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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生活

2023-05-30石钟山

清明 2023年2期
关键词:二哥连队美丽

石钟山

二嫂刘美丽参军的时间比二哥晚了半年,她能参军又嫁给我二哥,堪称是一种奇迹。

刘美丽和二哥是同学。二哥和刘美丽读的是军区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起。刘美丽不是军人子弟,是军工家庭出身。军区大院附近,有一片家属楼,是某军工厂干部职工的宿舍。刘美丽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二哥是在正常征兵季節里,穿上军装,挥一挥衣袖,告别了同学和军区大院,去了部队。那会,能如愿地参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应届毕业生,没有更多的选择,要么顶替父母接班进工厂,要么下乡插队。我们这代出生的人,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很多,父母退休,留给孩子接班的名额,总会选择家里最弱或最小的那一个。剩下的子女只能下乡插队了,何时有回城指标,就看个人造化了。有的下乡几年,仍见不到回城的希望,便和当地农民子女结了婚,成为新一代的农民。于是参军入伍便成了香饽饽,就是在部队不能晋升提干,当满两三年兵后,依据政策,都会安置工作。

军区大院的孩子,有参军优势,父母就是干这个的,正常征兵名额用满了,父母的战友,部队的叔叔阿姨什么的,总能想办法弄个指标,把要参军的孩子带走。

二哥虽然和刘美丽是同学,但两人平时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唯一的一次,二哥上高一时,体育课长跑,二哥突然肚子疼,疼得龇牙咧嘴,满头是汗。体育老师就派两三个同学,其中就包括刘美丽,一起把二哥送回了家。也就是那一次,她记住了我家的门牌号。

听二哥的同学孙大刚说,刘美丽暗地里很喜欢二哥。具体表现是,她一见到二哥,脸就会红,眼皮都不敢抬一下。见了其他男生可不这样。别看刘美丽的名字里有“美丽”两个字,她的长相和美丽一点也不沾边,人送外号“黑塔”。学习也差,上初中二年级时,乘法表还背不下来,经常被老师罚站。

但刘美丽有自己的特长,特别爱上劳动课和体育课,只要不让她动脑子,她总是欢呼雀跃,也就是这两节课的老师经常表扬她。刘美丽就找到了自信,挺胸抬头地站在女生的队首,露出谜一样的微笑,隔着人头,偷瞄在男生队伍里的二哥。

她是怎么喜欢上二哥的,我不知道。二哥步入初中后,让父母操碎了心,他经常带着孙大刚等同学玩失踪,有时一消失就是好几天。学生家长和老师经常找到我家里,愤怒地质问我父母:二哥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父母自然一脸茫然。几日之后,二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父亲就用皮带招呼二哥。二哥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咬着牙挺着。

按母亲的话说:二哥就是个滚刀肉,这孩子没法养了。我知道,二哥每学期都会带着他的死党,跑到调兵山去学习打游击。上了初中的二哥,看了许多革命故事,还有当时流行的革命电影。

就是这样的二哥,却被刘美丽暗恋上了,在我眼里,也算是王八瞧绿豆——对上眼了。然而,二哥对刘美丽一点好感也没有,高中后,二哥经常和姜萍来往。姜萍是我家对面楼的邻居,个子高高的,人很瘦,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显得肥肥大大的,脸还有些苍白。在我的印象里,姜萍身体虚弱,胆子也小。走在路上,遇到树上的“吊死鬼”,或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的一只老鼠,就会惊慌失措地叫,人还缩成了一团,脸色也会越加苍白。

我见过二哥用自行车驮着瘦弱的姜萍,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有一次在南湖公园门口,我见他和姜萍手拉手从里面出来。二哥见到我,触电似的把姜萍的手甩开,跟个没事人似的把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歪着脖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姜萍和二哥一起参的军,两人离开家门时,都胸戴红花,喜气洋洋。那时我猜测,十有八九姜萍会成为我未来的二嫂。二哥走后,父母都松了口气,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送走瘟神后的喜悦感。

二哥走后的第三天,刘美丽在一天傍晚突然敲响了我家的门,母亲过去开门,然后就看到了满脸是笑的刘美丽,在这之前,父母并没有见过刘美丽。母亲迟疑地打量着,刘美丽自我介绍着:“阿姨,我是石志的同学。”石志是我二哥的名字。母亲听是二哥的同学,门就开大了一些,这时的刘美丽一扭身就进来了,还替母亲把门关上,但仍站在门口,很腼腆地说:“我吧,今年也报名参军了,体检也合格了,可发录取通知书时,却没有我。”她说这话时,目光也对准坐在饭桌旁的父亲。刘美丽敲门时,我们一家刚坐到饭桌前准备吃饭。

父亲就唔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今年不成,那就等明年。”

刘美丽眼圈突然红了,哽着声音说:“要到明年,我就得下乡插队了。我哥哥姐姐都在插队,我爸妈说,他们还年轻,不想退休。”说到这,她一下子跪了下来,父亲慌了,忙跑过去,把她托起来。刘美丽人高马大的,父亲托她时用了好大力气。父亲喘着气解释道:“征兵归武装部管,部队接兵的都有名额,你找我也没有办法呀。”

刘美丽含着眼泪说:“叔叔,你是部队首长,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参军。我是石志最要好的同学,你不帮我,我这辈子就彻底没有希望了。”说完,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父母亲对视一眼,父亲在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叫同情的东西,父亲被母亲传染了,目光柔和下来,软着声音道:“刘美丽同学,征兵的季节已经过了,石志他们都走了三天了。”

刘美丽不为所动,又道:“我要参军,和石志在一起。我们有共同语言,也有一样的志向。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战友,相互帮助,让您二老放心。”

说完,又要跪下,但这次父亲早有防备,拉住了她。那晚,父母苦口婆心地和刘美丽谈了许久,谈招兵的规矩,部队的纪律,总之一句话,部队是不能开后门的。

刘美丽似听非听,最后还是心有不甘地走了。我以为刘美丽这一走,再也不会来求父母了,没料到只隔了两天,我放学回来,刘美丽已经站在我家门口了。她见到我,异常熟络地打着招呼道:“三弟呀,放学了。”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有些戒备地望着她。我不想理她,快速地向家里走去,她跟随在后面,我进门,她也熟门熟路地跟了进来。

我回身仰着头问她:“你为啥来我家?”

她笑了一下,半蹲下身子,冲我笑着说:“我要去部队找你二哥,没有你二哥,我的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说完这话,她的眼神又坚定起来。直起身子自言自语地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刘美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她找到扫把开始为我家打扫卫生,每个房间打扫过了,又找到抹布,擦拭各种能擦的。她干完这些时,天就快擦黑了,她又在厨房里,发现了母亲中午买回来的菜,开始择菜。刘美丽在劳动上的确是一把好手,她干活麻利仔细,眼到手到。父母下班回来时,她已经把饭焖上了,开始炒菜了。她戴着母亲常用的围裙,在厨房里像主人似的忙活着。母亲进门,看到这一场景,惊得手里的包都掉到了地上。

从那以后,刘美丽成了我家常客,她三天两头,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家里,有时手里提着一网兜菜,有时是应季水果。进门后,什么话也不说,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不是打扫卫生,就是做饭炒菜。我们家的窗户,已经被她擦了好几遍了,远远望过去,就跟没有玻璃似的,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刘美丽再也不提参军的事了,她把话语都落实到了行动上。她的到来,弄得父母经常长吁短叹。有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写作业,母亲在客厅的灯下织毛衣,父亲在颠三倒四地翻着一张报纸。母亲就说:“老石呀,要不就帮一帮刘美丽吧!我看着心里怪不落忍的。”父亲哗啦一声把报纸放下,大着声音说:“现在机关正在学习批判不正之风的文件,你让我去给她走后门?顶风上?”母亲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刘美丽仍继续来,她似乎早就把我家的作息和生活习惯摸透了,打扫完卫生,做完饭,工整地摆在饭桌上,自己就走了。父母坐到桌前,心情沉重地吃饭,母亲又想说些什么,望见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有半年左右,刘美丽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

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边防三师的林参谋长到军区开会。抗美援朝时,父亲和林参谋长在一个团工作,结下了生死情谊。开完会后,父亲把林参谋长叫到家里喝酒。母亲特意提前请了半天假回家准备,买了鱼和鸡,准备招待父亲的老战友。这天正巧,刘美丽又一次出现在我家。听说晚上要来客人,她当仁不让地和母亲一起忙活起来。父亲下班领着林参谋长来到家里时,鱼和鸡都做好了,酒也烫上了,就剩下青菜没炒了。林参谋长到来后,刘美丽把母亲拉出了厨房,让母亲陪客人,自己炒菜。当她端着炒好的菜走到桌前时,林参谋长就好奇地问:“这是你们家的亲戚?”林叔叔以前经常来我家,我家的孩子他都认识。

父亲就支吾着,举起酒杯道:“老林,喝酒,一晃咱们大半年没见了?”

林参谋长喝了杯酒就想起二哥了,又问:“石志参军这半年还不错吧,要是你不放心,我就把他调到我那里去,好好规矩他。我就不信,好好的一个孩子,还成不了好材料。”

刘美丽在厨房里听到这话,突然窜出来,站到饭桌前,挺胸抬头地说:“这位首长,你规矩我吧!我也是个好材料,我想参军,像石志一样接受风吹雨打。”

父母没料到,刘美丽突然杀将出来,他们谈话的重心不能不发生转移了。母亲这才把刘美丽介绍给林参谋长,说到她没参成军,想让父亲帮她,这样子在家里已经半年了。不知母亲是把刘美丽当成了包袱,还是真心想帮助刘美丽,她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明显有替刘美丽说话的意思。在这过程中,父亲几次用眼神制止母亲,母亲还是把话说完了。

林参谋长放下酒杯,上上下下认真地把刘美丽打量了一遍。此时,刘美丽笔直地站在饭桌旁,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战士。林参谋长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到父亲脸上说道:既然嫂子开口了,这个忙我帮。我带她回部队。

刘美丽立在那里,红头涨脸,喜出望外地说:“首长,你说的话是真的?”

林参谋长:“明天中午十一点,你收拾好东西,到火车站找我。”

我看见刘美丽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地在原地转着。

父亲给林参谋长加满酒催促道:“哎,又给你添麻烦。”

林参谋长说:“老石,咱们同生共死多少回了,还说这话。”

那天父亲喝多了,送走林叔叔后,想和母亲理论什么,刚开了个话头,就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刘美丽被林叔叔带到了部队,实现了她参军的愿望。我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她最终目的是要追求二哥。姜萍是和二哥一个火车皮走的,他们一定分到了一起,刘美丽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想来刘美丽一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果然,两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在吃饭桌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那个刘美丽调到石志的连队去了。”

母亲听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放到桌子上,似乎要发火。半晌,又把筷子拿起来,一边吃饭一边说:“这个刘美丽,表面看粗粗拉拉,还挺有心眼呢。”母亲又冷笑一下道:“石志看不上她,就是石志同意,我这一关也过不去。”

后来我才听说,最初林叔叔把刘美丽带到部队后,安排在司令部机关当打字员。我参军之后才知道,机关的打字员是让人羡慕的职业,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这些天天工作在首长身边的打字员,行为举止和连队的战士有着明显的区别,除了他们身上的优越感,还有就是自己的前途也比基层战士好得多。比如入党,学习深造的机会。

刘美丽仅凭这一点,便不肯在机关工作,调到另外一个师的警通连和二哥在一起。我认为她是性情之人,为了爱情她什么都做得出來。

二哥所在的警通连是师部的直属连队,每个师机关都有这样一个连队。工作主要分成两块,一部分负责师里的通信,比如师机关的总机站,通信线路的线路排。一部分是警卫,负责机关站岗、机关勤务。二哥负责警卫工作,每天两班岗,站在师部机关的大门口。姜萍因为是女兵,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了话务班。十几个女兵,三班倒,主要负责接转机关的电话,确保通信畅通。

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爱情一定是美好的。两人在一个连队,虽然不能时时见面,但一天到晚总有机会在一起。比如一起参加连队的学习,或者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请假外出。离开兵营,他们的胆子肯定会大起来,在没人的地方,一起牵着手,再看一场电影什么的。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爱情是让人羡慕的。

突然插进来一个刘美丽,不仅打乱了二哥的心境,也打乱了连队的正常工作。把刘美丽调到话务班不太可能了,话务员上岗前都是经过几个月严格训练的,不仅要培训接转电话的技能,还要训练普通话。

刘美丽去不了话务班,连队领导就研究决定,把她调到了炊事班,和几个男兵一起,负责全连队的一日三餐,还有连队养的两头猪。刘美丽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挑肥拣瘦,总是乐呵呵的,军装外面戴了一双油渍麻花的蓝色套袖,这是连队炊事员的标配。她和男兵一样,把卡车运来的米面粮油背到食堂的库房里,做完三顿饭之后,还要提着泔水桶去照顾后院那两头猪。在刘美丽当炊事员的日子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活动在厨房和猪圈之间,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乐。

每天连队开饭,是她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开饭前,刘美丽不仅要洗脸,还要涂上擦脸油,然后幸福地站在打菜窗口,等待二哥把碗递过去。刘美丽把几片肥瘦相间的肉埋到菜里,一勺子又准又狠地下去,那几片肉就落到了二哥的碗里。

二哥每次吃到比别人多出来的肉时,都要拿目光去寻找刘美丽。刘美丽似乎就没在打菜窗口消失过,她一张灿烂如花的脸,安置在打菜窗口的正中央,冲二哥笑着。二哥似乎被电击了,倏地一下把目光抽离。

有一次二哥下岗回来,正往宿舍走,刘美丽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单。二哥路过刘美丽时,故意把步子停下来,说了一声:“哎,你以后别给我打那么多肉。”刘美丽从被单后探出脑袋,压低声音说:“怎么了,我就这么丁点大的权力,照顾你是应该的。”二哥只能违心地说:“我不爱吃肉。”说完就快步走去。刘美丽有些失落地望着二哥的背影。

刘美丽来到连队后,从二哥的眼神中已经感受到了某种危机。连队有纪律,战士是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的。二哥和姜萍的来往只能在地下,比如趁别人不注意多说几句话,或者隔着人头暗送秋波。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刘美丽的眼睛,二哥望向她的眼神和看姜萍的眼神,简直是两个世界。

又一个周末,二哥请假外出了,当然外出的还有姜萍和另外一些战士。二哥一走,刘美丽就出现在二哥的宿舍,男兵都好奇地把目光投向她。班长还过来问:“刘美丽同志,你有什么事?”刘美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理直气壮地说:“哪个铺位是石志的?”班长指着一个上铺给她看。刘美丽走过去,三把两把将二哥的床单扯下来,又把堆在床边的几件换洗衣服一起抱在怀里。班长等人惊讶地望着她,刘美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石志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高中。我来连队时,他妈交代过,让我照顾石志。”显然,后半句话是她编的。说完这些,刘美丽挺着腰,昂着头走出男兵宿舍。

连队许多战士看到,在炊事班门前,刘美丽坐在阳光下,奋力地给二哥洗床单和衣服。她在二哥的床单上还看到了男兵特有的“地图”,她心跳了跳,脸红了红,毫不犹豫地在“地图”处多搓了几把,直到“地图”消失。做完这一切,把床单和衣服晾晒起来,她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打量着自己的战果,心里是甜蜜的。

二哥回连队销假前,刘美丽已经把晾干的床单铺在了二哥的床上,衣服也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尾处。二哥一走进宿舍,有战友就起哄,让二哥交代和刘美丽的关系。二哥想起姜萍,两人刚在外面约会回来,风言风语要是传到姜萍耳朵里,姜萍怎么看他。二哥气冲冲走出宿舍,径直来到炊事班。刘美丽正在揉面,脸上还沾了一块面粉,见二哥来了,放开面团,张着手热情地过来道:“石志,你来了,到我宿舍坐一会儿,我还有一瓶黄桃罐头。”

二哥不耐烦地挥一下手,急赤白脸地道:“谁让你去我宿舍的,你没征求我意见,干吗动我的东西?”

刘美丽似乎早就知道二哥会有这一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石志,咱们是老同学,别说帮你洗个床单,几件衣服,你有再大的事,我也应该帮忙呀。”说完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饿了吧。”转身从蒸屉里拿出两个早餐的剩馒头。二哥早就转身走了。刘美丽冲二哥的背影笑一笑,一边放回两个馒头,一边小声地嘀咕:“我就不信,还热不透你这块硬石头。”

刘美麗对二哥进行了正面、侧面以及迂回多样的爱情攻势,二哥只能节节败退,他不能接招,也无法接招。二哥想过,就是没有姜萍,他也不会成为刘美丽的俘虏。

在警通连干部战士的眼里,刘美丽和二哥也不是般配的一对,不论刘美丽如何大胆地对二哥照顾有加,谁也没有往那方面想。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对二哥说:“你的老同学真够意思,石志你该感到满足。”二哥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一笑,恨不能把头埋到裤裆里。

二哥参军满一年后,在春节前,突然和姜萍一起回家探亲了。

两个人都穿着军装,一下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二哥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叫庄正的东西。姜萍变得大方了,她逢人就打招呼,叔叔阿姨地叫着,个子仍然高高的,脸庞红润。回家探亲的二哥和姜萍获得了短暂的自由,离开部队,不用出操、站岗、值班,也没有一双又一双干部战士的眼睛监视他们了。在全家人欢天喜地迎接春节那段日子里,二哥和姜萍经常成双入对。二哥自行车后座上,永远坐着姜萍。她长长的腿,不时地把地面的雪划起来,然后发出一阵笑声。

有一天下午,母亲正在家包饺子,二哥还把姜萍领到了家里。他们一进门,母亲就把目光落到了姜萍身上,姜萍红了脸,亲切地叫了一声:“阿姨。”二哥大咧咧地介绍着:“这是姜萍,住在咱们对面,我们是一起回来探亲的。”母亲当然知道姜萍是谁,几乎是看着姜萍长大的,就连姜萍的父母她也认识。经常在院里打招呼。母亲又把目光落到二哥脸上说:“好好招待你的战友,一会儿咱们吃饺子。”

话里话外,母亲对姜萍是中意的。那天晚上,姜萍在家吃完饺子,晚上二哥又带她去礼堂看电影去了。父亲坐在沙发上,眉头拧成川字。母亲凑过去,一边剪着窗花一边说:“没想到姜萍这孩子出息得这么快,她小时候可不这样,总是爱哭鼻子。”

父亲听了,不耐烦地扯过一张报纸,声音很大地在腿上摊开,目光却没落到报纸上,盯着茶几说:“美丽那孩子,其实挺不容易的。”

自从刘美丽借助父亲的关系参军后,父母在家里也议论过刘美丽的事。一提起刘美丽,母亲总会说:“刘美丽这孩子有心机,不是个善茬。”父亲却不以为然,气呼呼地说:“她就是想参个军,能有什么心眼。你不要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一个孩子。”

自从母亲得知刘美丽调到了二哥的连队,经常自言自语地叨咕着:“老二看不上刘美丽。”有一次她的话被父亲听到了,呲了母亲一句:“要是刘美丽能嫁给石志,我也算祖坟冒青烟。”

母亲不高兴了,严肃地冲父亲说:“老石,你干吗和我对着干。我说刘美丽不适合咱们家的老二,就是不适合。她能干,有眼力见是不假,可她浑身上下哪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父亲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过日子就得像美丽那孩子才让人放心,男人找老婆又不是找花瓶。”

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呛了一阵子,最后也无果而终。

姜萍的出现,一扫母亲心头的阴霾,她当着父亲的面哼起了小曲,气得父亲把报纸丢在沙发上,站到阳台上吸烟去了。

正当二哥和姜萍成双入对,喜气洋洋过年时,我记得是大年初三的上午,姜萍又一次来到我家。二哥说要带她去公园滑冰,正从床底下把冰鞋找出来换鞋带,突然,家里响起了敲门声。姜萍就立在门口,她换上一张笑脸,把门打开,我看见姜萍脸上的笑瞬间就掉到了地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洪亮地冲屋里喊:“叔叔、阿姨,我给您们拜年了。”刘美丽双手各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罐头、水果。她见二哥拿着冰鞋,装作没事人似的问了一句:“你们这是要去滑冰呀。”

二哥也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怎么回来了?”

刘美丽咧开嘴,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说:“我也探亲了,大年初一连队才批了我的假。”

二哥和姜萍两人有些慌张地走出门去。关上门的瞬间,我看到刘美丽的脸上有些失落。面对我父母时,她立马又换上了笑颜,把两网兜的东西重重地放到茶几上。

父亲先开口了:“是美丽呀,你在部队都还好吧。”

刘美丽立直身子,给父亲敬个礼才答道:“谢谢叔叔,要是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今天特意来给您和阿姨拜年来了。”

母亲冷着脸,从饭桌旁扯过一把椅子放到刘美丽的身边道:“坐下吧。”

刘美丽就规矩地坐下了,她和父亲聊到了连队,还有她养的那两头猪。父亲一边听,一边感叹道:“一个女孩子,能在炊事班工作,不容易呀。”

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听林参谋长说,你刚入伍时,安排你在机关当打字员。怎么又想着调到连队去当炊事员了?”

刘美丽似乎被问怔了,脸上的表情丰富地变化着,但还是很快地答:“我想到连队接受锻炼,还有石志、姜萍我们都是同学,调到一起,相互之间也可以多帮助。”

这回轮到母亲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了。她沉吟半晌说:“姜萍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小时候,她和石志一起上的幼儿园,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母亲直白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刘美丽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冲母亲笑着说:“我今天来,就是给叔叔阿姨拜年来了,要是没有您们给我提供的机会,我早就下乡插队去了。”说到这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我父母又敬个礼,才道:“我就不打扰叔叔阿姨了,祝您们过年好。”

说完向门口走去。父亲从沙发上站起身,冲她背影道:“美丽呀!没事就来家串门来。”

母亲已经向卧室里走去了。

刘美丽回了一下头,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些潮湿,她又挤出笑,真诚地冲父亲说:“叔叔,谢谢您。”

刘美丽还是失落地走了。

二哥和姜萍归队后,我才听说,刘美丽这次春节能回来,是以母亲病重为理由请假的。她求二哥的好朋友孙大刚,以自己家人的名义给部队发了一封电报,电报上的内容只有几个字:母病重速归。在部队凡是到年节,都是干部战士探亲休假的高峰期。当然不可能如所有人所愿,部队还要正常值班训练,总要留下值班人员。刘美丽就是留下的值班人员。她看着二哥和姜萍成雙入对地一起探亲,她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就想了这一招。

孙大刚毕业后接了在工厂工作的母亲的班,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平时和二哥、刘美丽也有书信往来。二哥走前,自然少不了和他相聚,孙大刚一定把这消息告诉了二哥。不知二哥听到后作何感想。

二哥结束探亲假之前,我在军区大院门口,又见到过两次刘美丽,她装出有事路过的样子,站在街对面一个商店门口,目光不时地望过来。我知道,她在等二哥,她多么希望二哥这会儿能从院门里走出来呀。

二哥和姜萍正在昏头涨脑地谈恋爱,一定是把刘美丽抛到了脑后。我望着刘美丽恋恋不舍的眼神,心里不免也有些替刘美丽感到不公平。

二哥和姜萍归队后的第三天傍晚,母亲刚下班,刘美丽风风火火地敲开了我家的门。她提着菜站在我家门口,眼巴巴地冲母亲说:“阿姨,我明天就要归队了,今天再让我像以前一样,给您们做顿饭吧。”

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愣怔地望着她。刘美丽的脸上露出两片红晕说:“我做饭的技术比以前强多了,阿姨您别多想,我就是想让您和叔叔再吃一次我做的饭。”说完不由分说地走进厨房主,拿着围裙系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把母亲推出了厨房。

饭快做好时,父亲回来了,他看到厨房里的刘美丽,也是一脸吃惊。刘美丽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亲切地说:“叔叔,快吃饭吧,我明天归队了,今天想让您再尝一次我的手艺。”

父亲心事重重地坐到了饭桌前,刘美丽把最后一个菜端到桌上后,从腰上解下围裙,站在客厅中央说:“叔叔、阿姨,您们吃饭吧,我们全家还等着为我送行呢。”说完低下头,露出一丝浅笑,打开门,挥挥手就算是和父母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给自己酒杯里倒满了酒,还不停地夸刘美丽做菜的手艺,说刘美丽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母亲那天沉默着,整顿饭一句话也没说。当她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时,把碗放到桌上,犹犹豫豫地说:“老石,你说美丽这孩子到底图什么呢?”

父亲把杯中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喷着酒气说:“我以前就说过,美丽这孩子懂情义,以后一定错不了。”

二哥参军后,我已经是初中生了。家里和二哥的书信往来,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母亲有什么话要向二哥交代,就让我代笔给二哥写信。信中除了交代一些正事之外,我总是拐弯抹角地提起刘美丽,希望二哥能在回信中,说到刘美丽一句半句的事情。结果,二哥在回信中只让我向父母转达,他就快入党了,连队指导员已经找他谈话了。还说,他被全团评为训练标兵、积极分子。每次二哥来信,我都要读给父母听,父亲闭上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母亲则不然,每次都感叹着二哥的进步。父亲睁开眼睛,拍一下腿道:“这才哪到哪,万里长征才迈出第一步。想当年,我参军时,才十三岁……”

父亲每次当着我们的面感慨自己的革命经历,都会从他十三岁参军时讲起。

二哥探亲归队不久,便给家里寄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自己已经光荣入党了,并被连队列为可培养的干部苗子……在二哥的来信中,我们全家人似乎看到了二哥光明的未来。

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地下恋情也一定谈得风生水起。想起二哥的爱情,就下意识地想起了刘美丽在二哥面前失意的神情。

大约半年后,二哥又一次来信说,他被团里选为干部苗子,马上要去军部教导队学习了。母亲得到这个消息后,总是合不拢嘴,把二哥的来信拿出来,一遍遍地翻看。在外面,只要有人提起二哥,她总会说:“我们家老二,就要提干了。”军区子弟,提干入党的并不是件新鲜事,每年都有几个人留在了部队,当然也有更多的军区子弟退伍回来。不论怎样,生活都在继续。母亲的乐观情绪和父亲的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每当母亲乐呵呵地冲人通报二哥即将提干的消息,父亲就会“啧”一声嘴巴,自言自语地:“这才哪到哪呀,想当年我十三岁参軍……”母亲就抢白道:“别提你的老皇历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咋的,老二进步你还不高兴?”

父亲轻轻摇了下头,背着手离去,不和母亲解释什么。

姜萍的父母有时在院里和母亲走个碰头,立住脚,总会提一句二哥,例如出息,祝贺的话。他们明里暗里也知道姜萍和二哥的关系。姜萍父母表扬完二哥,母亲也会出于礼节,说几句姜萍,母亲总是这么开场:“你们家的三丫头,将来也错不了,就是回到地方,也能找个好工作。”姜萍父母就讪讪地冲母亲笑一笑。

二哥到军部教导队学习去了,在另外一座城市里。姜萍和刘美丽两个人暂时都平静下来。刘美丽试着给二哥写过两封信,以老同学的名义问候过二哥。二哥没有回信。刘美丽的心里就多了种叫忧伤的东西,她经常站在连队猪圈前,望着两头猪,嘴里哼一些支离破碎的歌曲。她不知自己唱的是什么,别人也听不出个调调。

二哥去军部教导队报到那一天,是坐火车走的,连队几个战友热热闹闹地去送二哥,姜萍自然也在其中。那些战友平时和二哥关系亲密,自然知道姜萍和二哥私下里的关系,到了车站,这些人都散开了,站台上只留下姜萍和二哥作最后的告别。二哥坐在车窗的座位上,姜萍站在车下,双目相视,无语凝噎,他们用目光在交流着别离的思念。开车的预备铃已经响起来了,二哥说:“你回去吧,我会给你写信的。”此时,姜萍的两行泪水从美丽的脸庞上滑落。就在这时,刘美丽破马张飞地冲了过来,离老远就喊:“石志,我来送你来了。”她手里提着两个网兜,一个网兜里装着十几只煮好的鸡蛋,另外一个网兜里装着几只鲜红的苹果。她气喘吁吁地来到车厢下,喘息着说:“石志,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我给你煮了鸡蛋,没想到就来晚了。”说完把两只网兜举到了二哥面前。这时,发车铃声已经响了起来,火车慢慢地向前开动了。刘美丽踮着脚努力地把网兜塞给二哥。二哥的目光越过刘美丽的头顶,落在了姜萍的脸上。二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半推半拒着把刘美丽的网兜推了下来,火车在加速,装着鸡蛋和苹果的网兜落在站台上。刘美丽呆呆地望着列车和二哥远去,一直望到铁路两侧的绿灯变成了红灯,她才把视线收回来,看到了滚落一地摔碎的鸡蛋和受伤的苹果。她提起两只网兜,转回身时,才发现站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刘美丽若干年后跟我说:“老三,就是那一次,二嫂才知道啥叫忧伤。”

二哥不给刘美丽回信,但她还忍不住去想二哥。她找到平时和二哥要好的战友,拐弯抹角地打听二哥的消息。刘美丽不论听别人怎么说,都觉得关于二哥的点滴不够具体。暗恋中的刘美丽,肚子里就像生出了一只馋虫,总是不时地探出来,掏心挖肺地想念二哥。

有一次她还找到了姜萍,她们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学,要不是因为二哥,刘美丽和姜萍在连队一定会成为最亲密的战友。就是那一次,姜萍从总机交班后,在连队院子里散步,她刚收到二哥的来信,除了表达思念之外,二哥还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在教导队学习到的知识,感叹道:人不学习不行,只有在学习中才会进步。二哥在信中还鼓励姜萍多读书。姜萍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刘美丽就在这时出现在了姜萍的眼前。刘美丽真心实意地冲姜萍笑着。姜萍顿了下脚,还是迎上去问:“美丽你有事?”刘美丽扯了下衣襟,突然腼腆起来,小声地说:“也没啥事,看你散步我就过来了。”那一次,刘美丽绞尽脑汁地和姜萍套了半天近乎,从初中同学说起,又说到了现在的连队,绕了一圈才把话题扯到二哥身上:咱们三个人都是老同学,石志现在去军部学习,也不知咋样了。

姜萍自然看出了美丽的心思,充满优越感地笑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其实我们也没咋通信,反正他挺好的。军部嘛,肯定比咱们连队条件好。”刘美丽没想到绕了半天弯子,在姜萍这里也只打听出个大概,不免又失落起来。

马上就要到秋天了,树叶已开始打卷了,刮几场风,温度就降了下来。这个周末,刘美丽请了假,上了一趟城里,买了二斤毛线,她想给二哥织件毛衣寄去。那些日子里,许多人看见,刘美丽只要有时间,就在织毛衣。宿舍里,厨房门外,猪圈旁都能看到刘美丽笨手笨脚织毛衣的身影。她的样子很温柔,也很幸福,脸上洋溢着谜一样的笑容,拆了织,织了拆的。

刘美丽给二哥的毛衣还没织完,团里突然接到野营“拉练”的任务。部队几乎每年都会有各式各样的训练任务,“拉练”就是其中的一种,把队伍拉到一个陌生环境里进行训练。

刘美丽他们连队驻扎在一个村子旁,一溜帐篷搭建起来。他们已经转移几个地方了,这是最后一处拉练点了,结束这次的野外训练,部队就班师回朝了。训练的队伍,三天前就撤到了大山里,最后一天是训练队伍出山的日子,炊事班提前半天就出山了,他们要准备给队伍加餐。

刘美丽从部队营地到一旁的村庄里担水,一场意外就发生了。一老汉带着孙子在家,孙子玩火,就把院内的柴垛点燃了,最后连同房子也燃烧了起来。正是天干物燥的秋季,火借风势,整个院落大有火烧连营之势。刘美丽正挑着水桶进村取水,她看到眼前的火势,大叫一声,扔下水桶就冲了过去。听见屋内爷孙的呼救声,刘美丽连想都没想便冲入火海之中。她在即将倒塌的房屋里找到爷孙俩,一边架着老汉,一手拎着孩子,从火海里冲了出来,身后是纷纷被烧落的房顶。恰巧,这一幕被军区报社的一个记者拍个正着。这次部队拉练是军区布置的任务,军区报社派出了采访记者。这个记者恰巧也到村子里讨水喝,正赶上刘美丽救人这一幕。

连队结束训练三天后,刘美丽救人的事迹连同那张照片,就登在军区报上。一下子刘美丽就成了全军学习的典型,后来又引来许多媒体的采访。刘美丽从火海里冲出来时,脸上胳膊上被烧伤了,头发也被大火烧掉了半边,只能理成男兵一样的头型了。她面对记者,害羞地低着头,结结巴巴地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

此外,各个连队纷纷邀请她做个人先进事迹报告。那些日子,刘美丽很风光,从这个连队到另外一个连队,就连团部和师部的礼堂,她都做过报告。

刘美丽的命运如过山车一样起伏着,她没想到这次偶然,让她成为了先进典型。还有另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惊喜等着她呢,經团党委研究决定,她不仅荣立了个人三等功一次,还被报请到师里,作为破格提干的苗子。

很快,师里就批复下来。她提干之前,团长、政委找她谈了一次话,希望把她从连队调到团部工作。因为基层连队女兵编制少,女干部更少,团长、政委的意思是把她留在团部机关工作,更有利于她的发展。

后来刘美丽和我说,她当时想的,就是不提干也不能离开连队。离开连队以后就很难见到你二哥了。当时刘美丽的想法单纯又执着,她下定决心,一口咬定还回到老连队工作。就这样,刘美丽成了警通连的司务长,还是和炊事班在一起工作。

刘美丽提干两个月之后,二哥也从教导队结业了。他成了警通连警卫排的一名排长。刘美丽被破格提干,也让二哥大感意外。两个人在连队,前后脚成为了军官,这为他们以后关系的转折,作了铺垫。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二哥和刘美丽双双提干不久,就迎来了他们同年兵复员的日子。

二哥刚提干就要和姜萍分开,感情上自然不舍。在姜萍即将离队的前几天,二哥陪着姜萍把驻地的小县城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两人在没人的地方牵了手,看了电影,下了馆子。在老兵们乘上列车即将奔赴家乡时,连队干部都到车站去送行,自然也包括二哥和刘美丽。二哥眼里只有他心爱的姜萍,姜萍坐在列车上,隔着窗子不停地向二哥挥手。列车开离那一刻,二哥流下了离别的眼泪,列车上的姜萍也泪如雨注。不知为什么,刘美丽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这些离别而去的战友们。

姜萍复员了,刘美丽在连队失去了情敌,表面上她是开心的。她在人前人后给战友们留下的印象是乐观向上的,总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模样,但她的心事,只有后院那两头猪知道。不少战友看到,她独自蹲在猪圈前和那两头猪说话,说到动情处,还偷偷地抹眼泪。

周末的时候,她仍然会到二哥的宿舍里,叉着腰站在二哥的面前道:“石志,你有换洗衣服吧,交给我。”二哥就冷着声音说:“刘美丽忙你自己的去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自从参军后,刘美丽不知给二哥洗了多少次床单和衣服,二哥每次都不领情。刘美丽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二哥转身离去,她就一脸悲凉。可是下一次她还是忍不住。

遭到了拒绝的刘美丽,就没话找话地说:“姜萍这也离队一阵子了,不知她工作安排到哪了?”二哥正为思念姜萍而抓心挠肝,听见她这么说,就没好气地答:“她是你同学,又是你战友,你自己写信问呗。”

刘美丽自知在二哥这讨不到笑脸,就讪讪地走了。但她对二哥仍然不死心,暗中观察着二哥的阴晴雨雪。不久后的一天,她在连队通讯员处看到了一封从家乡寄给二哥的来信。信封上的笔迹她太熟悉了,是姜萍的,她马上拿起那封信,找到了正在训练的二哥,举着信喊:“石志,姜萍给你来信了。”二哥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信,转身离开。

刘美丽知道了姜萍的新地址,她想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给姜萍写了封长信。她开诚布公地和姜萍交了底,说她喜欢二哥,从上高中一直到部队。她说自己参军就是为了二哥,现在仍和二哥在部队战斗着。两个人都是军官了,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目前来看,她和二哥在一起才是合适的,双军人,这是军人的标配。反观姜萍已回到了地方,两人要两地分居,日子该是多么的难挨呀……总之,这封信的中心思想就是,只有她和二哥才是相配的,合适的。委婉又直接地告诉姜萍要正视现实,把二哥让给她。

刘美丽脸红心跳忐忑不安地把这封信寄了出去,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结果。不久后的一天,她正在组织炊事班的人种菜,二哥突然找到了她,气愤地说:“刘美丽你过来。”刘美丽心虚地走到二哥的眼前。二哥压低声音,口气却不容置疑地说:“你以后能不能别搅和我和姜萍的事,告诉你,年底我回家休假就要和姜萍结婚了。”二哥说完,转身就走。刘美丽望着二哥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天傍晚,许多连队的战友们看到,刘美丽又蹲在猪圈前,一边冲两头猪说话,一边抹眼泪。直到熄灯了,她才磨蹭着走回自己的宿舍。

还没等到年底,团里就接到了一项任务,要组织一个营的精兵强将去执行任务。二哥被选中了,几天后,二哥和战友们一起乘着军列南下了。

那些日子,刘美丽心里就像长了草,她始终惦记着二哥。她知道二哥是不会给她来信的,就隔三差五地冲战友和连长、指导员打听二哥情况。一天下午,连长神情严峻地召开了一次全连干部会议,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刘美丽知道二哥负伤了。团里通知,要求连队派个代表去医院探望二哥。连长话音刚落,刘美丽就站了起来,举手表态道:“我去,一定是我去!”然后她列举了理由,首先她是二哥的战友,又是老同学,自己还是个女性,照顾病人有耐心又细心。指导员面露难色地说:“刘司务长,你说的理由,我们赞成。但团里通知说,石志同志伤势不轻,要是照顾起来,端屎端尿的会多有不便……”指导员的话还没说完,刘美丽就大声地说:“指导员同志,你对女同志有偏见。医生护士还有许多女同志呐,要都是你这种封建思想,她们还不抢救伤病员了?”她的一句话,让在座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就这样,连队同意了她的请求。

刘美丽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出发前她到集市上买了两只老母鸡,用绳子拴在了一起。她是怎么把两只活鸡带上车,又来到医院的,没有人能够知晓。刘美丽到了医院才知道,二哥伤得不轻,下半身缠满了纱布,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二哥执行任务时,在山坡上不慎摔倒,身体触发了地雷,下半身就被炸伤了。

许多年后,二哥还记得刘美丽出现在他病床前的情景。她两眼血红,肩上一前一后搭着两只老母鸡。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二哥,突然哭着说:“石志,我来了,你受苦了。”说完就一下子扑到二哥的身上,泪水打湿了二哥的病号服。二哥说:“见到你二嫂那一刻,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没想到,刘美丽会来照顾他。

二哥负伤后,并没有通知家里任何人,他怕父母为他担心。其实连队派个代表到前方来看一看,慰问一下就行,并不需要派人照顾伤员。可那次刘美丽来到二哥病床前,就没离开过二哥半步,她把照顾二哥的任务都揽了下来,除了打针换药,其他工作她一个人都承担了。她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购置了锅碗瓢盆,就像伤员家属一样,每天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二哥的面前,变着法地给二哥做好吃的,把这几年在炊事班学到的手艺都用在了二哥的身上。起初二哥活动不便时,她就在二哥的病床前打个地铺,但凡有风吹草动,她都会警醒过来。

有几次,她看到医生护士给二哥的伤腿换药,二哥疼得满头大汗,她上前抱住二哥的上半身,声音颤抖着说:“石志,你要疼就哼一声,咬我也行。”说完还把一只手臂送到了二哥的嘴前。二哥没有咬她,却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鼻涕眼泪。

整整半年时间,她在二哥的床前鞍前马后地照顾着。就是这半年时间,让二哥对刘美丽产生了依赖心理。最初的日子,他还三天两头催她回连队,甚至为此发过脾气,摔过水杯,拔过针管。每次二哥发脾气,刘美丽就躲出去,等二哥的火发完了,她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半年时间过去了,二哥张口闭口地会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二哥喊:“美丽,我的拐杖呢?”又喊:“美丽,我的鞋呢……”总之,刘美丽成了二哥离不开的影子。直到半年后,二哥从医院出院,又转到北方军区疗养,刘美丽一直陪在二哥的身边。

又过了有小半年时间,二哥终于出院了。出院后,二哥和刘美丽谈了一次话。二哥说:“医生说了,我这次负伤,伤到了下半身,以后不一定能生孩子了。”刘美丽就轻描淡写地说:“生不了孩子,到时咱就抱养一个,多大的事呀。”二哥又说:“我毕竟负过伤,和正常的健康人不一样了,生活会有许多不便。”刘美丽又扬起头,拍着胸脯说:“有我呢,我什么都能干。”二哥还想说点什么,但说不下去了,他一把拉过刘美丽,把她紧紧地抱在了胸前,泪水又一次湿了她的肩头。

二哥和姜萍分手是因为爱,最后和刘美丽走到一起,也是因为爱。

二哥受伤住进医院后,他就知道了自己的伤情。恢复成正常人走路生活并不难,但受伤的位置特殊,他很难正常生育了。这一结果对男人的打击可想而知。他认为再也不可能给心爱的姜萍带去美好的未来了,于是他在住院期间就断绝了和姜萍的通信往来。他给姜萍的最后一封信,只告诉她自己要外出执行任务,是什么任务,何时是归期,并没有向她透露片言只字。

姜萍的信件仍然寄到原来的连队。二哥负伤后,连队的战友们源源不断地把姜萍的来信转给住院的二哥。他坚持着一封信也没有去读,他怕自己的坚持破防。首长、战友们在二哥受伤后,也写来了许多慰问的信,这些信都是刘美丽代读的。刘美丽站在二哥的病床前,一封封读着这些二哥熟悉的战友们的来信,把他的思绪似乎又带回到了部队。当刘美丽把战友们的信一封封读完,拿出姜萍的信时,二哥摇着头拒绝了。并说:“把它们烧了吧。”刘美丽吃惊地望着二哥,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哥又重复了一句,刘美丽只好默默地把姜萍的信件拿出去烧了。看着纸张燃烧的大火,她突然忍不住哭泣起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姜萍,抑或是为二哥。当她心绪复杂地又一次出现在二哥面前时,她发现二哥也哭过了,不仅枕巾湿了,双眼还红肿着。见刘美丽回来,二哥就说:“以后见到姜萍的信,你就替我处理了吧。”当时美丽并没有完全理解二哥的心思。当她和二哥结婚后,知道二哥真正的动机时,她号啕着大哭,为二哥对姜萍的爱,也为自己对二哥的爱。

二哥出院后,在刘美丽的陪护下回了一次家。直到这时,父母才知道二哥死里逃生地负了一次很重的伤。母亲见到二哥,就扑过去,上上下下地把二哥打量着,盯着二哥的眼睛,泪如雨下地道:“老二,你受罪了。”二哥轻描淡写地笑着。大半年的住院,他不仅养好了身体,内心也接受了现实,包括刘美丽。此时的二哥觉得很幸福。二哥越淡定,母亲越受不了,母亲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吊在二哥的身上,不知是喜是悲地哭了一回。

父亲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情绪极其不平静的样子。最后父亲站在窗前,说了一句:“战士难免阵前亡。”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战友,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前赴后继奔赴战场的场面。后来父亲眼角噙着泪,把一只手拍在二哥的肩膀上道:“经历过这一次,你是一名合格的兵了。”二哥的腰在父亲面前,一点点地挺起来。

二哥和刘美丽结婚前,单独见了一次姜萍。在军区大院附近街心公园的排椅上,两人从中午一直坐到日落。二哥见姜萍,刘美丽是知道的。她就一直站在街心公园外的馬路边,马路对面就是一家卖雪糕的门店。在二哥会见姜萍的过程中,刘美丽一次次越过马路去买雪糕,她吃了一支又一支,吃到第十三支时,才见二哥走出来。二哥哭过了,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见到刘美丽就说:“咱们走吧。”二哥和姜萍谈了什么,刘美丽没有问,二哥也没说。

两人结婚前,二哥想和刘美丽认真地谈一次,可他的话刚开始,就被刘美丽打断了。她先入为主地说:“石志,你别磨叽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左腿粉碎性骨折,以后阴天下雨会疼。还有,你的下身受伤了,不能生孩子了。我跟你说过,你就是残废了,还有我呢,生不出孩子咱们就去领养一个。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打小就喜欢你,别说你受这点小伤,就是比这再严重十倍,只要还有一口气,你同意,我也会眉头不皱一下地嫁给你。”

树怕剥皮,人怕见面。在这半年养伤期间,二哥已经被刘美丽征服了。她那颗火热地爱着二哥的心,把二哥早就烤化了,变成一汪水,在刘美丽热气腾腾的温度下,蒸发着、升华着。

二哥和劉美丽结婚那天,姜萍作为伴娘。当亲人、战友们从婚礼现场离开后,姜萍和刘美丽仍在酒桌上拼酒。两人喝得面红耳赤,情意绵长。姜萍一边哭一边冲刘美丽说:“刘美丽呀,你真行,现在我发现了,你比我还爱石志。”刘美丽把袖子挽起来,拍着胸脯说:“那当然,从上高中时,我就发誓,这辈子非石志不嫁。”两个女人哭哭笑笑,不时地拍打胳膊并且相互拥抱在一起。她们是幸福的,真诚地祝福着彼此。

婚后不久,二哥和刘美丽就回到了连队。两人的婚姻许多人都羡慕,一个排长一个司务长,双军官,又都在一个连队里,这是多么幸福的婚姻呢。

二哥当上了警通连的连长,刘美丽也当上了主管后勤的副连长。结果就在那一年,百万大裁军开始了。两人摘去领章帽徽,从部队回到了地方。

那些日子,二哥为自己的去向愁眉不展,父母在部队工作了一辈子,不认识地方上什么人,也是爱莫能助。这时,二嫂刘美丽站了出来,她拍着胸脯说:“就去我们的大厂吧!我就是大厂子弟,别的地方不能接收咱们,大厂一定会接收。”

刘美丽的父母,还有哥哥姐姐下乡回来后,都在这家兵工厂工作。这家兵工厂是全省有名的大厂,有上万干部职工。每天上下班场面壮观,就像一座小型的城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刘美丽已经退休的父母,带着两人跑了几次厂部和车间,他们在这里工作一辈子了,熟门熟路的。也算两人运气好,大厂也接到了上级安排复转军人的通知。就这样,二哥和刘美丽两人又双双进入到大厂工作。二哥被安排进了保卫科,刘美丽被安排进了工会。因为他们是双军人转业,二哥还立过功,经厂领导研究决定,给二人分配了一间宿舍。这对于刚刚转业到地方的退伍军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两个人毕竟在部队锻炼过,很快便适应了大厂的工作。有件事始终揣在刘美丽的心头,就是他们的孩子。二哥的伤情果然和医生预料的一样,无法再生孩子了。刘美丽领养一个孩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当初两人在部队时,条件不允许,如今到了地方,他们真正地成家立业了,她就和二哥商量,养孩子要趁早。这想法得到了二哥的支持。

那一阵子,两人一有空就往孤儿院跑,有时下班了,刘美丽拉着二哥就走,周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知去了第几次之后,突然被一个小男孩吸引了。那个男孩大概一岁的样子,躺在婴儿床上,不哭不闹。从两人进门时,就被吸引了,孩子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两个人。两个人弯下身子,凑近孩子的脸。突然婴儿冲两人笑了,还伸出一双小手放到了嘴里,支吾地叫着什么。那一刻,刘美丽的心就化了,她伸出手,把婴儿连同襁褓抱了起来。抱到怀里后,她才意识到,这孩子除了脑袋发育正常外,身体又瘦又小。当找到工作人员了解情况才知道,这个婴儿是几天前一家医院的工作人员送过来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被狠心的家长遗弃了。

经工作人员这么一介绍,两人就犹豫起来。刘美丽恋恋不舍地把婴儿放到了床上,想转身离去,但还没走到门口,婴儿突然大哭起来,拼命地扭着身子,满脸的泪水。两人下意识地停在了门前。工作人员就笑着说:“这孩子和你们有缘呢,他是舍不得你们。”一句话就让刘美丽破防了,她奔过去,又一次抱起了这名婴儿。奇迹出现了,婴儿立刻停止了哭闹,一张哭脸变成了笑脸。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就领养这个孩子了。

当他们办完领养手续,把孩子抱回到我父母面前时,看到孩子又瘦又小的身子,母亲就责怪道:“这孩子一看就有病,你们怎么领养了这样一个孩子。”刘美丽就说:“他和我们有缘。不论以后怎么样,我都要照顾他。”

我母亲见刘美丽决心已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躲到一边叹气去了。关于我母亲对待刘美丽的态度,也是有一番波折的。最初我母亲看不上她,觉得她不像个女孩子,干啥都粗手大脚,风风火火,一点也不稳重。可二哥受伤,一直有她陪伴,二哥又回心转意非她不娶,我母亲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冲二哥说:“陪你一辈子的人不是你爸和我,是你媳妇,既然你认定,我们没意见。”在二哥和刘美丽的婚姻大事上,我母亲是心有不甘的。

后来,刘美丽给抱养的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壮壮”,意思是健康茁壮的成长。两人抱养了壮壮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跑,要治好壮壮的先天性心脏病。他们得到的答复是:这病能治,但需要一笔不菲的手术费用。现在孩子还小,还不是手术最佳时期。

从那以后,二哥和刘美丽对生活有了盼头,他们要努力工作,积攒给壮壮治病的钱。我母亲已经退休了,肩负起帮助照顾壮壮的工作。壮壮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婴儿,很快便和我父母混熟了,他不停地笑,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总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父母很快也喜欢上了壮壮,抚养壮壮成为他们晚年最重要的事情。

哥哥姐姐见母亲这样,有时就半开玩笑地冲母亲说:“妈,你对我们的孩子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母亲听了这话,就忍不住红了眼圈,低声道:“壮壮不容易,石志和美丽更不容易。”母亲说到这,忍不住背过身去擦眼泪。哥和姐就笑着说:“妈,你看你,和你开玩笑呢。”

壮壮的到来,改变了二哥和刘美丽的生活,他们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到了壮壮身上。他们的短期目标是攒手术费用,等待壮壮慢慢长大。两人的脸上充满了奔头。

壮壮又大了一些,病情似乎也稳定下来,他们不再麻烦父母,而是把壮壮送到了托儿所。刘美丽冲我父母说:“爸、妈,你们操劳一辈子了,该好好歇歇了,我和大志商量了,日子还得自己过,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壮壮突然从父母身边被抱走,父母还有些不适应。但刘美丽决心已下,说得又句句在理,看着壮壮被抱走,母亲就说:“需要我们,你就随时把孩子送来。这里也是壮壮的家。”母亲说到此处,眼睛就潮湿了,她又想到了二哥的伤。母亲一面为二哥惋惜,一边心疼着刘美丽。

刘美丽每天一大早把壮壮送到托儿所,在孩子找妈妈的哭声中,一边抹着不舍的眼泪,一边往单位跑去。每天下班,她骑着自行车,在下班的人流里,横冲直撞,直奔托儿所。直到把壮壮抱在怀里,她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晚上,壮壮躺在两人中间,已经睡着了,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病容。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他们,壮壮是个有病的孩子,需要做手術。

在二哥和刘美丽决定抱养壮壮后,我父母把大哥、大姐和二姐召集起来,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在会上,母亲提出,每家都拿一点钱,给壮壮做手术。母亲首先表态说:“我和你爸拿大头。你们都是石志的亲兄妹,凭自己的心思。”大哥仍在边防部队,和大嫂两地分居,日子过得也紧巴。大姐下乡,刚到城里安家不久。二姐刚结婚,正准备生孩子,手里都不宽裕。但二哥的经历,让兄弟姐妹们都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表示,一定尽力。这事被二哥和刘美丽知道了,刘美丽慌慌张张地回了一趟家,对我父母说:“我和石志抱养孩子是自己的决定,可不能麻烦大家,我们自己能行。况且医生说了,壮壮还小,不到手术时候。要是以后需要我再麻烦大家。”说完还不停地冲大哥、大姐、二姐鞠躬。刘美丽走后,母亲感叹着说:美丽这孩子其实挺懂事的,就是命有点苦。

二哥受伤,明知道不能生育了,刘美丽仍毅然嫁给了二哥,着实感动了我们全家,也让我们对刘美丽另眼相看起来。

此时,壮壮熟睡在两人中间,刘美丽一边缝补着小衣服,一边感叹地说:“石志,以后咱家壮壮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二哥歪着身子放下手中的晚报,也感叹道:“等壮壮身体好了,也让他去参军。我总觉得这些年的兵没当够。”

刘美丽笑着说:“壮壮以后一定能干个团长、师长的,比咱们俩强百倍。”说完露出开心的笑容。

二哥和刘美丽期盼着,幸福地忙碌在他们未来的路上。壮壮又大了一些,上了幼儿园。正当他们感受到理想正一点点地接近,突然国营大厂发生了变故,各机关单位、车间,接到了厂里改革文件,所有人都傻了。有哭的,有闹的,也有提前安排自己后路的,总之,一万多人的大厂,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当二哥和刘美丽确信改革开始时,他们显得很冷静,分析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知道找份新的工作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行的。好在他们还年轻的,可以从头创业,他们有经历,也有时间。

早一些从其他厂下岗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创业了,去广东、福建倒腾电子产品还有服装,然后在本市的几个批发市场摆摊营业,效益也很可观。还有人办起了小餐馆,卖盒饭。还有擦鞋,洗车的什么都有。刘美丽一边拍着怀里的壮壮,一边冲二哥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就不信,别人下岗能活,我们就活不了。”

原本他们已经凑够了给壮壮的手术费用,不料又突然下岗,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刘美丽作出决定,让二哥学着别人去福建石狮进一批服装,她负责找个摊位来卖。二哥当年的同学孙大刚,搞服装买卖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正风生水起。在孙大刚的指点下,二哥把全家这几年的积蓄带在了身上,把几捆钱装在一个帆布袋子里,又把帆布袋挂在胸前,外面又穿上了一件军大衣。在春节前夕,二哥登上了南下的列车。他的目的地是石狮。二哥出发时,刘美丽千叮万嘱,她不放心二哥的身体。虽然二哥的伤好了,从外表看不出什么来,可一刮风下雨,二哥骨头缝都疼。刘美丽拉着二哥的衣襟说:“到了南方,别着急进货,多看看,散散心,有好玩的地方就多玩几天。”二哥点着头走了。

没料到,二哥第一次远行,就走了霉运。他刚到石狮,带的钱就被小偷给偷走了。石狮的温度不比北方,北方还天寒地冻,石狮的人却穿着短袖。二哥穿的衣服太多就脱了一路。到石狮下车时,他把大衣和棉衣捆成一捆,背在背上,胸前吊着装着钱的帆布包,很快就被小偷盯上了。当二哥发现时,瘪塌的帆布包下面被人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装在里面的钱早就不知去向了。

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想到了等待他满载而归的刘美丽,还有急需手术的壮壮,二哥死的心都有了。他在石狮的大街上游荡了三天,才又找到同学孙大刚。孙大刚要借钱给二哥,被二哥拒绝了,只借了回程的车票钱。

二哥回到家时,正赶上腊月二十九,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烈了。家家户户贴上了春联,有心急的孩子还放起了鞭炮。二哥在傍晚时分,晕头晕脑地回到了家门前的楼下,可他没有勇气踏进家门。望着自己家窗前的灯火,想着灯下的妻儿,他又一次流下了泪水。几经努力二哥还是没有勇气上楼,只能躲到自行车棚里,裹着军大衣,在角落里蜷缩了一夜。这一夜不知二哥怎么从天寒地冻过来的,他想了什么,没人能够知道。

一大早,刘美丽抱着壮壮从楼里走出来,她要去火车站,等待南方开来的一列火车。她估摸着二哥差不多该回来了。她走到自行车棚处时,也许是心有灵犀,她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就发现了二哥。她吃惊地大叫一声道:“石志,你怎么躲在这里?”二哥的身子已经冻麻木了,站不起来了。刘美丽一手夹着孩子,另一只手拖拽着把二哥弄上了楼。一进门,二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就大哭起来。

待二哥情绪平稳一些,刘美丽也明白了大概,她很快镇静下来,把壮壮放到床上,叉着腰站到二哥面前道:“石志,你站起来。”二哥摇晃着站了起来。她盯着二哥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钱算个屁,丢了咱们还可以挣回来。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只要你囫囵个儿回来,咱们的家就在。”

那个春节,二哥情绪不振,凄凄楚楚,经常脸色苍白地冲某个地方愣神。刘美丽却显得异常活跃,她大声地笑着,希望用自己的情绪感染二哥,也让全家放心。二哥丢钱的事,他们一直瞒着全家人,只是说,二哥这次去南方,没有进到合适衣服,他们打算春节后干点别的。

春节一过,整个城市已恢复到了常态。刘美丽跑到批发市场买来一些小东西,比如鞋、帽、袜子,然后每天出去摆早市。那一阵子,整个城市都成了小商品市场,只要有空地,有人群,都有人在摆摊。刘美丽就挤在这些小摊中,一声声地吆喝,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一遍遍地说:“大哥,看看我的东西,都是真货,便宜。”还说:“妹子,看看怕啥,又不要钱。”

二哥在批发市场和长途汽车站、火车站等地方,帮人搞运输。他不知道从哪弄了一辆三轮车,只要有活,他就和那些下岗工人一样蜂拥过去,去抢活来干。

突然有一天,他在火车站门前,看到了同学孙大刚。孙大刚正把大包小裹批发来的服装,从火车站货场上倒腾下来,他一抬眼就看到了众人中的二哥。二哥也看见了他,正准备骑车转身离去,孙大刚把二哥叫住了。那天,孙大刚把二哥叫到了家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冲二哥说:“石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咱们是同学。你清高,到处不求人,那是对别人,你要和我还见外,以后就别再见我。”

孙大刚说完,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几捆钱,扔到二哥面前说:“石志,你把钱拿走,先别想着还。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孙大刚是早几年下岗的那一批,也是这个城市里第一批倒爷,下海早,也挣到了第一桶金。他正盘算着把市里一家商场一层包下来,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让南方代工,也就是所谓的贴牌。不论怎样,孙大刚在二哥面前已经算是成功人士了。孙大刚的情谊让二哥无法拒绝。

二哥和刘美丽的服装摊位终于搞起来了,在全市最大的批发市场,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刘美丽热情地喊着:“来一来,看一看,真正香港进口的衣服。”那时,石狮生产的衣服,大都打着香港产地的幌子。什么牌子都敢贴,消费者也心知肚明,但他们买的是物美价廉。

二哥吸取了第一次南下石狮的教训,一次次往返于南方与北方之间,不仅批发服装,还有电子产品。他们的生意算不上兴隆,也说得过去。

壮壮已经上大班了,因为生病,他是全幼儿园身体最弱的一个孩子。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脸色苍白,不能参加一些剧烈的游戏活动。每次幼儿园搞活动时,都会让壮壮站在一旁当看客。久了壮壮就有些沉闷,郁郁寡欢。有一天晚上,刘美丽把壮壮从幼儿园里接回来,看到壮壮的样子就问:“壮壮,怎么不高兴?”壮壮望着刘美丽的脸说:“妈妈,我为什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刘美丽听了这话,心里一激灵,壮壮是她从孤儿院抱养的,她一直担心壮壮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壮壮这么说,她以为壮壮听到了什么,立马紧张起来,慌张地问:“壮壮,怎么了,有人说什么了吗?”壮壮就说:“别的孩子都能玩球,就我不能,老师让我看着。”刘美丽听了,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让她难过了。她把壮壮紧紧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壮壮,你有病,身子弱,等把病治好了,你就会和他们一样了。”壮壮又天真地问:“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呢?”

这是二哥和刘美丽的心病,他们现在拼死拼活地挣钱,就要是给壮壮找最好的医院,让他变成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

刘美丽每天接送孩子,看着壮壮混杂在其他孩子中间,挣扎着又瘦又小的身子,向她扑过来的样子,刘美丽的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她发誓,就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早日把壮壮的病治好。壮壮因为身体的原因,比同龄的孩子晚上学一年。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小了,虽然年龄到了,可身子还没发育到相应的程度。

抱养壮壮时,刘美丽和二哥并不知道他的生日,遗弃他的亲生父母也没留下关于他身世的片言只字。两人就把抱养壮壮那一天,定为他的生日。每年给壮壮过生日,两人都当成一件大事,蛋糕是少不了的,而且刘美丽每次都要给壮壮买一把长命锁,挂在壮壮的脖子上。虽然她没说什么,但二哥明白刘美丽的心思。有时晚上睡不着,二哥就把刘美丽揽过来,说:“美丽,对不起,没能让你自己生个孩子。”刘美丽伸出手就捂住二哥的嘴,另一只手死死地把二哥的脖子抱到眼前,哽咽着说:“石志,嫁给你就是我天大的福分了,别说那些丧气的话。”

二哥有时望着天棚,呆呆地问:“美丽,你费这么大劲,为啥非得嫁给我呢?”刘美丽就把手掌放到头下也望着天棚,痴痴地道:“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上辈子我欠了你,这辈子非得偿还不可。”她说完就笑,样子幸福而又灿烂。

在凡是认识二哥和刘美丽的人眼里,两人是幸福恩爱的。就连母亲都说:“你哥找了美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在母亲眼里,昔日假小子一样的刘美丽,成了最称职的儿媳妇。

姜萍早已嫁人,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她经常带着孩子回到军区大院过周末。偶尔,她会在院里碰到二哥。每次见到二哥,姜萍第一句话总是问候刘美丽,问长问短的。二哥就简单地答:“都挺好的。”二哥的回答是发自肺腑的。姜萍就感叹着说:“我真佩服美丽,我可做不了她那样。”二哥就笑一笑,揮挥手道:“都过去了。”姜萍就说:“石志,你要好好待美丽,你要是对她不好,我们这些同学都不会答应。”二哥就深深地笑一笑。

有一天晚上,二哥快要睡了。壮壮已经睡熟了。刘美丽走进屋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存折,递到二哥面前道:“给壮壮做手术的钱,咱们攒够了。”平时家里的开销进项,都由刘美丽负责,二哥接过存折,看着那组数字,一连看了几遍,不相信地说:“这是真的?”刘美丽一把夺过存折:“这还能有假?咱们家壮壮有救了。”说完她一头扎在二哥的怀里,忍不住抽泣起来。自从把壮壮抱回来之后,壮壮的病就像一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他们的心口,现在他们终于挣够了壮壮的手术费。那天晚上,两个人一宿没睡,商量着壮壮住院的细节,也畅想着壮壮治好病后,未来健康的模样。

壮壮手术这一天,父母、哥姐,还有孙大刚、姜萍,以及一些要好的同学和战友,都来到了医院。他们散落在手术室门外的两侧,盯着手术室上方“手术中”的指示牌。刘美丽一直泪眼婆娑着,壮壮躺在床上,即将被护士推进手术室时,刘美丽和壮壮似乎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她俯下身子,把壮壮拥在怀里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泪水断了线似的从脸上流下来,反倒是壮壮,大人似的捧着刘美丽的脸说:“妈妈,我从这个门进去,再出来就是个正常孩子了。”刘美丽听了,一边点头,一边流泪。壮壮就说:“妈妈,你该高兴,冲我笑一个吧。”刘美丽控制着自己,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壮壮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门关上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壮壮在笑。壮壮的懂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碎了。

姜萍把她拉到一边,一直握着她的手,她仍然在哭泣着。姜萍就说:“美丽,你命好,壮壮不会有事的。”刘美丽就把头伏在姜萍的肩上,小声抽搭着。

几个小时后,指示牌终于熄灭了。手术室的门开了,两名护士推着壮壮走了出来,麻药劲刚过,壮壮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目光最后落到了刘美丽的脸上。他咧开嘴笑着道:“妈妈,我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了。”刘美丽再一次喜极而泣,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们家壮壮一直是个正常的孩子。”

壮壮的手术很成功,出院不久,他就上了小学。快到三年级时,他的身体发育已经追上了同龄的孩子。有几次二哥和刘美丽去南方进货,我去学校接壮壮,看见他正在足球场上踢足球。他追赶足球的样子,就像一名勇士。

壮壮四年级时,突然有一天放学哭着跑了回来,抱着刘美丽的大腿一边哭一边问:“妈,同学说我不是你和爸亲生的,是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刘美丽听壮壮这么说,立马就愣在那里。自从把壮壮抱回来,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呼吸急促地蹲下身来,望着壮壮那张泪脸,说:“他们是在胡说,他们才是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呢。”壮壮毕竟是小孩子,哄一哄劝一劝又和平常一样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刘美丽却睡不着了,她一面翻腾着身子,一边冲二哥说:“咱们得搬家,离开这里。”二哥觉得这只是小孩子之间开一些玩笑,对这件事情看得并没那么严重,便说:“不至于呀,小孩子么。”刘美丽听了这话,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壮壮是我抱回来的,我就是他亲妈,我可不想白养他一场。从小拉扯到大,我容易么,要失去他,我可怎么活呀。”

在刘美丽的内心深处,壮壮毕竟是抱来的,她不担心这么小的壮壮会做出什么来,但她担心的是,壮壮的父母会反悔找上门来,把活蹦乱跳的壮壮带走。

刘美丽不听二哥的,她开始抽时间,在铁西一带寻找房子。铁西的房子很快就找好了,她趁二哥又一次去南方进货时,把家搬了。不仅搬了家,还把壮壮的学籍迁到了铁西的一所小学。上完货回来的二哥,见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只能接受了现实。

铁西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别说让壮壮碰到熟人,就连二哥和刘美丽在这一带也没有熟人。自此,刘美丽的心安定了下来,虽然每天去市场摊位要多跑半小时的路程,但她从来不说一句怨言,整天乐呵呵的。

每到周末,刘美丽不论多忙,总是带着壮壮回到军区父母这里。在父母眼里,最疼的孙子辈,就数壮壮了。壮壮对爷爷奶奶也是百般依恋,一到周末,还没等夫妻俩开口,他就闹着要看爷爷奶奶了。母亲每次见到壮壮,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十分心疼刘美丽,每次二哥一家人来,早早地就要去厨房张罗吃的。刘美丽要帮母亲打下手,母亲就把她往外推,希望刘美丽多歇一歇。但刘美丽怎么能闲得住呢,不顾母亲的劝阻,里里外外地张罗起来。有一天晚饭后,二哥带着壮壮去院里玩去了,母亲和刘美丽一边收拾桌子在一边聊天。母亲突然盯着刘美丽问:“美丽呀,你跟妈说句实话。你嫁给石志后不后悔?”刘美丽吃惊地睁大眼睛,半晌才答道:“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嫁给石志是我心甘情愿的,别说他受了这点小伤。当时我都想好了,就是他瘫在床上,只要他愿意,我也会嫁给他。”

母亲听了这话,眼圈潮湿了,她抹着眼泪抓住刘美丽的手,感慨地道:“石志能找到你这样的媳妇,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哇。”刘美丽一下子伏在我母亲的怀里,带着哭腔说:“妈,你说错了,我能嫁给石志,是我的福报。”娘俩搂在一起,温暖地哭了一次。

壮壮上初中后,二哥和刘美丽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搬家不是为了躲避什么,是他们在浑南新开发的小区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浑南刚开发不久,许多住在老城区的人,看到了这里未来发展景象,便一股脑地迁到了浑南。

二哥和刘美丽的服装攤也不干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物流畅通了,倒买倒卖的生计不好做了。两人关掉服装摊前就合计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二哥抓破脑袋把能干的职业都想了个遍,最后还是被刘美丽否定了。刘美丽就盯着天花板,拍着自己的腿说:“我还干我的老本行吧!”二哥不解地望着,刘美丽就说:“养猪哇。”二哥这才想起,在连队时,刘美丽养过猪,经常蹲在猪圈前和猪说话。

不久,二哥和刘美丽的养猪场就建了起来,进来一批猪崽,又进了母猪和种猪,有声有色地养起了猪。关于二哥和刘美丽养猪的恩怨、成败都够写成另外一个故事了,这里就不多说了。

一晃壮壮高中就要毕业了,选择志愿成了全家的头等大事。高考志愿表发下来那一天,全家人召开了一次会议。刘美丽背着手在客厅里踱着步子,灯光下她的鬓角已经依稀地能够看到白发了。她突然站住脚,谁也不看地说:“我早就想好了,壮壮要考军校。”

二哥听了,心里一惊,去看壮壮的脸。壮壮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又高又大地坐在沙发上。壮壮的目光和二哥的目光撞在一起。二哥摆下手道:“别光听你妈的,你现在是大人了,要相信自己。”

“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壮壮我和你说,军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了。你爷、你奶,还有你爸、你妈都是军人。”刘美丽说到这,脸上突然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似乎她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提着两只老母鸡南下去看二哥,当年的情景,一幕幕地又在她眼前浮现。

壮壮并没有反对刘美丽的决定,在高考志愿书上,从头到尾选择的都是各种军校。高考结束后,只要她一有时间,就站在小区门口等邮递员的到来,每次见到邮递员,都大声地喊:“有我家壮壮的信没有?”在她的期待中,八月中旬的一天,她终于在邮递员手中拿到了某军事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她拿到通知书,张着手,迈着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步子,向家里奔去。一边走一边喊:“壮壮考上军校了。”她的喊声,整个小区的人都听到了。

送别壮壮那一天,是刘美丽兴奋又伤感的一天。一大早她就把壮壮叫到了卧室,还特意把门关上。刘美丽要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壮壮,在这之前她并没有和二哥商量。壮壮小的时候,她怕失去他,眼见着壮壮一天天长大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隐瞒孩子的身世,否则,她会寝食难安,觉得这样会对不起壮壮。当她开口告诉壮壮真实身世时,壮壮摇着头,不可置信地说:“妈,你疯了,说什么话呢。”美丽就在柜子底下,拿出当年在民政局领到的收养证。壮壮把那张收养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说:“我不管,你就是我的亲妈。”说到这,壮壮痛哭起来。刘美丽一把抱过壮壮,也哭泣着说:“正因为你大了,我才告诉你这些。妈是爱你的,你爸也爱着你。所以我才决定把真相告诉你。”接下来,娘俩抱着头痛哭起来。当一头雾水的二哥推开卧室门时,壮壮一把拉过二哥,三个人搂抱在一起。壮壮最后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现在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那天中午,二哥和刘美丽一直把壮壮送到站台上。壮壮隔着车窗冲父母挥着手,脸上流着不舍的眼泪。当两个人望着列车远去,铁路岔口又亮起了红灯,才转身向出站口方向走去。刘美丽还一步三回头地向列车消失的方向望过去。二哥催促着说:“行了,壮壮又不是不回来。”

刘美丽刚刚干了的眼睛又潮湿了,她扭身望着二哥说:“还记得你去教导队学习那次吗?我也是这么送你的。我知道你那会儿心里没我,可我就不服输,总觉得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人。”

二哥突然伸出手牵过刘美丽的手,用了些力气,开着玩笑道:“最后还是你赢了。”刘美丽偎在二哥身边,一脸天真幸福地笑着,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巴望着二哥的身影。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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