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东

初到海南的某一天，我在校园中闲逛，看见草丛中有几株开着粉色绒球状花朵的小草，在青草的掩映下煞是动人。仔细一看，发现它是我儿时就好奇的含羞草。在此之前，我与含羞草有过二次邂逅。

初识含羞草大约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有一天，妈妈从大姨家要来一盆“小草”。它枝叶纤细，叶子呈羽毛状。最奇特的是当你用手碰到它时，它会“害羞”，会把叶子收缩到叶柄上，成一条线。当时我感到非常的神奇。妈妈看出我的诧异，笑着告诉我它叫含羞草，虽然它名字叫“草”，但也开花。我问：“那现在怎么不开呢？”“现在它还小，只要你用心培养，它就会开花，球形的，毛绒绒的，可好看了。我在你大姨家看见过。”从此，我没事就给含羞草浇水，期待着有一天它能开出“毛球”花。

四十年前东北林区的生活远没有文学作品中写的那么浪漫和富庶。在苦难的岁月中，母亲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能勉强维持我们的温饱。她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对我们兄弟三人的教育很重视，经常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和生产生活知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名字就是母亲在冬日布满霜花的玻璃上，一笔一划地教我学会的。

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爱花。母亲带我们上山挖野菜时，除了告诉我们哪些野菜人能吃，哪些野菜适合喂鸡、羊和兔子之外，还让我们认识了很多山花。为了让母亲高兴，我们每次出去挖野菜，总是会采一把山花回来。母亲看见山花总是一脸笑容。她常用一个高罐头瓶子，把山花插在里面，倒上清水。这样山花往往能绽放一个星期左右。

除了采山花，母亲在屋子里还养了好多盆花，在我印象中她养过月季、灯笼花、仙人剑、仙人掌、芦荟、文竹、变色球、君子兰等。院子里，除了栽种李子、沙果、葡萄、杏和樱桃树之外，还种了玻璃翠、手绢花、扫帚梅、地瓜花。母亲还挖来野芍药和野百合栽种在房后小院里。每当开花时节，蜂飞蝶舞，风里都含着花香，经常引得邻居们前来参观。每到此时，母亲的笑容也越发灿烂。母亲又从镇上的大姨家要来了柳桃、芙蓉和美人蕉，含羞草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要来的。

我第二次遇到含羞草是在北京的八大处公园。

那年母亲得了肺癌，发现的时候是晚期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到北京301医院、北大肿瘤医院、北大航天医院等多家医院就诊，专家们也均无良策，最后只能采取服用靶向药和中药相结合的方式保守治疗。好在母亲劳动了一辈子，身体素质相对较好，病情整体还算稳定。虽然我们没有告诉她真实的情况，但后来我们知道，聪明的母亲早就对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说，她怕我们心里难过。

在第二次到北京复查等结果期间，想着母亲日益恶化的病情，我强打精神，仍不免愁堆眼角。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儿呀，我们再找个地方溜达溜达吧。”于是我们就去了离住处不远的八大处公园。

正巧八大处公园正在进行秋季花展。刚到景区门口，母亲就被遍地的鲜花吸引了。看看这，望望那，看到她熟悉的花，不免给我讲一番，看到她没见过的花，总是由衷地赞叹。母亲高兴的神情，也感染了我。我们一路赏花闲聊，我不时给母亲照相和讲解。

去灵光寺要经过一个大上坡，坡的两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柿子树。由黄变红的柿子挂满枝头，像一串串小灯笼在清风中摇晃。深山鸟语，时有落叶飘零，既清幽又略显凄婉。

我们一起参观了灵光寺的“大悲院”“鱼池院”和“塔院”。母亲和奶奶都一心向善，家里都供过佛像。游览中，我结合灵光寺的建筑和历史，以及我所知道的佛教知识，一边走一边给母亲讲解。我们聊起了三千四部，聊起了四大菩萨，聊起了三世佛和十二生肖本命佛。这次母亲对涉及佛牙舍利和罗汉壁等事物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却极力避免谈这些敏感的话题。

一路上，我扶着母亲。每到上下台阶时，母亲却又主动扶着我。她说我膝盖得过滑膜炎，上下台阶不方便。参观完二处灵光寺和三处三山庵，我们坐在凉亭里，远眺翠微山。晴空如洗，柳暗花明，远山含黛，飞鸟翔空，秋风乍起，梵语钟声。我们在亭中坐了良久。母亲说：“山里风大，有点凉了，咱们回去吧。”

下山时，我们选择了平顺的公路，路边有许多北方珍稀植物展板。当母亲看到她熟悉的黄菠萝、红豆杉、五味子、刺五加时，非常高兴。她跟我说人参花有点像韭菜花，只是种子是红色的。我告诉她腊八花就是朝族人常说的金达莱，扫帚梅就是藏族人钟爱的格桑花。

走累了，我们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我一低头，看见脚下有几株开着小球花的小草。小球粉粉的，外面有一圈浅浅的绒毛，像一只粉色的小刺猬。每个绒刺上都开着一朵小白花，闪闪烁烁的，恰似浩瀚天宇中的繁星和孩子们童年的梦。母亲说：“你还记得这是什么草吗？”我想了一下说：“这莫不是我小时候见到过的含羞草？”我用手一碰它，果然看到小草合上的叶子。母亲笑着说：“对，这就是含羞草。你小时候一放学就回来摆弄它。”“那我怎么没见着咱们家的含羞草开花呢？”“还说呢！你们哥仨没事儿就弄它，说是让它锻炼身体，做‘伸展运动’，还老给它浇水，结果没等到开花就涝死了。”我微笑不语。

“含羞草在南方很常见。它收缩叶子是为了避让和吓退敌人，保护它的枝干和花朵。”“它这种‘害羞’行为就像人的应激反应。”“作人也要像含羞草，懂得谦让，学会保护弱小。”母亲顿了顿，接着说：“我儿从小就仁义，心地善良。记得你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在做饭，让你拿谷子喂小鸡仔。我看见大公鸡来抢小鸡的谷粒，就拿起一块柴火打公鸡，结果把一只小鸡仔打死了。你拿着小鸡仔哭着找我。我说没事，直接放在灶坑里把鸡仔烤熟了。你一边吃，一边说真香！真香！我说那咱们再打死一只烧着吃吧？你说不能打，我要把小鸡养大，跟爸爸妈妈和弟弟们一起吃……”

其实这个故事母亲已经讲过好几遍了，但每次讲，她都一脸幸福，我也一脸幸福。

“以后你要照顾好你爸和两个弟弟，供我孙女上个好大学。你要多体谅媳妇儿，她和你一样工作，还要照顾家，她父母不在身边，你比她大，要多关心她……”我默默地点点头。

“以后有机会你也带你爸上北京看看，让他看一看故宫、北海、颐和园，还有我们今天来的八大处公园。他看了我们上次来北京的照片，很是羡慕。”

我说：“妈，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明年夏天我带你和我爸一起来北京玩……”

“我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照顾好他们，我就放心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赶紧把头转过去，眼泪忍不住簌簌地往下落。母亲轻声地安慰我说：“人总有生老病死，还是要珍惜活着的人。我这辈子有你爸，有你们三个孝顺的儿子，我知足了。”

那年冬天，母亲离开了我们，她最终也没有住上我给她在海南买的房子。当年她说年轻的时候，父母在哪，家就在哪；岁数大了，孩子在哪，家就在哪。于是我跟妻子就努力往海南考。后来，我们考上了琼中的一所中学。报到的时候，看着路边满眼的繁花，我哭了一路。如果爱花的母亲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呀！

而今，我在海南安居乐业。望着校园里的含羞草，我泪如泉涌。

“妈妈，海南的含羞草开花了！您来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