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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记

2023-05-06孙远刚

当代人 2023年4期
关键词:荸荠姐夫

河沿上蹲着一溜洗洗涮涮的人。一年到头,又连阴了许久,这几日的花花太阳正好用来清洗。天河穿城,两头连着外湖,水是现成的,不花一分钱,临河这些住家的女人们,恨不能把家抬来洗洗。守着大河过日子,干净惯了,何况到了年跟前。

接个电话,是二姐夫打来的,他们前天晚上就到家了,昨个忙了一天才收拾停当,打电话叫我过去喝茶。好久不见,我们上一次见,还是去年过年。姐夫一家在湖州打工已经很多年,在那边也买了房子,可过年一定要回这边的家。“那里是房子,这里才是家,年必须搁家里过。”二姐夫总是这么说。

我不知道做壳子工的二姐夫平常在工地上喝什么茶,每次过年回来,他总要送我几袋好茶。我提了提为我准备好的茶叶,讪讪地说,我哪配喝这么好的茶!他说,哎呦,一年到头,过年喝点好的。说着,撕开一包,给我泡上。

茶遇水的那一刻,分明是受了刺激,旋转,翻腾,纠缠,像生生死死的相逢。久久的,释然,和解,放下,终归于安静,它们依偎在草地上,指点星空。

我盯着那杯茶,沉浮在茶水里的心思如月。我意识到该说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二姐夫挑了头。

姐夫说:“一年一岁。”

我呵呵:“又赚了一岁。”

我问他今年多大了,他想了半天,说:“过年虚六十。”五十到六十之间的人,不容易一口报出自己的岁数,平常顾不上想这个。

我说:“岁字如刀,人是韭菜,一年一刀。”一生能割几刀?一生总能割不少刀。

姐夫年轻时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带好几个徒弟,我结婚的一套组合柜就是他带徒弟打的,样式新,牢靠,我搬几次家,柜子一点事也没有。那年我临结婚,二姐来新房查看,见没有吃饭桌子,忙上街买了一套钢木桌椅。能折叠的那种,红灯芯绒椅面,翻过来是胶木板,光的,夏天坐。那时真穷,说“家徒四壁”也差不多,摆上二姐这套新桌椅,房间里喜庆了许多。

想远了。待我游神归位,茶开了,吹吹,正好一嘴喝。好茶就是好茶,丫丫芽芽,翠绿得像春天里刚下地的鹅黄子,毛茸茸的,看着心里舒坦,凑鼻子一闻,连声说香。

低头喝茶,抬头说话,接不上话时,又低头喝茶。二姐夫话矜贵,一句是一句,我教书,理应话多但其实不是,平时就喜欢枯坐着,像一坨干牛粪。两人隔着茶几闷坐,像一对中年闰土。这个世上,家里主事、外头扛事的男人,话都少。

其实,我们几十年的姐夫郎舅,可聊的很多。若扳手指头细论,姐姐和姐夫的苦处比我多,这些年,他们养过大棚鸡,开过冰棒厂,倒腾过布匹,吵嘴,打架,出走,闹离婚……一路尖刀山似的爬过来。都过去了,也都过来了,种种的煎心磨胆,烂在心里,不想再说。

喝茶,一杯袅袅的好茶。

我们在客厅喝茶,二姐在厨房,鸡蛋下挂面,没有猪油,有小磨麻油。我说吃过了,二姐说,知道你吃过了。二姐夫小学文化,家中写写算算的,工地上往来账目,都是上过初中的二姐经手。二姐不喝茶,她吃药,控制血压的药。高血压是富贵病,她说,没人管你吃多少苦,我这样的人也得高血压。

年到灯止。灯节一过,小城空了一大半,灯笼须子上的风都凉了。草城子桥上,天河两岸的方砖步道,走着的都是一些老面孔和背书包的学生。冰箱吃空了,不再填充,菜市上刚添了几样时蔬:豌豆尖,紫云英,蕨菜,香椿,地软,枸杞头……

正月十六是星期日,从窗子望出去,云含雨意。濡墨舔毫,写了一张“小米”(米芾),颇自得,晒进朋友圈里,民展兄赞了一句:还是小米养人。他是书道中人。换双回力鞋下楼,打算到丁岗河转转,接点地气。

路过凤凰山农贸市场门口,见里面有人交易,就踅了进去。这是我平常买菜的地方,也兼作小城花市,菜市一上午,花市全天。节后春初,花事渐渐抬头。见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正往地下搬花,清一色的山茶花,株高五六十公分,含苞带蕾,叶子有和这个季节反差很大的鲜绿。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我突然就有了兴致,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选了。选了两盆树形好看的,交了钱,让老板替我捆上。丁岗河不去了,提着山茶回家。一路上,不少人扭脸看我的花。

记得很早前见过一幅画,刘旦宅的,题为《广州花市所见》,画面上,一个背着孩子的俏媳妇,扭过头,用一枝花,逗弄肩膀上的孩子。疏疏数笔,美得叫人拍桌子。

电视柜上的那只花瓶平常空着,过年不能再让它空着。年前的腊月二十八,我沿西环城河沿行走,在一家叫做“拾得”的花店买了一株百合。抱一束花像抱着一个刚出浴的美人,走在人车皆忙的健康中路上,不敢抬头,觉得一街的人都在看我,那种别扭,不到中年,体会不到。这株百合有五朵花,一朵已开,另外四朵还是苞儿。店老板边修剪边用剪子指着花苞对我说,这朵三十开,这两朵初三四开,这朵要到初十。她说得笃定,我将信将疑,又选了两枝富贵竹,用玻璃纸一并包着,回家插在瓶里,兑上清水。

一春花事,正如老板所料,一步不差,最后一朵,开在正月初十。

山茶花进家,我用湿布逐一抹去叶片上的灰尘,摆好姿势,拍了张照片传给妻子。妻子半天没有回音,晚上回了一句:“你记得,那年X送的茶花吗?”

X是妻子朋友的妹妹,嫁了一个不立事的丈夫,日子过得恓惶。那年冬天,家中平房漏雨不能住人,想加个顶,可是没钱。妻子给了她五千块钱。没有再多,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也很穷。后来,X独自南下打工,就不再联系。那一年春节,她回到小镇,送给我们一盆山茶花。离开的这些年,她一直在东莞的一家花圃打工。我能想象得出,火车上,她是怎样一路小心地护着这盆花。

年不能缺酒。酒是九也是久,长长久久,九盡花开,都是应时应景的好词儿。可过年这几天喝得太密,几乎一天两场,舌尖终于破了,讲话有点找不着声母。

初六那天在合肥会姻亲,半生不熟的场面,大圆桌,敬酒要“打的”。我角色是男方的大姑父,是“输方”,自然受到重点“照顾”,一来一往,半斤老酒落肚。酒店都是“双筷制”,颜色一深一浅,浅色是取食筷,深色是进食筷,开始分,吃着吃着就不分了,一回深一回浅的。

我问邻座的某亲戚:“近来可忙?”她说:“现在不忙,春节后花一开,会忙一些。”

她在市四院上班,四院是精神病院。油菜花撩人的时候,有些好好的人就会犯病,我们老家管这种人叫“花疯子”。我在乡镇教书时遇到过一个,是一个学生家长,平时好好的,油菜花一开就在外面乱跑,凭空消失一段时间,家里人也不找,等花一收,她回来割油菜。

开学,教师们照例一阵忙,忙过一阵子就安定下来。大课间,我邀李兄到五楼的走廊上走走。李兄不沾滴酒,偏偏娶了一个从酒厂下岗如今又在酒店当“荷王”的老婆,家中床底下还有当年酒厂用于抵工资的“巢湖佳酿”。李兄和我都是四十年前的文学青年,每每能聊到一起。我们聊文学最多,也聊杂七杂八,就是不聊酒。

那天,他穿了一件新袄上来,显得精神头头的。

我说:“现买的?”他说:“嗯,打折的,合年前,差不多便宜一半。”又说:“衣服鞋子,我都是冬天买夏天,夏天买冬天。”

我说:“我也是。”

“按说,我们中高五级,工资在学校算高的了,一千多的衣服也能往身上套,可就是舍不得。”李兄说。李兄早年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在中学语文的讲台上“槽”了三十年,若是同一张讲台,能走出一圈磨道。李兄父亲去世早,他在家里“长兄为父”,靠一支粉笔,帮着三个弟弟一一成家。

斜风裹着细雨飘进来。李兄望望窗外,天暗云低,眼看着,春天就要进入下半场。“年年不带看花眼,不在愁中即病中。”杨诚斋的诗句陡然上心,一片蛛丝般的凉薄。

铁路桥西,有一个颇似“单耳旁”的小菜市,火车定时从桥下过,黑色的炭车南下,绿色的客车北上。立在桥上,看火车,火车走了,看铁轨,半天收不回神。那是一趟北去的列车。

荸荠,我们土话称“蒲丘”(音),四元一斤,冬春上市(超市的牌子上写的是“地力”,老上海称“地栗”)。我买五块钱的,小贩很热心地帮着我挑,挑母的,荸荠如蟹,也分公母。晚上,将烀好的荸荠放在小筐子里,累累一小筐,这是我一个人的晚餐。

色谱上有一种荸荠色,大体是红色,粗看是黑色,细看黑里透红,透着典雅大气,经得起回味,很多人喜欢。我更喜欢它小油灯的模样,摆在桌上,像一只只冰壶。熟荸荠没有生荸荠好看,也没有生荸荠好吃,可我已经没有生冷不忌的胃,不能只图好看。学懒妇,躺在沙发上追剧,是反映2000年歙县高考的《大考》,边用一把小刀削荸荠。原本打算吃五个就歇,一集剧没到头,吃得只剩一个筐。春天都有好胃口,这不,一冬下来,树尖上的喜鹊大婶都胖得不成样子。

杏花残,小区里的垂丝海棠和贴梗海棠竞相喷雪,楼头传来叫卖声,“卖活口哎——”一声比一声近。

“活口”,北方人叫“毛鸡蛋”。在江淮,“活口”是相对于“夹口”而言的,“夹口”是孵化不成的死胎,二者相较,“夹口”要便宜得多。“活口”清水寡煮,趁烫嘴吃,敲开小头,先吮吸汤汁,再囫囵吃肉,味道鲜美;“夹口”不然,要佐以腊肉、黄酱去焖,这是袁枚所说的“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旧时,巢北苏家湾一带的乡下孵坊多,大蒜起薹的季节,“夹口”扫下“滩”,贱如泥沙。“活口”四季都有,有人提着苫着一块布的篮子钻小馆子,挨桌子问:“阿要活口?”

年后不宜大荤,也不可无荤,“活口”应时而来,算得小荤。

夜雨一犁。

早晨上山,南坡已经干爽,坡上是沙土,滤水快。看到发糕一样松软的熟地,我忍不住要上去踩,踩出一串脚印子,像一张张笑脸,算是我送给南山的礼物。早先,这面坡上是麦秸地里套花生,一年两茬,近些年只种一茬花生,不再种麦。种麦人,想是老了。

乡下还在过年,地皮封着,还没动过一锄头,进山拜年的人从田埂上抄着近道,三三两两,臂弯里夹着袄子。风是新的,贴着地皮轻吹,像呢喃,又像是耳语,痒酥酥的。刺芥,腊菜,苦苣,鼠曲草……这些早春的孩子,都竖起了带着冻伤的耳朵。

我去镇上拜年,进门连声说“来迟了”,妻兄妻嫂一齐说,不迟不迟,有心拜年,端午都不迟!

知道我要上南山,几个孩子要跟着。我说,好,吃过中饭一道去,把风筝带上,狗也带上。计划好的事,临出门时变了,他们被勒令留在家写作业。今春开学早,眼看期限到了,他们的作业都还剩一大半。

我一个人走。一个薄阴天,一双软底鞋。冬腊用火,野地上有烧痕,像一枚枚古老的铜元。雨脚有声。一场新雨后,烧痕稍稍润泽,有了一些绿意,“春入烧痕青”,完全复原,还要几场雨。绵密的细雨如针,穿绿色的丝线,一针针地织补,直至大地光洁如新。

在小镇,我是自由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是我来小镇的头几年,南山还有大片锥子似的杉木林,墨绿墨绿的,我们称之为“杉木档子”。杉木林无杂树,干净整齐,每每有晨光射入,一串串浮动的光筒,一束束倒影的光栅栏,浪漫得能拍《庐山恋》。小镇上的年轻人都爱约在那儿,我也是,带几张报纸,一包桃酥,牵着女友的手钻进去,一坐就是大半天。一个守林人,影子一样跟着,逼得我们经常换地方,可躲来躲去也躲不开,只好拉起女友,逃出“杉木档子”。

我曾写过《小镇文人》《雪里花雕》《送你一轮秋月》,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纸屑,撒进草丛,再也拼不回来。

杉木林早已不在,栽杉木的地方改种过板栗,现在,板栗林又换成了茶园,一条一条圆滚滚的茶垄,像小镇年年都玩的“篾龙”,随岗峦起伏,翻山越岭而去。

再老的茶树,到了春天也要吐出新芽;年轻的故事,早已和着春雨入泥,化身万亿毛茸茸的茶尖。一杯南山茶,一丛心头绿。曾经的小镇男女,还记得那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八十年代吗?还有那几支成天挂在嘴边的歌。双卡收录机扔了,我只保存了两盒磁带,一盒张蔷的《走过咖啡屋》,一盒张德兰的《春光美》。

知道我来镇上,几个朋友约在老轧花厂地界上的“旭初土菜馆”。旭初是旧相识,老板娘换了新人,一个四川妹子。说话间,菜上桌:花生米垫咸鸭,泥鳅挂面,香椿蛋饼,蒜苗炒臘肉……

喝年份酒,说旧人事。那个初一早上总要放几千块钱爆竹的老板,现在混水了;那个让我等在床上“炕烧饼”的小裁缝,如今带孙子了……

(孙远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巢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散文》《安徽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百家》《美文》等发表作品百余篇,数十万字。2012年获孙犁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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