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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的草原

2023-05-30陈武

清明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朵蒙古包老师

陈武

1

我估计这次内蒙古呼伦贝尔之行会遇到熟人,也曾想到会邂逅庞小朵。

没想到美梦成真,庞小朵真的来了。

庞小朵是个非常有风格的书籍设计师,她经手设计的图书封面和她人一样漂亮,一样个性十足,获得过大大小小不少奖项,在业界早就声名远扬。我们公司找她设计过十几种图书,反响都不错。

但是,她和我们公司的合作,却因为一本图书封面的意见不能统一中止了,且她和我个人的关系也一起恶化了。我当然因此而后悔过,但也骑虎难下没有办法。我们老板不同意设计方案,合作的出版社也不同意,提出了修改意见。庞小朵开始很有耐心,修改了六七稿,可老板和出版社还是不满意,让她重新拿一个方案。庞小朵立即不干了,先是试图说服我,谈她的封面设计的美学理念,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这本书叫《心界》,是一部思想随笔集,既有一点点哲思,也兼有鸡汤文的味儿,可以走大众阅读路线,也能让知识阶层所接受。庞小朵的原设计应该说很有创意,上半部分的图片是太平洋和大西洋两大洋海水分界线的彩色摄影照,过渡到下半部分同样是有着明显分界线的草原和沙漠。两幅图都很精巧,也都寓意深刻,特别是后一幅,不知拍自何方,一侧是碧绿的草原,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漫漫沙漠。我当然知道庞小朵的方案有道理,但我也知道我说服不了我尊敬而权威的老板。我试着说服庞小朵,让她推翻这个方案重新设计,妥协一下,来日方长,以经济利益为上。岂料,我的话引起庞小朵的强烈反感,她怒喷我毫无原则,毫无底线,毫无独立的思想。果然,后果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那天不欢而散后,我发微信约她吃饭——我的本意是先吃饭,然后再协商下一步的合作。没想到她没有搭理我。我又约她喝咖啡,她依然不理我。我不甘心,再次邀请,她居然把我拉黑了,电话也不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把她惹毛了。因为工作上的事,这么绝交,让我心情沉重了很久,迟迟没有从郁闷的情绪中走出来。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要知道,在她还没有和我断交之前,或者在没有那次激烈的争执之前,我是在追求她的,曾经无数次幻想能和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也多次向她示好,她也能感觉到我对她的好,在气氛适合的时候也会给予回应。有一次,在三里屯一家特色小馆吃完饭,她还让我牵了牵她的手。那次我胆小没有拥抱她。可能是我内心过于郑重其事了,对爱情,也是对她。或者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敢造次。没想到我们会因为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就形同陌路。好在我还不到三十岁,人生经历和情感经历还不太丰富,也应该要经历各种情感上的磨难和思想上的折腾。现在是六月下旬,是夏天最美的时段,命运让我们再一次碰面,也是对我的再一次考验,我要利用这次机会,改变她对我的坏印象。

我是从别人的电话聊天中知道庞小朵也参加这次活动的,这给我带来惊喜,同时也让我担忧。担忧是因为打电话的男人是直接和庞小朵通话,且通话的内容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我乘坐的航班在晚上八点二十才到达呼伦贝尔东山机场,航班足足晚点三个小时。一下飞机,从我身边匆匆超过的这个白面中年男人就拿出手机打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我才落地……你们吃过啦?再陪我一起吃点……逛街啦,和谁,王三横,曹洁?你要当心啊,王三横那家伙一肚子坏水,不是个好鸟……喂,小朵你听我说……听我说嘛小朵……庞小朵,还让不让人说话啦?我不是背后骂人说人坏话……我就是提醒你,千万别听王三横忽悠,现在真的不能买,我们在呼伦贝尔要待六七天,奶酪、奶糖、牛肉干、炸羊排这些好吃的,肯定多了去了,你现在就买,傻啊?正式会议就一天,其他活动都是慰问、参观、学习,实际上就是旅行,买一大堆东西,谁替你背?不是我要管你……好好好,不说不说……嗯嗯嗯嗯嗯,明白明白……一会儿见。

我听得明明白白,电话那头的人叫庞小朵。此庞小朵肯定就是彼庞小朵,世上总会有许多巧合的事。只是这个白面男人任凭我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见过他,也想不起来他是哪个公司的,看样子不像老板,那么是出版社的人?听口气,他和庞小朵的关系绝不是一般的同事或朋友。

又有两三个人超过我,跟白面男人打招呼。他们叫他白老师。老师是个泛称,有可能是某文化公司的老板,有可能是资深编辑。我们这个活动是一次带有联谊性质的年会,全称叫“北京民营文化公司合作联谊会”,是北京各家民营文化公司组织的一个群团组织,每年搞一次年会,在一起交流图书出版、发行及版权输出的相关经验。说是北京各民营文化公司,实际上,也会有出版社的相关人员被邀请参加。当然,这些出版社一般都是行业社,规模不大,依托文化公司才壮大起来。而那些上规模的大出版社,就算被邀请,也不屑派人参加。每年由一个会员单位牵头,召开一次五十人左右的年会,每个会员单位仅有两个名额。本来我们老板要来的,名都报上了,机票也订了,昨天下午临时有急事,也没有安排别人替补,我就成了我们公司唯一的参会代表。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種会议,有些好奇,也有些向往,盼着能在会上扩展自己的人脉,为以后的发展增加点选择。而最大的私心,是能遇到庞小朵。

庞小朵还不知道我也来参会了。她看到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庞小朵看似平静和知性的外表下,也有暴脾气的一面。我已经领教过了。她没有和我同乘一架航班,也没有和那位白老师同乘一架航班,而是自己来了。我知道北京到呼伦贝尔的航班一天只有两班,上下午各一班,庞小朵很可能是上午到的。上午就到了的庞小朵和已经报到的同行逛街去了。

现在的现实是,如果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和庞小朵重修旧好,白老师是最大的障碍。当然,有可能还有那个让白老师颇为担心和提防的王三横。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产生了一些难言的情绪,既有醋意,又有被抛弃感。

2

由于宾馆餐饮部门已经下班,我们这帮因飞机晚点而后来者只能出去吃饭了,共有七个人,加上主办方文科苑文化公司的老板车厘子,正好一桌,还喝了酒。酒也是车厘子从北京带来的。车厘子五十岁左右,一副精干而老练的样子,公司做得很大,以引进外国少儿文学图书的版权为主,和出版社合作的图书都很优质,也很畅销。由于他是这个联谊会发起公司之一的领导,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副会长。这次轮到他们公司主办年会,车厘子为人也格外大方和热情,晚餐是全套的特色美食,奶茶、手把羊肉都是一等,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野韭菜炒鲜菌,真是鲜。我一连夹了几筷子,吃出了雨后草原的青草鲜和泥土香,也让我暂时忘记了庞小朵给我带来的苦恼,对即将奔赴的大草原平添了无限向往。

但是,美酒美食并没有享受多久,我就被带入另一种情绪里了,而且是白老师引发的。

酒桌上的人虽然都算同行,也有认识和不认识的,比如我,实际上没有一个认识的。车厘子也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和我们老板在每年一次的民营图书展销会上打过招呼,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流。所以大家就各自做了自我介绍。白老师叫白展,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副主任,还是个诗人,专写爱情诗,出版过几本诗集。开场酒和介绍酒喝完以后,我就看出来,其他几个人频频向白老师示好,包括车厘子,再三询问他们社的出版规模和图书特色以及合作意向。但是白老师完全不在状态,有点心猿意马,犹疑不定,大约是心里惦记着什么吧。他频频看手机,仿佛一分钟不看手机,就会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似的。他一定是在惦记庞小朵。由于在下飞机时旁听了白老师和庞小朵的通话,我知道他和庞小朵的关系不像是一般的熟人,因此很注意他。不知是谁说过,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跟他喝几场酒。此话不假,我和白老师才算是喝半场酒,就大体知道他的性格了。他是桌子上唯一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与会代表,给人的感觉是鹤立鸡群,还有点轻慢我们这些民营公司的人。他的这种轻慢、漠视和心不在焉,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庞小朵?一定是庞小朵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定是庞小朵让他忧心忡忡、惴惴不安。他连起码的礼貌都不讲了。

可能是大家都有点累吧,也可能是夜色已深,更可能是白老师影响了大家的情绪,晚宴没有尽兴,酒都没怎么喝,有点草草了事的意思。

酒后回宾馆的路上,车厘子他们几个人去散步了。我和一个新认识的文化公司的发行主管小蔚边走边聊。和小蔚的聊天,对我是个很好的掩护,让我能在自然的状态下观察白老师。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他速度极快地行走在我们前头,一边走一边急慌慌地打电话。由于离宾馆不远,也就三百来米吧,白老师到宾馆大厅时,我们也到了,他的电话才打完。

我们住在海拉尔温泉大酒店,那是呼伦贝尔市最好的酒店之一,宽敞的楼底大厅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进出,那儿有一个半封闭的咖啡厅。透过咖啡厅的玻璃墙,能看到咖啡厅的灯影不像别处那么明亮,是一种带有浪漫情调的橘红色。模糊的灯影里,有三四拨人,他们有可能是与会者,也有可能不是,我重点打量着那两个女人——其实我是在寻找庞小朵。虽然灯影朦胧,我还是能判断出,她们中间没有庞小朵。

这时候,电梯厅方向走来两个搂肩搭臂的年轻女人,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庞小朵。庞小朵瘦高,短发,长颈,鹅蛋脸,美人肩——即便是半年前的冬天,还是穿着羽绒服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是美人肩了。现在是呼伦贝尔夏季的夜晚,她穿一条修身的牛仔裤,一件长袖的白衬衣,臂上搭着一件浅蓝色帽衫,穿一双白色休闲鞋。这一身轻盈的打扮,一看又是要出门了。在她身边抱着她长胳膊的,是一个比她稍矮一点,身材匀称的女孩。女孩和庞小朵相比,不算瘦,她长发披肩,也穿牛仔裤,黑T恤外边套一件淡红色的羊绒开衫,精致玲珑,美艳无比。两个女孩各有各的神韵,她们旁若无人地朝门口走来了。

“小朵……”走在我前边的白老师突然停下来。

龐小朵显然没有看到白老师,她愣了一下,在确认是白老师之后,并没想搭理他,甚至试图和那个女孩一起绕过他。

但白老师横移了半步,强势地挡住了她们:“去哪里?”

“我们出去。”庞小朵身边的女孩很机灵,主动为庞小朵挡话。

“这么晚,还出去?”白老师寸步不让地问。

“吃夜宵。谁说晚了就不能出门?”庞小朵不想让他难堪,只好大大方方地说,并没有停步,态度非常明确——既搭理你了,又不想真的搭理你。

“大半夜还夜宵?”白老师跟在她俩身侧走两步,“都有谁啊,谁请客?”

庞小朵继续走。

庞小朵身边的女孩完全懂得庞小朵的意思了,鬼祟地一乐。

但庞小朵还是装模作样地问身边的女孩:“谁请客啊,曹姑娘?”

叫曹姑娘的女孩神情略有慌乱,她发现我在观察他们了。似乎是想起自己鬼祟偷笑的场面被陌生人看见了,她的脸顿时红了,以至于庞小朵问她话时,居然没有听到。

“曹洁,问你呢,” 庞小朵停下了脚步,“谁请我们夜宵来着?”

曹洁有些猝不及防,反应慢了半拍,支吾道:“王总啊,我们王总请客。”

曹洁恢复常态也很快,她说话的声音和庞小朵完全是两个极端。庞小朵的声音是清爽脆响的,曹洁的声音是温柔绵软的。

我从庞小朵和曹洁的对话里得到一个信息,庞小朵知道请夜宵的人是谁,之所以装作不知道,是故意捉弄白老师,或不想让白老师去。

但是,曹洁的脑袋又突然短路了——可能是受到我的影响——代庞小朵邀请道:“一起去啊,白老师?”

“刚吃了饭……我得先去一下房间。”白老师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痉挛一下,他也看穿庞小朵不高明的演技了。但他还是想去,便问:“在哪里?”

曹洁说:“我马上把地点发你。”

庞小朵胳膊轻抖一下——曹洁还抱着庞小朵的胳膊,那一抖,是给曹洁的暗示。

“不过我们也不全是吃夜宵,主要还是和小朵老师谈工作。”

话说到这里,我也不适合停留了,便和小蔚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电梯厅了。

我们在电梯里等白老师。

由于吃饭时已经相熟,又在电梯里遇见,便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白老师按的楼层是十六,比我们先到。我和小蔚住十九层。白老师对我们说:“夜宵啤酒去不去?”

小蔚很识趣地说:“不去。”

“我也不想去,”白老师说,“王三横能喝酒,准备和我们合作,这个人挺烦的。我去拿件衣服,应付他们一下。”

3

我冲了个热水澡,躺在舒适的房间里。房间里有空调,但似乎不用开。这就是要在夏天来呼伦贝尔的原因了——气候温润、凉爽,天空高远、空灵,草原碧绿、辽阔,能让人心情舒畅,能让人忘却许多恼人的日常琐碎。但我心神不宁,像是一直处于漂浮的状态中。我爬起来,站在窗前,看着纯净的夜空,看着宝石一样闪烁的星星,心中多了一丝烦恼——那场由王三横操办的、不知在什么地方开始的夜宵,正在热烈地进行中,他们推杯换盏,嬉笑玩闹,享受着异地的美食,白老师肯定是如鱼得水了。酒桌上还有谁呢?目前已经知道的只有庞小朵、曹洁、王三横和白老师。我从材料袋里拿出日程表和参会人员花名册,曹洁和王三横是一个公司的。曹洁的职务是发行经理。这就有意思了,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王三横的夜宵,不会是请曹洁的,也不会是请白老师的——白老师是路遇庞小朵和曹洁才知道这件事的。如果这次夜宵只有他们四个人,那必须是王三横请庞小朵了,庞小朵大概率是主宾。我对于王三横的公司不了解,但能参加这个年会的,应该不是小公司。他之所以要请庞小朵吃饭,是因为庞小朵毕竟是出版社的人,在一家行业出版社的总编办任副主任兼封面设计师。文化公司和出版社之间,不一定非要和社长、总编搞好关系,和普通编辑或工作人员搞好关系也很重要,何况说不定出版社这些工作人员何时就提拔进领导层了呢。我还没有出发之前,老板就曾叮嘱我,说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次活动中,会遇到一些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我们可以找机会跟他们拉近关系。他让我一定要找准机会,和出版社的人多接触。现在看来,我是辜负了老板的嘱托了,头一天刚报到,遇到的两个出版社的人员,一个白老师,一个庞小朵,不要说进一步接触,就是连话怕是也搭不上了。虽然,名单上还有另外几家出版社共十几位参会人员,其中有三家来的是副社长、副总编层面的领导,我还有机会跟他们接触,但第一天就出师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更何况,庞小朵还曾经是我暗恋的对象,不,不是曾经,现在也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床上躺不住,站在窗前也心神不宁,心焦气躁,想入非非,像一条被活煎的鱼。我看下时间,还不到十点。既然头脑非常清醒,一时半刻无法入睡,何不去咖啡厅坐坐?要一杯咖啡,发发呆……我不是带来一部书稿吗,本来就是想利用开会的空闲把这本书稿校完的,何不先在咖啡厅里开个头?哪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也可以借看稿为名,等着那帮宵夜归来的人,看看他们都有谁,也借机观察一下庞小朵和白老师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也便于我下一步的行动。

我立即重新换一身衣服,带上打印好的书稿下楼了。

咖啡厅还有人在慢品小谈。

我小声问吧台服务员,几点下班?他们的回答让我暗自高兴,不下班。

那就是通宵营业喽?我要了一杯咖啡,又要了一杯苹果汁,找一个面向大厅又稍微暗一点的地方坐下,拿出书稿。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根本无心看稿。我一坐下,就透过洁净的玻璃,盯着大厅,盯着大厅出口处的旋转门,心思也跟着旋转门飞到了外边。我知道,要不了多久,那儿就会出现我希望出现的人。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我的一杯苹果汁都喝了一半了,时间也指向午夜十二点,目标人物还没有出现。我周围的顾客来来往往,已经陆续走了四五拨人了。夜深了,就在我考虑要不要再等下去的时候,旋转门那儿突然拥进来一团人。没错,是许多人团在一起,一个人伏在另一个人的背上,两旁还分别有两个人帮扶着。四个人簇拥着,像一个移动的大黑团。不仅我看到了,我邻桌的两个窃窃私语的女人也看到了。当一团人出现在大厅最亮的灯光中时,我看到那个一直处于倾听状态中的女人突然站起来——她只不过是瞥了大厅一眼,就站起来,惊叫道:“这不是王三横吗,他背着谁,谁出事啦?”她一边惊呼,一边往外冲。

原来,那个身材不高、扎着小辫子的黑脸男人就是王三横。他后背上背着的也是一个男人,这让王三横看起来很吃力。王三横歪歪拽拽晃晃悠悠,随时有摔倒的可能。大约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还没到电梯口,背上的那个人就滑了下来。如果没有身边两个人的把持,滑下来的人会像鼻涕一样流淌到地上。我一时没有认出滑下来的那个人是谁,他的脑袋是垂下来的,头发也遮住了额头。一会儿,“鼻涕”吃力地抬起头时我认出来了,是白老师。白老师怎么会趴在王三横的背上?正在我疑惑的时候,他自己作了证明——冲着其中的一个女人就狂吐起来。我看到另三个人都乐了,王三横更是狂笑不止。我觉得他们的快乐是有道理的。醉过酒的人都有体会,如果不吐,容易出危险,一旦吐了,就没事了。白老师吐了,而且一吐就不可遏制,那么潇洒,那么畅快,这是要把喝进去和吃进去的都还回来啊。

我要不要出去呢?我不认识王三横,和白老师也只是吃饭时打过照面,还算不上有多熟,其他人更是陌生得很。庞小朵和曹洁还没有回来,她俩是不是也喝醉了呢?何况,白老师都吐成这样了,我出去也帮不上手,还有看笑话的嫌疑,便决定坐着不动。好在王三横笑过之后,又和另两个人一起连扶带架地把白老师弄进了电梯。被吐了一身的女人,在另一个女人的陪同下,也进了另一部电梯。

就在夜班服务员刚把大厅打扫干净的时候,庞小朵和曹洁回来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她们和白老师参加的是同一个酒局吗?那是毫无疑问的。那她俩知道白老师喝醉了吗,她俩怎么会落在后边,而且和前边回来的一伙人相差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庞小朵知道白老师为什么喝多吗?白老师和我们一起吃饭时也是有酒的,而且是主办方车厘子的酒,车厘子够热情了,连我这个一向滴酒不沾的人都倒了一小杯做做样子,白老师却不喝,酒也不让倒。我有一个预感,白老师的醉酒和庞小朵有关。

庞小朵和曹洁的行为再次让我心跳加速——她俩没有往电梯口走去,没有回宾馆房间,而是向咖啡厅走来了。

庞小朵和曹洁是一前一后进来的。庞小朵走在前边,曹洁跟在后边。庞小朵走路一点也没有半夜三更归来者的疲惫,而是挺胸收腹,精气神十足。由于咖啡厅不是很大,总共也就十来个座位,离我最远的几个座位又因为客人很晚离开还没来得及收拾,只有中间三组空位可以坐。很自然的,我和庞小朵、曹洁就毗邻而坐了。我要不要主动打招呼?我发现庞小朵并不愉快,她精气神十足的样子不过是假象(事实上是处在生气状态中),我犹豫了。本来我只想偷窥,没想到会事发突然地快速见面。我此时和她说话恰不恰当呢?至少时间和地点不对,她会觉得我是在看她的笑话吗?我假装注意力集中在书稿上,但事实上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关注着近在咫尺的庞小朵,我甚至闻到庞小朵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了。

“这家伙,真是信口雌黄。”曹洁说。像是在为庞小朵抱不平。

我没有听到庞小朵的回应。

空气有点凝固。

当凝固的空气逼迫我必须抬起目光时,我惊呆了,庞小朵正在看我。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我看到庞小朵眼里的恐慌,还有惊异。我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目光,沒见过这样的恐慌和惊异。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难道她不知道我也来参会?会议花名册上有我的名字啊。我笑了一下,可能不过是想笑一下,连笑的动作都没有呈现出来,我说:“这么巧……”

“这么巧……”她也说。

我们几乎同时发出了声音。

“哈,”庞小朵突然乐了,“你们来了几个人?中午、晚上都没看到你呀!”

庞小朵的脸色不是一进来时那样绷着了,身体也不再僵硬了,露出真诚而善意的笑,秒变可爱的邻家女孩。我也笑着说:“晚上到的。飞机晚点了。就来我一个人。老板临时有事——他太忙了。”

“这是曹洁,是……你们公司叫什么来着?”庞小朵看着曹洁,像是明知故问。

“三横联动。”曹洁说。

“对对对,三横联动,老板叫王三横嘛,瞧我这记性。怎么开会还带着书稿?”庞小朵又在我的书稿和咖啡杯上瞄一眼,再看向曹洁:“要不要坐会儿……这么晚了,不打扰小陈吧?小陈真是好员工……要不,我们先回房间。小陈你也别太熬,工作总是做不完的,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开会呢。”

庞小朵的话一会儿是对我说,一会儿又是对曹洁说。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要不要邀请庞小朵和曹洁喝杯咖啡,因为此前没有预案,没想到她俩会来咖啡厅。

曹洁还保持着和庞小朵出门应酬时的从容和优雅,她微点着头,同意庞小朵的话。我看到曹洁在离开时朝我和庞小朵分别看了一眼,那一眼看似平静,实则意味深长。

4

真没想到第二天开会,我和庞小朵的座位紧挨在一起。另一个没想到的是,曹洁申请加我微信了。

当我走进会议室时,发现坐满了人——我一进门就看到庞小朵朝我招手,而她身边正好空着一个座位,再看席卡,写着我的名字。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坐下,会议主持人车厘子就宣布第十二届北京民营文化公司联谊会正式开始。车厘子做了简单的开场白并介绍了上午的会议议程后,会长开始做上一年度的工作报告。我观察着与会人员的座次,马上就知道我和庞小朵之所以挨在一起,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把席卡调换了。谁会调换席卡呢?既然不是我,肯定是庞小朵了。我通过简单的观察,发现席卡的摆放看似随意,实际上是有规律的,除了主位(类似于主席台)被几个会长、副会长和承办公司的领导占据外,出版社的人都在上首,这表示对他们的尊重。我面熟的副社长、副总编,还有包括白老师在内的几个主任、编辑,都依次而坐,唯有庞小朵,躲在我们民营公司的队伍这边。更为巧合的是,庞小朵坐在我和曹洁中间,我在庞小朵的右边,曹洁在她左边。这样调整,真是煞费苦心。首先,有曹洁做掩护——她们是好朋友嘛。其次,又和我坐在一起。

我的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手指细长而匀称,手背上还有几个小肉坑,拇指和食指上捏着一块带包装的牛肉干。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做了一次往返,又运输来一根奶酪,再往返一次,是一块蛋挞。这不是别人的手,是庞小朵的手。

尽管庞小朵谨小慎微,尽管努力隐蔽,但毕竟是往返于桌面上,在第一次运输牛肉干的时候,就被曹洁看到了——我发现曹洁的神情先是惊异,后又藏着复杂的微笑。此后的历次运输都没有逃脱曹洁的法眼。庞小朵也没有避讳,好吃的就藏在她那一侧的椅腿边,藏在一个大纸袋子里。看来庞小朵对曹洁是超级信任啊。我下意识地向对面随便看了一眼,就看到白老师突然躲开的目光——他也看到庞小朵向我运输食品的全过程了。他有可能一直在观察我们,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意外的座次,甚至在揣摩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一连串操作之后,庞小朵的手已经回到她自己的桌面上——她把手机藏在会议手册下,半遮半掩着。我也用会议手册遮住那堆食品,拿起牛肉干,撕去包装纸,咬了一块在嘴里。这就是她昨天晚上买的牛肉干吗?就是遭到白老师强烈反对的牛肉干?应该是了。平心而论,这是地道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牛肉干,软而耐嚼,香而不膻。关键是,庞小朵像是知道我没吃早饭似的,又给我带来一个蛋挞。这个蛋挞一定是早餐时留下来的。就是说,她在吃早餐的时候,就特意为我准备了早餐。

就在我吃东西时,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划开一看,居然是庞小朵发来的微信。她不是把我拉黑了吗?追究这个操作技术已经没有意义,她给我发的微信是:“一猜就知道你没吃早饭。牛肉干好吃吧?还有哦。”

“谢谢谢谢!”我赶紧回复,还给她发了三朵小红花。

她回复的是两颗红心。两颗紧挨在一起的红心十分醒目。

手机微信里有许多小图,比起拥抱、握手、红唇等亲密图案,红心更有意味。两颗红心就是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但我马上知道,这绝对反常,和她在大庭广众给我牛肉干及其他好吃的不一样,那是故意夸张给别人看的,表示我们非同一般的关系。而“心心相印”,是我们之间的私聊,应当是真情实感了。我看着那两颗并列的红心,嘴里吃着牛肉干,心里异常的愉悦和香甜。

庞小朵继续在微信上说:“看你昨天校稿子,有那么急吗?熬那么晚,注意身体哦。”

“没那么急。主要是睡不着,闲着也闲着。”我没有说真话。

“不会是等谁吧?”庞小朵马上就揭露我了。

“是等你。”我觉得她太聪明了,她知道我在等她,却让我说。

“别逗了,你都不知道我和曹姑娘出去。”

“知道——你们出门时,我在大厅里看到了。你还邀请了白老师。”

庞小朵不回复我了。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再有微信来。是我的回复有问题吗?

会长的报告还在继续,我听不进去,拿起会议日程仔细看起来。会长报告之后是合影,合影之后是讨论会长的报告,下午是大会发言。一天的正式会议就结束了。从明天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主题活动。

庞小朵的微信又来了:“等会儿拍大会合影,我们俩挨着哈。”

但,拍照时庞小朵并没有和我挨着。

从当地请来的专业摄影师,让参会的十几位女士都站在第一排,男人分三排次第站在她們身后的台阶上。我被安排到最后一排,站在最高的那一级。而白老师被安排到第二排,和前排的庞小朵相错两三个人的位置。如果再移动移动,白老师和庞小朵就重叠了。在队伍排定后,庞小朵还回身找我。当我们的目光越过一颗颗人头相遇时,我发现庞小朵的脸色和眼神都含着端庄的蒙娜丽莎式的笑意。庞小朵这一细小的动作被她身边的曹洁捕捉到了,曹洁也回首望我一眼。当我们目光相遇时,她不像庞小朵那么矜持和腼腆,而是在笑靥如花、一脸灿烂中藏着一丝调皮和诡谲。关键是,她在收回目光的途中拐了个弯儿,在白老师脸上停顿了大约五分之一秒或更短的时间,应该是去观察白老师的表情了。这一望,看似不经意,其实已经洞悉了许多隐藏在各自内心的秘密。至少,曹洁已经看透了一切。

5

不消说大会合影过后的讨论有多么无聊,也不消说下午的大会发言有多么的程式化——民营公司大都是在感谢出版社对他们的支持,出版社又感谢民营公司为他们组织了许多优质稿件,合作出版了许多优质图书。能讲的、会讲的,就多讲几句。不能讲或不会讲的,就少讲两句。

在会议临近结束时,我收到老板的微信,这条微信让我瞬间陷入困境——老板说我们的一个美女副总正和白展老师所在的出版社谈合作,重点是白老师的部门近两三年出版的一百种左右的文学、文化类图书要租型,价格和我们副总基本上谈妥了,后来白老师却又后悔了,从一百种里撤了三十种。而撤下的品种,正是这批图书中质量和市场前景最好的,又是去年的新书,我们原本指望这批书主打并赚回成本,其他品种大甩卖来赚取利润。如果没有这三十个品种,这笔生意就没有意义了。由于白老师出席了呼伦贝尔的年会,无法深入谈判,仅靠电话联络,效果不好。老板指示我利用会议间隙,和白老师搞好关系,必要时邀出去吃吃饭、喝喝酒,套套近乎,说服白老师不再改动原来的方案。

这真是一个难度极大的任务。我知道,如果连我们副总都搞不定,我更难有作为。因为我们副总业务能力特强,是一枚大美女,能吃苦,会讲话,在公司分管发行,老板最欣赏她的就是她的吃苦精神,特别是她在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挺个大肚子去找客户催款、谈折扣,简直就是个铁人、工作狂,劝她休息都不休。如果连她都没能把白老师拿下,我行吗?老实说,这个任务,又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免太难了。庞小朵向我示好,白老师都看到了,他未必不嫉妒,未必不报复。我悄悄看一眼白老师,发现白老师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拒绝两个字。怎么办呢?我想了许久,就算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最后,我做了这样的打算,直接找白老师,谈妥了更好,谈不妥我也尽力了。可是,找白老师,先不说白老师的态度,就是庞小朵,她会怎么想?就算实话实说,也会伤着庞小朵的——如果我的预判没错的话,庞小朵正在联合力量脱离白老师,而我,作为她统一战线上的重要帮手,却先投诚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会议结束了。

会议结束有点早,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当我还陷在自己的难处里无法自拔时,我看到小蔚绕过去,疾步追上白老师,两人说了句什么后,便走到会议室的一角,认真而小声地谈话了。我心头一紧,他们会不会在讨论原本和我们公司合作的那个项目?要真是讨论那个项目,我不用为难了,因为有人竞争,我们的机会失去了。这倒是给我一个向老板回复的好借口。

冰雪聪明的曹洁朝我看一眼,笑道:“对不起陈老师,我要把小朵姐带走了。”

我跟曹洁点点头,看到王三横在等她俩——也可能有合作项目要谈。

我没有机会推进老板新安排的工作,甚至连和庞小朵独处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回到房间,想着如何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毫无疑问,对于老板的指示,我要不折不扣地认真对待。老板明察秋毫,就算我有一点敷衍都逃脱不了他的法眼,何况参会的人员中有不少人跟他有着扯不断的关联,他随便访問一个人,简单调查一下,就知道我的努力程度了。我给美女副总打电话,向她请教。美女副总反馈的情况和老板说的大体一样,就是白老师在出发去呼伦贝尔前,跟分管发行的副社长说有三十本书暂停合作,因为这些书市场反应不错,各大网站和实体店还在卖。会不会有别的公司插手?我暗示美女副总。她说不太可能,这是和社领导定好了的。她言下之意,一个白老师,决定不了什么,找他不过是给个面子而已。但是,我却觉得美女副总太自信了,据我观察,小蔚的行为就像“第三者”,如果他的报价比我们公司高,这个项目被挖走是完全有可能的。

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我从床上翻滚过去,接了电话——曹洁打来的,她叫我下去吃晚饭,还神秘地说:“早点吃,有活动。”

离六点的开饭时间还有三十几分钟,什么活动?曹洁看破了庞小朵、白老师和我之间的三角关联,她所说的活动,会不会和这个有关?我问:“还有谁?”

“来餐厅就知道了。”曹洁故意卖关子。

到了餐厅,看吃饭的人寥寥无几,估计都自由活动去了。因为我们是会议包餐,这个餐厅的用餐人员全是我们会上的。在很少的几个用餐人中,庞小朵和曹洁已经在吃了。曹洁看到我,跟我举了下手臂。

我拿了几样菜,坐到曹洁和庞小朵对面,问:“什么活动?神神秘秘的。”

“当然神秘啦。”曹洁小口地喝着奶茶,极不经意地说,“酒鬼们都出去喝酒了,我们王总也去了,估计又要有几个烂醉如泥找不回来了。小陈老师,没人约你吧?你也没约别人是不是?这就对了,出来就是放松的,出来再谈工作,再去拼酒,累不累啊?我和小朵姐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去?”

就我们三人?求之不得啊。我赶快应承道:“去。”

曹洁看着庞小朵,表功一样地笑了。

庞小朵用腿碰了一下曹洁。这一碰,内容丰富,像是要阻止什么,又像是认同了什么。

6

我做梦都想不到,曹洁所说的好玩的地方,还真是一个绝妙之处——宾馆顶层,有一个室内游泳馆。

我们一起去游泳。

可惜我是个旱鸭子。但我没有立即说我是个旱鸭子。如果我说了我不会游泳,一定会让她俩扫兴的,我自己也会觉得毫无趣味,同时也失去了和庞小朵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机会。试想想,去游泳的事,有可能是庞小朵发现宾馆有游泳池后向曹洁动议的。也有可能是曹洁发现后向庞小朵动议的。就算是曹洁先提出来,并约我和她们一起游泳,也是曹洁的精心安排,最后也是获得庞小朵同意的。另外,能陪同两位美女出现在游泳池里,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单薄的游泳衣根本遮挡不了各自的体型,敢于把自己的体型暴露在别人面前,除了拥有优美的身体线条,也要有极大的自信心。可我不会游泳。不会游泳还敢去游泳池,马上就会现原形的。

我们在和游泳馆相连的游泳专用商店里挑选泳衣。

在一件件花花绿绿的男式泳裤前,我还在纠结——关于不会游泳这事,以前不曾纠结过。我不学游泳,倒不是怕水,是没有主动去学。以前没觉得旱鸭子有什么不好,现在显现出劣势来了。就像聊斋剧里的妖怪,现原形的时间正慢慢接近——要挑选泳裤了。挑选泳裤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型号,只能小声对售货员说:“帮我拿一件。”

“多大型号?”

“你看呢?”我声音更小,怕被女柜前的庞小朵和曹洁听到。

“体重?”

“七十六公斤。”

“大号吧。”售货员看我一眼,拿了一件黑色的游泳短裤,又问,“这个怎么样?”

我点头同意。因为只有三种款,除了黑色,还有蓝色和花色。那边的庞小朵和曹洁也挑好了。我听到庞小朵发出窃窃的偷笑声,不知笑什么。

进到更衣区,我故意放慢节奏,我得迟点去游泳区,先看看庞小朵和曹洁游泳,再伺機把不会游泳的话说出来。不会游泳,在浅水区玩玩总可以吧,欣赏欣赏一条条美人鱼总可以吧,你们游你们的,我给你们加油总可以吧?

当我来到游泳区域,看到一大池碧蓝的水时,还是眩晕了一下。游泳的人不多,在池边没下水的人也屈指可数。我一眼就看到庞小朵了。庞小朵没有下水,屈膝而立。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庞小朵穿泳装真好看,大长腿白皙、圆润、饱满,细腰丰臀,一点肚腩都没有,美人肩显露无遗。她也看到我了,微笑着,看我走近她,说:“看看,曹姑娘,游得多好。”

游泳池里,有两个人在撩水玩,另有一个人正在教人游泳,而正在游泳的只有两三个人,一个男的是自由泳,也不熟练,看他身体老是往下沉,扑腾两下就站在水里了。严格地说,只有一个女的在游,她泳姿优雅,已经快游到另一端的池壁了。我看过体育节目里的游泳比赛,能分辨出四大泳姿,知道这个泳姿是蛙泳,无疑她就是曹洁了。曹洁的泳衣更是让我大开眼界,居然是比基尼。怪不得庞小朵在买泳衣时发出笑声,原来是笑曹洁的大胆和前卫。我赶紧附和庞小朵的话:“她有专业水准。”

说话间,曹洁已经触壁,一个漂亮的翻滚,再从水底钻上来时,泳姿变成了仰泳。仰泳中,她的比基尼的优势就尽显无遗了,紧收的小腹,衬托出她丰满的胸,腹肌的扭动,让人很担心比基尼会脱落。她不会来个四项全能吧?我目测一下,这个泳池应该是标准短池,长二十五米,宽二十一米。曹洁的仰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也像得到鼓励一样,身体舒展,移臂有力,居然还有时间和精力瞥我们一眼,朝我们一笑。

庞小朵自言自语道:“小水妖。”

我想鼓励庞小朵也去游,又怕她会拉我下水,便不敢多话。

曹洁没有再继续,她蹚着水走过来了。我看到她所走的水域是浅水区,水只漫到她的腹部。她走到我们所在的池边,向我们身上撩水。庞小朵发出了尖叫声,我也下意识地躲了躲。曹洁继续撩水,目标对准庞小朵。庞小朵在躲水时,向我这边靠过来了。我们相互碰撞了一下。我感受到庞小朵细滑而柔软的肌肤,心里立即有一种异样感,而她怕摔倒,一把逮住我的胳膊。

我心里很怕,怕她把我拉进泳池里。

“下来呀。”曹洁说。

“不敢,”庞小朵说,“不会游泳。”

“啊?真的假的?不会游泳还那么积极?”曹洁惊讶过后,又怂恿道,“水不深,下来沾沾水气……对呀,让小陈老师来教你嘛。小陈老师,教教小朵老师啊。”

当我听庞小朵说她不会游泳时,心里真是长舒一口气。可听曹洁要我教庞小朵时,又紧张了。如果我说也不会游泳,那等于拒绝教庞小朵了。庞小朵要是怀疑我故意不想教她找托辞怎么办?但我也不能答应教她,庞小朵当真了怎么办?我可不想马上原形毕露。

“不学了,不敢学。我看水也不深嘛,可以下去玩玩。”庞小朵说,她简直太善解人意了。她说可以下去玩玩,我觉得这不难,可以陪陪她。两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会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呢?这倒是让我感到有趣并有所期待了。

其实我发现泳池的水才漫到曹洁的腹部时,也曾有过闪念,这么浅的水,就是想被淹死都不可能。庞小朵说可以下去玩玩,我是完全赞同的。

庞小朵看我一眼,向台阶那儿走过去。她那一眼是约我同行。我便随着她,小心地沿着台阶下到泳池里。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来到游泳池里,水温很舒适。当我确定我已经和池水相拥相偎时,不知为什么,想起昨天候机时看的美国恐怖短片《仰泳》。当然,这里不是森林中的无人池塘,我也不是那个在荒郊野林中的池塘里游泳的女孩,不会有见色起意的杀手拿枪瞄着我。说到底,我的恐惧来源于水。庞小朵也怕水,我能看出来。庞小朵伸展双臂,试探着,缓慢地向泳池中心走去。我本想就在池边站站,看庞小朵向浅水区走去,我感觉腿有点软。站在一边的曹洁朝我挤了下眼睛,意思是我把人交给你啦。或许是为了鼓励我,曹洁轻轻一纵,又以自由泳的泳姿游向深水区了。所谓的深水区也不深,凭我一米八五的身高,就算到深水区也淹不死的。何况不会游泳的庞小朵,也不敢往深水区走。

庞小朵果然只在浅水区谨慎地走了几步就出事了。

我看到庞小朵腿一软,“啊”的一声,一个前趴,扑进了水里。幸亏我离她不远,就是一伸手的距离,赶快跨前一步,把庞小朵抱了起来。情况突然,我无法选择抱的姿势,无法来个公主抱,是拦腰往我怀里一搂,胡乱地毫无章法地一搂。庞小朵就被我抱起来了。在她起身的瞬间,身体也转了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两腿岔开,就着水的浮力,骑到我的胯上。庞小朵像一条软体蚂蟥,一下就黏到了我身上。就这样,我抱着庞小朵,紧紧地抱着。我怕一松动,她就会掉进水里。我也怕一松动,我会跌倒在水里。我抱着柔软、顺滑的庞小朵一步步向池边移动。我一边试探着移动一边说:“别怕……”

其实“别怕”也是说给我听的,给自己壮胆。

我艰难地把庞小朵抱到池边,她从我身上滑下来,已经吓得面色如土了。我跟着她一起上岸,看她大口喘息、惊魂未定的样子,安慰道:“没事了。”

我和庞小朵都在池边喘息时,看到曹洁从深水区转向朝我们游来,还是标准的自由泳。还好,曹洁没有看到我们刚才的狼狈样。

真遗憾。我奇怪地想,也许让曹洁看到会更好。让她看到我和庞小朵紧紧抱在一起,会传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传到白老师那里,他就知难而退了。

曹洁看我们悠闲地看她,大声说:“上去干吗?下来啊。”

庞小朵跟她摆手。

“不玩啦?”

“我们看你游泳。”庞小朵说,“吓死我了,差点呛一口水。”

“小陈老师,现场教授啊。”

还没等我回答,庞小朵就抢先说:“不不不,不学了,怕了,看你玩。”

“真没劲。”曹洁说。

我觉得曹洁说的“没劲”不是在说庞小朵,而是在说我。曹洁的口气和表情都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突然觉得对不起曹洁,曹洁肯定得到庞小朵的暗示,才处处、时时都要把我和庞小朵朝一起捏合的。

7

我們各自手提袋里装着换下来的泳衣,在游泳馆门厅那儿会合。

“我猜他们又喝第二场、第三场了。”曹洁一见到我就说,也是对庞小朵说,“这么早回房间也没劲,换身衣服,去楼下喝咖啡吧,看他们一个一个如何醉着回来。小陈老师,一起来呀,别再看稿子了。”

“好呀。”我心想,游泳不行,喝咖啡还不容易?

回到房间,我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来到咖啡厅。

可能时间还早吧,咖啡厅里没有人。我选了一个可以观察酒店大厅的位置,坐下来。庞小朵和曹洁还没有到,女孩事多,说不定还要化个妆。我简单回顾了一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不过短短二十四小时,却经历很多。首先是庞小朵的参会,让我惊喜。更让我惊喜的是,她居然和白老师闹了矛盾,重新给了我机会。第二是接到老板的电话,要我和白老师谈出版一百种图书的合作,这个难度大。如何找白老师谈工作,既在情场上打败他,又能完成老板交代的重任,我一时还没有想好。从新交的朋友小蔚那里,也许能探听到情报。但,如果小蔚也盯着白老师手里的那批书,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增加了难度。曹洁能帮我吗?不敢说,她听命于老板王三横,一心一意盯住庞小朵——他们之间有着更紧密的合作。

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的事,可能是我一生中重要的关口,有希望,更多的还是纠结。或在纠结中希望,在希望中纠结。我思绪有点乱。

庞小朵和曹洁一前一后进来了。

她俩确实都化了妆。庞小朵更显精致。曹洁是淡妆,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她们在我对面坐下后,我声音有点生硬地问她们喝点什么。曹洁嘻嘻道:“你们喝咖啡吧,我晚上不敢喝,喝了就失眠。我要杯果汁,冰镇的。”

跟随而来的服务员已经听到了,说:“果汁有草莓汁、苹果汁,还有西瓜汁。”

“苹果汁吧。”曹洁说。

庞小朵犹豫一下,说:“给我来杯西瓜汁。”

“也冰镇的?”服务员问。

“可以。”庞小朵说。

“一杯拿铁。”我还是要了咖啡,既然到了咖啡厅,还是要配合一下,讲点情调。

说些什么呢?在服务员去准备的时候,我们三人一时语塞。显然,游泳的话题不宜再说了。说喝酒的那帮人也意义不大,谁醉谁不醉,跟我们没啥关系。我和庞小朵之间的感情虽然朝前迈出了一大步,但有曹洁在场,还没到那种情侣间自然表达的时候——毕竟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且,说白了,我还在担心庞小朵不过是做戏给白老师看,是在向白老师暗示,瞧,本姑娘身边有人了,比你年轻。我也并不急于要听庞小朵的承诺,虽然我感觉她已经从行为上承诺了。

冰镇的苹果汁和西瓜汁上来时,得到两位美女的一致好评,她们用吸管慢慢享用着,才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那就是明天开始的草原之行。曹洁说,她已经根据会议日程表上的活动内容查看了地图,标出了行程,明天我们出城后,沿332国道向北行驶,第一站到达的是额尔古纳市,有一个向边防派出所赠书的仪式,然后是游览草原。曹洁带有神往的口气说:“我们要在额尔古纳住一晚上,住蒙古包,游览额尔古纳河湿地和黑山头遗址,还要去俄罗斯民族乡和俄罗斯人交流互动,一起品尝俄罗斯美食,哈,这个活动一定好玩儿。”

“我喜欢这个地名,额尔古纳,多美啊。”庞小朵说,“我带速写本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画几幅。”

“肯定有的,明天中午之前应该到吧?一个下午都可以画的,还要在那儿住一晚上,第二天再玩半天才去下一个地点呢。”曹洁讨好地说,“小朵老师画速写,我来做你背景哈,把我也画进去,画美一点,把我画成大长腿,就像你那样的大长腿,然后用在某一本书的封面上,或者做某一本书的插图,哈哈,那就出名了。”

“你本来就是大长腿,还要怎么长?再长就长到天边外了。”庞小朵也被她逗乐了,“还要美呀?别太贪哈,留点给别人美美。”

“再美也没你美,小陈老师,是不是?”

“是啊是啊。”我真诚地说。

“不画我也行,画小陈老师。”曹洁又来了。她的话,听起来都是认真的,可她的口气和语感,又都带有喜感,带有暗示或特指,前边铺垫一大堆,最后还是要把我牵连上,“小陈老师走在草原上,高高的蓝天上是一朵一朵的白云,四面那些碧绿的青草像海浪一样向他围拢过来……”

曹洁突然不说了,愣住了,眼神直了,脸上的肌肤紧了。

我和庞小朵都期待地看着她,以为她还会说下去,还有更精彩的妙言美句,可她并紧双腿,收缩身体,慢慢起身,看了眼椅子,走了。

“干吗呀,曹姑娘?”庞小朵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也看一眼曹洁坐过的椅子。

“有点事。你们先聊着,我一会儿再来。”她边走边说,连语气都变了,变得平平的毫无原来好听的韵律和节奏了。我觉得这又是她玩的一个小花招,其目的是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我和庞小朵,做成人之美的好事。

没有了曹洁的声音,感觉咖啡厅的环境顿时变得静谧和空洞,同时又到处都是庞小朵的元素。在朦胧的灯光中,庞小朵大约也想到了曹洁的离开是别有用意吧,她小心而矜持地端起西瓜汁,把吸管含在嘴里,慢慢吮吸着。她的脸上闪烁着咖啡馆迷幻的光芒。我也端起咖啡,小饮一口,想着要说些什么。在这样美妙的气氛中,说什么都可以。先说工作吧。因为我迟早要找白老师谈工作的,找白老师谈工作,就不能绕开庞小朵。正在这时候,庞小朵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有了微信提醒。庞小朵没有避开我,也没有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继续吮吸着西瓜汁,伸出另一只手,在手机屏上轻轻一划,看到了曹洁的微信:“例假提前了,你们聊。”

原来是这样。我悄悄移开目光,假装没看到——那毕竟是女孩子的秘密。庞小朵这才放下杯子,拿起手机。庞小朵盯着手机看,一直看。曹洁说得很明白了,她为什么还在看?那短短几行字,我瞄一眼就看清楚了,她还没看清楚?她要在那几行字里看出什么来呢?是在判断曹洁又在耍什么花招吗?更为奇怪的是,她的脸色渐渐严峻,原来在咖啡厅迷幻的橘红色的灯影里,她的面部表情沉静而温柔,这会儿却渐渐变得灰暗,布满了阴云,进而也站了起来,略显粗鲁地说:“我先出去一下。”

庞小朵也走了。我感到吃惊。

曹洁的突然离开,我还能从她发给庞小朵的微信中找到原因。庞小朵也离开了,我顿感茫然,她是不愿意单独和我在一起?否则,实在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了。而且,庞小朵的离开,只是冷冷地说一句“出去一下”,没有曹洁那样变换的语气和节奏。曹洁还说“一会儿再来”。她的“出去一下”,也可能就不回来了。但是我不能走,至少曹洁还会回来。曹洁回房间处理她提前到来的生理问题了,她知道庞小朵和我还在咖啡厅里,不回来说不过去。即使庞小朵不再回来,我也能从曹洁的聊天中探听到庞小朵的信息。

我给曹洁发了一条微信:“等你。”

曹洁回复也快:“五分钟后。”

8

曹洁没有因为生理问题而变得娇弱,很快就回来了。她加了一件浅灰色风衣,扣子没扣,走路有一种飘逸感。

曹洁没看到庞小朵,吃了一惊,问:“小朵老师呢?”

“她没去找你?你刚走她就走了。”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哦,你们……这个小朵老師……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呀。我打她手机。”曹洁把风衣脱下来,挂在靠背上却没有打庞小朵的手机,而是招手让服务员过来。

我发现曹洁没打庞小朵手机的理由了,因为庞小朵的坐椅上搭有她的衣服,是她那件抹茶绿的帽衫——她来咖啡厅时是拿在手里的。帽衫还在,那就一定还会回来。曹洁朝我一笑,说:“放心,她衣服在,应该马上就回。”

曹洁跟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咖啡——她不喝冰镇冷饮了。

“怎么样?”曹洁搅着热咖啡问。

什么怎么样?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不知她指哪方面。不会是说咖啡怎么样吧,是说庞小朵怎么样吗,还是说我怎么样,或者是问我和庞小朵聊得怎么样?我莫衷一是,含糊其辞地说:“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曹洁的笑意还依恋在脸上。

我也以微笑附和着。而她所谓的“放心”,让我产生了疑问,她放心什么呢,之前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如果每一句话都要让我琢磨,还不如直来直往。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昨晚上你们在哪儿喝酒?把白老师喝成那样,太狠了吧?”

果然,关于白老师的醉酒,是我和曹洁都想谈的话题——我不知道白老师为什么喝成那样,好奇。而曹洁恰巧知道白老师喝高的缘由,又特别想和别人分享她掌握的秘密。于是,曹洁用春秋笔法大致说了白老师醉酒的经过。我通过她的讲述,进行前后连缀、补充和推理,大致如下:

白老师和王三横认识较早(谈不上朋友),三横联动文化公司和白老师所在的出版社也没有合作。但是三横联动和庞小朵所在的出版社有合作——那是较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白老师还没有离婚,有没有认识庞小朵还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大约两年前吧,白老师因为封面设计的事,和王三横聊起了庞小朵,说庞小朵的设计有多么新潮和前卫。然后白老师就在王三横的介绍下认识了庞小朵,并请庞小朵为他所在的出版社设计封面。在最初的合作期间,白老师就被庞小朵给迷住了——开始只是想和庞小朵搞搞暧昧。岂料庞小朵不是那样的人,事情刚开了个头便成了死结。白老师不甘心,豁出命要追求庞小朵。为了向庞小朵表达诚意,他和老婆离了婚。此后的剧情就比较简单了,庞小朵在白老师的穷追猛打下,开始和白老师约会。就像无数相恋的人一样,过了最初的热度之后,各自的弱点开始暴露,然后有了各种鸡毛蒜皮的矛盾,出现争争吵吵冷冷热热的状况。王三横会因为业务上的往来,隔段时间请庞小朵吃吃饭。因为庞小朵是美女,王三横为了避嫌,会叫上同样是美女的曹洁作陪。在多次吃请中,庞小朵偶尔也会带上白老师。他们的关系,曹洁就明白了。

我就是在庞小朵和白老师争争吵吵冷冷热热中认识了庞小朵,开始和庞小朵的合作还比较顺利,更是由于理念和审美相通而互有好感(主要是我对她有了超过一般合作伙伴的非分之想)。如前所述,半年前,因为合作上的事而产生矛盾,进而形同陌路。没想到这次呼伦贝尔之行,又把我们牵连到一起。庞小朵也是在呼伦贝尔之行的前夕,和白老师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白老师出轨了另一位女孩。忍无可忍的庞小朵向白老师正式提出分手,本想利用这次会议好好调整一下心情,未曾想白老师也追了过来。

至于昨天晚上的宵夜,细说起来,曹洁简直就是看了一场表演。一方(庞小朵)根本不予理睬,另一方(白老师)拼命巴结,加上酒精元素,酒就越喝越兴奋、越喝越控制不住,最后有点自残的意思了。庞小朵怕他喝醉出事,劝他别喝了。没想到白老师借着庞小朵的劝,让庞小朵再原谅他一次。庞小朵不能做这个承诺,于是白老师再喝。最后,把好端端的宵夜搞成了一场闹剧。其结果就是,白老师把自己喝趴在酒桌上了。再后来,就是我看到的景象了。

曹洁讲完后,我觉得这次呼伦贝尔之行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向庞小朵表白。我爱庞小朵,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庞小朵困难的时候,我更应该让庞小朵知道我爱她。

“好机会哦。”曹洁有点狡黠地说,“别傻哦,小朵老师很有学问的,也很有才华,她设计的封面,多高级啊,她还画油画。我觉得你俩很搭,你要是错过了……就错过了……小朵老师怎么还不来?”

我也盼着庞小朵能早点来。正想着怎么回答曹洁的话,曹洁的手机接连收到好几条微信,提醒声像是不停地催促她快看似的。她一边看一边渐渐地沉了脸色,作思索状,然后,在手机上打字。

就在曹洁和对方交流中,咖啡厅来人了——居然是白老师和王三横。真是太神奇了,昨天深夜,是王三横把醉酒的白老师背回来的。现在,他俩又双双走进咖啡厅,还亲密地交谈着,像是商量着什么大事。而王三横一转头,看到我和曹洁相对而坐时,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我和曹洁能在一起。白老师也在王三横愣神时发现了我们。不过他俩马上就礼貌地跟我们打了招呼。

曹洁赶快结束和对方的微信聊天,很得体地说:“王总晚上好,白老师晚上好……你们没出去喝一杯?”

“和白老师谈谈下一步的合作。”王三横说,“给我和白老师每人要一杯咖啡。我不要加糖的。白老师,你要什么口味的?”

“随便——和你一样,我也尝尝不加糖的感觉。”白老师说。

王三横示意白老师说:“我们坐这边吧。”

现在的情形,我和曹洁便不方便再聊天了。曹洁还好,她可以作为王三横的助手,参与他们的工作会谈,而我就成多余的了。我跟王三横和白老师说(也是知会曹洁):“白老师、王总,你们聊,我先回了。”

我刚走到大厅,就听到曹洁在身后喊:“小陈,干吗跑得这么快呀,等等我。”

我看到曹洁也从咖啡厅快步出来了,只好停下来等她。

“你这是要出去吹吹草原的夜风吗?走,我也去。”曹洁说罢,带头向旋转门走去。

我只好跟着曹洁走。我还心虚地想,咖啡厅里的王三横看到我和曹洁一起去看夜景,会怎么想呢?老板都是护犊子的。

9

呼伦贝尔的街道和其他城市街道一样,都是宽阔的马路,高大的行道树,还有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

我和曹洁走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隔着一个身位左右的距离,既不像情侣,也不像一般的同事。事实上,我对曹洁还没有消除陌生感,毕竟从认识到现在,也只有一天时间。情形呢,也确实怪异:一心想要的,却遇到困难——我曾幻想和庞小朵一起散步,一起挽手,哪怕什么話也不说,只要在一起就好。谁能料到,居然和毫不相干的曹洁散步于异乡的街头。曹洁是好心人,她虽然不说话,我也知道她想什么。她是乐意见到庞小朵和我在一起的。而这个机会已经让她创造出来了,只是庞小朵不知什么原因不辞而别。

此时的曹洁仿佛知道我心里的悲伤、无助、焦虑,甚至是绝望。她有几次欲言又止,也是试图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坚强点,不能辜负她的良苦用心。

“那边可能有一条河。”我回想着昨天晚上在大巴上的记忆,没话找话地说,“这个城市绿化不错。”

“看看去。”曹洁附和我。我们没走多远,就看到前边的桥了,叫天骄桥。桥上有不少看河景的人。曹洁说:“这河叫伊敏河。”

桥上的路灯比别处更为明亮,映照着乌洞洞的河水。我也看着急速流动的伊敏河,轻言道:“城市有一条河,这个城市就活了。城市的河流,就像人身上的血管。”

曹洁赞同我的话,还表扬我的话就是诗,她告诉我,伊敏河通着海拉尔河,和额尔古纳河也是连着的,下游一直通到黑龙江。我相信她的话,在和她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知道她做了不少案头工作。所以我对她的话不表示怀疑。但她还是补充说:“你是坐飞机来的吧?告诉你哈,我和庞小朵是坐火车来的。哎呀,不说了,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小朵老师不坐飞机,一定要坐火车,还拉着我陪她。正好一路上无聊,我们就把呼伦贝尔研究了一番,大体知道了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要论面积,呼伦贝尔可能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了……哎,你是不是很纳闷小朵为什么躲着你啦?你可不要误解她啊。等下,我发个截图给你看看。”

我们沿着伊敏河边的绿化带很慢地向前走,曹洁一边走一边划弄手机。我的手机就接连收到几条信息——是曹洁在发她和庞小朵的聊天截图。我看到截图上的内容,才知道怪不得庞小朵也突然离开了,原来她和曹洁害了同一种病,都是游泳受凉加冷饮的刺激,生理周期提前了。庞小朵是在曹洁告诉她例假提前后,过了三分钟就跟曹洁说:“该死,这也会传染?我和你害了同样的病,也要回房间收拾一下,我靠,还肚子疼,受不了。”截图上显示又过五分钟,庞小朵又说:“我不过去了。你回咖啡厅了吗?你们也早点散吧,明天就要踏上新征途了。”

我看完后,不便做更多的评论。原来如此。只不过庞小朵的反应更为激烈而已。

我内心很感激曹洁。实际上,她不需要陪我出来。我还没那么脆弱。她把截图发我就可以了,没必要为了宽慰我而陪我散步。但我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何况伊敏河边迷离的灯色映照在河水里,黑洞洞的河面上跳跃着闪闪的光,倒映着河岸边高大的树木,风景确实很美。我们沿着伊敏河东岸向北走,沿河的栈道平整而宽阔。路上有夜跑者,也有散步者,他们迎面走来,或从我们身边跑过。我走着走着,感受到河水里泛起的丝丝凉意。我突然意识到,曹洁这时候会怕冷。她从咖啡厅跑出来追我时,并没有穿风衣。她的衬衫太单薄了,我看到她把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感到有些对不住她,就说:“呼伦贝尔的白天和夜晚温差太大了,冷吧?我们回去吧。”

“好……”曹洁的话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寒战。

我立即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没必要这么夸张吧?你穿得也不多。”曹洁故作轻松地说,身体语言却正好相反——她在我往她身上披衣服的时候,抬手整理衬衫,她的手和我的手碰触了一下,我感觉到她的手像冰一样冷。我更加内疚了。

她穿好衣服,还把扣子扣上了,甩甩长长的袖子,夸张道:“你是个大暖男——我就纳闷了,小朵老师真是眼睛有毛病——我这可不是骂她,她居然看不出你的好。白老师都那么老了,四十多岁了,还是离异——我不是歧视啊,又是丑八怪,还自称是刘德华,笑死人,哪里值得她犹豫不决?该断不断,必惹祸患。”

“不要这样说人家。”我嘴上说,心里听着畅快。

“我是真话——反正姓白的……比不上你。”

曹洁的话不太好接。我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也不能反着她的话说。好在这段路不远。

曹洁穿上我的外套,暖和一点了,精气神也足了,步子有了弹性,还原地跳跃,跑了几个踏步,柔声说:“快走,别把你也冻坏了。”

我们进了酒店就朝咖啡厅那儿看,没看到王三横和白老师,是不是又去喝酒啦?我还没有开口问,曹洁就说:“王总肯定又请白老师宵夜去了。我太了解王总了,他不会放过白老师的,多灌他几次,让他清醒清醒,别老缠着我们小朵老师。”

咖啡厅的服务员看到我们就跑过来了,她拿了庞小朵的帽衫和曹洁的风衣,说这是你们遗忘在咖啡厅的衣服。曹洁接过衣服,谢了服务员,我们就来到了电梯厅。在等电梯时,曹洁突然把庞小朵的帽衫往我怀里一塞,说:“对呀,你去把衣服还给小朵老师,嘻嘻,正好和她聊聊。对了,我也得把衣服还你。”

我明白曹洁的意思。我感觉到我脸上一热,送还衣服还真是个好借口。

曹洁和庞小朵住在同一层。她们住十七层。我们从十七层电梯出来,曹洁向楼道一端伸手一指,说:“1708,别敲错啦。我住那边。”

“晚安。”我说。

“祝你好运。”曹洁没有犹豫就往楼道另一端走去了,和庞小朵的房间方向正好相反。我还在犹豫着,不知道这样做妥不妥。我看着曹洁的背影,看着她把风衣穿上,又脱下,看着她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掏出门卡。我这样一路看着曹洁,实际上是在平息心里的不安和紧张。曹洁开门时看我远远地看着她,跟我挥挥手臂,是在鼓励我,也是在跟我再见。然后,曹洁就进屋了。我定定神,才一间一间地寻找1708。

我没有立即敲1708的门。因为我听到房间里响起争执声,声音不大,却沉闷,争执也不太激烈,听不出来是不是庞小朵的声音,似乎也有男人的声音,这让我的心迅速提了起来。庞小朵的房间里有人,会是谁呢?我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我又敲敲门,用了点力,敲门声比刚才大了点。屋里的声音消失了。一定是听到我的敲门声而消失了。我盯着猫眼,继续细听,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么刚才是什么声音?是电视机的声音?我也喜欢一边开着电视机,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影视剧,一边在房间里做这做那的。庞小朵也是这样吧?我在她房间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再次轻轻敲响她的门。屋里依然没有动静。

10

上了大巴,我们这次呼伦贝尔之行才算真正开始。

上车之前,我接到我们公司美女副总的微信,她说和老大(我们老板)又商量了一下,还是让我跟白老师直接接触,别让项目被别人抢了去。她还说给白老师发了微信,把我的情况给白老师介绍过,让我直接找他。

我想告诉副总,昨天开了一天的会,晚上白老师又被与会代表请出去喝酒,目前我还没有机会和白老师单独碰面。但我没有这样说。领导安排的工作没有落实,找什么理由和借口都是不对的。我知道,此时各种项目的洽谈如暗流涌动,都在私底下进行。

其实,昨天晚上我没有敲开庞小朵的房门,拿着她的帽衫恹恹地等电梯从十七层去十九层时,在电梯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十分尴尬的一幕——我们这次会议的主办老板车厘子,正和一个女人在电梯里疯狂拥吻。是电梯突然开门,才让他们分开的,但我已经躲闪不及,全落在我的眼里了。车厘子我是认得的,那个女的我也见过了,不仅在会场上见过,报到那天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里,也见过了。我无法和他们打招呼,因为车厘子还不太熟,只是这次会议上的初识,何况我又是个小人物。至于那个女的,应该知道我也是参会人员。此时的车厘子和那个女人,看都不看我,很淡定,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预感到,如果想利用草原之行的间隙和白老师谈工作,难度可能不是一般的大。一来大家的心都放飞了,二来白老师也会利用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和庞小朵修复关系,哪顾得上工作啊。就算是我钻墙摸缝找到时间,白老师也不一定搭理我。

陆续有人上车,大家稀稀落落,非常松散。

我目测了一下,这是辆大型豪华版旅游客车,驾驶室在下层一个独立的区间里,和上层是分离的。上层有五十多个座,和我们这次会议的人数正好匹配。乘大巴车虽然不像开会那么讲究位次,但也不是随便乱坐的。一般来说,领导、年长者或儿童靠前坐。我们这支队伍里没有少年儿童,年长者也没有,那就是联谊会的领导和出版社的领导靠前了。事实上我看到的基本就是这个格局。车厘子已经在车上了,他坐在前边第三排靠窗位置。报到那天在咖啡厅里嗨聊的两个女人也上车了,她俩坐在一起——我觉得我离她俩远点是对的,否则她们聊天会让我耳朵听出茧子来。其实我观察已经上车的人员,是在寻找庞小朵和曹洁,顺带也在找白老师。他们都还没来。王三横也没来。吃早餐时,曹洁约我到餐厅用餐。我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知道昨天晚上的结果如何——看来谁都有八卦的时候,就算是冰清玉洁的曹洁也不能免俗。当我在餐厅把庞小朵的帽衫请她转交给庞小朵时,曹洁眼里全是疑惑。我告诉曹洁,昨天没敲庞小朵的房门。对,我撒谎了,说没有敲,没说敲了没人开门,也没说仿佛听到庞小朵屋里有异常的争执声。我这个谎言也是临时决定——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做,我不想多此一举地生出事来,我不想庞小朵留下八卦让人传播。曹洁听了我的陈述之后,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鄙视我了,用非常轻蔑的口气说:“你呀……说你什么好呢?把最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真的都不想帮你了。吃饭,等会儿我把衣服交给小朵,就说是你捡到让我转交的。”

“这样好吗?”

“你想让我怎么说?”

“就说你捡到的不行吗?”我一想,不对,因为我昨天晚上敲庞小朵的房门了,她有可能从猫眼里看到我了,也看到我搭在臂膀上的她的帽衫了,那我就成了一个撒谎者。我赶快改口说,“随你怎么说吧。”

曹洁笑笑,算是认同了。她望了望餐厅,说:“小朵老师还没来。她可能睡死了。我也没叫她,就让她再睡会儿吧。”

三分之一的人都上车了,还没有见到庞小朵。曹洁也没来。女人事情多,可能还在整理行李箱呢。倒是白老师拉着行李箱和王三横一起从门厅出来了。

白老师上了车,和车厘子打了招呼。车厘子说了句“随便坐”之后,白老师就向后边走来。白老师是不适合和车厘子坐一起的。车厘子身边一定是某个社的领导才合适。白老师还知趣,他向后走就对了。我知道他也不可能坐后排。如果他能坐后排,和我坐在一起,当然好了,我可以就近和他聊合作的事,无论什么结果都可以接受。可他像是没有看到我似的,在中间的一个位置上坐下了。在坐下之前,我發现白老师苍白的脸上有两三道深深浅浅的伤痕,左眼角那儿有一块瘀青,有一分钱硬币那么大,右耳朵下边的那道血痕似乎渗出过血迹,甚至在血痕向脖颈里延伸的过程中,还掉了一块瓜子大的皮。这个伤势可不算轻,甚至在他坐下后,从后边都能看到那道血痕。我心里一个激灵,猛然间将他和庞小朵联系在一起,天啦,昨天夜间我在庞小朵房门口听到的争执声,也许不是来自别的房间,也不是电视机里发出的,很大可能就是庞小朵的房间里真的有人。能是谁呢?当然就是白老师了。从曹洁讲述的庞小朵和白老师的关系中,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那么,他们不仅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还动手了。

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迫切想看到庞小朵,她也受伤了吗?

没想到紧跟着白老师上车的王三横,身上有着和白老师相似的伤痕,脸上的瘀青不是一块,而是两块——额头有一块,嘴角那儿也有一块,比额头那块要浅些,两块深浅不同的瘀青互相照应,像美术作品的表现形式。非常巧合的是,王三横的右耳朵下也受伤了,还贴了一块创可贴。怎么回事?不会是他们两人打了一架吧?是去咖啡厅时就受了伤,还是两人离开咖啡厅后受的伤?更搞笑的是,白老师朝里移移屁股,让王三横坐下了。两人心照不宣,坐下后同时哈哈大笑几声,笑声有点假,有点装。这笑更让我一头雾水,他们一定共同藏着什么秘密。

曹洁出现在旋转门那儿。

我猜测,曹洁出现了,后边应该就是庞小朵了。

果然,庞小朵穿着曹洁还给她的帽衫,风尘仆仆地出来了。行李箱存好后,两人也一前一后上了车。庞小朵在前。她上车后,和许多人的习惯动作一样,先在车厢里打量一眼,准备选择位置,在她后边的曹洁显然经验更为丰富,跟庞小朵小声说:“前边第一排。”然后,曹洁就向车头走去,庞小朵也跟她去了。

庞小朵一上车,我就盯着她的脸看。我是下意识地看她脸上有没有伤痕。庞小朵也注意到我在看她,没有任何表情地迅速回避了我的目光。我甚至也没有放过曹洁,也在曹洁的脸上看了一眼。我明知道曹洁脸上不会有伤痕,还是看了一眼,可见关于伤痕的事,已经烙在我心上了。

人很快就齐了。导游是一个小巧的内蒙古姑娘,组织方很细心,下半程的会议日程是交给地方旅游公司操办的——她自我介绍叫小芳,清点人数后,跟车厘子请示说:“可以出发了吧,领导?”车厘子潇洒地一挥手,小芳就大声通知驾驶员出发了。

11

第一个停留的景点是一个叫莫日格勒河的地方,导游说这里可以近距离感受一下“天下第一曲水”的尊容。

我们的大巴车停在一条不宽的草原公路边上,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连绵起伏着向远方延伸。我在路边就能感受到那遥远的绿,便心随绿意,随着队伍向草原腹地进发了。

待我站立高坡之上,看莫日格勒河时,和许多人一样,禁不住感慨世间还真有如此之曲的河流啊!眼中能见到的河,每一寸都是曲的,曲得让人无法接受,像是在不断地书写一个个“S”,而且不是顺着写下去,是一个S套着一个S。有些河段是无数个S的不断重叠,不断延伸再不斷重叠,形成一朵有无数个S形河流组成的圆的花,白练一样的河水流淌在绿中。由于隔得远,看不出河水的流势,但能感觉到那跃动的波纹。

在不断向河滩行走的过程中,队伍渐渐分化,相处融洽、关系相近的一些人自动靠近,互相拍照,有的近河拍,有的往草原深处去拍,有的在高坡处以河为背景拍。如前所述,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朋友不多,刚刚熟悉的小蔚有他更熟悉的人,自然不愿意和我抱团。而早就有交集的庞小朵正和曹洁形影不离。至于王三横几人,一下车就和白老师混在一起,此时他们正在离河较近的地方拍照。我落单了。没办法,小人物的悲哀是无时无刻不体现的。自然,我也会自娱自乐,见缝插针地请相对闲下来的会友(我杜撰的词)用我的手机给我拍几张。拍几张就行了,证明我也到过莫日格勒河,领略了天下第一曲河的风采。我自我安慰着,不自觉地望向庞小朵和曹洁的方向。她俩已经远离了大部队,走向了那个更高的高坡。那是个簸箕形的高坡,草地上开着许多白色的小花,在相对较凹的地形上,在炫目的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泽——可能从一开始,庞小朵和曹洁就预谋好了要脱离大部队吧,然后,互相窃窃私语,讲述着只有她俩才知道的小秘密。而此时她俩更像是草原上的两朵花儿,同时绽放在蓝天白云下的绿地上。她俩所处的位置,和莫日格勒河呈T字形,莫日格勒河是上面的一横,她俩已经到了那一竖的尽头了。我觉得她俩不能再走了,再走就要超出视力范围了。正在我想着要不要喊她俩回来时,我看到曹洁高举手臂,朝我招手,还大声地喊我。一向讲话柔声慢语的曹洁,嗓门竟是那么的高亢嘹亮,以至于引起比我还远的会友的注意。

我立即向她俩跑去。

我发现,开着白花的草是圆茎扁叶,花儿在茎的顶端,只开一朵,不是通常见到的梅花形,而是喇叭状,喇叭口朝天。我认不出这是什么花,只顾向她们跑去了。

“慢点,不用急。”曹洁在我快要跑到时说,“请你来给我们照相。”

原来是让我充当摄影师,这是我乐意做的。更让我乐意的是,也许曹洁并不真是让我来当摄影师,她不过是拿这个当幌子,让我和庞小朵有机会进一步接触。对于曹洁每时每刻送上的善意和助攻,我唯有打内心里感谢了。

“用我手机拍,我这个美颜功能强大。”庞小朵开心地说。庞小朵的开心,和昨天上午开会时不断地给我运输零食时的开心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候她是动作夸张而表情内敛和矜持,这会儿的开心,能看出来是真开心,是心口如一的开心,是自然的开心,和花儿草儿一样的天然。

我拿着庞小朵的手机,变化各种角度,给她俩拍了好多张照片,有两人的合影,也有单独的摆拍照,坐着的,躺着的,跪着的,趴着的,两个人背靠背的,互望着的……无论什么角度,庞小朵都很漂亮。

有人朝我们大喊了一声——不是喊我,不是喊庞小朵,是在喊曹洁,可能是王三横喊的,因为隔得远,喊声有点变异。我看到咱们的大部队开始往回走了。这是一支很散乱的队伍,战线拉得很长,虽然只有五十来人,在起伏的草原上,也有点逶迤的意思。可庞小朵和曹洁没有立即回应,开始欣赏我帮她俩拍的照片了,或许是不满意,或许是还要拍,她俩又互拍了几张。我也就拍她俩互拍的样子。我一边拍还一边想,难道白老师不关注我们吗,他不来寻找庞小朵?正想着,我看到有人向我们跑来了,边跑边喊:“上车了,上车了。”

正是白老师。

曹洁向他挥挥手,意思是听到了。

白老师不再跑,在原地站住了,望着我们,片刻之后,看到我们开始走动,才往回走。

“白老师……”曹洁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忍住,“你们发现没有,白老师脸上有好几处伤痕。”

“是吗?”庞小朵很好奇,惊问道,“我怎么没看到,怎么受的伤?”

“不知道。”曹洁说,“小陈老师,你知道?”

“不知道。”我赶忙说。

“快走快走,上车了。”庞小朵突然冷了脸,就像天空一样——东北方有一大片黑云快速移动并掩盖过来,十分突然。庞小朵就像那片乌云,带着情绪,快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

曹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意思是说,怎么回事?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紧走两步,赶上了庞小朵。庞小朵肩上挎着一只包。我想帮帮她,但帮她拿包显然没有必要。要怎么帮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庞小朵需要帮助。可我居然没有她走得快。我追赶几步,在后边说:“慢点,小心草滑。”

可能是在回应我的话吧,庞小朵真的脚下一滑,摔倒了,单腿跪到地上。我赶快去扶她,她也没有拒绝。可庞小朵还没有站稳就试图抬步,结结实实地又一个前趴,趴到草地上了,手机扔出去两步开外,落在草窠里。我再去拉她,以为不用吃力就能拉她起来,没想到她那么重,超出我的心理预期,以至于我也脚下一滑,摔到草地上。我想快速爬起来,免得让庞小朵以为我在学她,可能因为心太急吧,又接连摔了两次,和庞小朵摔到了一起,身体发生了摩擦和碰撞。庞小朵发出哈哈的笑声。我听到身后的曹洁也笑了,她比庞小朵还欢乐,笑得都变声了,都听不出是曹洁了。曹洁的笑成功地吸引了我。我看到曹洁一边狂笑一边拿手机猛拍。我和庞小朵争先恐后互相搀扶互相摔倒的狼狈相,一定都被她捕捉到了。

但是,此后的庞小朵并没有保持摔倒时的欢乐,而是突然面色严肃,天上的乌云快速向我们移动,也移到了庞小朵的脸上。她一路疾走,像是我和曹洁都不存在一样。

12

我们是中午到达额尔古纳市的。

本来途中还有一个景点,是乘坐蒙古战车,据说还有骑马的项目,但是由于天气突变,下起了雨,且一下就急一阵缓一阵停不下来,只能改变行程,直奔额尔古纳了。对于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大部分人都觉得是来捣乱的,对因此受到影响而不能进行的项目心有不甘。只有少数人说隔着车窗看看风雨中的美景,是不可多得的奇遇,会留下更为深刻的记忆。

中午到达后,大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气候湿冷,大家兴致不高,在等待办理入住手续的人群里,庞小朵更是躲在后边,满脸的不快。她的不快,和白老师形成了反差——白老师不知为何特别开心,说话声音也大,夸赞了雨,夸赞了雨中的草原,还对着雨中的草原一阵猛拍。

我不仅观察庞小朵和白老师,还观察到额尔古纳市真是太小了。我们大巴车从草原进入市区,穿过一条街道,到达的地方就是城市另一边的草原了。我们住的是蒙古包,一顶顶整齐排列的蒙古包形成了一个蒙古包群。导游说中饭也是在蒙古包里吃。大家住下后,十二点整去中间最大的那个蒙古包用餐。

我第一个办了入住手续,领了钥匙走了。

不过老实说,每人一个蒙古包还是很奢侈的,虽然蒙古包不大。因为刚下过雨,感觉蒙古包里里外外都是湿的,说不定这种潮湿会有别样的情趣呢。我拿到房号和钥匙后,谁都没等,就去寻找我的蒙古包了。我从入口进来后,沿着一条红砖铺就的小路,找了好久才找到属于我的那一顶。我心里直犯嘀咕,怎么我的蒙古包在整个蒙古包群的边上啊。我的蒙古包外,隔着一条简陋的铁丝网,就是大草原了。可能先前的入住者是个烟鬼吧,满屋都是沉淀的烟臭味。我刚一进来,就把蒙古包东西两侧的窗户打开了。说是窗户,其实就是一个吊搭。我坐在床上,看著一侧的草原和另一侧的蒙古包,想着我会和谁做邻居呢?邻近草原这边,会有一头野狼来看望我吗?这边的蒙古包要是住着庞小朵就好了。当然这种概率是很低的。这么一大片密集的蒙古包(至少有几百个吧),我们这个团又不一定住在相同的区域,还不知分散到哪里了。但是既然存在概率,就有和庞小朵毗邻的可能——总比彩票中奖的概率要高吧。庞小朵还在气头上,原因不明(可能是曹洁提到了白老师脸上的伤),可有这个必要吗?

时间过了十二点,我隔壁的蒙古包还无人入住。我正想着要不要去吃午饭时,手机响了,是曹洁的,赶紧接通:“喂,曹洁。”

“你在哪儿?”

“住下了。你们呢?”

“你真积极。我们还没住,导游让先来吃饭,她在做登记,吃饭时再发钥匙。”曹洁的口气一点也不急,“你先过来吃饭吧,我们已经到大蒙古包了。”

“好呀好呀,这就过去。”我因为没有抱团的朋友才独自先走的,没想到掉队了。也好,我一身轻松去吃饭也算是这次落单的收获吧。

我打着伞,穿过排列整齐的蒙古包的方阵,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用餐的大蒙古包。

蒙古包里参差排列着很多圆桌子,大部分圆桌子都围坐了人,不仅是我们一个团队,还掺杂着别的团队。我找了找,发现我们的人共占据五张桌子,有三张挨在一起,靠里,另两张桌子被许多张桌子分隔开了。我观察了一下,三张桌子的其中一张全是女宾,庞小朵、曹洁就在那张桌子上。另两张桌子上都是重要人物,比如车厘子、王三横、白老师等。我再观察分隔开的两张桌子,看到其中一张桌子边的小蔚了。只有小蔚和我比较熟,恰巧他那边空了一个座位,我便过去坐下了。

这是旅行中的第一顿饭,上了啤酒。大家借着啤酒开始各种调侃吹牛。最让我感兴趣的内容是说王三横的,说王三横昨天晚上被人打了。被打的过程非常搞笑,他组了个酒局,七八个人围在一起吃烧烤。呼伦贝尔的牛羊肉烧烤闻名天下,大家吃得嗨,喝得也嗨,很快就有了酒意。王三横开始唱歌,唱了那首闻名于世的《草原之恋》。他正投入而深情地歌唱时,从路边过来一个青年人。讲述者强调,确实是从路边过来的,不是烧烤摊上的。这个青年嘻嘻地走到王三横面前,打断了他的歌唱,笑问道:“谁让你唱歌的?”王三横没多想,继续唱。青年人大喝一声:“不许唱!”紧接着拳头就挥了过来,打在王三横的脸上。王三横虽然个子小,但仗着人多,立刻反击。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互相已经出拳了几个回合。很快,路上冲过来一个姑娘,哇哇大叫着拉走了青年人。姑娘到了路上才扭头对王三横说:“对不起啊,他喝多了。”大伙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由于人生地不熟,加上姑娘已经把青年人塞进了车里,迅速驾车离去,也就没有人追究。王三横更是不介意,带着伤,继续喝。

我对这个故事的兴趣点是,还有谁参与了混战?参与者还有受伤的吗?讲述者没有细说。倒是另一个与会者,对他的讲述提出了质疑,问:“你在现场?”讲述者说是听王三横在早餐时说的。质疑者鄙夷地一笑,看我一眼,说:“也许王总的女助理知道哦。”王三横的女助理?那就是曹洁?还没容我多想,大家又迅速被另一个场景吸引了——离我们较远的另一边,全是女人的那桌上,突然响起了《生日歌》。谁过生日啦?还真有人弄来了蛋糕。我也随着大伙的目光,越过别桌客人的头顶看过去,看到庞小朵伸长脖子去吹生日蜡烛。原来是庞小朵过生日。我立即想到这一定是白老师的手笔。同时我也看到庞小朵身边的曹洁。曹洁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至少含有对不起我的意思,而且非常难过地低下了头。紧接着,隔壁桌的男女都站起来,端起酒杯,敬庞小朵。在敬酒人中,白老师最为活跃,也最开心。我以为高潮在敬酒后就会结束,没想到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身穿快递服的快递小哥捧着一大束鲜花进来了。白老师第一个看到快递小哥出现在蒙古包的门口,他高举着手,向快递小哥示意,并离开餐桌,迎向快递小哥,接过快递小哥手中的鲜花,疾步跑过来,献给了庞小朵。庞小朵羞涩地抱着花,没有拒绝白老师的拥抱。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无论是我们队伍上的,还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都毫不吝惜地把掌声送给了庞小朵,大约也有白老师的份。

大家都纷纷端起酒杯,为她祝贺。

祝贺人当中,曹洁的眼睛又找到我了。当我的眼睛和曹洁的眼睛发生碰撞时,曹洁再一次低下了头。

我悄悄离桌,回到我的蒙古包。

关于庞小朵过生日的事,她没有给我透露半个字。也许她也没有透露给白老师。她对谁都没有透露,但白老师显然知道她的生日。白老师也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成功了。我心里太过难受,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感受到蒙古包里的冷,感受到蒙古包里的悲伤。我还能干什么呢?我躺到床上,注视着蒙古包的顶端。手机有微信来了,我立即心存希望地查看,是曹洁发来的,只三个字:“对不起。”显然,曹洁知道得比我多。这三个字包括了很多内容。更没想到的是,曹洁又给我发来一幅截图——这才是对不起的原因,截图是曹洁和庞小朵的聊天记录。看了聊天记录,我才恍然,原来,昨天晚上庞小朵在曹洁回房间处理提前来临的生理问题后,也回房间了。她说和曹洁害了同一个病,其实不是。是曹洁的话提醒了她,才让她想起来,生理期过了快两周多了,为什么还没来例假?该来的没有来,她怀疑是怀孕了,马上在网上买了自测工具,让快递小哥连夜送到宾馆。有了精准的工具,她确认是怀孕了。昨天晚上,曹洁也给我截图了,但她当时没有把截图全发给我,而且,在我们散步的时候,在她怂恿我送帽衫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庞小朵怀孕了,并且知道庞小朵怀孕跟我无关。

我不想再想下去了。我拿出酒柜里的酒。我想喝点酒。

13

我一觉睡醒,感觉天黑了。看一眼手机,果然是下午六点多了。北方的天黑得早,加上阴雨,六点就黑透了。我没有去吃晚饭。我知道晚饭还是在那间大蒙古包里,那里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只有我这个倒霉蛋不开心。我不想让他们看透我的心思。何况这会儿他们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不想去吃残羹剩饭,就算他们还在喝酒,我也不想喝,而且我也不饿。我回忆着一整个下午的消逝过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脑子里交叉混乱,全是庞小朵,全是悲哀和绝望。我不想继续接下来的旅程了,突然就不想了。我想回北京。北京虽然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但是北京有工作,有朋友和同事,有拥挤的地铁,有奔忙的人群,有熟悉的环境。在换乘地铁的奔跑中,在紧张而有序的工作中,会忘记许多不快。至于我们公司领导这次交代的特殊工作,我完成不了,也懒得去完成了。我不想看到白老师那副得意的样子,不想跟他搭话。我要在这时候去谈工作,虽然是为了公司,但也无异于自取其辱。

我打开微信,看庞小朵的朋友圈——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当我意识到这种行为的无聊和无用时,已经在看了。但是她设置了三天可见。这三天里她没有发一条内容。我拿着手机发了一阵呆,心里慢慢滋生出一些想法:既然都這样了,我为啥还要关心她呢,我关心她干吗,难道还有期待,难道爱情的灰烬会有余热?我暗笑自己。

我放下手机,上了趟洗手间。蒙古包里有标准的洗手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继续回到床上,又想烧水泡茶。总之,我想找点事做。可我懒得动,最终还是钻进被窝。虽然是六月下旬,马上进入七月了,蒙古包的被窝却不冷不热正正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玩手机,继续看微信。发现有人建了个群,我也被拉进了群里。我看到群里有不少人在交流。由于下午是自由活动,不少人都冒雨出去了——从你一言我一语的微信内容上能看出来,有去草原的,有去看白桦林的,有去看额尔古纳河的,有去市区购物的。图片传上来不少,雨中的草原雨雾蒙蒙,白桦林清爽湿润,很有情调,宽宽的额尔古纳河沿岸和水沼里水草丰盛,河流湍急,更是充满神秘的气息,朦胧的河对岸也是绵延的草原,拍照者说河岸那一边就是边境了。不少人还上传了自己的美颜照,各种摆拍的姿势都有。每人都赞美自己去的地方是额尔古纳最漂亮的地方。购物者也夸他们的牛肉干最好吃。我没有看到庞小朵的信息,也没有看到曹洁的信息。不多的几张合照里,也没有她俩的影子,甚至连白老师都没有出现。有可能她俩也出去了,只是没有把照片传上来而已。也有可能没有出去,和我一样躲在蒙古包里睡觉,而更大的可能,是庞小朵和白老师在一起,曹洁和王三横在一起——我有几次发现,王三横都在安排曹洁工作,有时是让曹洁遥控指挥北京的公司,布置一些急事,更多的是让曹洁如何利用这次旅行中的机会,和几个出版社进行密切沟通,其中就包括庞小朵。翻看朋友圈对我来说就是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时光,在通讯录里,有人申请加我好友,我一看,是小蔚,便同意了。打了声招呼后,小蔚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是我在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向庞小朵和曹洁跑去的背影。在我背影的远方,就是奔跑的方向,正是庞小朵和曹洁。这张看似普通的照片,细看却很有味道,我在奔跑中的动态感很强,带动的风势让草都弯了腰,而远方的庞小朵向我眺望和曹洁向我举手的动作都是内涵丰富。小蔚也是鬼精,他一定也知道我的心思了。我知道小蔚没有坏心,他可能只是觉得这张照片应该由我收藏罢了。我点开小蔚的朋友圈。小蔚也是个微信控,发了很多照片,每一次九宫格都是满的。有一组图片,是他去森林博物馆拍摄的。有介绍白桦树的,有介绍钻天柳的,有介绍蒙古栎的,有介绍黑桦的等等,每一幅图都是镶在画框里的植物标本和植物的简介。也有几幅博物馆内部的全景照和局部照。从全景照中,我发现参观者寥寥无几,但有两个背影特别引人注目,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我一眼就认出来,女的是庞小朵,男的是白老师。庞小朵的帽衫太显眼了,她正在对着一幅植物标本拍照。白老师在一边观看,他背着一个女式小包,那是庞小朵的包。我看了一眼小蔚这组照片的上传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他们应该是在过完生日之后,双双逛博物馆去了。而小蔚前边的一条朋友圈,也是一幅图片,是一张写了诗的信笺纸,信笺是我们所住的呼伦贝尔大酒店的信笺,诗的标题是《献给最美的你》。我放大读了两句,知道最美的你就是庞小朵,是祝庞小朵生日快乐的诗。诗的最后一句是:“我对你的爱,推动了我的生活。”我知道诗是谁写的,禁不住又悲从中来。

突然收到曹洁的微信留言:“吃了吗?”

“没。”我回道,趁机退出了微信。我不想再知道关于庞小朵和白老师的任何消息了。

“怎么?绝食?”

我回了个笑哭的表情。

“多大事啊,天涯何处无芳草。跟人家苏老夫子学学。”

我不回她了。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说漂亮话。

“人生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苟且。”

我还是不回她。

“要带点给你吗?” 曹洁的话,说明她在大蒙古包用餐了,“人是铁饭是钢哦。”

“不用。”我回道,“不饿。”

“那就随你喽,别说我不关心你。”

我还是不回复她。

“雨不下了。”

“知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说“知道”,说明我还有闲心出去转转,知道不下雨这个事。我感觉她是在没话找话,无非是在安慰我。我不想让她安慰,也不需要她的关心。我不能让她小看我。一个大男人,为了爱情而哭哭啼啼的,成什么啦?

“细细的小雨。”她又说。

“知道。”

“像是雨又不像是雨。”

“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但有一個你肯定不知道。还记得我们吃饭的那个大蒙古包的后边,有一个大转盘一样的十字路口吗?那里有一片水泥场地,现在正在搞篝火晚会,有人在拉马头琴,还有人在跳蒙古舞,可能等会儿还有人唱歌。这个你知道吗?”

篝火晚会?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曹洁有可能就在现场,我要说知道,就露馅了。我不爱凑这种热闹。但是曹洁的意思我明白,她想让我看看热闹,换换心情,别把自己憋坏了。我如果连这个热闹都不愿凑,就说明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被她看穿了。可就算去看了篝火晚会,就算是为了换一副心情出现在篝火晚会现场,还是同样被曹洁看穿。我这会儿觉得曹洁挺烦人的,瞎操心什么呢?但是,我睡了一个下午,接下来还有漫漫长夜,出去打发一下时间也未尝不可。何况,曹洁也是好意。从体恤一个好心人的角度出发,我也不能拂了曹洁的一片好意啊,便在衬衫上又套一件夹克,出去了。

14

一出门就打了个寒战,这哪里是夏天该有的温度啊?冷得我差点退回蒙古包。但我退回来也没有别的衣服可加。我只带了一件夹克和一件衬衫,T恤倒是有好几件。我总不能再套上几件T恤吧?我在灯光下适应了一会儿,望了望灯影夜色中的草原,感受感受若有若无的雨丝。发现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一边是灯影照射的草原,一边是绵延密布的蒙古包。而且所谓风景,无非是对不熟悉的环境的一种好奇罢了,要有好心情才能欣赏。如果有好心情,再有适合的人陪伴,那好风景就无处不在了。我想起了此时的庞小朵和白老师,或许他们闲逛还没有回来呢,好风景都是他们的。我缩了缩脖子,缩了缩身体,让自己紧凑些,顺着蒙古包前的红砖小路向中心地带走去。我知道我们吃饭的大蒙古包就在那一带,那儿的路灯杆最高,灯光也最亮。

我边走边给曹洁发微信,告诉她我去看篝火晚会了。

穿过一排排蒙古包,渐渐听到音乐声和歌声。

顺着声音我很快就到达了篝火晚会的现场。我没有去找曹洁,她有可能和别的会友在一起,也有可能和她老板王三横一起陪合作伙伴。我也没有去寻找其他会友。我是来欣赏草原篝火晚会的,见谁不见谁,顺其自然。我看到水泥场地中间有许多人围成了圈,圈里的中心位置,有一个油筒改制的大火盆,篝火就在那里燃烧,是真正的木材在燃烧。但是,灯光太亮了,掩盖了篝火的亮度。所谓篝火,也不过是形式而已。篝火边上有三四个演员在表演,有人在拉马头琴,有一个穿民族服装的身材高大的女演员在唱歌,一曲唱罢,有人起哄唱《草原之夜》。歌手是个天生的好嗓门,唱什么都行,她把这首歌演绎得非常切合彼时的夜晚。在闪烁的火光和缭绕的歌声中,有人拉了我一下。我一转头,正是曹洁的笑脸:“好听吧?纯天然的。”

我附和:“好听。”

“多亏我吧?要不你就听不到了。”曹洁的声音有点调侃。

“多亏你,感谢。”我也快乐地说。我要赶快忘了心头的郁闷,用曹洁那样的口气说:“导游在车上说下雨天会取消这个项目的,没想到又有了,差点错过了,多亏了你啊!”

“我也是出来才碰到的。他们还在喝,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嘻嘻,他们是赶不上这个热闹了,就让他们后悔去吧。”

曹洁说的他们,是指我们开会的会友。“他们”里都有谁呢?我发现我还在那个死结里出不来,还在关心某个人。我靠,管他们是谁,我看我的热闹好了。我要把所有的烦恼统统忘掉!

我们在最外围,我估计曹洁只能听而看不见了——前边好几层人挡住了她。

“看见吗?”

“不用看见,感受感受就行了。”

说话间,歌声住了。音乐再响起时,人群里响起哄笑声,还有些杂沓和混乱,原来是演出方有人带动,让大伙围着篝火一边转圈一边跳舞。圈子从里侧开始形成,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就近牵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跳牵手舞。当圈子围到第三圈的时候,我也被身边的一个大妈抓住右手拉进了跳舞的队列里。这种场合下,情绪很容易被感染和带动,我也哈哈笑着,伸手拉住了曹洁的手。曹洁的手很润滑、柔软,只是有些冷。曹洁那边也有人续上了,大家欢声笑语,大多是无师自通地跳,最后形成了四五圈。正在大家很嗨地转圈狂舞时,雨下大了,是突然间下大的。有人逃出了队伍,随后不断地有人逃出,人圈断了好几截,接着就混乱了。

曹洁也拉着我跑了。

有人就近往开着门的商店或饭店里跑,也有人往蒙古包里跑。我只能跟着曹洁跑,因为她还没有松手。曹洁突然刹住脚步,大笑着说:“哎呀,跑啥呀,我有伞。”

曹洁这才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伞,迅速撑开,往我头上送。我看曹洁举伞有点费力,便接在手里。有了伞,不需要狂奔了,我们缩着身子,躲在伞下,互相挤着向前走。伞太小,走路便有些别扭。我的肩上被雨淋透了,估计曹洁另一边的肩也湿了。不知是我跟着曹洁走,还是曹洁跟着我走,总之很默契。走着走着,雨突然小了,很快就停了。这雨简直是调皮。我收了伞,发现前边就是我的蒙古包了。曹洁没有继续往前走,她在我隔壁的蒙古包前停住了,说:“伞你带着吧,防止路上再下大雨——我到了。”

“你到哪儿啦?”我惊讶地说,“啊,你住这个蒙古包?”

“是啊。”曹洁指着我的蒙古包说,“你不会住这间吧?”

“就住这间啊……哈,这么巧!”

曹洁嘻嘻地笑了:“这下好了,我正担心靠近草原,害怕呢,没想到会挨着你。”

“我刚入住时,还想着和谁做邻居呢。”我说。

“想和谁做邻居?是不是想和庞小朵?”曹洁看着我,脸上笑着,却有些不大自然。

该如何回答呢?曹洁还在看我,眼里不仅有深情,还有悲悯和爱。我心里一动,猛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感。曹洁这两天处心积虑,为我和庞小朵的事操劳,难道只是一味的善良在作祟?没有暗含别的原因?我一直深陷在对庞小朵的情感里不能自拔,会不会忽略了其他东西?她是不是把我和庞小朵的事看得清清楚楚?或许早就在她的预判之中了。此时她眼睛里的柔情和爱意并不仅仅是同情,我能感觉到她强势目光后面的慌乱和期待。漫漶的灯影中,曹洁的身体好像战栗了一下,眼睛终于还是眨动了,再看我时,似乎闪烁着莹莹的泪光。我想到我们一起淋了冷雨,夜风那么冷,她又处在生理期,赶紧说:“那个……没想和谁做邻居,和你做邻居也挺好的……天这么冷,回吧。”

“騙人的吧?”她依然看着我。

“不骗人……”我说。我也心慌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骗她。

她知道我的话不可靠,但还是一笑,迅速别过脸去,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把伞给她。

她把伞接在手里,说:“你夜里打呼噜,不会惊到我吧?”

“会的。”我认真而幽默地说,“我的呼声像打雷。”

说话间,一道闪电划过,一声炸雷在我们头顶响起,回声滚滚远去。曹洁憋着笑,还是没憋住。我也跟着笑。我们发出不同的笑声。我发现曹洁笑的时候更美了,是那种自然的、甜甜的美。这样甜美的样子,才真正配得上她平时说话的声音。我发现,曹洁在笑时,赶快拿出钥匙——我们所住的蒙古包的门上,是传统的门锁,要用钥匙打开。我跟她点点头,感激地轻声道:“谢谢你。”

我在开锁的时候,又向她蒙古包的门口望了一眼。那儿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可她的影子和音容笑貌分明还在那儿。

现在我知道了,离我一米开外的蒙古包里,住着曹洁,不是我期望中的庞小朵。当然就算是庞小朵,也已经不是我之前期望的那个庞小朵了,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是另一个庞小朵了。奇怪的是,我不再郁闷,不再难过和伤心,而是另一种纠结,一种愉悦或甜蜜的纠结。曹洁那深情的凝视和含泪的笑,我似是而非地懂得了什么。我知道这一切都拜曹洁所赐,都是因为隔壁的蒙古包里住着曹洁。我原以为失去的情感确实是失去了,而另一种我一直不曾察觉的情感可能一直就伴随在我身边,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曹洁担心我的呼噜声会惊到她,我还不曾知道我是不是会打呼噜,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是不敢睡了。我感受到了曹洁的存在,感受到曹洁所带来的美好。我想立即去冲个热水澡,要好好消化和享受这突然而至的美好。

在哗哗的莲蓬下,曹洁的各种影像迅速在我脑海里闪回着,重叠着……

确如我担心的那样,下午睡得太久,现在反而精神饱满,毫无睡意。我翻看微信群。群里又有很多条消息和照片了。也有人发了篝火晚会的照片。我放大看看,照片上没有我,也没有曹洁和我们开会的会友。但是,有一条信息突然引起我的注意,是王三横发上来的,他在向大家告别。说公司突然有事,他不能和朋友们一起完成余下的旅程了,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呼伦贝尔,乘机回京。这个消息让我吃惊,王三横走了,曹洁也会走吗?曹洁是他公司的员工,一起回去也是有可能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提前回了,让曹洁留下来完成余下的旅程,这当然是我所希望和期待的。然而,我还是过于乐观了,曹洁给我发的一条微信及时到了,她告诉我,明天她要和王老板一起返京,明天赶早,乘滴滴快车,直奔呼伦贝尔,她已经订好了明天下午的机票。这条微信,和王三横的微信异曲同工。曹洁不仅是通报她要返京,也是在和我道别。曹洁自责地告诉我,庞小朵的事,她也很遗憾。她的话里加个“也”字,说明她知道我是遗憾的。岂止是遗憾啊。我想,本来抱有希望的呼伦贝尔之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形,在我,就是一段伤心之旅。情境如我,再和大部队一起完成接下来的旅程,还有意义吗?何况连曹洁都即将回去了,虽然身边还有别的会友,实际上我也是孤独的。我当机立断,和曹洁商量,我也想搭他们的便车,一起赶回呼伦贝尔,一起回京。曹洁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可能是留一点时间给我,让我再想想吧。我确实又想了想,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也上网订了一张明天下午呼伦贝尔至北京的机票,还把订票信息发给了曹洁,以示我的坚决。曹洁还是没有回复我,她是在请示王三横吧?没错,滴滴快车是他们要的,款是他们付的,我要搭乘,必须经她老板同意。不过我想,等会儿她再不回复,我就决定自己要一辆车了。

又过了很久,我才收到曹洁的微信:“睡啦?”

“没。”我看我们微信聊天相隔的时间,感觉很久,实际上只有十几分钟。

“怎么不睡?明天七点就出发了,早点休息吧。”

“睡不着。”我没说我下午睡猛了,也没说心里很乱,更没说在想她。她说明天早上七点出发,既是通知我出发的时间,也是答应我搭他们的便车了。“谢谢啊,让我搭车。”

“不客气。晚安!”

其实,我一夜未眠。

15

我是在滴滴快车上接到我们老板的电话的。

老板太开心了,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千山万水,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开心。他大声地告诉我,白老师一早就给他打电话,同意把部门产品一起打包给我们公司运营。老板以为这是我有效地做了白老师的工作才得到的回报,在问候一通辛苦一类的话之后,还承诺在本月内给我发一笔奖金。

我听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因为我并没有做实际的工作,而且,这个表扬和即将到手的奖金,仿佛是白老师的恩赐。如果我接受了老板的表扬并对即将到手的奖金表现出高兴,说明我认同了白老师的恩赐,是在感谢他,这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啊。

但坐在我身边的曹洁高兴,是真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显然她的高兴并不单纯是因为我受到了老板的表扬和即将到手的奖金,而是另有原因。我深切地体会到她那种只可意会的高兴的缘由。只是,曹洁的高兴并不是喜形于色的那种,而是内敛的,甚至是自我独享的。

在飞驰的滴滴快车上,我们虽然都没有言语,我也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悸动。相信她也能看出我心里的波澜。她看了一眼前排副驾驶位置的王三横,确认王三横已经进入了梦乡之后,便把手轻轻地伸过来。我心领神会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们的手在触碰的一刹那,还是禁不住战栗了一下。奇怪的是,在这一刻我想到了庞小朵。庞小朵此时在干吗?还在睡梦中吗?抑或已经和白老师在草原上散步啦?我不应该在这时候想起庞小朵。我在心里努力把庞小朵排挤出去,同时默默地祈愿,祈愿我和曹洁的手就这样相扣着,紧紧的,永远不要分开。我用了用力,试图把曹洁的手抓牢,未曾想,却抓了个空,心里一个失落,梦醒了——我做了一个梦,由于一夜未眠,我实在坚持不住,在看到王三横熟睡后,我也睡着了。我侧脸看看曹洁,还看了眼曹洁的手。

这时候,我们的滴滴专车突然熄火了,再打火,便打不着了。

滴滴车嘟噜一声,靠近路边停住了。

“睡了一觉?”曹洁也看我,轻声道。

我还没有回答曹洁的话,就听前排的王三横说:“怎么回事?”

“小故障。”驾驶员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开门下了车。

王三横回头看我一眼,又看一眼曹洁,没说话,也开门下了车。我看到他脑后的小辫子特别的倔强。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我们已经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也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我再次看看曹洁的手,她的手真漂亮,皮肤既白又嫩,能看到细密的蓝蓝的血管。曹洁发现我在看她,一笑说:“你和王总都睡了。这是到哪里啦?”

睡觉我是知道的。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朝车窗外望望,四面全是草原,只有我们行车的这条雨后的柏油路,一尘不染地向绿色的深处延伸,那起伏的绿、缥缈的雾霭、无边无际的空旷,静静地沉睡在我们四周。

驾驶员已经把车厢盖掀起来了,人都埋在了发动机上,紧张地倒腾着,他应该比我们还焦急吧。

王三横掏出一根烟,点燃后吸了起来,一脸无奈的表情。

原以为马上就会修好,可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時了,车子还趴窝在原地。奇怪的是,在等待修车的半个小时里,我没有发觉一辆车从我们车边经过。我和曹洁都在刷手机,我有一搭无一搭地玩欢乐斗地主。曹洁在看小说。我一猜就知道,是那种不过脑的网络小说。我说:“怎么还没好?”

曹洁说:“是啊。”

“一辆车也没看见啊?”

“有一辆,从我们后边超过去了。”

哦,可能我没有注意。我也坐累了,开门下车,活动一下筋骨。

曹洁也下了车。她从车后绕到我和王三横这边。曹洁问王三横:“怎么回事?”

“鬼知道。”王三横把嘴里的烟蒂吐到地上,地上已经有四个烟蒂了,“唉,师傅,还能不能走?”

驾驶员一屁股坐到地上。驾驶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原先是一脸敬业的神情,帮我们装行李,跟我们客套,叮嘱我们系安全带。现在却是一脸沮丧了,他满脸是汗地望着王三横,几乎带着哭腔说:“怕是够呛。”

“我们花钱租你车赶飞机,你说够呛?”王三横急了。

“我打电话再叫辆车来。”看来小伙子也没别的招了。

“叫辆车?从额尔古纳?我们是下午一点的飞机,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这儿,再一个小时到机场,插翅膀也飞不到啊!开玩笑啊?”

“那怎么办?我也不是成心的。”

说话间,来了一辆车。王三横立即上前拦车。王三横高高举着手,朝一辆黑色的轿车讨好地招手。轿车在我们的车后停下。王三横拿出烟,一边敬驾驶员一边说:“我们车出故障了,要赶下午一点的飞机,让我们搭个车吧。”

“几个人?”驾驶员看来很好说话。

“三个。”

“不行,只能上一个人。你看,后边有两个人了。”

16

王三横搭乘那辆黑色轿车走了。他让曹洁和我继续拦车。拦到车更好,拦不到,就乘滴滴司机后叫的车,赶不上飞机就把机票退了,改签明天的。他无论如何要赶回北京,今天晚上有涉及公司前途和命运的重要活动必须参加。

望着王三横搭乘的黑色轿车远去后,曹洁朝我看看,我朝曹洁看看,曹洁朝我摊手。我们都无奈地笑了。我们按照王三横的指示,站在柏油路上,朝额尔古纳方向望去,希望那个方向再来一辆车,把我们捎走。可一直没有车来。半个小时后,王三横来电话,问曹洁拦到车没有。曹洁说没有。这时候,滴滴驾驶员已经跟我们说,额尔古纳来车了。曹洁和我商量了一下,决定改签机票,我们放弃拦车,专等两个半小时后的来车。曹洁把这个决定通过微信告诉了王三横。

改签了明天同一班次的航班后,我们心里都踏实了。我们要在这茫茫大草原再等两个多小时,想想还是无聊。曹洁问我:“要不要到车里再睡一会儿?”

“不困了。”我说,极目向远处的草原眺望。在翻腾的乌云下,有一个小山包,在草原上有着特立独行的神秘感。山上树木黑黝黝的,几乎和天上的乌云连在了一起。

“那里有没有人家呢?”曹洁也望着那里,“风景不错啊,敢不敢去看看?”

我看驾驶员已经放弃了修理,并且回到车里玩手机了,就过去问他:“看到那座小山了吧,我们去玩玩要多长时间,半小时能不能到?”

“差不多吧。”驾驶员说,“你们一点前回来就好。”

“还有两个小时呢,走吧。”曹洁兴奋地带头走进草地。

会议报到时就一直有人在说,今年的雨水勤,草原上的草十分茂盛,是近十年来最好的一年。我是第一次来草原,无法和往年的草原对比。我和曹洁踏进这片草原,确实好,草深地软,也没有积水,密集的青草绊在脚下,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这是只有草原才会发出的声音,轻声,慢语。我的鞋子很快就湿透了。草叶上的雨水冰凉,迅速浸透鞋袜,直透肌肤。我身边的曹洁应该和我一样,她也穿着一双普通的旅游鞋。我们轻抬轻放地迈着脚步,生怕惊扰这静谧的草原。我们都没有说话。其实这会儿我最怕说话。如果说话,曹洁说不定会提起庞小朵。如果不说庞小朵,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前边越来越近的小山包吗?我们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只是回头望了望,望了望我们的车。车子已经小了很多,成了一个小白点。

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山下,才发现,這个小山包并不小,满山种着一种叫雪柏的树。我们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了林子里,向山上攀去。林子下的土不像草原那么松软,有着沙土的属性,土里还掺杂着许多碎石子,偶尔能看到裸露出来的岩石。到了山顶,巨型岩石堆积得很有形状,有的像一头大象,有的像一间房子,还有的像一棵巨大的蘑菇,非常壮观。大草原上真是处处有风景啊。我和曹洁都很兴奋,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我们还钻到大蘑菇下,在招头崖下拍照。我给曹洁拍,曹洁给我拍。曹洁还搞笑地一手托着招头崖,一手叉腰,做出用力托举状,或许是真的用力吧,脸都憋红了,感觉那招头崖如果不是她在用力托举,就掉落下来了。她让我给她多拍几张。然后,我们又拍了几张合影。合影必须自拍。我们紧挨在一起自拍时,我感受到曹洁嘴里呼出的气息,甜腻的气息,我们相距太近了,不,简直就是零距离。我心里感动了,看向她。她也看向我。我轻声喃喃道:“曹洁……”

“别吓我……”曹洁气息一般的话音没落,就一头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了我。

在愣了几秒(也许半秒都不到)之后,我伸开双臂,圈住了她的腰。我感到曹洁抽搐般地战栗了一下,贴得更紧了,而且还哭了。我的感动变成了激动,渐渐收缩胳膊,搂紧了她。我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和剧烈的心跳。我们一动不动地抱了很久,直到我把下巴搁到她的头上,她才仰起头,微启她湿润而丰满的唇。我们情不自禁地吻到了一起。

突然响起哗哗声——下雨了,雨很急,很大。我们根本不管招头崖外的雨了,我们比突然而至的雨还疯狂地搂抱、亲吻、抚摸……

曹洁突然推开我,脸色潮红地说:“几点啦?”

“几点啦?”我也说。

她一边看手机一边整理衣服:“十二点半了,快走!”

我们钻出招头崖,一头扎进雨中,向山下跑去。不久我们又站住了,几乎同时说:“方向对吧?”

方向对不对,我和曹洁都疑惑了。

曹洁说:“好像有两个未接电话。”

我立即屈着身子,把曹洁护在我的身底下。曹洁刚才看手机了,看到有两个未接电话,我也觉得这两个未接电话可能很重要。曹洁便像小鸡崽躲在老母鸡翅膀下一样,拿出手机回拨电话。但是,曹洁的手机打不出去,没有信号,或信号极差。曹洁说:“一个是陌生电话,一个是王总电话。”陌生电话可能是滴滴车驾驶员的。曹洁说:“太好啦,哈哈,我们要迷失在大草原上了。”

“下山再说。下山就望见我们的车了。”我也像她一样乐观。

但是,当我们跑下山,跑出林子,看着眼前的草原时,完全惊呆了,倾泻而下的暴雨,在草原上腾起屏障一样的雾气,迷蒙中能见度很低,百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还往前走吗?我紧紧搂着曹洁,心想,如果蒙对了,一直走就是柏油路。如果蒙不对,就是走反了,再回头上山,向另一方向走。我没有再和曹洁商量,就自作主张地走向前。曹洁没有提出异议,显然把我当成主心骨了。

草原上已经有了大片的积水,有的地方很深,漫了我们的鞋。好在,我看到前方有个白影。可惜那不是我们的车,是一个蒙古包,不是一个,是两个。也好,有蒙古包就有人,先躲雨再说。

“走错了,”曹洁说,“那是蒙古包!我要去蒙古包……冻死我了。”

我们像是从河里刚上来似的一头扎进了蒙古包。

蒙古包里的一对中年夫妻被我们吓住了。在蒙古包中间侍弄火盆的男人看了我们一眼,冷漠地凑着火盆点燃了烟。女主人坐在床上,大惊道:“怎么淋成这样?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搂着瑟瑟发抖的曹洁,打着寒战说:“我们迷路了。”

“那就来对了,跟我走。”女主人从床上下来,穿上一双高筒水靴,递给我一把伞,自己拿一把伞,出门了。

我和曹洁打着伞,也跟着她出门,因为我们看到这个蒙古包边上还有一个大蒙古包。我们跟着女主来到大蒙古包。没想到的是,这个大蒙古包隔成了里外间,里边是客房,外边是客厅,原来这是一家民宿。

“你们的行李呢?”女主人说。

“忘在车上了。”曹洁说,“车子抛锚了。”

“可怜。”女主人说,“有睡衣,你们先换上。我去给你们找衣服,烧热水。”

蒙古包里就我和曹洁两人了。我们找到柜子里的睡袍,一件白色,一件粉色。曹洁说了句“你去卫生间换哈”就推开客房的简易木门进去了。

我在卫生间里换好睡袍,出来问曹洁:“好了吗?”

“好了。”曹洁拉开门,正用毛巾擦头发。曹洁的长发披散开来,像刚出浴一样鲜活水灵,粉色的睡袍,俗气中透着纯朴。

我刚要夸她好看,女主人来了。

女主人抱着一叠衣服,一进来就愣住了,她朝曹洁的房间看看,又看看我堆在卫生间门口的湿衣服,脸色冷峻,完全不像刚才那样热情,严肃地说:“下雨前来了一男一女要住宿,我一看他们就不是一对,被我撵走了。我不喜欢不正经的人。”

“那是。”曹洁诚实地微笑着,“我也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人,像我们这样结婚三年还喜欢到处跑到处看风景的小夫妻,如今不多了。老公,你图省事也别这么慌嘛,把我的湿衣服也拿去洗了。对了老板,还要麻烦你帮我买一包卫生巾。”

我秒懂曹洁的意思,赶快把她那堆衣服拿走了。从女主人身边经过时,我看到女主人脸上又有了笑容。

17

第二天,我是在呼伦贝尔机场候机的时候,删除了和庞小朵的一切联系,包括QQ、微信和手机号码。我不是心胸不够宽阔,我是要腾出心中所有的内存,来存放曹洁。

庞小朵曾经拉黑我一次,这次是我删除了她。真是有来有往。

昨天,我们在草原上的蒙古包住了一宿。我们的行李,是蒙古包的男主人骑马冒雨去公路上拿来的,为此他还额外多收了我们一百元钱。为了表现给蒙古包的女主人看,同时也是真心要帮曹洁做点事,我把我们两人的湿衣服都洗了。我在洗衣服的时候,曹洁在另一个蒙古包里帮女主人做晚饭。晚上我们还喝了一点酒。曹洁居然比我能喝,把脸都喝红了。这一夜,我和曹洁就像醉酒者一样,相依相偎相抱着,美美地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有说不完的感慨,也有感受不尽的甜蜜和恩爱。我们说说停停,几乎天要亮才睡着。

清晨的草原格外清爽。我和曹洁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看到了蒙古包主人家的牛群和羊群。是蒙古包的男主人找车把我们送到了呼伦贝尔。为了感谢他们,我们还买了他家不少土特产,有牛肉干、奶酪,还有袋装的奶茶粉。

曹洁是在机场接到王三横的电话的。我听到曹洁对着手机说:“到机场了,正在候机,应该正点吧?对了,正要打您电话呢,我有点事,决定辞职了……不用不用,您不用道歉……我本来就准备辞职的……好啦,不用说了,祝王总生意兴隆,再见!”

曹洁打完电话,坐到我身边,靠到我身上。她没有向我进一步解释辞职的原因,我似乎感觉到什么,也绝不会问。

回京以后,旅行团还穿行在内蒙古的边境线,这段时间,我和曹洁频繁约会,看电影,吃特色菜馆,逛三里屯,购物,郊游,在各种场合拥抱和接吻。我们的约会也越来越趋向自然,渐渐抹平了内蒙古之行给我们心里留下的创伤。我确认了曹洁才是我要找的女孩。我努力忘掉了庞小朵。曹洁也绝口不提庞小朵,更不提白老师和王三横。群里的消息,每天还有很多的更新,比如,在车厘子的带领下,向边防派出所赠书啦;比如慰问边远牧区群众啦;比如给贫困家庭捐款啦,等等,都充满了温情和能量。有人甚至还把几天前庞小朵过生日时的短视频也传了上来,不是一段,是好几段短视频,有车厘子为了庆祝庞小朵的生日,专门要了一瓶蒙古王特酿,亲手打开递给白老师的视频,还有白老师为庞小朵的生日深情朗诵生日诗的视频。但是,群里的另一条消息让我和曹洁同时震惊了,那也是一段视频,小蔚发上来的一段视频——旅行团在游览额尔古纳河畔一个大型湿地公园时,由于连日降雨,局部暴发了洪水,一条木质栈道在突然而至的洪水中发生了坍塌,桥上有人落水,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洪水带走,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大家纷纷跳进河里救人。第一个跳进河里的居然是庞小朵。这个亲口说不会游泳的庞小朵,绝对是游泳高手。她以娴熟的自由泳泳姿,速度奇快地第一个接近落水女孩,和其他游客一起,把女孩救了上来。让我吃惊的,当然是庞小朵的勇敢了,而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几天前她还说不会游泳,并可笑而笨拙地跌落进游泳池里,让我把她给“救”了上来。这是为什么呢?有一个解释就是,她当时还没有发现自己怀孕了,还想制造氛围发展我们的爱情并疏远白老师。但当发现怀孕后,她又实施另一套方案了。这样的解释对吗?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怕是连庞小朵都不愿意承认吧。

一年以后,我和曹洁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白老师和庞小朵也在我们商定邀请的客人之列。

说到白老师,他荣任了那家出版社的副总——果然青云直上了。不过我们公司和他们出版社已经没有合作——民营文化公司在新冠肺炎疫情中越来越难生存了,总体合作少了很多。至于庞小朵,她也不在她供职的出版社工作了。她从内蒙古回来后,果断离职,自己单干,成为一名专职的图书封面设計师。我有几次在书展上看到过她设计的封面,既前卫、新潮,又有冲击力,有几本书,使用了草原元素,特别是把森林博物馆里植物的标本照片,经过艺术处理,用在封面上,更显得别具一格。曹洁和庞小朵还有联系,从曹洁的一言半语中,我大致知道了白老师和庞小朵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甚至都没有领证,只是公开同居了一段时间。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两人就分手了。原因不明。我们婚礼那天,庞小朵带着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儿来了。对于他们的情感不明就里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听到去年一起参加呼伦贝尔之行的一位同行问庞小朵,白老师呢?怎么白老师没有来?庞小朵惊讶地看着对方,又转头看曹洁,似乎想让曹洁为她解围。而曹洁并没有代庞小朵回答,她只顾逗庞小朵的女儿了,还从庞小朵的怀里接过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跟小家伙说话,问小家伙叫什么名字,问她为什么这么胖。小家伙当然听不懂曹洁的话了,更不会回答她,不过小家伙显然喜欢听曹洁说,被曹洁逗笑了,发出了咯咯的可爱而治愈的笑声。曹洁特别爱孩子,因为她也怀上了。但是,庞小朵在别人问起白老师时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让我疑窦丛生,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们婚后生活的琐碎和杂乱,加上工作的繁忙,庞小朵很快就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但在和老板出席的一场活动中,我偶尔又听别人说起了白老师——现在,白老师和他们社里新招的一名女研究生正在热恋中。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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