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海华

接近中午十二点，乡村邮递员小许才赶到下佑生产队。太阳毒辣辣，四下无风，一眼望去，没有几个人在田间，大多数人都回家吃饭了。小许家就住在一田之隔的上佑生产队，他送完张家这一单就回家吃饭。

张二柱挟了几筷头菜，退到大门旁边的小板凳坐下，埋头往嘴里扒拉饭。坐在桌子边吃饭的一家人有说有笑，他们包括二柱的父亲母亲，二柱的大哥大柱、大嫂秀云。小侄儿强强才三岁多，端个塑料碗在地上跑来跑去。热闹属于他们，二柱只想赶快填饱肚子，趴到床上打个盹，还要下田割稻。强强走到二柱跟前，歪着头问：“二叔，你考上大学就是城里人了吧？”二柱皱起眉头，朝他摆摆手：“去去去，小孩子别乱讲！”前脚轰走了强强，后脚家里的小花猫蹭到二柱腿边，朝着他喵喵叫了两声，二柱一脚踢开，喝道：“滚走，别来烦我！”二柱父亲老张一拍桌子，喝道：“混账东西——”他正要发火，就见门口走来一个人，屋里的人一齐朝门口看，走进来的正是邮递员小许。他手里举着一个大信封，一边喊道：“老张叔，张婶，恭喜恭喜了，二柱考上了！”

老张两眼放光，张婶笑得眉毛乱颤，二柱手一抖，饭碗掉到地上，吧嗒摔碎，他一把夺过大信封，刺啦一下撕开，展开一看，大声喊道：“粮校！粮校！我终于考上粮校啦！”张婶在一旁念叨：“老天爷长眼，我老张家祖坟冒青烟啦！”张大柱小声嘀咕：“都复读八年了，还祖坟冒青烟，冒沼气还差不多，人家跟他一样大，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你小子在嘀咕什么呢？你小学五年留过两回，还没考上中学呢，老二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尖子生，前几年高考没考上是僵住了，要是搁你，不要说复读八年，就是复读十八年也怕是没有指望。”

老张一把拉住小许胳膊说道：“小许啊，到了饭点，坐下来吃个便饭吧。”小许再三推辞不过，只好坐下来。张婶和儿媳秀云赶紧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秀云端上来堆得高高的一大盘青椒炒鸡蛋。张婶拿出大半瓶白酒，放到桌子上。那半瓶酒是端午节喝剩下的，密封得严实，冲气还是很大。

酒过三巡，老张话就更多了，他眯着眼睛说道：“小许啊，你都不知道，我们平头老百姓处处不得劲，就拿每年到粮站交公粮来讲吧，有个什么看粮员丁胖子，个子没有三块糍粑高，还拿眼睛斜着望我，鸡蛋里头挑骨头，不是说我稻子潮、瘪子多，就是说沙子没扬干净，我哪次不是捡最好的稻子去交公粮，都是粒粒精选的。老李他们家也就从粮垛随意扒拉，每回都能通过验收，还不是因为他们家有人在粮站干。”

“是啊，是啊，这下张叔你家好了，今后有人在粮站干，你卖粮不会受刁难了。”小许手上拿双筷子，要往盆子里伸，听老张这么一说，缩回筷子，说道。

“何止是我老张一个人卖粮不受气，我老张家一门大户，个个都能跟着沾光，连你小许家去卖粮也会受待见的，我肯定会跟二柱打招呼，都是乡里乡亲，能照顾就要多给行个方便。他老李家只不过就是一个远房拐了八道弯的什么表侄女婿在粮站食堂烧锅，老李就那么牛哄哄的，经常在门口吹，他去卖粮，从来没有人会挑刺，家里有人在粮站就是不一样。”

张二柱考上粮校的消息一个下午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他们一家人，都泡在乡亲们的恭维中。

老黄爱说风凉话，他是种庄稼好手，每年庄稼收成都比别家好。要是哪一年受灾减产，他就会对人家说：“哎，今年减产了，不过，总比老张家强，他家二小子，年年白忙一场，他老张精明人养个书呆子！”

二柱考上了，老黄见到老张，一脸笑容堆三层，他说：“老兄弟，我早就跟我家老太婆说过，人家二柱是块念书料子，斯斯文文的，有个当干部的样子！我家老太婆今年二月十九到庙上烧香，求菩萨保佑二柱考上大学。”

小芳是秀云的闺蜜，她家里养了几头猪。一个家庭养一头猪，饲料不难解决，一家人吃米产生的米糠足够一头猪吃食，小芳家养五头猪，家里的米糠就不够猪吃的了。小芳和丈夫为了五头猪的饲料东拼西凑，男人下水捞水生植物，晒干粉碎后喂猪，小芳有空闲就去田埂河边挖野菜，作为青饲料喂猪。小芳羡慕人家能从粮站买到碎米和稻糠，只象征性地给几个钱，那些从粮食堆里筛下来的都是喂猪的好饲料。粮站没有熟人，别指望能买到。如今张二柱考上粮食学校了，两年大专念下來就能分配去粮站上班，端上铁饭碗。小芳头脑比别人活络，她跟秀云走得更近了。她已经想好了，今年冬天，就把压箱底的两斤毛线拿出来，给秀云的儿子强强织一套毛衣。她的编织手艺好，冬闲时候，经常有大姑娘小媳妇向她请教，她也热心教她们，但村里没哪个孩子身上穿的毛衣比她家女儿妮妮的毛衣好看。

张二柱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按照规定，要去卖一担口粮转为商品粮户口。这天，老张挑了一担稻子，去粮站，他特意叫二柱陪着一道去，说是路上换换肩，其实就是想在粮站看粮员跟前显摆显摆。那个姓丁的看粮员，是个矮胖子，腰比水桶粗，成天对着卖粮的人吆五喝六的，人家背地里喊他丁胖子。老张打心眼里厌恶这个丁胖子。老张每次去卖粮，看见丁胖子还要点头哈腰，手指间夹着香烟递过去。这天，卖粮的人排了长队，老张父子站在队伍中，一步步往前挪。轮到老张把稻箩往磅秤上搬运时，丁胖子已经显出几分不耐烦了，他嘴上叨的香烟快要烧到过滤嘴了，他皱着眉指着老张的稻谷，说：“哎哎，你这稻子成色不好，没晒干吧？”说着，用手抓起几个稻粒子，撂进嘴里嚼着，这时张二柱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展开，说道：“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我是来卖口粮转户口的！”丁胖子看见那张录取通知书，脸上神色大变，满脸堆笑，五官都挤到一块了：“哎吆，二柱兄弟，你考上粮校啦！太过劲了，出来分配到我们粮站就是我领导了。”

丁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高级过滤嘴香烟，弹出两根，一根递给老张，说：“恭喜你呀，张叔，你家出人才了！”丁胖子把另一根香烟递给二柱：“二柱兄弟，你也是成年人了，香烟还是要学会抽的。”

老张的稻子异常顺利地完成过磅、开票、结钱，临走时，丁胖子特意握着张二柱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二柱兄弟，你考上大学就是人上人了，以后找对象千万别找农村户口的，要不然，你这大学就白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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