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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丁《劝导》的共同体书写

2023-05-14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奥斯丁安妮共同体

刘 斐

(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菏泽 274015)

被誉为“英国小说之母”的女作家简·奥斯丁最拿手的莫过于“描写村庄里的两三户人家”,展现乡绅的生活状态、思想价值观念,描摹乡村固有的世态风习。 其后期代表作《劝导》延续了简·奥斯丁“二寸牙雕” 小世界里绅士淑女的情感纠葛这一主题,以风景秀丽的厄泼克劳斯乡舍和凯林奇庄园为故事背景,由女主人公安妮和时隔多年再续前缘的意中人温特莱丝上校之间的情感复苏之路为主线展开。 但小说的意义绝不仅仅局限于动人的爱情描写和关于情与理的道德说教,而是通过主人公的情感复苏之路再现了世纪之交社会转型时期乡村地区独特的人文景观及内外交困背景下面临的诸多困境,聚焦共同体意识缺失的焦虑感,暴露了平静如一湖春水表象下乡村的暗流涌动。

目前,学界对《劝导》的研究集中在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叙事学等,而对其中流露的共同体情怀鲜有论及。 威廉斯曾提出,英国小说的首要问题在于“对共同体实质和意义的探索”[1]。 深究文本,不难发现,这部小说通过曲折多磨的爱情故事展现了在资本和商业经济冲击下的摇摇欲坠的地缘共同体和阶层共同体,与此同时,简·奥斯丁满怀深情地怀念农耕时代古老的乡村共同体,再现了文学家在历史变迁时期的“共同体情结”。 文中还隐喻了简·奥斯丁对一个新型共同体的想象和设计——构建一个超越地缘和血缘的, 以友谊为核心的和谐、温情、有序的精神共同体。

一、前工业化时代的乡村共同体

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谈及共同体这一概念时,联系人类社会发展历程,分别以古希腊城邦、近代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为例,指代共同体与社会两种社会生活方式。 相比于社会机械的构造和建立在理性主义原则基础上的组合,滕尼斯更推崇立足整体利益、基于情感、相互扶持的有机共同体:共同体代表着“人类意志的完美统一,意味着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2]33相比于喧嚣不已的城市,滕尼斯认为乡村共同体更强大,更加生机勃勃。 英格兰士绅文化形塑的乡村共同体便是基于地缘的共同体,乡村融汇了多重意义:古朴简单的生活方式、浓厚的重农亲土意识、强烈的家族荣誉感、相互帮扶的人际关系、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理念等,这与滕尼斯倡导的共同体理念吻合。 乡村生活缔造了亲密无间的生活氛围和公共领域。

如同工业文明同城市相联系,自然景色总与乡居生活紧密相连。 《劝导》却一反常态,细腻刻画了一个村庄的旖旎风光。 “远观厄泼克劳斯庄园,高墙大门,古树参天,古色古香,整饬优美,窗户周围爬满了藤蔓。”[3]30静谧的庄园与自然风光交相辉映,映照出一派优美的乡村田园美景。 主人公安妮常常流连忘返,顺着深深的田间小径悠然自得漫步,吟咏几首描写秋色的诗篇,欣赏沿途的羊群、绿地和田地里农夫劳作的场景,人物、情感、空间融为一体,艺术还原了早期农耕文明的具体样态,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状态。

更令简·奥斯丁赞许的是乡村社群生活践行的宽容友善、齐心协力的交往习俗。 如通行的“睦邻”政策在书中得到了详细的展现。 与艾利奥特一家比邻而居的拉塞尔夫人在好友艾略特夫人早逝后,一直尽心尽力地照看其三个年幼的女儿,这是愚蠢自负的艾略特爵士不能比拟的。 拉塞尔夫人对次女安妮关爱有加,在这位教母身上,安妮重新找回了缺失的母爱,很大程度弥补了在自私冷酷的父亲那里受到的冷遇。 受益良多的安妮自觉地延续了这一传统,频繁来往于厄泼克勒斯,尽力地帮扶体弱的妹妹料理家事,照顾两个年幼的外甥。 互帮互助、走访问候在乡村社群生活里比比皆是,都是淳朴良善的乡村价值观体现。 对常年漂泊在外的温特沃斯舰长来说,乡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年长者热情好客,年轻人情投意合,使他的访友计划一再延后。 乡村文化友善互助的交往习俗,与滕尼斯倡导的共同体理念殊途同归, 也表明了简·奥斯丁这位来自士绅阶层的淑女作家对本阶层立场和处事原则的深度认同。

尽管推崇农耕时代的传统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奥斯丁对其脆弱性和保守的一面同样有着清醒的认知,时代的变迁、阶级势力的演变使传统的农耕社会在新兴资产阶级文化的强力冲击下举步维艰,而阶层内部的离心力更是使其雪上加霜,古老的乡村地缘共同体的分崩离析势不可免。 细究文本,不难发现作品深层隐含着传统乡村与处在变革之中的工业社会的冲撞及传统乡村的衰退迹象:老牌贵族为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抛却家族荣誉感;固守传统门第观念的名门淑女待嫁心切, 却只能老死闺阁;视功利原则为圭臬的投机者浴火炎炎地觊觎庄园所有权,为达个人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血缘和地缘共同体被现代化进程打破,这些比比皆是的迹象暗喻了旧共同体走向崩解的困境。

二、日益凸显的共同体困境

(一)彼此疏离的亲缘共同体

滕尼斯将共同体分为相互交织的三类: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 在奥斯丁生活的时代,纽带紧密的家庭被赋予崇高的地位,家庭是构成乡村社群的基本元素,对共同体观念的形成发挥着重要作用,血缘是人类最基本的共同体构成形式,亲属代表了亲缘共同体内典型的人际关系。 然而, 这一由亲属关系建构的有机共同体却日趋薄弱。

《劝导》展现的日益疏离的亲缘共同体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隔阂和孤独感。 艾略特爵士和长女伊丽莎白做出举家迁往巴斯时这一决定时,同去的人选圈定了刚刚结识的出身低贱的克莱夫人,丝毫没有考虑次女安妮的感受和意愿,向来自私自利的伊丽莎白更是宣称妹妹无足轻重,“反正到了巴斯也没人会需要她”[3]28。 这种无视和冷漠令老友拉塞尔夫人愤慨不已,认为这是对安妮的公然蔑视。 安妮却对这种冷遇习以为常。 “家”本是由温情、关爱、责任等道德元素构成的共同体,给人带来心灵归属和安全感,而这些是一盘散沙、鲜有交流的沃尔特爵士一家缺乏的。 艾略特姐妹俩仅有一次谈话是安妮好意提醒姐姐提防其女友克莱夫人蓄意接近沃尔特爵士一事,然而,由于话语权的不对等,从头至尾是由伊丽莎白盛气凌人的强势的声音在主导,安妮却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更没达成预期的设想。 本应推心置腹的家庭成员的一次交流却不欢而散。 以伊丽莎白为代表的唯我主义倾向不可避免地对共同体产生离心力,维系家庭内部成员的纽带日益减弱。

家庭关系不和谐则是对乡村共同体作为“人的意志完善的统一体的巨大威胁。 ”[2]87因为这些打破了“相亲相爱的人和相互理解的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安排共同的生活”[2]73的共同体规律。再联系小说中时常出现“陌生”“疏远”等醒目字眼更显示出亲缘关系的淡漠,人人相敬相爱、亲如一家也只能从回顾往昔中找寻。 安妮的孤独和伤感实则影射出使家庭共同体岌岌可危的现实困境。

(二)日渐衰颓的地缘共同体

地缘共同体建立在现有土地、 耕地的基础上,由血缘基础上分化所致。 最直接的表现是乡民毗邻而居,共享传统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道德理念,坚守代代相传的风俗习惯。 书中的凯琳齐庄园就是基于亲属、邻里关系形成的一个以乡绅为中坚力量的地域共同体,爵士小女儿玛丽与查理马斯特罗夫的婚姻更是加深了凯琳和厄泼克勒斯两家人的关系。然而, 随着18 世纪工业革命的兴起和社会经济形态的转型,古老的凯琳齐乡间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强有力的冲击。

士绅价值观念式微正是这一时期共同体意识缺位的表征。 《劝导》里妄自尊大的沃尔特爵士主动放弃庄园及带来的荣光,屈就在商业城市巴思一公寓,充当子爵夫人的陪客,并为此得意非凡。 他不理解士绅阶级肩负的使命和社会责任感、使命,维护和延续其价值之说自然无从谈起,其继承人威廉更是将家族荣誉视作粪土,贪图享乐,追逐财富,是功利性群体的生动展演。 从未计划回归祖居执掌庄园的他更陶醉于城市挥金如土的生活氛围。 祖祖辈辈放牧或农耕的世家子弟相继离开庄园、农场、土地这些历代赖以维持生活的根本,对土地没有情感依恋, 与农民建立的互助互济关系的载体被破坏;远离故土的生活方式和追求享乐主义的价值观念造就的漂泊感和无感的状态,必然淡化对乡村和集体的归属感, 传统价值的传承之链将有中断之虞,乡村情感认同岌岌可危。 脱离了乡村土壤,共同体就不可避免地丧失了立身之地。

乡村维系多年的邻里之情也日渐淡薄,人与人之间冷漠疏远。 当马斯特罗夫夫妇听说世代相邻的沃尔特一家要迁徙至巴斯时,反映漠然,极客套的几句敷衍,没有任何不舍的表现;两位年轻的马斯特罗夫小姐干脆视若无睹,甚至畅想即将到来的巴斯游历。 安妮感慨人要明白换一个圈子自己无足轻重的事实。 乡村内部成员间的离心力远大于凝聚力。 这反映出地缘共同体维系艰难,个体与群体关系的失调,而无时不在的疏离感意味着传统社会习俗的巨变,社群将不复存在。

三、精神共同体构想

滕尼斯认为,在基于亲属和邻里关系自发形成的血缘和地缘共同体之上,存有“一种本身充满生机的有机体,是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的保障”[2]54的精神共同体。 这是真正属于人的,最高级的共同体类型,它以友爱为核心,强调人心灵的联结,重视宽容和解、呼吁坦诚交流。 显而易见,精神基于情感,以友谊为纽带,在人与人互动、交流中得以建立。

奥斯丁虽未提出明确的共同体概念,但在透视传统共同体困境,希冀在新的社会语境下重建共同体这一思想却与她之后的许多乡土作家如托马斯哈代等人所见略同。 如威廉斯所言,18 世纪之后的共同体“似乎总是被用来激发美好的联想”[4]。 情感在奥斯丁建构英格兰乡村共同体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仅增强了社群内成员的精神交流和情感纽带,更使其融合成具有包容性的共同体,从而走出旧共同体崩解的困境,并对抗新价值观念裹挟而来的冲击和失序。 《劝导》可视作一典型个案,与其说是男女主人公如履薄冰的情感复苏之路,不如说是作者极富寓意的构建一种基于情感和交流的新型精神共同体的积极尝试。

批评家坦纳曾指出,《劝导》见证了以士绅为主导的英国乡村传统等级秩序的解体。 男女主人公缔结的婚姻不再依托固定地产构建出一个稳定的地缘共同体结构,而仅仅取决于私人情愫[5]。 由传统向现代核心家庭转变过程中衍生了对情感的重视和友伴式婚姻的倡导,情感因素在现代家庭婚姻中所占的比重与日俱增。

(一)共同体的基石:情感

作为一部礼赞情感的作品,情感在《劝导》里首先是一种弥足珍贵、坚不可摧的感情力量,对爱情的忠贞和坚守是作品的主基调。 婚约中断后,双方在多年未曾谋面时仍然忠于彼此。 这份弥足珍贵的旧日绵绵情意使他们抛却顾忌和犹豫,排除了种种隔阂、猜忌,澄明心意,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惟理性是从的审慎和权衡利弊悖逆了自然本性,唯有发自内心的情感才能使人感知幸福。 情感不仅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需要双方的互动和交流。 在一定程度上,社会性可以说是情感最本质的属性。 由情感衍生的美德如交流、同情,均有助于强化集体的道德感,凝聚人心和重塑乡村情感认同。

共同体的一个基本前提是人与人之间的深度沟通交流, 即个体参与群体中分享共同的情感状态。 巴斯的白哈特旅馆流淌着欢乐的气息,人们三三两两地闲话家常,气氛热烈。 一旁的安妮与哈维尔上校就性别差异、男女受教育程度等问题展开讨论中,安妮就男女迥异的感情观做了以下辩解:“男人比女人强壮,但是寿命不比女人长,这与他们对感情的看法一致……女人的长处就在于她们对于自己的恋人,即便人不在世,或是失去希望,也能天长日久地爱下去! ”[3]204这段精彩的阐释在为女性代言的同时,也向心上人坦陈一己心意的意愿,彰显出无可比拟的情感力量,神奇地化解了横亘在旧情侣之间的冰冻, 致使温特沃斯放下顾忌和犹豫,排除了种种误解,再次拿起手中的笔,时隔八年后向安妮求婚,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成功的交流功不可没,是确保人与人之间良好沟通的根本。

同情也是一种重要的情感动力,可加强不同个体之间的情感关联, 起到黏合的作用。 德语中Mitleid 的字面意义即悲悯、一同受苦。 亚当·斯密曾在《道德情操论》中谈及同情时指出同情是出于人的本性,当看到“他人处于悲痛之中也会随之悲伤”[6]。 同情不局限于道德情操,是人性中所有原始感情的一种, 意为旁观者能够将心比心地去体谅当事人,而当事人也需控制自己的情绪以照顾旁观者的感受。 通过双方的共同努力,情感的道德力量得以扩展,共同体的凝聚力得以发挥。

同情心在《劝导》中体现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情感力量,可视作女作家借此以连结处于孤立状态下人与人情感的有效手段。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见于厄坡克劳斯乡间聚会。 温特沃斯上校神采飞扬地回顾海上生涯勾起了马斯特罗夫太太对早已亡故的儿子理查德的思念,后者伤心不已。 得知内情的上校“落落大方,又满怀同情”走到马斯特罗夫太太身旁坐下,听她谈起她的儿子,表现出对马斯特罗夫太太真挚的母子情感极为关切。 尽管饶舌的老太太讲话如同贝茨小姐那般无趣,但是倾听本身就是同情心的体现,它能够打通共同的情感体验和主客体之间的情感流通,彰显比清醒的理智更为强大的社会整合力量,是维系社会和谐的重要纽带。 无独有偶,安妮常去探望贫寒的旧友史密斯夫人,耐心倾听眼前地位悬殊之人的遭遇,并予以情感的抚慰。 对史密斯夫人来说,安妮在其困厄之际表现出的友情与同情极大地宽慰了自己,为她重新带来了对生活的希望。 正是在情感的这种社会聚合作用力下,人与人之间不再如以往那般疏远、冷漠,情感共同体得以建构而成。

(二)共同体的纽带:友谊

与此同时,维护共同体的纽带——友谊的作用也得到深刻呈现。 小说展开了对新友情模式的探讨,友谊超越了血缘关系的桎梏,形成了更广泛更深入的社会关系,成为维系人际关系的纽带,在构建深层共同体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意义。 以哈维尔上校为代表的海军军官群体慷慨大度, 热情好客,主动邀请到莱姆出游的安妮一行到家里吃饭,尽管房屋空间狭小,但上校夫妇的热情友好,坦率和温馨的家庭氛围带给客人一个欢愉的傍晚。 安妮更是心潮澎湃:“他们早应该是我的朋友了。 ”[3]83友谊和热情好客成为整篇小说的主要美德。 与之相似,安妮主动提出留在附近妹妹家,根源就在于自己被马斯特罗夫一家“看做家庭的一员”,受到真心诚意的对待,彼此的关爱和温情缓释了她内心的孤独。 友谊微妙地影响了人物之间的关系, 凝聚了公众生活,可看作是对社会关系的调整和重塑。

在巴斯期间,以安妮为中心的白哈特旅馆俨然一个新续建的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成员们相处融洽,亲如一家。 “(安妮)被看做她们家庭的一员。 而作为报答, 安妮也像平常一样关心她们、 帮助她们。 ”[3]190在差异中寻找共同性的友谊协调了不同的声音和阶层,预示了其在打破孤立的、个体化的人际状态,传递一种共同体生活的可能性。 最纯粹地体现了真正的帮助、 相互支持提携的共同体精神:人类和而不同的精神家园。 奥斯丁借此表达了对人与人之间构筑情感连接和深厚友谊美好期许。

结 语

简·奥斯丁关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转型焦虑,再现了传统农耕时代共同体岌岌可危的困境,同时借女主人公安妮·艾利奥特的畅想,彰显了对美好乡村未来的期许和以情感关怀为中心的共同体构建的深刻思考。 从共同体角度切入《劝导》,不仅能深刻理解奥斯丁的乡村书写,也能促使我们思考共同体建构过程中情感和友谊本身蕴含的力量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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