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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麦(中篇小说)

2023-04-06陈杰敏

椰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丽小麦

◎陈杰敏

老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绝大多数时候他是非常透明的,就像他那颗寸草不生的鸭蛋头,连一只虱子都藏不住。

我认识他快有二十年了,那时候我写散文,他写诗,后来我写小说,他写散文。准确地说,就是千字左右的鸡汤式短文。他说这类文字报纸上用稿量特别大,来钱也特别快。

有一次我在邮局碰见他,他手里捚着一大把稿费单。当时我口袋里也揣着一张杂志社汇来的稿费单,我在那家杂志上发一个中篇头条,这件事我没有说出去。老麦并不知道我也是来领稿费的,他一边扬着一把稿费单在我面前炫耀着,一边说教起我来: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叫你多写些千字文,这东西来钱快,你就是不听,硬要把精力浪费在写小说上。我问他,你这一大把稿费单有多少钱?他说:一千五百多吧,又说,这是一个月的,我每个月集中到邮局来领一回。

那时,他在国棉二厂上班,厂子还没改制,他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钱的工资,这一个月的稿费相当于他两个半月的工资,怪不得他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喜不自禁的。

我决定打击一下他。我摸出口袋里的稿费单说,我也是来领稿费的。他以为我也像他一样,在哪个报纸副刊上发了一个豆腐块,笑着说:为几十块钱的稿费,专门跑一趟邮局,划不来。我也不吱声,挤在他前面将稿费单和身份证从窗口递进去,营业员点了三千多块钱递给我,他这才惊讶地说,乖乖隆咚,你一单就三千多!快说说,怎么回事啊?我这才告诉他我在某杂志社发了个中篇头条。他的脸色陡然就变暗了,呈现着一股强烈的醋意说,我俩同时出道,没想到你这家伙,不声不响就成真作家了。我说作家是个屁哟!他说作家怎么就成了屁呢?我说作家不就是那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人。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良久才说,深刻,深刻!说完,他连领稿费的心思都没有,把我一个人扔在邮局里,自己骑着摩托车跑了。

我没想到我的一张稿费单会对老麦产生这么强烈的打击。他的离开,虽然不是气急败坏的那种,却有点像一只刚刚斗败的公鸡拖着尾羽夹着翅膀溜走了一样。

但是,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小看过我,并视我为知己。大约是他将我视为知己的缘故吧,在我面前他从来都不伪饰,这也让我把他身上的毛病一眼就看穿了。当然,他身上的那些毛病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人的真性情,但别人可能不这么看。

比如在待人接物上,他完全没有分寸,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甚至让人感到俗不可耐,有时会让朋友们很不自在,甚至是异常尴尬。

有一次,本市著名的诗人柴浪打电话给我,说是从外地来了两位美女诗友拜访他,请我去陪她们吃顿饭。正好我与老麦在一起,反正都是文友,便邀上他一起赶到柴浪已预定好的老杨母鸡店。见到了两位女诗人,我当然要隆重地将老麦介绍一番。老麦也不谦虚,当之无愧地摆出一副作家的架势。其实老麦坐在那儿不动,也不急着开口,倒像个作家的样子。他那光滑圆润的头颅,方正开阔的脸庞看上去最少比电视上的那些名人显得端正。

我刚将老麦抬举一番后,他就急着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就说到钱,说他在什么报纸上发表了什么文章,什么文章赚了多少稿费;又说最近什么单位请他写个什么材料,一个多少字的材料挣了多少钱。本来他说他赚了多少稿费挣了多少润笔费也无伤大雅,要人命的是他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最没出息的人就是写诗的人的话来,说一首诗的稿费还买不到一瓶啤酒一支口红。我分明记得我们一进老杨母鸡店时,柴浪就向我们介绍眼前两位美女都是著名的诗人,在《诗刊》《诗潮》等等名刊发表过诗作。现在这话从老麦的嘴里不加思索地溜了出来,怎么不让我和柴浪身上寒毛直竖呢?显得我们这个地方的文人对美女诗人不地道、不友好,露出了一种摧残风月的狰狞。我正在心里暗暗为老麦这个活宝叫苦的时候,却发现两位美女诗人好像没听到老麦的话一样,正在用手机玩自拍。

柴浪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已迁怒于我。老麦毕竟是我带来的,造成这种不协调氛围的责任当然在我。我赶紧笑着说,今天十分荣幸能见到两位远道而来的美女诗人,这顿饭就由我来请了。我这么说一是想让柴浪心里舒服点,二是想把话题从老麦嘴里接过来。可老麦就是不解风情,他又抢过话头说:你们两位谁请客我不管,我只管吃。这家饭店最有名的就是清炖老母鸡,这个菜不能少。我实在忍不住了,说老麦呀,你不开口难道会死人吗?我说这话的时候,看见两位美女正掩嘴窃笑。

老麦这才闭嘴了。可他闭嘴并不代表事态已经可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让我与柴浪感到羞愧难堪。

服务员将一大钵清炖老母鸡端上了桌,我刚站起来想为两位美女一人分一个鸡腿,没想到老麦却抢在我前头行动了。我心想,老麦这下算开巧了,好歹在美女面前给自己掰回了一些脸面,而结果却让人跌破眼镜,啼笑皆非。老麦一手拿着铁勺顶住鸡身,一手捚住一只鸡腿,将鸡腿从鸡身上扯了下来放进自己的碗里,再往自己碗里舀了两勺鸡汤,嘴里还不停说,嗯,嗯,香,真香!我偷偷地瞟了美女们一眼,我以为她们会惊得目瞪口呆,而她们仍只是掩嘴窃笑。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为了掩盖我的羞愧和柴浪的尴尬,我只好用勺子把老麦弄残了的鸡分成小块,再给美女们一人夹了一块鸡脯肉,说这家母鸡店炖出来的鸡,最鲜美的就是这鸡胸脯上的肉,你们尝尝就知道了。老麦一边嚼着塞满了嘴的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抢着话说,嗯嗯,对对,吃胸补胸,吃胸补胸。老麦说完,两位美女笑得前俯后仰。

这件事情过后,柴浪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我,我心里也很清楚,柴浪是怕一招惹我,我又把老麦招惹过去了。本来,我想针对这件事,好好地劝说老麦,劝他今后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丢自己的丑也就丢了,可不能让朋友们跟着一起丢脸面。后来我又想,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秉性和习惯早已形成,我要是把这话当他的面说出来了,怕是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伤了他的自尊。最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不说,只告诫自己,今后尽量对他敬而远之。

就这样,快两年了我也没跟他见回面。可这两年老麦的变化太大了,他竟然混起了跨界,在美术界闹腾得不亦乐乎。

得知老麦混进美术界的消息,我是从《浔阳晚报》上看来的。报纸用了整整一版刊登了他的画作和介绍他的文章。让我惊得眼镜差一点掉下来的是,文章的作者居然是我。

我连老麦什么时候开始画画都不知道,又何曾写过他画评之类的文字。我立刻意识到文章是他自己写的,然后借我的名头来吹嘘他。怒火在我心中燃腾起来,我拿起手机正要向他兴师问罪,可刊登在报纸上的那幅清虾图却抓住了我的眼球,五只形状各异,姿态鲜活的河虾是用淡淡的花青画出来的,墨韵剔透而清新,构图疏密而有序,让我不得不惊叹老麦的才华和他笔下的神韵。我想,这么一个俗气熏天的人怎么就画出这么雅致的画来呢!又把文章细读了一遍,文章也写得一波三折,水起风生,像极了我一贯行文的风格,不温不火,客观冷峻,将我心头燃腾起来的怒火又给熄灭了。

但是,我不能由着他胡作非为,干这种张冠李戴的事,打算找他把这笔帐算一算。可我还没来得及找他,他的电话却打过来了。他说,老兄,你看见昨天的《浔阳晚报》没?我知道他是为了那篇署了我的名字的文章来试探我的态度,便装着不知道那回事说:哦,稍微翻了翻,没什么好看的。他又问:你没看见我在报纸上发了一个整版的美术作品?我说,稍微看了一眼,那虾画得不错。我故意不提文章的事,看他接下来怎么跟我交待。他说,那虾我苦练了两年,还去景德镇和上海拜访了几位名师,他们都说我的虾可以拿得出手呢。是吗?那要恭喜你了。我说,什么时候也跟我画几幅。画几幅?他说,你知道我的虾现在是什么价位不?一幅斗方最少要五百呢!我不管你的画现在值多少钱一幅,你就说到底给我画不?我问。他说:顶多两幅。你要知道,我动笔可就是钱呢!不就是钱吗?我笑着说,那你就给我画十幅吧。你要那么多干什么?做礼品送人啊?他问。我说,我从来不给人送礼,我拿去卖钱,卖他娘的五千块钱。他还没听懂我的意思,他说,你是黄世仁还是刘文采哟,我画画给你去卖钱?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这算什么?我说,我的文章现在可值钱了,看在你是我好兄弟的份上,一个字就五块钱吧。昨天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总有个1500字吧,就算1000个字好了,你看你是给我5000块钱的稿费呢还是给我画十幅虾?

老麦这才呵呵地笑道,早知道你要敲诈我,我就用别人的名字发那篇稿子了。听老麦的口气,我知道他答应了给我画十幅画,便懒得跟他去计较了。

我了解惜财如命的老麦,他小器归小器,但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从来不会失言。两年前的一天,他火急火燎地找到我,说是还有一个礼拜发工资,要我借300块钱给他度日,一发工资就会还给我。当时我想,这人怎么这样啊,特意跑来向我开口借钱,却只开300块钱的口,再说一个礼拜300块钱哪够用?转而我又想,这家伙一向爱占人便宜,不用说他是故意开个小口,是不打算还的。可是见他那幅着急的样子,我又不好意思找借口拒绝他,况且300块钱他还不还都不算什么大事,便一边数300块钱给他,一边说:你呀,格局也太小了,特意开口向朋友借钱,就开大点口嘛,300块钱,我都不好意思数给你。他接过钱说:我算过了,我一天一包烟15块,摩托车烧油一天顶多5块,一日三餐吃30块钱只多不少,300块钱足够我撑一个礼拜。再说了,开口借人的钱容易,口开大了还起来就难了,若失了信,传出去了,下次遇到了什么难关,谁还会大大方方把钱借给我?

老麦说的这些话包括我借给他的300块钱我都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在江堤上散步,老麦打电话来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江边。他说你就在西门口码头等我,我马上就到。大约十分钟后,他果然来了,他披着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戴着一幅墨镜,手里牵着一只拉布拉多犬。夕阳下,他那光滑的头颅显得特别铮亮。他站在我面前,对牵在他手上的狗喝道,阿丽,坐下!那狗还真听他的话,乖乖地坐了下来。它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在夕阳下与他的头颅相互辉映,炫人眼目。

我打量了他一阵说,呵,老麦,今非昔比啊!他一笑就露出满嘴黑黄的烟牙来。他说,我给一张照片你看看。说罢,他急忙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来,照片里那个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记不起来,只觉得此时的老麦就是照片里那个人的翻版,略有不同的是,照片里的人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手里牵着的是一只金毛犬。

我问,这人是谁呢!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老麦说,他就是我市著名的画家陈少昂啊!他的画现在卖得很火,一平尺最少1000块呢!见我并没什么反响,又说,你瞧人家的派头多足,光手上牵的那只狗就一万多呢。

他的画卖得好,难道跟他的狗有关系,或者说他是靠画狗出名的?我问。那倒不是。老麦说,但这样显得他与众不同啊,你现在学他,手上也牵着一只狗,不就与他相同了。既然与他相同,那就没有你自己的风格了。在别人看来,你大不了就是一个跟陈少昂牵狗的人。我挖苦道。

你这家伙说话也太刻薄了。老麦不高兴地说,难道我就那么不屑吗?又说,哦,差一点忘了,我上次借了你300块钱,这次正好带来了还给你。说完,他把钱塞到我手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牵着他的狗走了。

这是我第二次伤害到老麦。为这件事我难受了很久,甚至让我都不好意思主动联系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一天,一位高中生写了一篇散文,家长是个企业老总,通过作协主席找到我,说是只要把他儿子这篇稿子发出来,他儿子高考时就可以加分,到时候,绝对不会亏待我。碍于作协主席的面子,我推又推不脱,想答应下来,可这稿子又实在上不了台面。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作协主席将我拉到一边说,不就是一篇千字文,看在他人傻钱多的份上,你就是重写一遍用他儿子的名字发出来也值呀。主席说到千字文,我猛然想到了老麦,老麦可是写千字文的高手,况且他一向把钱财看得重,这件事交给他来办应该不成问题。就这样,我把这件事给应承了下来。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找了老麦快一个月,电话打了无数都没打通,联系了许多朋友都说不知其行踪。我想这家伙好歹也是一大活人,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呢!若放在往日他消不消失都与我无关,可我答应了帮人家发文章的事却久拖不得。关键是在我心里写这文章的枪手,除了老麦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当然,这件事并非涉及人命关天,我也没有必要挖地三尺把老麦找出来。只是答应了人家的事,不好言而无信,便硬着头皮找到报社的编辑,答应给他一笔润笔费,让他在原稿上作了一些修改将它发出来。文章发出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寻找老麦已经不再重要了,也懒得去管他究竟躲到哪个深山名洞去修炼了。

直到快过去两年,他在报纸上冒用我的名字发表他的画评文章,老麦才像一条跃过了龙门的鲤鱼出现在我面前。不错,他是来给我送画的。这是他的优点,只要是他点头许诺过的事,他一定会兑现的。他给我送来了整整十幅斗方,画的都是虾。这十幅虾,一半是纯水墨的,一幅是青花色(花青渗淡墨画的),四幅是淡彩(虾的主体是用淡墨加赭石画的,水草是浅绿色的)。单纯欣赏老麦画的虾,每一幅我都喜欢,但题款真难入目。那几个歪爪劣枣的字丑不堪言且不说,题款内容简直俗气熏天,什么“清溪”“虾趣”“虾戏图”,颠来倒去就这么几样。我实在忍不住说,老麦,你是作家啊!老麦得意洋洋地回道,是呀!此刻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继续说,你还真是作家呀?他说,谁说不是,只是没你的作家当得大。我只好点破他,你好歹也是个作家,看你题的是什么款,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直到这时,他还以为我说的是他那笔丑字,辩道,操,我又不是书法家。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想表达的什么,对于一个不自知的人还能说什么呢?我想起国内某位名家曾在一幅虾图上的题款:市场虾卖四十元一斤,吾虾无价,唯识趣者得之。我多么渴望老麦在送给我的画上都有类似让人欣喜的题款。现在我明白许多的东西是强求不得的。我只能沿着他的思路说,都说字画一体,你既然能把虾画得出神入化,为什么就不能把字好好练练?他笑着说,也是啊。说完,他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来说,完了,我急着出来给你送画,把阿丽忘在家里了。

我忘了他养了一只拉布拉多,问,你新交的女朋友?他说,你瞎扯什么,拉布拉多,阿丽,狗!说完,便急急匆匆地走了。

拉布拉多,阿丽,狗!我这才想起两年前,在西门口码头他曾牵着一只毛色铮亮的拉布拉多来还我的钱。他娘的老麦,狗比朋友难道都重要!我真想骂他几句,可他已经走远了。

一个小时后,我与老麦又见面了。准确地说,是老麦又来见我了。他觉得我俩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突然抛开我,有些不尽人情,便又回头来找我。只是他身边多了一只狗,名叫阿丽,拉布拉多犬。

那只狗看上去很富态,毛发很长很柔顺,它依在老麦身边,用鼻子嗅着他的脚,尾巴轻轻地摇动着,嘴里不时地发出嗯嗯的声音。

老麦似乎是想在我面前炫耀这只狗被他训得有多乖,他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又轻声喝道,阿丽,坐下!它果真就坐下来了。他又脱下一只鞋,丢到一丈开外,指着仰翻在地上像一条臭鱼干一样的鞋喝道,阿丽,把它捡回来!阿丽纵起身,将那只仰翻在地上的鞋衔了回来。一人一狗在我面前兴高采烈地表演着,从老麦笑咪咪地看着我的眼神中,我知道老麦想得到我的夸赞,我偏不如他所愿。我说,这算个屁,它要是能给你卖画,帮你赚钱我便佩服你。

你懂个屁!老麦被我说急了,朝我吼道,谁说它不能帮我赚钱!我说,你吼什么吼?它是怎么帮你赚钱的,你说出个道道来不就是了。

它是只母狗。所以我叫它阿丽。老麦说。从老麦的话语中我听不出什么端倪,我说,不管是公狗还是母狗,能帮你赚钱就是好狗!

说起养狗赚钱,公狗就不如母狗。老麦说,你瞧见它的肚子没?多圆啊,它怀孕了!

哦,我明白了。我装着十分认真的样子说,你让它去勾引公狗?

你才勾引!老麦的嘴都被我给气歪了,他大声地说,你这家伙怎么满肚子的坏水,你调侃兄弟也就罢了,怎么连畜牲也调侃起来?

你他妈的别跟老子上纲上线!我仍装着认真的样子说,是你自己说的,你的狗,阿丽,母的,能帮你赚钱!你的阿丽能帮你煮饭不?能帮你裱画卖画不?你说没说论赚钱公狗不如母狗?这些话都是你自己说的,你叫人怎么想?

老麦这才嘿嘿地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瞎猜。我告诉你吧。去年整整一年我几乎都呆在景德镇与那边的大师们学画,我总不能带着一只狗去跟人家大师们学艺吧,便将阿丽托付给我一个朋友暂养,等我回来时,朋友告诉我,阿丽去年下了一窝狗崽子,十一只小拉布拉多,他卖了八千八百块钱,还分了三千块钱给我哩。你说它能赚钱不?又说,两个月前,它又发情了,我叫我朋友牵去给它配种,我朋友说配上了到时要分一半狗崽子给他去卖钱。你说这是什么人,去年他在阿丽身上已赚了五千,今年还想来打主意,我让他一边凉快去,自己找过去帮阿丽配了种。你瞧它这肚子的架式,这回少不了又要生下十只八只狗崽子,到时候,我送一只小母狗给你养,怎么样?

为什么要送我母狗呢?我说。其时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一些别的事,很模糊,一时理不清,似乎与老麦的阿丽有关。所以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喃喃自语。

老麦仍然很兴奋地说,母狗可以下儿,下了儿你就可以卖钱。我说,若是靠养狗下儿卖钱,那我回乡下去办一家养狗场,就不用上班挣工资,也不用写小说挣稿费了。老麦明白我不屑于此,便说:谁还怕钱多啊!

老麦的堕落虽然让我吃惊,但似乎也在我意料之中。他这人一生都在往钱眼里钻。当年房地产还没大涨之前,他就与人合伙用非常低的价格在郊区收购了一块地皮,建了一栋三层的楼房,刚建起来便转手卖了,赚了个小十万。那时我们这边的房价还不到1000一平。接着他用赚来的钱加上贷点款又在市里最好的望江天悦小区买了一栋180平米的复式楼和一个小三层的铺面。将铺面租给人家做生意,用租金的钱还按揭也差不多了。房子的问题解决后,他便一门心思写千字文,那时报纸刚刚兴起办文艺副刊,千字文用稿量特别大,他操作起来也是如鱼得水。他每个星期写一篇千字文,每篇千字文打印50份,往全国各地的报纸寄,一般情况下有十几家报纸能发出来,一个报社给他寄30块钱的稿费,一个月平均下来最少也能赚一千五百块钱的稿费,是他工资的两倍以上。

按照老麦的说法,写稿子只能保柴米油盐的开销,要想买房购车把日子过得更逍遥,写肿了手都不行。后来市里那位叫陈少昂的画家的画卖火了,让他有了顿悟,卖画比卖文章赚钱来得更轻快。

少昂君我也略之一二。早年他就拜了江南一枝梅为师,一开始跟着师傅画鸡。画了上千幅鸡,师傅还是不满意,说你画的鸡太像鸡了。他不明白,问,画得像不好吗?师傅说画得太像就不是画家,只是个画匠,一个油漆工。又说,我这么跟你说吧,同样是一块瓷土,制瓷师傅在转盘上拉坯、手团、挪捚,在炉里烧出来的不过是一个碗,或者一个瓶,这碗和瓶充其量只是一个器皿,这是有价的。而瓷土在陶瓷大师手中经过反复揉捚,摔打,雕刻,使之变形,在炉里烧出来的那就是艺术品。画画亦然,手法既要夸张又要懂得收敛,物体在你笔下既要变形但又不能脱形。

虽然陈少昂在他师傅面前频频点头,表现出一幅虚心受教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完全领会师傅对他的那番说教。师傅说,既然你听明白了,就当我的面再画一幅我看看。被师傅赶上了架,他便只好在师傅面前硬着头皮动起笔来,而此刻,他心里愈加迷糊,脑子里完全勾勒不出鸡的轮廓。往常他画鸡都是用勾线笔从鸡头画起,这次他拿起的却是一支斗笔。并且已经醮饱了墨。直到笔尘上掉下来一团墨将铺开在画桌的宣纸洇湿了一团,他才知道自己还没下笔,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沿着宣纸上的那团墨将斗笔斜铺了下来,悬着腕往上拉,拉到一半时,脑海里现出“变形”二字来,又将笔一折,朝右上方抖出一个半弯来。这时他听见师傅高喝一声,好!他才知道他画的是鸡的尾羽。这一笔尾羽先是向上扬,扬到了一定的高度,又折转翻来,似乎是被一阵风吹翻的。有了这一笔,他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第二笔虽然也走得很夸张,但在落笔的时候,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在第一笔上半部交叉处向左边斜插过去,墨色也比第一笔稍淡了些许,显得灵动飘逸,接着他又在纸上搓了几笔,将尾羽完成了。这时整个鸡的轮廓在他心里也清晰了起来。他把鸡眼睛画得比平常大一倍,看起来圆中见方,方中见圆。最后画鸡冠,用少许腾黄加曙红调色再在笔尖上调上些许胭脂,用侧锋用力横搓三笔,便完成了一幅雄鸡图的创作。

陈少昂像做梦一样画完这幅画,又梦遊似的回到家中。第二天,他想起昨天当师傅的面画了一幅鸡,开始师傅叫了一声好,后来并没有听到师傅对这幅画有什么评价。甚至他还分明记得他离开师傅家时,师傅并不在画室。

他给师傅打了个电话问师傅,师傅啊!我昨天画的那幅画你还没有个说法呢?师傅在电话那头笑呵呵地说,你过来吧,我给你刻了两枚印章,从今往后,你在你的画上可以盖章了。

他记得师傅曾对他说过,小子哎,你什么时候画得我满意了,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在你的画作上盖章。他不知道的是,昨天他刚画完第一笔,师傅叫了一声好后,便独自离开了画室,亲自找到当地篆刻大师,人称金石一刀的朱山道人给他刻了两枚印章。一枚闲章,一枚名章。闲章曰:江南一鸡。名章便是少昂之印。

陈少昂在画界出名了。有人说他完全是江南一枝梅把他捧红的,也有人说他画的鸡别具一格,无愧江南一鸡的名号。不管人家怎么议论,陈少昂画的鸡十分抢手,这是不争的事实。鸡者,吉也。无论是谁都想图个吉利。还有一种说法是,鸡这生物五毒不侵,在家里挂幅大吉图还能辟邪,有钱财的人自己买回去往家里挂,有权势的人自然有人买回来往他家里送。托鸡的福,陈少昂不想发财都难。

关于陈少昂的这些过往,大都是老麦告诉我的。早年老麦和陈少昂都是各自厂里的新闻报道员,每年都参加市报社主办的新闻报道员培训班,两人便混得很熟,特别是老麦靠写千字文赚的稿费比工资还多,这对陈少昂诱惑很大,几次上门向老麦讨教千字文写作的门道。没想到平日里在他面前那么低声下气的陈少昂,没几年功夫便修炼成江南一鸡了,赚得盘满钵满。到头来,老麦只好低三下四地跟着陈少昂混江湖了。

比如陈少昂画鸡,老麦也跟着学画鸡。陈少昂披了一件呢子大衣,老麦也披了一件。陈少昂养了一只金毛犬,老麦就养了只拉布拉多。后来,有人笑话老麦,老麦,你也想成为江南一鸡呀!老麦说,成为江南一鸡有什么不好,来钱快呀!那人就笑,说,人家已是江南一鸡了,你若画鸡画出名了,得改个名字,叫南江名鸡比较好。看着那人笑得一脸的淫邪,老麦才明白那人不怀好意,笑话他是江南名妓,便悻然道,操!

自后,老麦再也不画鸡了。他改画虾。他想通了,陈少昂师傅江南一枝梅画梅,他为什么不跟着他师傅画梅呢?即便陈少昂画梅超过了他师傅,也是江南第二梅。现在陈少昂画鸡出了大名,他再跟着他画鸡,到头来他最多也只能成为江南第二鸡,没多大意思。于是他决定改画虾。老麦也知道,论起画虾,放眼全国,齐白石乃第一人,问题是他老麦压跟就没有放眼全国的大想法,连放眼整个江南的想法都没有,他只想放眼浔阳的市县区,成为浔阳市画虾第一人。浔阳市有470万人口的市场,已经够他喝一壶了。

想通了,他便专心练习起他的虾来。功夫还真不负有心人,在浔阳这个城市,论起画鸡那当然非少昂莫属,而论起画虾,就算绕过十八道弯,也绕不过他老麦。当然还有画荷的吴子明,画牛的蔡华君,画紫藤的郑专芳。但怎么说,老麦也已在浔阳画界争得了他的一席之地。

但打击还是来了。在老麦看来,这样打击对他而言不仅残酷,而且极不公平。而归根结底,这一切错就错在他不该选择画虾。

画展主办方是市级单位。按照规则分别给予金银铜等奖2000元、1500元、1000元的奖金(画作退回作者),然后在获奖作品中收藏十幅画,挂到新单位办公大楼走廊中去。凡被收藏的作品,每幅给予一万元润笔费。老麦之所以对市级单位主办的这次画展活动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说白了,他一点也不看重几等奖,而是直奔那万元收藏作品润笔费去的。结果呢,画展办完了,他的作品与陈少昂的作品也同时获了金奖,可他的作品却被退了回来。

他先找到陈少昂,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陈少昂说:我只是美协的副主席,又是参加画展的当事人,具体情况你得去问领导。他又找到领导,问政协为什么没有收藏他的作品?领导告诉他:我只是这次活动评审组的组长,只负责评画。老麦呀,一共就两个金奖我给你评了一个,可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啊!至于作品收藏嘛,这事归主办单位领导负责,你得去问他呀!老麦说,我只知道这位领导,可我从来没跟他打过交道,怎么好去问他。那也是。主席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问问他吧。说罢,主席拨通了主办单位领导的电话,领导,您忙吗?领导说,还好。你有什么事吗?主席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您,老麦那幅画不是也评了金奖吗?怎么这次就没收藏他的作品呢?呵呵,这事呀!领导说,这么跟你说吧,若论老麦画的虾,那是一等一的好!可是再好,那玩意儿我们也不能往办公的大楼里挂呀!那是个什么说法呢?主席问。呵呵,呵呵,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吧。领导笑道,虾者,下也。你想想看,如今政界上的人,谁不忌讳一个下字呢!哦,哦,受教,受教。主席说,有空还请领导多来我们美协指导指导,点拨点拨!

挂了电话,主席对老麦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老麦呀,如此看来,当好一个画家光是把画画好还远远不够啊!还得精通人情世故呀,正所谓世事弄明皆学问呐!屁哟!老麦愠着一肚子火说,要是有人送一幅齐白石画的虾给他,我看他还说不说虾者下也!

当老麦把他心中的这团苦水向我诉倒完后,我也为老麦感到憋屈。我对老麦说,虾者下也,屁话!你老兄给我记住,下次凡是有官方背景主办的画展,你就别参加了,千万不要像这次,自取其辱。嗨,还不是钱给闹的。老麦仍是一脸的失落。你这人哪,就是把钱看得太重了。我不屑地说,你想想,你好歹也得了个金奖,拿到了2000块的奖金,还有许多人连名次都没拿到,岂不要去找绳子上吊。老麦辨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画的虾完全够格收藏,只是被那鸟领导的一句虾者下也,让我好生生的失去了一万块,你说气恼不气恼。说来说去,你还是为那一万块钱耿耿于怀呀!我说。谁说不是呢!老麦说,我家阿丽辛辛苦苦一年下一回儿,都卖不到一万块呢!你想想看,我要是一年多存一万,十年就十万啊!十万块钱可买一辆车呢!老麦说这话时,我分明看见他的一双眼珠子一直在散发着绿悠悠的光。

这人完全陷进钱眼了。我想。人一旦陷进了钱眼是一件可怕的事,也是一件可悲的事。钱眼多小啊,掉进井眼里还可以观天,掉进钱眼里,还能看到什么呢?除了能看见自己,恐怕连亲情、友情、爱情都看不到。这么一想,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老麦四十好几快五十岁的人了,连老婆都没娶上一个,这怕是与他一生都在钱眼里挣扎不无关系。

陷进钱眼里的人,用再大的力气都难将其拉出来。但出于朋友的道义,拉不出来我也得拉他一把。我说,老麦,我送你一幅对联吧。老麦说,你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象牙我是吐不出来。我说,但也不会辱没你。那你就说说看吧。老麦同意了。我说,上联:数年画虾不是瞎画。老麦想了想说,嗯,上联还说得过去,下联呢?我说,下联:一生眼前只盯钱眼。老麦没说下联好与不好,只说,还工整。又问,有横批没?横批么?我想了想说,就三个字吧:没(麦)活(画)好。

老麦走了。他没有对我说任何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这就让我无法看出他对我赠送给他的那幅对联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的内心是愤怒、屈辱还是愉快、兴奋?他这人向来是心里藏不住事,嘴里更藏不住话,喜怒都写在脸上,整个人透明得像一尘不染的天空。而这一次是个例外,让我无法窥透他的内心。

他默默无声地离去,对我形成了一种心理压力,让我感到心里的负担愈来愈重。论及交朋结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在做减法,而许多人都跟我一样,减到头来剩下不了几个知心好友。可以不客气地讲,由于老麦过于看重钱财,自我主义又严重,自然成为大多数人减法中的被减数。我也无数次动过减去他的念头,可到如今还与他保持密切的关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没有将老麦从朋友清单中删除,就因为他这人太透明了,甚至有时觉得他透明得可爱。他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脸上就挂出来了,根本就不用人去猜揣他的心思,防范他的算计。想明白了,我心里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自责起来,对于老麦这么一个透明得可爱的人,我是不是太尖刻了。我担心我的这幅对联又伤害到了他。

我想消除对老麦的伤害,主动修复我们的关系。老麦不是爱占点小便宜么?我就请他去老杨老母鸡店喝鸡汤去,对了,再带两斤好茶叶给他,让他感知到我的诚意。电话打通了,老麦却说他没空。我说,麦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那幅对联的气哟!老麦说,你那幅对联虽说刻薄,但对我是贬中有褒。再说了,我就是小器,就是爱财,一生就是盯着钱眼。我不像有些人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心里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钱财都装进自己的口袋,表面上还装着一幅清廉高洁的样子,还说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呢,爱财归爱财,但都是靠自己的付出来赚取,活得比人家干净。我说,那是,那是。又说,但有一点麦兄你要明白,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行了,没有必要为了几个卵钱把自己活得那么累。你还是听我劝吧,人生在世么,有事做,有书读,有钱用就够了。呵呵!老麦笑道,你老兄有单位养着,到月拿工资,退休有保障,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厂子改制后我下了岗,医保社保没着落,当下年岁还不老,混个吃喝还不愁。将来一旦老了躺在病床上,身上若没几个卵钱,连人家的卵都不如。老麦的话听得我心里一阵悲凉,这倒是我从来没有为他想过的事,便半天开不了言。我得趁自己还不老,抓紧攒点钱,娶个老婆。嗯,对,娶个老婆。悠悠万事,此事为大,此事为大。老麦这话像是对我说的,又好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你还知道要老婆啊?我这才又抓到了话题,我还以为你只知道赚钱,不知道要老婆呢!我现在想通了。老麦说,一个人混得再好,成就再大,没有个家庭,人生就是残缺的。既然你想通了,就得改。我说,你得总结一下自己,为什么你谈了那么多女朋友,就没有一个成为你老婆。他妈的,你不知道,现在的女人多现实。老麦抱怨起来,只要你舍得为她用钱,一分钟她就可以当你的老婆。我并不要求做我老婆的人有多么的冰清玉洁,温存体贴。可是谈恋爱嘛,总得谈一谈吧,总不能一见面就吃你个稀里哗啦,丢下碗筷就得陪她去买个天昏地暗吧?吃饭购物也不是问题,总不能吃完饭购完物上完床就各回各家,总得两个人在一起谈谈兴趣呀、爱好呀,对未来的规划呀什么的。不然,还叫哪门子的谈恋爱哟!不谈、不恋、不爱,只有吃饭、购物、上床的婚姻我要它干啥?老麦说着,我又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喊,阿丽,不要乱跑。又听见他对我说,我要带阿丽去出遛遛了,下次再聊哦,老兄。

老麦挂电话了。我只能摇头苦笑。

我没有想到,一个俗到了黄泉的人,心中却渴望着得到一份浪漫的爱情。此刻,我心里已经明白,凭如今这世道,凭他爱钱如命,又怎么来经营那份浪漫的爱情?老麦这一生怕是难以成个家了。

可这世上总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你目瞪口呆。就在我认定老麦此生打定了光棍的时候,一个比老麦小二十岁的女子看上了他。

她叫陈小麦,是陈少昂的远房堂侄女。那一天陈小麦从余姚打工的厂里回家,在浔阳下火车后,本可以直接坐车回乡下,可她忽然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已经成为名家在浔阳混得风生水起的叔叔,便一头闯进了陈少昂的画室。碰巧老麦正在陈少昂的画室作画,陈少昂便向陈小麦介绍,这是老麦老师,在九江画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本来陈少昂只是在侄女面前抬举一下老麦,陈小麦偏偏就当真了。又听说他姓麦,而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麦字,心里念道老麦、小麦,一下子就有了麦浪翻滚的对号入座的感觉,说起话来语调自然也更显柔润。小麦说,老麦老师,你这虾画得好好哦,像活的一样,我好喜欢哦。老麦本来对小麦的到来并不十分在意,但小麦用水润花香一般的声音赞美起他的画来,就不由得他不打量起小麦来。这一打量不要紧,就觉得日迟江山丽,春来草木香了。特别是小麦那瓷器一样的皮肤,水波一样的眼眸使得老麦头脑即刻发涨,想都不想就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小麦惊喜地说,真的吗,老麦老师?真的,老麦说完又补了一句,这幅画要拿到市场上去卖,最少值两千呢!陈少昂在一边听不下去了,说,什么两千三千,你到底舍不舍得送人家嘛。谁说不舍得。老麦说,送给美女我心甘情愿,何况又是你侄女儿。陈小麦说,那真的要好好谢谢老麦老师!又说:老麦老师,今天难得这么有缘遇见高人,我们加个微信吧。

男女之间互加微信本来就是一件平常的事,陈少昂也没怎么在意。可这件事还没过去一个月,就从老家传来消息,说陈小麦和老麦谈恋爱了。

陈少昂并不反对陈小麦谈恋爱。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在农村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姑娘,恋爱结婚对于陈小麦及其亲属而言都算得上是头等大事。这姑娘长相漂亮但命却苦,二十二岁那年与邻村同在一处打工的小伙子正准备结婚,可就在结婚的前一个礼拜,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到浔阳购买结婚物品,回去的路上硬是被大货车给撞死了。死了未婚夫本来对于小麦来说就是一件痛彻心扉的事,可乡下人却传言说因为小麦长得太漂亮了,命薄的男人承受不了,谁要娶她,她就克谁的命。弄得好几年周边都没有一个小伙子敢同她谈恋爱。直到现在,陈小麦还是孤家寡人。

小麦是该成个家了,可与她成家的对象为什么是老麦呢?在陈少昂看来,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小麦也不应该看上老麦呀。可小麦就偏偏看上了老麦。

陈少昂决定找陈小麦好好谈谈。

陈少昂:你看上老麦什么了?

陈小麦:他跟你一样,是个大画家。

陈少昂:画家多的是呢!

陈小麦:可他是单身。

陈少昂:他大你二十岁,你知道不?

陈小麦:大二十有什么要紧,不是说艺术家的心态都年轻么?

陈少昂:你不知道他有多小气哟。

陈小麦:他对别人有多小气我不管,只要他对我不小气就行。

陈少昂:他,他,他不但小气,还很俗气。

陈小麦:什么是俗气?乡下人赤着膀子走东家窜西家俗不俗气?一肩扛犁,一手牵牛,赤脚下田踩烂泥俗不俗气?亏你还说人家俗气,我看有的时候你满手沾着墨汁颜料,不也抓起馒头往嘴里塞,难道就不俗气?俗气的人还能画出那么好的画么?

陈少昂:不谈了,你好自为之!

陈小麦笑嘻嘻地说,不谈就莫谈,反正谈不谈你都是我俩的大媒人。

陈小麦既然铁了心要与老麦谈恋爱,陈少昂就不再多说什么。况且陈小麦只是她堂妹,就是他的亲妹要想与谁谈恋爱他也阻止不了。

小麦不管不顾地爱上了老麦。她爱老麦的才情,能画能写;她爱老麦寸草不生的光头,说光头看起来强势,能给人安全感;她还爱老麦的小气,说这才是持家过日子的男人。反正在小麦看来,老麦没有什么地方不好,就算老麦大她二十岁,那又算什么?老麦是城里人,是名画家,房子车子什么都不缺。但小麦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老麦养的那只狗。老麦养什么动物小麦都不反对,养鸡、养鸭,甚至养老鼠养蟒蛇都行,唯独就是不能养狗。

陈小麦拿老麦不能养狗作为与她好的条件,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狗。她读初三下学期的那一年,去三里外的镇上中学读书要经过一个养渔场,养渔场里突然多了一只狗。那狗也怪,对谁都不叫不追不咬,就是见不得小麦,一看见小麦就狂叫着在她后面追她。前面好几次都没追上。有一次她落单了,那狗硬是不离不弃地猛追着她,吓丢了她的三魂五魄,在转过渔池边角的时候,身子没把稳,一头栽进了渔池。好在渔池里的水不深,她并没有呛着水,可初春的天气硬是冷得她小便淋了一裤筒。自此后她再也没去上学了。心一狠跟着远房姑姑跑到浙江学裁缝。再后来,她的有些同学考上了大学,在人家公司里坐办公室,涂脂抹粉扑香水做白领,她就恨自己没考大学,归根结蒂,恨来恨去最恨的还是狗。

在小麦与狗之间,老麦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小麦。问题是就在老麦将要赢得爱情和婚姻的时候,他却把一件难题交给了我。

不错,老麦把狗交给了我。他跟以前帮他暂养狗的朋友为了要分他狗崽子的事早闹翻了,人家再也不理他了,他只好来求我,要我帮忙帮狗找一个好主人。我并不乐意做这件事情,我说,既然你这么重视你的狗,这件事你就应该自己去处理,你这才是对你的狗负责。我对狗不负责,会把它交给你来处理吗?老麦说,你知道为了把小麦早日娶到手,我要花多少心思么?现在我连画画和卖画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哪还有时间来对付狗啊!你老兄难道就忍心看着我到手的老婆又飞了。作为兄弟,我不用你为我两肋插刀,只要你帮我解决好狗的问题就行。

也是。我想,老麦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是孤家寡人,现在好不容易有个让老麦动心动情的女人与他谈婚论嫁,我不能因为这个忙没帮上他而让他打一辈子光棍。我把这件事给应承了下来。

记得柴浪曾经说过,他有个叔叔在鄱阳湖边开发了一百多亩鱼池。我想,说不定他叔叔需要一只好狗帮他看池子防偷盗。我便找到柴浪,叫他问一下他叔。结果一说他叔就肯。事情就这么顺利地办下来了。

阿丽是我亲自送到柴浪他叔渔场的。我没敢告诉柴浪,狗是老麦养的,我怕柴浪知道我帮老麦办事他会不高兴。那次带老麦去老杨老母鸡店吃鸡,老麦闹出了许多笑话后的某一天,柴浪发短信对我说,老兄,你已是浔阳文化界的名人了,今后真要少和老麦混在一起,你带着他混会给你丢分的。事情本来已过去了许多天,柴浪才给我发这条短信,我知道柴浪一定是觉得老麦在外地两位美女诗人面前丢了他的分,所以到还在耿耿于怀。现在,我若说这狗是老麦的,我是帮老麦办事,他还能答应么?

在我看来,老麦与小麦的进展就像我把阿丽送出去一样顺利,为此我还暗自庆幸自己为老麦做了一回好事。可就在狗离开老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老麦找到我说:小麦催我与她结婚哩!好事呀兄弟,你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我笑着说。此刻我的内心与我脸上的表情是一致的,我是真为老麦高兴。好个屁哟!老麦陶出一支烟自顾自地抽起来说,我还以为她是个实在的女孩子,原来也爱虚荣。看着烟雾笼罩下老麦的那张冷嗖嗖的脸,我问,怎么个说法?她说要我买一辆十万块钱左右的车给她当妆嫁。老麦把烟头捺进烟缸说。除了一辆车妆嫁外,她还提其它什么条件没?我问,比如彩礼要多少,婚宴要摆几十桌?你以为她是黄花闺女我是青头郎啊,还要出彩礼摆流水席么!老麦急促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结个婚,不就摆几桌酒,发点喜糖就完事。她家真没开口找你要彩礼钱。我盯着他问。那倒没有。老麦说,本来小麦也没提买车子当妆嫁的事,是她那农民老爸死要面子,说是其它的条件都不提,但我必须买一辆车子给小麦当妆嫁,说我与小麦年龄悬殊大,村里人都在说三道四。有了一辆当妆嫁的车从她家开出来,在村里人面前也好看,也能堵堵人家的嘴。他妈的,一个农民,还穷讲究!你那么爱面子就自己买辆车给女儿当嫁妆呀!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说,老麦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知道现在农村里的人娶个媳妇要多少彩礼不?最少十八万八呀!人家不要你一分钱的彩礼,只要求你买一辆十万块钱左右的车给他女儿当妆嫁难道还过份?!况且这车子只是从她家里开到你家里来,说白了,到头来这车子的方向盘还不是你自己手上?你在别的事情上把钱财看得重我就不说你了,你对待貌美如花又对你贴心贴肺的小麦都这么小气,这就是你的人品有问题,说白了。是你极端的自私。如果我是小麦会立即与你分手,该离你多远就有多远!

经我一顿猛烈的批评后,老麦沉默了。我还以为老麦被我说动心了,没想到他抽完一支烟后,说了一句在我看来异常荒唐的话来。他说,我都快五十了,她才二十八。十年后,我的身体肯定不行了,她才三十八。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加上小麦人又长得漂亮,我担心到时候她耐不住寂寞,或者经不起别的男人勾引,会给我戴绿帽子呢。

我终于明白了老麦的心思。如果他不花什么钱把小麦娶回家,十年后,即使小麦给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他也跟了小麦十年,也不算亏本。遇上了这样的朋友,我觉得真是我的耻辱,我愤怒地吼道,你不配娶小麦,你只配跟你的狗过一辈子!

在我的怒吼下,我看见老麦身子一颤,脸颊跟着抽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问我,对了,我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处理狗的?我没好气地说:你问柴浪!问柴浪?老麦迷糊了一阵,似乎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你莫不是把阿丽送给柴浪养了吧!那又怎么样?柴浪的人品还不比你高尚,还比你缺爱心!我仍气呼呼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老麦紧张起来。你想想看,柴浪嘛,就是阿狼,阿丽就是一只狗,狼和狗在一起犯冲!人家是人,名字叫柴浪,碍你阿丽什么鸟事?我瞪着他说。浪与狼同音。老麦坚持说,狼和狗在一起,狗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以为老麦是为了与小麦的婚事,为了那辆当妆嫁的车,把自己折腾得神魂颠倒,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而实际情况是老麦昨天晚上做了一梦,梦见阿丽被它的主人锁在铁笼子里,不给它吃喝,已瘦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了。他在梦中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一大早便跑过来找我,向我打听阿丽的着落。可他出门的时候,小麦躺在床上朝他喊:老麦,那辆给我当妆嫁的车你到底买不买哟,我爸还在等信呢!

小麦这一喊,老麦满脑子里都是妆嫁车的事,反倒把阿丽那一档子事给忘了。一进门就像到豆子一样,向我把妆嫁车的事给倒了出来。

既然老麦在大婚之际,还这么心心念念着他的阿丽,我决定带他去柴浪他叔的渔场去看看它,好让老麦放心,然后好让他高高兴兴地带小麦去买车,抓紧时间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别去想什么绿帽子的事,把婚事给想黄了。

我们来到渔场时,老麦的眼神到处穿梭搜寻,我知道他在找阿丽。我说,老麦,没见到铁笼子啊,说明阿丽好着呢。老麦并没有搭理我,却扯起喉咙急切地大喊一声,阿丽!

老麦一声“阿丽”,声调极高,音色苍茫,喊得山回水荡,惊得在上层水面觅食的鱼群炸了窝,唏啦哗啦,鱼群甩尾跳窜的水花在鱼池中此起彼伏,竞相炸开。整个鱼池里的场面比鬼子进村还要混乱。

外面混乱的响声惊动了在板房中休息的柴浪叔叔,他把头伸出门外问,谁呀?闹出这么大的声响!我赶忙上前与他打招呼。我说,我们来看看阿丽。柴浪叔叔的眼神呆滞了半天,才回味过来说,哦,你是说狗,你们来看狗是么?又数落着说:亏着你们还叫它阿丽。阿丽是个母狗的名字,应该温顺才是吧,可你们这个阿丽呀,又凶又恶,自来到我这里后,见不得生人,见人就咧嘴露齿地叫,就追着人要咬,不晓得让我有多担心。我笑着说,这就对了嘛,帮你看家护鱼,多让人省心!还省心呢!柴浪叔叔说,要是它真的把人咬了怎么办?且不说狗咬一口,三石六斗,往后,还有谁敢到我的渔池来钓鱼买鱼。没人来钓来买我的鱼,我经年累月的守在这湖边喝风喝水啊。

老麦自见到柴浪叔叔到现在,就一直在听他抱怨阿丽,心里极不耐烦,板着一张苦瓜脸说,你别啰里吧嗦的,我家阿丽呢?柴浪叔叔说:我用铁链子把它锁在板房后面。你干嘛锁它?老麦朝柴浪叔叔吼道。我还不是怕它咬人。他显然被老麦吼得有些胆怯,轻声道,要是人被它咬了,就是大事了。它怎么会咬人?你说,它怎么会咬人?老麦仍在凶他,你要是对它好,它就会听你的话,它怎么会咬人,它难道咬过你?

老麦的不依不饶,甚至有些蛮横凶霸,让柴浪叔叔由开始的胆怯变得愤怒起来,他把头一昂,也大声地说,你这人真是好笑,我帮你养狗,不说你来感谢我,反倒这么凶巴。凭什么呢!走走走,把你的狗给我牵回去,老子不伺候它了!

我赶紧打圆场,拍着柴浪叔叔的肩说,我这兄弟对你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对他的阿丽放心不下。

我在柴浪叔叔肩上一拍,就好像按住了暂停键一样。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中除了几朵云并没有什么。他又望了一眼鱼池,鱼池里东一群西一团的鱼浮在水面上,它们张开的嘴冒着气泡。柴浪叔说,我没功夫跟你们扯狗的事,我要去投鱼食了。原来他看天是估计到了什么时侯,再看鱼池里的鱼都浮上了水面,正张着嘴找他讨吃食,便丢下我们去伺弄他的鱼了。

老麦去板房后面把阿丽牵了出来。老麦解阿丽脖子上的铁链子时,阿丽坐在地上,低着头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看上去就像是受了一肚子委屈的童养媳,见到了自己的父母话都说不出口,只知道呜呜地抽泣。

老麦此刻的角色完全就是一位慈父,他在阿丽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一边喃喃道,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受苦了。一边帮阿丽解着它脖子上的铁链子。突然,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抖抖索索地举起从阿丽脖子上解下来的铁链子朝柴浪叔叔的板房猛地砸过去。他又冲过去,捡起铁链子咬着牙对我吼道,那老家伙躲到哪去了?我要勒死他!

面对老麦的失控,我不知道该怎么来收拾这可怕的局面。当初是我找到柴浪将阿丽送到他叔叔这儿来寄养的,若是老麦现在真的要把他叔叔弄得怎么样,让我怎么向柴浪交待?

我不能因为一只狗让柴浪叔叔被老麦勒死。当然我也相信老麦不会真的会因为一只狗而勒死柴浪叔叔。问题是只要老麦将锁在阿丽脖子上的铁链子勒上了柴浪叔叔的脖子,我就会成为柴浪心中的千古罪人。绝不能由着老麦这样放肆,我得像按下柴浪叔叔的暂停键一样按下老麦的暂停键。我拍着老麦的肩说,兄弟,为了一只狗你值得要伤人么?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怎么说也是柴浪的亲叔啊!老麦大声嚷道,你说什么屁话!狗命就不是命!狗命也是命啊!他指着阿丽的脖子继续嚷道,你看看,你看看,他脖子上的皮和肉被链子勒脱了一圈,都见着骨头了!

我上前去扒开阿丽脖子上厚厚的一层毛,果真如老麦所言。但我不能火上浇油,我说,老麦,也许这怪不得柴浪他叔叔,只怪阿丽身上的毛又长又厚,这铁链子陷在毛里,不留心注意,还真难发现阿丽伤得这么重呢!算了算了,万一你要讨说法,我们回去找柴浪。

柴浪柴浪!就是一匹豺狼!狼族里还有什么好人?老麦说这话时再也没有大声嚷了,他说,幸好我来得及时,要是迟来几天,阿丽脖子上的伤口发炎,岂不成了柴浪他们家餐桌上的狗肉?

是呀!我说,既然你帮阿丽捡回了一条命,还计较别的干什么?你应该为阿丽命不该绝而感到庆幸啊!

庆幸个屁!老麦又不耐烦起来,我把阿丽带回去,又怎么向小麦交待呢?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我想,小麦怎么容得了老麦把阿丽又领回家呢!当初若是小麦能容得下阿丽,阿丽也不至于到柴浪叔叔的渔场来受这份苦啊!况且,如今老麦和小麦之间正为一辆妆嫁车的事打拉锯战呢,阿丽再往中间一掺合,不就成了一团糨糊,老麦成家的大事岂不悬之又悬?

我说,老麦,要不我再找柴浪叔叔好好谈谈,叫他从今往后好好善待阿丽。

别扯那些没用的。老麦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像是经过雕塑一般的凝重。当务之急是要给阿丽治伤。他这话似乎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自言自语的。我又能说什么呢。又听见他说,阿丽,我们回去!

我心里明白,老麦把阿丽带回家,按下来,将要影响的是他和小麦的婚事。但我没有理由阻止他。

正如我判断的那样,老麦将阿丽领回去的第四天,小麦找我来了。小麦说,我想跟你说说老麦。我知道她来找我的目的,不外乎是车与狗的事。我说,小麦呀,我知道是老麦的不对,不就是一辆妆嫁车么?我劝过他了,我若能遇上小麦这么好的女孩,为她买十辆当嫁妆的车都愿意。说完,我又觉得很不妥,小麦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便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啊,小麦,我只是觉得让他为你买一辆嫁妆车,这个要求不过份。我心里明白。小麦说,但今天我来找你不是说车的事。她理了理思路又说,你是知道的,我爱的是老麦这个人,车不车的也不是我提出来的,是我爸硬要个老面子,老麦就算不给我爸这个老面子,我也不会去太计较的。新车旧车都是车,况且老麦还有一辆旧车,能代个步就行。我也不主张把日子过得太奢华。现在我与他之间的问题并不是车,而是阿丽,那只狗!

阿丽只是一只狗,又不是什么美女,不应该成为你们之间的问题呀。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小麦的眼圈泛起了潮红,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就像孟姜女要开始哭长城一样,而我就好似那个无恶不作的让她饱受摧残的秦始皇手下的监工。我说,小麦呀,你莫哭,有话好好说嘛。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匹狗。小麦说,老麦把那狗带回来后,为了给那狗治伤,在宠物医院里每天要花一千多,就这几天,花了五千多,要想治好那狗身上的伤,我看没有一万是打不住的。你帮我想想啊,老麦在阿丽身上都舍得花上万,就不能为我花十万买一辆车当嫁妆。你说说看,老麦他是爱我还是更爱他的阿丽呢?

小麦这个问题提得很尖锐,切中要害。但又是一个悖论,这狗不治就得死,而车子不买绝对不会死人。再说了,治这狗的伤最多也就花万把块钱,而让老麦一口气掏出十万块钱来买车,这可是割他身上的肉啊!当然,这只是我站在老麦的立场上想的。换上是我,遇上了小麦这么好的姑娘,就是让我把月亮上的桂花树砍下来给她做嫁妆,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满足她的愿望。

我说,小麦啊,一开始,因为你怕狗,老麦就把狗送走了。现在又因为狗受伤了,老麦只好把狗又领回来帮狗治伤,这只受伤的狗又成了你们之间的障碍,对吧。我还没说完,小麦打断我说,不对。不完全是这样。我并不反对老麦给狗治伤,也不心疼他花多少钱帮狗治伤。我的意思是他在狗身上舍得花钱,就应该舍得花钱给我买一辆当嫁妆的车。这么说来,你们之间的障碍就是一辆车了。我说。也不是。小麦说,问题还是出在狗身上。

小麦把我绕糊涂了。我说,你们之间的问题到底是车还是狗?小麦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小麦走了。我并没有搞清楚小麦来找我的目的。她是来找我诉说委屈还是来找我帮她解决问题呢?现在,我觉得小麦来找我的目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麦与小麦的婚事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我为老麦的婚事感到前途灰暗的时候,柴浪的电话来了。柴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怒意,老麦是个什么东西,我叔好心好意帮他养狗,他竟然跑到我叔的渔场去凶我叔。妈的,都是你这狗日的办的好事。我早就叫你不要与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给你丢脸不说,还让我叔受委屈!我只好在电话里陪着小心说,柴浪兄息怒啊!老麦是不对,可谁叫我们都戴了一顶文化人的帽子呢?和尚不亲帽子亲哪。他最近不是为了婚姻大事弄得焦头烂额么,加上你叔把那狗的脖子弄得破皮见骨惨不忍睹的,他便忍不住凶了你叔几句,现在他把狗领回来了,花了差不多上万块钱给狗治伤,气得他女朋友跟他闹分手呢!

还有这样的事?柴浪说,他那么小气的一个人,舍得花上万块钱给狗治伤?我说,是呀,我哄你我就是狗。老麦说狗命也是命啊。这个老麦,还真看不出呢!柴浪说,他女朋友不会真因为这件事与他分手吧?谁知道呢?我说,我正为他担心呢。操!为他担心顶个屁用。柴浪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找一下他女朋友,劝劝她,怎么说老麦也是个善人,分什么手。你不是一直劝我远离老麦么,怎么又把自己给搅进来了?我笑问。看在老麦那句狗命也是命的份上。柴浪说完就挂了电话。

老麦与小麦之间不仅仅只是隔着狗命也是命的问题。这其间还隔着小麦她爸的一张老脸和老麦捂得比卵子还紧的钱袋呢!我想。老麦与小麦婚姻的成败是他们的命数。命里有来终归有,命里无来莫强求。况且我与柴浪都是局外人,我们好心掺合进来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或许还会弄巧成拙。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小麦已明白地告诉我,现在,她与老麦之间的问题,既不是狗的问题,也不是车的问题。

这么一想,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突然意识到,小麦与老麦的婚姻已经不可救药了!我为老麦感到无比悲哀。我悲哀的是小麦就是那朵开在老麦婚姻圣殿上的昙花,在他眼前即将凋谢。

小麦离开后的几天,我一直在思考小麦一旦抛弃了老麦我该怎么劝慰他。这一天傍晚,老麦突然打来电话。老麦在电话里显得慌乱无措。他说小麦怀孕了。又说她跑了。我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表述弄晕了头。我说,小麦到底是怀孕了还是跑了?老麦反倒对我不耐烦起来,他朝我吼道,你是猪脑哇!小麦她怀孕了!现在她又离我而去了!明白不?我被老麦给吼火了。我想小麦怀孕了与我有毛关系,她跑了那也是被你老麦给气的,你朝我吼叫什么?我便强压着怒火说,我又不是你爹你妈,哪有闲功夫管你们那些鸡零狗碎的事。老麦再也没跟我说什么,他挂了电话。

事后我才知道,小麦从我这里回去后,本来是要向老麦摊牌的。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月事推迟了好几天,便跑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结果说她怀孕了。捏着孕检单她不禁长叹一声,她决定认命。认命归认命,但在狗与车的问题上她不能放过老麦,况且现在她手上还捏了一张底牌,她怀了老麦的孩子。

她把孕检单往老麦跟前一丢,说,你说怎么办?老麦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说,既然你都怀上了,那我们就赶紧结婚吧!说完,他似乎很得意,继续说,这下好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看你那死要面子的老爹还怎么来敲我竹杠?老麦的话不加思索地从他那张满是黄牙的嘴里蹦出来,让小麦感到异常不舒服,以前她并没有感到老麦满嘴的黄牙与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有什么关联。这一回她坚持认为老麦说出来的话不但不中听,还伤及她的尊严,全然是他那满嘴的黄牙在作怪。但她摸了摸小腹还是忍住了。她说,老麦,我爹并没有敲你竹杠。我爹要是想敲你竹杠,他就不会只要求你买辆车给我当妆嫁,就会按我们乡下的风俗来,你得拿出十八万八的彩礼才让你娶我过门!老麦并没听进小麦的话。他说,你都怀了我的孩子,怎么还向着你爹说话!小麦仍耐着性子说,我不是向着我爹说话,我是向着我自己说话。老麦,你想想看,你大我二十岁,都可以当我爹了,我为什么还愿意嫁给你?不就图你像个爹一样疼我宠我?可你呢,情愿在狗身上花一万,也不情愿以帮我以妆嫁的名义买辆车!况且你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来。你说说看,换上你是我,你寒心不?老麦并没有照着小麦话里的意思去想,他一心只照着自己的想法去说,你现在都怀上了我的孩子,还扯什么狗哇车呀的事!我们得赶紧把婚给结了!小麦没有想到,此时老麦的心里除了结婚的事外,其他什么都装不进去!她再也不忍了,她已忍到了极致,她知道自己再不爆发可能就会被老麦给活活气死了。她从老麦手里一把抢过孕检单撕了个粉碎,她边撕边歇斯底里地喊道,谁说我怀了你的孩子就该跟你结婚?谁说的?难道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男人?难道除了你老麦我就不能去睡别的男人!

发起怒来的小麦就像长江决了堤,吓得老麦呆若木鸡。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小麦已摔门而去!

阿丽跑过来,用头蹭了蹭老麦,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叫,似乎在提醒老麦,小麦跑了。老麦整个人这才清醒过来,便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带着阿丽朝江边奔去。

老麦住在望江天悦小区,出门穿过一条马路就是长江大堤。每天这个时分,不知是哪来许多人像放风似的都涌到江堤上,或相携相扶看落日,或倚在江堤的栏杆上吹江风,偶尔也能看到那么几对或牵手呢喃或相拥互啃的男女。老麦也曾带着阿丽上过几回江堤,有一次他看见那夕阳像喝撑了猪血一样,将一桶殷红的血水呕泻在江面,看得他心里疹得慌。有一次那江风像吹针一样,将他的脸扫得又麻又痛。还有一次让他遇见了一个跳江的女人被人从江里掏上来,又被救护车给拉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总之,老麦并不喜欢江堤,他甚至觉得喜欢往江堤上奔的人要么是闲得蛋痛,要么就是得了抑郁症想不开想来跳江。但又想,世上哪有那么多闲人和精神病?想不通他就懒得去想,他也没那么多闲功夫去想那些不值得他去想的事。

后来小麦和他谈上了,某一天傍晚,小麦也曾提出他们到江堤上去散散步,他敷衍道,很晚了,下次吧。下次小麦又提出来让他陪她去江堤上走走。他继续敷衍,今天我想画画。小麦说那你画画吧,反正我们家就住在江边,什么时候你陪我上江堤都不迟。见老麦没什么反应,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麦,将来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去跳江,反正从家里去江边也方便。本来老麦并不真想画画,见小麦说得半真半假,便铺开宣纸,画了一幅又一幅,画到快半夜,还没有一幅让他觉得满意。那天晚上,小麦没有主动要他,他觉得他应该主动要小麦。一要就把小麦要疯了。小麦说,老麦,我知道你会对我好的,我们结婚吧!但是,就在他与小麦开始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小麦她爹提出了买车的事,接着阿丽受伤的事又在他们中间横插一杠,把老麦给折弄得头昏脑涨。现在小麦又怀孕了,更要老麦的命的是怀了孕的小麦被他给气跑了!

老麦先是凭感觉带着阿丽直奔江堤。可江堤上的人比蚂蚁还多,他根本分辨不出哪只蚂蚁堆里藏着小麦。这时,阿丽沿着江堤的台阶朝江边奔去,老麦想是不是阿丽嗅到了小麦的气息。对,狗的嗅觉多么灵敏。此时,他只能把寻找小麦的希望寄托给阿丽,只能听命于阿丽了。

迷糊中的老麦随着阿丽的牵引正朝江堤下走去。才走到一半,那汹涌的江水拍打着堤岸的声音在他听来,几乎是振聋发聩。他这才意识到,只要小麦跳进了江,不说很快会被江水呛死,那汹涌的浪头也会把她在江堤上给活活拍死。就在他惶恐无措的时候,又一个大浪头像滚雪一样拍上了江堤,那些带着死亡腥味的水珠溅了他一脸。他心里一惊,目光呆滞地望着江水,眼前一片殷红让他心中一慌,便一屁股坐在江堤下望着西下的夕阳扯起嗓子大声呼喊起来。

老麦的呼喊被江浪拍击堤岸的轰鸣声吞噬得一干二净。可他的嘴仍随着江浪拍击堤岸的节奏一张一合,在江堤上散步的人只听见哗啦啦的巨浪拍击堤岸的声响。只有老麦自己听见那强烈的拍击声是他在呼喊:小麦——!小麦——!

此刻,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小麦抬头看了看天边。天边布满了晚霞。她想起了一句民谚:早看东南,夜看西北。明天又是一个晴天!这么一想,她疲乏的身躯又添了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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