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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座金字塔

2023-05-30饶文心

音乐爱好者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拉伯乐队埃及

饶文心

十九世纪可谓埃及音乐发展中的转折点。受西方音乐文化的影响,埃及的城市音乐发生着变化:欧洲式的铜管乐队逐步替代了奥斯曼土耳其式的军乐队,在城市艺术音乐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由阿拉伯传统乐器与西方乐器结合的乐队形式——塔克特(Takht)。

“塔克特”一词源自波斯,意为突出表演者的座席或位置。作为乐队形式,它由一位主唱歌手与乐队组成,歌手的角色尤为重要,许多著名的歌手都拥有专属乐队。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塔克特乐队颇为盛行,主要活跃于婚宴、节庆、家庭聚会等各种娱乐场合,其主要功能是为声乐伴奏,同时也演奏一些即兴的器乐曲片段。塔克特乐队由两到五名男性乐手组成,他们往往也兼任伴唱歌手,使用的乐器包括卡挵琴、乌德、纳伊笛、西方小提琴、铃鼓等,有时也加入低音提琴。卡挵琴或纳伊笛演奏者同时担任乐队的指挥,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与众乐手交流,依次即兴演奏自己手中的乐器。独唱歌手是乐队表演中的核心人物,鼓手提供节奏律动,其余乐手则为独唱者提供支声衬腔式的伴唱。十九世纪以来,埃及也产生了专门由女性组成的塔克特乐队,她们的表演具有独特的韵味。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传统埃及乐队受到西方乐队形式的影响,逐渐加入若干西方管弦乐器,形成一种被称作“费尔卡”(Firqa)的“埃西混搭乐队”,由代表性的阿拉伯乐器乌德琴、卡挵琴、纳伊笛、铃鼓、瓶鼓,加上不可缺少的手风琴与十几把小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以及单簧管等西方乐器组成。其中,代表传统阿拉伯乐器的卡挵琴、乌德、纳伊笛各有两件,而瓶鼓、铃鼓则属于节奏性乐器。此外西方小提琴从三到四把,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度多达十五把;还有大提琴、低音提琴、手风琴、单簧管、长笛、萨克斯管等,后来甚至加入了电吉他,乐手超过二十人。主唱歌手依然是乐队的中心角色,原先由乐手兼伴唱的情形被数量众多的男女合唱队员替代。小提琴和手风琴在乐队中担任主要旋律声部,具有阿拉伯特色的乐器常作为炫技性的角色出现。更有甚者一度取消了乐队的即兴演奏,音乐以乐谱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以音乐会的形式面向公众。

富有独特韵味的阿拉伯音乐在与西方乐器的融合中被削弱甚至消解,这种以丧失本民族传统音乐特色为代价的盲目效仿甚至受到了西方音乐学家们的善意忠告与严词警醒。令人遗憾的是,埃及城市乐队对西方乐队编制的效仿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达到鼎盛。二十世纪下半叶,这些具有混搭风格的乐队组合不仅风靡埃及各大城市,还在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城市颇为盛行。相比而言,所谓中国民族管弦乐队对西方乐器的借用则要谨慎得多,顶多为取得声部平衡而引进大提琴以弥补低音乐器的不足。

由典型的阿拉伯传统乐器与西方乐器相结合的“埃西混合乐队”在当代被称为阿拉伯民族管弦乐队。无论编制大小,加之不可或缺的男女独唱歌手与伴唱歌手,具有浓郁的埃及风味。冗长的器乐先导不紧不慢地进行着抒情铺垫,几乎可以视为一部独立的器乐作品。站立于舞台中央的歌手看似遭受冷落,被晾在一旁,但他们毫不在意,气定神闲地酝酿着情绪。乐队指挥往往兼任纳伊笛吹奏,不光自己能够忙里偷闲插入一段过渡,还能让乌德、卡挵琴、手风琴等特色乐器一个个出来竞相炫技一番,那支舞动的纳伊笛俨然成了他的指挥棒。此时小提琴作为主要弦乐声部以持续音烘托,奠定情感基调,渲染现场氛围,博得满堂喝彩。

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埃及传统音乐的基本风格形成了一种时刻与听众保持互动的惯例。尤其是在埃及城市音乐的表演中,歌手始终是乐队的灵魂人物。传统的主唱歌手或乐手凭借个人的技巧和风格特性,如加花、强调某些咬字吐词、音区音色的变化、重复与休止、即兴的演释以及结尾的处理等。较之那些循规蹈矩的表演,在与听众的默契中情至酣然,往往会激发出强烈的情感共鸣。

此种音乐类型和表演风格集中体现在被称为“瓦斯拉”(Wasla)的集曲(埃及城市音乐的主要表现形式,指将相互关联的器乐与声乐连缀在一起表演)中。典型的瓦斯拉以卡挵琴、乌德或某件独奏乐器的一段即兴引子表演开场,弦乐在低音区与之呼应,接著是乐队演奏的器乐片段,后面跟着小提琴或纳伊笛的即兴炫技,乐句二度下行层层模进,然后进入主唱歌手的部分,乐队此时的任务就是如影随形。当清脆的鼓声带着规整的韵律闯入时,音乐便过渡到分节歌部分。在乐队与人声的烘托下,主唱凌驾之上又游离其间,把音乐和全场的氛围逐渐推向高潮。一个完整的瓦斯拉通常会持续一个多小时,有时一个晚上可以连着表演三个瓦斯拉集曲外加一个终曲。你说,埃及市民阶层对瓦斯拉的热情和迷恋该有多深?!

一位歌手在一个国家得到了上至总统下至百姓的爱戴,并被视为国家的荣耀,享有“埃及第四座金字塔”“阿拉伯之声”“东方之星”等各种美誉,她就是埃及国宝级女歌手乌姆·库勒苏姆(Umm Kulthum)。乌姆在六十多年间共录制了三百多首歌曲,这些歌曲从出租车到咖啡馆,从电台到商厦,无处不在,其专辑达到八千多万的销量,她的歌声至今仍在阿拉伯地区流传。此外,乌姆还主演过六部音乐电影,玛丽亚·卡拉斯、鲍勃·迪伦等一众明星都对她那直抵人心的歌声赞誉有加。

乌姆出生于尼罗河三角洲一个名为塔梅泽海拉的村庄,父亲是当地的伊玛目,即宗教领拜人。她从小受父兄的影响习唱古兰经,但由于女孩不允许在公众面前念诵古兰经,她只好装扮成男孩的模样,随父亲在婚礼上以及宗教场合演唱,人们十分惊诧她宏厚的嗓音。乌姆十六岁时,先后得到歌唱家穆罕默德·阿布尔·埃拉(Mohamed Aboul Ela)和作曲家兼乌德演奏家扎卡里亚·艾赫迈德(Zakariyya Ahmad)的提携,他们教乌姆演唱埃及古典声乐曲目,帮助她前往开罗发展音乐事业。1923年,乌姆跟随阿敏·贝赫·阿尔·玛赫迪(Amin Beh Al Mahdy)学习演奏乌德,此后遂进入开罗的文化艺术圈。埃及当代的著名诗人与作曲家都为乌姆创作过歌曲,如穆罕默德·阿布德尔·瓦哈卜(Mohammed Abdal-Wahab)、扎卡里亚·艾赫迈德、利雅德·埃尔·宋巴蒂(Riyad al-Sonbati)、穆罕默德·埃尔·凯塞布基(Mohammad El-Qasabgi)。通过演唱这些歌曲,乌姆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她的音乐由此成为埃及优秀文化遗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乌姆的演唱风格深受其老师穆罕默德·阿布尔·埃拉的影响,她继承了阿拉伯传统即兴表演中的精髓,并将其充分演释出来,以此传递自身对诗词意境的深刻理解。可以说,乌姆每次演唱时从不会原样重复唱过的同一首歌曲。最令人惊叹的一次,她竟把一句歌词变化反复演唱了五十二次之多。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乌姆迎来了她歌唱生涯中的黄金时期。乌姆希望创作者要在作品中更多地展现埃及音乐色彩。宋巴蒂创作于1966年的《废墟》(Al-Atlal)是乌姆最好的曲目之一,此曲犹如冥冥中的预言,以忧郁伤感的曲调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次年第三次中东战争惨败后笼罩在埃及人心中的哀伤之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乌姆的合作人、作曲家瓦哈卜为乌姆创作了十首歌曲,其中《你是我的生命》(Enta Omri)最具代表性。该曲的歌词源自穆罕默德·伊克巴尔·施克瓦(Mohammad Iqbal Shikwa)的诗作《灵魂的诉说》(Hadeeth el Rouh),其中饱含的真挚情感令现场观众无不为之动容、潸然泪下。

在音乐会中,乌姆一般仅唱两到三首歌曲,但整场演唱却能持续三到四个小时,听众自始至终兴致盎然,与乌姆一同享受这段美妙的音乐时光。一位歌手受到追捧,不外乎几个原因:歌手的歌声优美、音色独特,所演唱的曲目具有极高艺术价值,听众可通过歌词内容引发情感共鸣等。但究竟是什么使埃及人民如此钟爱乌姆的音乐呢?我想应该是因为乌姆能将埃及文化融汇于作品中,使听众内心产生强烈的文化认同感吧!乌姆醇厚的音色略显中性,每每演唱时都会在手里攥着一条纱巾,几乎没有过分的手势和动作,人们只被她的歌声深深吸引。

1964年2月6日晚,开罗阿兹巴基亚剧院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身着华丽晚礼服的观众纷纷落座,人们满怀激动的心情静候乌姆出场。当晚的演唱非同寻常,乌姆终于同意演唱瓦哈卜为她写的一首歌。尽管二人都被视为埃及杰出的音乐家,但因音乐观念的差异而踏上了不同的音乐道路。瓦哈卜作为在阿拉伯音乐中使用西方乐器的第一人,长期受到西方音乐的影响,他严格按谱演奏,喜好大编制的乐队,甚至还在为乌姆创作的新歌中融入电吉他。反之,乌姆一直浸润在埃及传统音乐中,她个人的风格一贯遵循传统的即兴原则,并不仅仅是用歌声传达作品,而是始终把自己看作是音乐的创造者。乌姆的演唱非常符合埃及人民的观赏趣味,因此大家对乌姆的歌声总是充满了期许。

乌姆与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时隔二十年能够再度合作实属不易。当然,有关这场演出的消息很早便登在了各大报纸上,观众也十分期待歌曲《你是我的生命》。据说,当时的埃及总统纳赛尔既是乌姆的超级粉丝,也是作曲家的铁杆拥趸者,早在一年前,他就邀请两人出席军官俱乐部的高级宴会,并亲自出面促成合作。这场音乐会由开罗国家广播电台现场直播,同时,大马士革电台也对其进行了实况转播。鉴于埃及总统对文化艺术活动的大力支持,纳赛尔政府希望能借此进一步扩大埃及在阿拉伯国家中的影响。

当观众进入剧院,此时乌姆屏息于大幕之后,聆听卡挵琴乐师萨利赫演奏一段即兴玛卡姆片段,这是节目单上第一首歌曲的序奏。第一首歌曲是《每日每夜》,这是一首大多数人都熟悉的歌曲,由哈姆迪创作完成,这首歌曲乌姆演唱了一个小时。《你是我的生命》排在了第二首。每次首演自己的作品时,瓦哈卜总是有些忐忑不安,音乐会举行的当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直等到第一首歌即将结束才匆匆赶往剧院。乌姆就要开唱了,瓦哈卜坐在一侧的包厢里心绪不宁,只说了声:“真主保佑。”

《你是我的生命》有着一段长长的序奏,是典型的瓦哈卜风格。在传统的表演中,乐队的引子通常为两到十分钟不等,但这首歌的前奏却足足有二十多分钟,听上去就是一首独立的器乐曲,混合了欧式与埃及的舞蹈节奏。音乐初起那几小节电吉他的引子独白别出心裁,成了这首歌曲的音响符号。只要那下行模进的音调一响起,听众就能心领神会。乐队在演奏的过程中,听众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扭动着身体,和着节奏呼喊不止。随着乐队戛然而止,听众也突然安静下来,此时乌姆从卡挵琴手一侧的座椅上站起身,走到话筒前用韵白诵唱出第一句:“你回望我的那天早已逝去。”乌姆将这句歌词喃喃咏叙了四遍,她的歌声仿佛是黑夜中的火把,燃起了现场听众的思念和忧伤。“你是我的生命,升腾于你照亮我的黎明”,随着副歌响起,音乐涌向高潮,人们欣喜若狂。“甜蜜的夜晚与爱的渴望来自许久以前,我的心已随你而去”,乌姆情至浓时,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句歌词,前排的听众甚至还会请求乌姆将其中一句歌词反复数遍。事实上,乌姆已将这首歌演唱了近两个小时,阵阵歌声牵动听众的思绪。

这样的演唱也许只会发生在开罗,发生在阿拉伯世界。瓦哈卜显然大喜过望,难以自制,他奔回家中在收音机旁听完了整场演唱会。事后,报纸声称这首歌曲是“最长、最美的阿拉伯歌曲”。作为乌姆的保留曲目,《你是我的生命》在其演唱生涯中占有特殊的位置。埃及人民的音乐审美已将这种乌姆式的传统歌唱融入血液中,因此,其后无论是谁再唱这些歌曲,只要能表现出埃及人民心摹手追的音响特征色彩、即兴唱法,听众就能从中感悟到这个民族的文化与精神。

乌姆歌唱的主题大多与生活、爱情、离别、忧伤、爱国、宗教相关。是生动的歌词,是优美的曲调,还是极具表现力的乐队,究竟是什么征服了阿拉伯人民的心呢?在一个局外人听来,乌姆略微暗涩的嗓音也许并不那么合乎我们的审美,但她用真情实感打动听众。从1934年起,乌姆在每月第一周的周四晚通过电台进行音乐会实况直播,一直持续了四十年,直到她离世。从突尼斯到贝鲁特,从大马士革到巴格达,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在倾听她的歌声。每当此时,街道上冷冷清清,人们都赶着回家守候在收音机旁,唯恐错过这场音乐盛宴。

乌姆的歌曲不似西方艺术歌曲那样有着精致的结构和配器,故不适宜个人独处时聆听。它需要有现场感,需要有喧嚣热闹的氛围,这样才会有身临其境的感受。你从西方艺术作品缜密布局的乐谱和高保真的录音版本里或许无法获得与表演者心领神会的交流和意料之外的惊喜,而乌姆时而掀起的鼓掌声浪,即兴反复的吟咏,四分之三音或增音程的特性,铃鼓那皮膜夹杂着金属的碰撞,散板之后心旌摇荡的节奏,动辄一个钟头的单曲曲目……可能都会令你充满困惑与不解。但你只需耐心品味,就会发现她的声音就是金字塔尖闪现出的一缕光芒,是一道颠覆味觉的阿拉伯美食。乌姆的很多歌曲,包括《你是我的生命》,在埃及传唱已超过半个多世纪,亦被许多歌手翻唱演释,听众对它耳熟能详。在现场聆听歌手演唱到动情之处时,台下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加入其中,此时歌手便将话筒转向听众,任凭全场的情感汩汩流淌。

由于不堪长时间接受舞台灯光的照射,乌姆戴起了墨镜,这也成为她晚年的标志性形象。1975年2月3日,乌姆因肾衰竭逝世。据说她葬礼那天有四百万人为之送葬,开罗城万人空巷,举国哀悼。在开罗乌姆的故居前,矗立着一尊乌姆手攥纱巾的塑像。至今,每逢每个月的第一个周四,开罗广播电台照例会播送她演唱的歌曲,以纪念这位埃及人心中的歌唱家。

乌姆是一个时代,她虽已走远,但其忧伤多情的歌声在埃及人民心中垒筑了一座无形的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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