面剂,选了最细的那把擀面杖。

随着擀面杖来回滚动,各种不堪的往事仿佛约好了似的,一齐涌上心头。

当初许亚军签署完最后一份文件,从销售手里拿过钥匙时,是多么的自豪。接下来的时间,不管手头如何紧张,房贷带来的压力有多大,属于他们的个人幸福却从未打过折扣。许亚军最喜欢的就是艳玲身上的活力和调皮,还有下班后那些让人欣喜的小动作:枕头上捣一拳,被单上捣一拳,嘴里嚷嚷着“饿、饿”,让许亚军给她下方便面,必须打三个荷包蛋。他们也知道,越是好吃的东西对身体越不好,比如辣条、奶茶,对了,还有被称作“活珠子”的五香毛蛋。青春的火焰不会被一时的手头拮据捆绑住,一周会有两三个晚上,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又关上,床单也变得湿漉漉的。

那时许亚军的母亲还没瘫痪,大孩儿在老家跟着母亲。两个人的私人空间非常放肆。每天晚上下班,总有一炉旺火等着另一炉旺火,还有准备好的“小锅饭”,擦得干干净净的家具。这是上天赐予的恩泽,年轻人应有的福利,不管穷人和富人,不管权贵之家还是平民百姓。

可是,许亚军这份福利在被人窥视,继而分食。他有所察觉是从艳玲几次不接电话开始的,逛商场没听见是最合理的解释。一开始许亚军根本没注意手机,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男人在这方面像有第六感觉似的,特别敏感。许亚军发现艳玲对手机越来越上心,以前在家里总是随便一扔,现在变了,几乎不离身,去卫生间也带着。那一次,他说要用她手机百度个生活常识,她慌慌张张又磨磨蹭蹭,半天才递给她。许亚军怀疑在递给自己之前她删除了什么,又没删除干净。许亚军有一个发小儿是修手机的,经常发朋友圈说会恢复微信聊天记录。许亚军本想带着艳玲的手机去找他,又一想家丑不可外扬。最后他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出真相。

最严重一次,许亚军一连打了三十多遍,艳玲都没接。那一次,艳玲准备了最充分的理由,甚至找了一个闺密做她的“证人”,打算回家来个先发制人。谁知回家后许亚军连问她都没问,第二天、第三天……艳玲等待的那个时刻却迟迟未来。许亚军天天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痛苦地用被子蒙住头。艳玲一下子慌了。她从来不知道沉默可以是这样惨烈。

徐小胖从“光明家菜馆” 跳槽到烙馍村,没话找话地问过他:“左边一个乌字,右边一个耳朵旁,怎么读?”他当时一愣,继而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接下来,更多嘲弄人的线索浮出水面。他知道,自己被人绿了,绿得还不轻。

邬光明的眼睛把自己出卖了,他越是客客气气,许亚军受到的嘲笑和伤害就越重。叫人愤怒的礼貌!烧饼坯子擀好一个又一个,第七个的时候,擀面杖从手里脱出去掉到了地上。许亚军一惊,知道自己走神儿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不愿相信又驱赶不走的不堪画面,心里像被一双大手揉搓一样难受。过了很久,他才弯腰去捡擀面杖。

低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摊不该看见的东西,放在冷藏柜下边的一块报纸上。许亚军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接着又打了一个,一个念头随即跳出来,他的心怦怦跳起来。

这个念头令他眼前骤然一黑,两只手突然感觉很沉重,仿佛戴着镣铐,烧饼坯子擀了几遍都不成形。许亚军一头密汗,他决定去抽几根烟冷静冷静。

在卫生间的角落里,许亚军又看见了那种颗粒,有粉色的、有黄色的,还有蓝色的。不久前,烙馍村来过一个专业灭鼠人,一次性缴费可保证饭店一年没老鼠,跟老板签过合同后,在饭店忙活了一个多星期。这种颗粒是他下的饵料,灭鼠人还在厨房的电线上抹了一种专业液体:跟踪膏。刚下药那几天,饭店周围到处都是濒死的老鼠在爬动。这药可真够神奇的,还能指挥老鼠去店外等死。一年费用才一千五百元,老板逢人就说,好像捡了一个大便宜。

许亚军一连抽了三支烟,却根本平静不下来,最后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上,又用脚狠狠蹍压了几下。做这些时他显得是那样决绝和义无反顾,额头上再次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他决定重返厨房,“认认真真”去做那份掉渣烧饼,一道工序都不能省略。

他周围的空气在颤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带动的气流。

几天后,老板充当和事佬,在一家大排档请他和徐小胖吃烧烤。“都在一个锅里攮勺,抬头不见低头见。”老板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倒酒一边做两个人的思想工作:“希望两位师傅能给我个面子,重归于好。”徐小胖很谨慎地观察了一下许亚军的脸色,主动端起酒杯冲许亚军伸过去:“请亚军兄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容老弟一回,我先敬你一杯!”他的小眼睛眨巴着,一脸机警,他摸不透许亚军的真实想法,生怕许亚军端起桌上的盘子砸过来。徐小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打算。好汉不吃眼前亏,许亚军上回下手可真够重的。

许亚军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喷出的烟雾遮住半边面孔。徐小胖越发紧张了,伸出去的杯子僵在空中。老板也很着急,他知道许亚军的脾气,犟起来说个老天爷也不行。接下来让他惊喜的是,没等他开口,许亚军就把烟屁股扔了,慢慢端起酒杯。

两只粗糙的白瓷酒杯声音很轻地碰了一下,徐小胖一颗心落进了肚里。

那天许亚军少有的主动,一个劲儿地跟他俩碰杯。结束的时候,他话都说不清了,从电动车上栽下来。老板叫了一辆出租车,他上去就下来,上去就下来。出租车司机是缺少耐心的人,车一下开跑了。最后徐小胖去烙馍村把进菜用的电动三轮车开来,和老板两个人喊着“一二三”,把瘫在地上的许亚军往车上抬。许亚军忽然一歪头,出酒了,给徐小胖吐了一裤腿。

两个人把许亚军送到家,又把他抬进屋子,放在沙发上。“几个菜啊,喝成这样?”艳玲没有值夜班,穿着睡衣在屋里看电视,她一边开玩笑,一边找杯子倒水。老板和徐小胖连连摆手,告辞走了。刚才两个人一路上被熏够了。

老大老二听见动静从里屋跑了出来,看着沙发上不停哼哼的许亚军,一脸迷茫。“咱爸是不是叫人打了?”老二的想象力很丰富,老大否定了他,说:“不像,咱爸可能骑车摔了。”艳玲扑哧一下笑了,照他俩头上一人一巴掌,说:“你爸喝多了,正难受呢,平时白亲你俩了,也不去给你爸按按?”老大老二一听,立马扑上来,一个揉肚子,一个按太阳穴。

许亚军一直睡到后半夜,他睁开眼,见自己身上盖了一条被子,艳玲坐在身边。“你醒了?喝不喝水?”艳玲扶他坐起来,把一杯温开水递到他面前。许亚军是那种醉得快醒得也快的人,半路又出了酒,现在清醒得跟正常人一样。他默默地喝水,回想自己是怎样到家的。

一时间,面对这双安静的眼睛,艳玲感到了羞愧。她想起刚结婚那几年,每年正月初二回娘家,都是许亚军掌勺。婶婶家的几个出门闺女也跑来蹭饭。俩火开怼,炒锅中的菜肴不时随着酱汁飞抛起来。炒荤菜,许亚军很讲究,肉不超过半斤,多了火力不够,入不进味。他很审慎地使用调味品,尽量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不被浓油赤酱破坏。艳玲的几个妹妹瞪大了眼睛,外行看厨师一般就看两样:会不会把锅里的东西抛起来,锅边会不会起明火。越有观众,许亚军手上越有劲,锅内时不时燃起一片火焰。艳玲娘家哥不懂这些,抱怨许亚军炒的菜没味儿,他更偏爱那些芡大油厚、咸辣香软的饭菜,他还喜欢在一旁指手画脚。许亚军定力很好,并没有因为他的抱怨改变自己的操作。吃完饭他们会把饭桌变成麻将桌,许亚军打牌很黏,天快黑了也不说走,艳玲不得不强行把麻将兜起来。大过年的,总不能在娘家住吧?

这几年许亚军变了,初二回娘家,一点儿也不主动,艳玲妈切好菜,喊他几遍才去炒菜,磨磨蹭蹭的。明火不见了,飞抛的高度也大不如以前。吃完饭带着两个儿子就走。好几回,娘家哥铺好毡子,麻将也都摆好,很不满意地对艳玲说:“许师傅现在脾气大得很呀,我这个大舅哥在他眼里啥也不是啊!”

艳玲知道许亚军心里的疙瘩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开的,她决心好好爱这个男人,爱这个家,慢慢暖化已经冰冻了的感情。艳玲是一个女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男人受到的伤害有多大,有多深。那件事之后,许亚军就像掉进深深的谷底,觉得没脸见人。更严重的是生理反应,他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辈子都恶心不到头了。奇怪的是,伤疤一经结痂,很多触景生情的东西就会马上把它抓破。有时候半夜醒来,他会把老婆带给他的伤害一一罗列下来,整齐排列,就像面点装盘一样。艳玲永远不会知道这些。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回到卧室后,艳玲突然紧紧抱住了许亚军。

“我害怕。”她对许亚军说。

她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加重语气。这三个字,生涩、粗粝、诚恳,许亚军被唤醒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渴望什么,但他的头脑却拒绝了身体的这项请求。

这之后,许亚军更不爱说话了。每天晚上下班,他依然去地摊儿上坐一会儿,一碟花生米,二两散酒加到了四两,喝完最后一口,抬腿就走。艳玲如果下班早,会把家里拾掇得汤清水利,切配好蛋炒饭的全部配料,温暖地迎接疲惫下班的他。他俩都不习惯在店里吃晚饭,饭店的职工餐太敷衍,没有胃口。第二天早上,他依然雷打不动,按时起来准备早餐。两个儿子洗漱完毕后还是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前,等着饭菜一样一样端到面前。许亚军对早餐的耐心空前绝后,西蓝花、圣女果、黄瓜被做成各种造型,明明知道马上会被吃掉也要摆弄一番。一上桌,老二总会夸张地“哇”一声。

好几回,破壁机发出碎石般的声音,煤气灶上一个火眼儿煮鸡蛋,一个火眼儿烙油饼。水开了,锅里四个鸡蛋互相碰撞,偶尔会有一个裂了,流出的蛋清像杏鲍菇白色的菌盖一样,黏附在蛋壳上。许亚军会有片刻的走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从卫生间出来洗手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喧闹。他从镜子里看见一群黄色的鸭子包围着自己。是参加汇演后在烙馍村用餐的孩子,穿着浅黄色的毛茸茸的表演服,用那种稚嫩得让人感动的声音吵闹着。一排水龙头全被拧开了,干手器的出风口挤满了粉嫩粉嫩的小手掌。许亚军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老二,他们都是这个年龄段,老二穿上这身表演服的话,他还真找不到他。

就是在那一瞬间,许亚军改变了主意。

猜你喜欢

光明
遇见光明
姚玉峰:给3万人带来光明
砥砺前行光明路 人民军队忠于党
黑暗中的光明
黑暗中的光明
中英双语阅读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秋天 一个绚丽、光明的季节
侨爱执灯 复刻光明
用心呵护光明
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