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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

2023-05-30凌岚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乔母熊拉森

凌岚(美国)

1991年纽约北部的山里,两个露营者被黑熊攻击。不仅攻击,熊还吃了部分尸体,却没有动露营帐篷里的食品。这是纽约州近几十年来少有的黑熊杀人事件,我在网上看新闻时,评论都说是小概率事件——那么多年那么多熊,才出过这一次事。俗语说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鬼,这就是概率,在山里转,总会遇到熊。经过几百年的殖民,纽约上州荒郊野地里的原住民基本被一代一代的欧洲移民取代,原住民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渐渐也不再有人问。但熊还在,熊不走。

我们这里没有路灯,镇上的人家像农民一样早起早睡。老罗搬出去以后,晚上卢卡做完功课,洗澡睡覺,我感觉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对房间里的安静非常不习惯,连开了电视都觉得害怕。(电影里连环杀手进屋时,都是夜晚且屋里开着电视嘛!)我开始在晚上打扫,比如吸尘,用烘干机烘衣服。家用电器马达的噪声打破房间里的安静。有时我也忍不住给老罗打电话,讲讲一天的事,卢卡的功课……如果晚上没有打电话,就很难熬。我陪卢卡睡前读书,挤在他的小床上。等他睡了,熄了灯。房间里暗黑的夜像是一床棉被,把我包起来,越箍越紧。我赶快爬起来坐到客厅去,逃开那个房间里的棉被、棉被里的自己。

熊出现之前,我一怕所有超自然的东西,二怕上门来偷东西的强汉,熊现在是我的第三怕。这座农舍的前主人是在家里过世的,前前主人是他的父亲,也是在这里离世。农舍历史上经历过一场火灾、数次水淹,地下室的墙上至今可以看到黄色带霉斑的水线,农舍一侧的地基石头上留着火烧后的黑色焦痕。这些农舍的先人都是纽约上州的农民,种土豆、玉米和苹果,祖祖辈辈住这里,不知道死后灵魂归于何处,会不会出来闹鬼。我们人住前这房子已经空置多年,真要闹鬼也跟我这个中国香港来的移民无犯。

要说鬼和僵尸,在荒郊野外的小镇并不“缺乏”。离我们半英里处是镇上最古老的荷兰移民改革派教堂,教堂后面就是墓地。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墓碑薄得像一张张的硬纸片,插在地里东倒西歪。墓地是全美文物保护单位,这里埋了十七世纪中期小镇初建时最早的欧洲移民、南北战争中牺牲的联邦战士,以及“二战”时在诺曼底登陆战牺牲的美军下士。老旧的墓碑上面长着青苔和地衣,土绿色的墓碑和墓碑下的土地看起来没有区别。有的墓碑断成几截,只留下插在土里的那段。墓地里的橡树和加拿大枫树亭亭如盖,秋天树叶落在墓碑上、石墙上,风吹过发出唰唰的声音。这些大树是近十年新种的,原来的老树被闪电击中,拦腰断了。老树留下的大树桩在地上化土,那里的地面像眼窝一样微微凹下去,长的苔藓比别处更绿。

这片古老墓地属于官地,气氛祥和,绿化公司夏天来剪草,秋天来吹树叶。到了老兵节还有小学生来献花。官地里埋的死者应该不会来扰民。石墙外不远处是一片荒地,面积有官地的一倍大,地上有些球形的、方形的石头,半埋在土里。石头上没有字。如果没有当地人告诉你,你绝对不知道这里也是墓地,是旧时专门给囚犯、行巫术的神婆和自杀者等低端人口下葬的野坟地。若有僵尸应该会在野坟地出没,夜里它们穿着脏兮兮布满污渍血痕的囚衣、自杀时的血衣,大摇大摆,一心一意地左转直走。穿过街口的红绿灯后,第二条街就是我们家。

僵尸入侵,家里唯一能躲的地方,是阁楼。主卧外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可以推开的暗窗,推开窗后,里面有架伸缩式的梯子,把梯子放下来就可以爬进阁楼;爬上阁楼后,梯子可以收回,再拉上暗窗,就不会被发现。问题是我得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到天花板上的暗窗。僵尸入侵的时候,大门被推得咣咣响,我带着卢卡,真能镇定地操作暗窗,顺利逃上阁楼吗?逃脱路线是我晚上睡不着时常常想的事。我把家里的灯都打开,查看房间的报警装置,查看家里的门窗是否锁好了。有一次我还故意触动警报装置,半夜一点警察冲到家里来,我暗自计算了一下他们到达的时间……

和老罗分居后这个世界都不对了,所有的齿轮忽然都卡不对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先是僵尸(在我想象中),现在又多了熊(真的熊)。但熊进屋干什么呢?开冰箱拿东西吃,坐沙发上看电视?那只从身边飞快走过的黑熊,像所有童话里的野兽,像放大很多倍的婴儿,肥嘟嘟的身体,厚厚的脊背,短短的四肢,弓身走在路上。网上公布过本地熊的数目,整个纽约上州加新泽西州有近万头熊,品种都是黑熊,体格最小的母熊体重达一百七十磅,只比前夫轻了十磅。我反复回忆着那天见到熊的情景,它速度快,悄没声地,一眨眼就到土路那边。这样敏捷,我拖一个孩子怎么逃得掉!

日本警匪片《追捕》中有一情节,真由美爬树躲熊,熊在下面摇树咆哮。这个场面一看就不合常理,在日本这个多山多熊的国家,编剧居然这么缺乏常识。熊极擅爬树,母熊外出之前会带幼崽爬树,将宝贝儿女安置在树上才单独出行打猎。真由美爬到树上,下面的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爬上去,怎么会站在树下咆哮。

卢卡放学回来听说附近有熊,很兴奋,不停地问熊还会再来吗?上学后,在家里他已经改说英文,现在说到熊,特意转成中文:“熊多大,多高,长什么样?”他明天要在全班的show and tell会上宣布,家里有一只熊!我给周围的人打了一圈电话以后,最后还是打给了老罗。

“真的是熊吗?你看清了吗?如果你实在害怕的话,我今晚就回家。”他勇敢地把自己贡献出来,然后建议我买喷熊的辣椒水。这种辣椒水最远可以喷出十米,顺风向辣烟雾飘得更远。唯一的问题是这种化学武器只能在室外用,在室内不行,会伤到自己。老罗说熊怕声音,买一个铃铛,爬山的时候背包上带着那个铃铛,熊听到声音就会主动退让了。

“你去买铃铛和辣椒水,村上小说里不是有嘛。”说到村上春树的小说老罗的口气变轻松了。

那是我们都喜欢的《UFO飞落钏路》。小说中北海道某小城出了熊伤人的事,当地人心惶惶。一对男女在山林里野合,为了防熊袭击,男人让女人手里摇着铃铛,一直摇,不要停。女人半裸仰面躺着,两腿分开,手里举着一个铃铛,一直摇……小说中只有这个细节是搞笑的。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高档电器商店的销售员,木讷男,老实,无趣,对周围的事漠不关心。老婆在阪神大地震后连日看电视新闻,最后离开他搬回娘家住,给他留言说你就像一坨空气。妻子离家后,木讷男决定到北海道休假疗伤,临行前同事托他带一个小盒子给自己的妹妹。

等到了北海道,同事的妹妹和女友按计划来接机。闲聊中木讷男和两位女子解释自己来北海道的原因。这三人到爱情旅店欢度时光,转眼间却发现同事的妹妹带着盒子离开,只剩下同事的女友。宽衣解带后,木讷男忍不住问木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女友笑嘻嘻地说里面装的是你那一坨空气,且送出去永远找不回来了。木讷男听了这句调侃,突然想杀人,干掉面前这个坏嘴婆。

晚上我陪卢卡看电视,然后洗漱睡觉。眼前浮现的都是老罗听话地举着一个铃铛,每一个体式都配合着铃儿响叮当。一只大熊站在他们不远处,忧伤地看着。那只体格健壮、身上长满黑毛的家伙转过脸来,我这才看清,那就是我。铃铛声声响,我不能靠近。石川啄木有一首和歌:“今天忽然怀念山里,于是来到山里,去寻找过去坐过的石头。”老罗就是这么一块过去坐过的石头,即便他回来陪我,我的心里还是得不到安慰。

过了两天,动物管理处的亨利又打来电话:“天气干旱,熊出来找水,跑到后院有泳池或者喷泉的人家喝水,没有关系的。”我骂亨利拿钱不干活,最后他祭出专家,让我可以跟动物保护协会的专家谈谈。这位专家专门为野生动物装跟踪芯片,在我们这里唯一需要芯片植入跟踪的动物就是熊,所以他是熊专家。

“专家什么时候来呢?”

“过两天。”

通过镇上的报纸,关于某居民遇到熊的事已经传开了,我现在已经是“家里来了熊的女人”。我终于见到了邻居老乔。我去串门时,他正在擦枪,桌上摊了好多武器,好像在办展览。我的枪支知识都是这个退休的老警察教的,射击也是他教的。“这里几乎每家都打猎,穷人也要吃有机鹿肉,哪里来?你以为都是上Whole Foods这种地方花大钱买?当然不是,我们这里也没有Whole Foods,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山打猎。”他说。

现在老乔不再休息,从八月底开始他有了一个新工作。这个新工作来源于临近乡的公立小学发生枪击案。老乔退休前是警察,当然是公校保安的第一人选。现在他上班,坐在公校的紧闭的大门后面,面对一张带抽屉的小桌。抽屉的开口处带暗锁,出现情况时,只要按下暗锁,抽屉打开,里面有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那把手枪跟他家里的鲁格手枪一模一样,但用的是威力更大的子弹。

“要是熊跑到学校怎么办?”我问老乔。

“那就对不起熊了,只能射击,熊必死。”老乔说,拍拍面前的手枪,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个子不高,还有小小的啤酒肚,经常自嘲当警察时甜甜圈吃得太多了。老乔再次工作以后开始减肥,像大部分白人,先瘦下去的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倒是没有提吹哨子、喷辣椒水、摇铃铛这种小伎俩,直接说熊必死。我伸手摸了摸桌上的357马格南子弹,想象它们在火药爆发力的推动下,穿透黑熊的毛皮,钻进熊的身体,瞬间炸出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就像锋利的刀子,飞进黑熊的内脏。熊一脸无辜,哈着腰往前半爬半行。我有点心疼那只熊。

过了一会儿,老乔把枪放回枪套里,收拾桌子,他问:“小学需要一个中文老师,你愿意来教吗?”

“愿意啊!但我没有教师执照。”我说。

“可以先教,再考执照。小学准备明年一月开始开中文课。那你给我一个简历,准备下周来面试吧。下周行吗?”

我点点头。

临走前老乔搂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准备面试,别去想什么熊了。”他的眼神都让我怀疑,这个教中文的工作是不是他为了安慰我而临时编出来的。我有那么紧张吗?

按照亨利给的地址,过了几天我开车去邻镇找熊专家。专家办公室在当地警察局地下室里的一角,那是一个借来的地方。

专家名叫丹·拉森,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大,一米七几的个子,戴着近视眼镜,留着络腮胡子,更像一个工程师。拉森穿着从GAP店买的普通卡其布长裤、长袖衫,脚蹬防水防蛇的高帮儿登山靴。他的办公室的三面墙边都摆着铝合金的架子,一个架子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带无线电信号器的项圈。还有一个架子上是各种哺乳动物的头骨;最小的一只像一个小酒杯,那是黄鼠狼的头骨,头骨摸上去有粗糙感,颜色像河滩上的白卵石又没有卵石那么滑溜。第三个架子上铺着发黄的油纸,上面是一小撮一小撮的草籽树籽,还有没有完全消化的桦树皮和草根,都是从熊的粪便里收集来的;另一张油纸上有几坨咖啡渣一样的东西,是熊粪便。拉森深情地把一坨“咖啡渣”举到我鼻子下让我闻,说:“有干草和蓝莓果的芳香,对不对?”那语气近于爱孩子的父母向儿科医生炫耀儿子的健康。蓝莓是熊爱吃的浆果之一。他特别怕我把熊妖魔化,反复说熊是杂食动物,不轻易伤人。

拉森是人形的熊爸和保育员,是全美国为数不多的黑熊专家。黑熊在熊类中太普遍,引不起大部分动物学者的兴趣,棕熊、灰熊、北极熊才是热门货,常年被各种动物节目聚焦。很多户外爱好者驾车数百里到深山里搭帐篷,就是为了看熊。“其實黑熊很普通,在家附近的山里就可以看到,哪里需要花那么大工夫专门去看……”他越说越兴奋,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开始变得紧张。

“夏天是黑熊的交配季节,到了八月末,过了交配季节,黑熊心情轻松愉快,喜欢走出自己的地界四处玩乐。从你们家院子里走过的熊可能就是这个心态。也可能是年轻的公熊,第一年独立生活,误入了人类的地盘。幼熊跟母熊只共度一个冬天,第二年夏天母熊就会赶走这些讨债鬼。母熊允许这些年轻的没有经验的熊跟自己在同一个区域里分开过冬,但再过了这个冬天就不行了,这时母熊会有新的幼崽,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地盘里有别的熊出现。”

“绝对不允许?”

“对。熊伤人事件经常就是人误入或者被母熊认为误人了它的地盘。一般来说熊精神上出现问题,才会主动攻击人。按熊的自然习惯,它应该主动躲着人,远离人的居住区。”说到这里,拉森已经满脸堆笑,意思是你千万别怕,熊不是坏东西。他的这些话壮了我的胆。“带我进山看一看熊的踪迹行吗?”我问他。他点头,说:“这个容易啊,我带你去看熊冬眠的洞。”说着就站起来,用手指着门往外走。

走在树林里,拉森比我快很多,走几分钟他会停下来,转身等落在后面的我。我们在那个镇的自然保留地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天热,我已经气喘吁吁,拉森却安静得像一只猫。转过一个微微凸起来的小丘,他停在一棵倒下的橡树边,指指六七米外的一堆枯草,说:“就这里了。”说着他忽然脱下那双登山靴,只穿着袜子走在草里。这是拉森靠近熊洞时的习惯,脱鞋,冬天还要脱夹克,为了减少衣物纤维的摩擦声。熊的听力极好,如果冬眠不深,它有可能惊醒。

旁边一棵大树的枝杈上挂着一根橘红色的粗尼龙绳,绳子末端结成一个圆兜子。拉森见我眼睛往绳子那里打量,用手指指,说绳子是从树上放熊下来时用的工具。给熊装无线电项圈之前,他会先在附近找到熊,然后选好角度埋伏下来,等到好时机朝熊打麻药枪。如果熊坐在树上,要等熊坐稳了再开枪,确保被麻倒后不会跌下来摔伤。等麻药起作用,拉森就带着绳子把熊从树上像个包裹一样吊下来。拉森说到熊,口气再次温柔,像说一个小婴儿。“要是母子熊,小熊也麻倒吗?”我问。他摇头说:“小熊不用麻醉,熊妈妈下来,小熊会乖乖地跟着从树上下来,紧挨着熊母。这也是为什么带着小熊的母熊都极其凶猛的原因。”拉森的逻辑,说来说去都是人不好,误闯熊的地盘。

我学着他的样子,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对着一个高度不及半米,宽度不到一米的开口张望。那是旧熊洞,去年熊冬眠的地方。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坑,地表上的小凹陷。洞口堆满的树枝和落叶中已经长出了蘑菇,靠近外面的蘑菇变成土绿色。大白天洞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小时候在野地里偶尔看到的地上的裂口,我们会说从那里走下去,能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边。我把脸凑近洞口,一股凉風带着地下的气味扑面而来,那空气是重的。那是熊留下的一坨空气。环顾四周,近旁草里的一缕黑色的毛,挂在枯草之间,我伸手取了过来凑到眼前。耳边传来拉森的声音:“这就是熊的毛!熊会在地上打滚,或者站在树下挠痒痒,在树杈上留下它的气味,也留下一两撮它的毛。”

拉森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扭亮了递给我,朝洞的方向示意。手电筒的光打在洞口的蜘蛛网上。我的好奇盖过了恐惧,朝手电筒光打出来的通道爬了进去。四周安静很多,光线暗淡,我睁大眼睛,慢慢往前挪着身体,洞里泥土凹陷,像一节盲肠。

不知过了多久,拉森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盲肠的末端是一个稍大的空间,可以直立,耳边呼呼地传来奇怪的风声,细听又像是流水的声音。环顾四周,密密麻麻叠着各种型号的手枪、长枪、半自动步枪,枪上挂着沉甸甸的子弹匣。老乔的声音从缥缈的远处响起:“Have gun,will travel。(带着枪,能出门)”

丛林一样的武器围出一个半圆形的空地,那里躺着一只毛乎乎的熊,四肢摊开,面朝上,它在等着我。我丢开手里的手电筒,犹豫片刻,像新娘一样爬到它的身上。茂盛的黑色的皮毛立刻把我埋了进去。一只舌头,厚厚的粉红色的舌头,带着倒刺,热辣,黏糊,扫过我的身体,像剥皮一样,从脸开始往下卷着,裹着。双腿分开,我骑在熊的身上,浑身颤抖,一股巨大的热力把我和熊裹在了一起,热浪让我跌落下去又浮起来,反反复复。黑熊有力的双臂围住我,一对利爪在我赤裸的背脊上划出深痕,一对黄褐色的圆眼睛闪闪发光,朝我靠近,又远离。它的表情,带着史前的古老气息,它是从远古顺着地下水漂过来的生物。

在那双溜圆的瞳仁里,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面色潮红,黑色的头发往上飞起,我变成一只熊。

原载《青年文学》2022年第10期

美术插图:吴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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