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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林的“四月八会”(外二篇)

2023-03-16王斌礼

西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枣林夏收椿树

王斌礼

“四月八会”是农历四月初八集会的意思,很多地方都有“四月八会”这样的集会。农历“四月八”是浴佛节,有这样一个集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宗教节日。每年在我的老家岐山县枣林乡(枣林撤乡建镇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事情了)举行的“四月八会”,在方圆十几里甚至几十里都极负盛名,每次集会至少三天时间。每年四月初八快到的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热切地盼望着,盼望着每年一次的盛大集会。这是那个年代里难得的狂欢、购物、交流的节日。

这个集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曾经问过我婆(就是奶奶,为了方便理解,后面都叫奶奶),她告诉我,集会在解放前就有了。为什么要举办集会?据说是因为枣林曾有座庙,在周围很有名。庙什么时候建的,没有人知道,但因为“四月八”浴佛日的原因,善男信女们为表达对佛祖的尊敬,久而久之形成了固定的廟会。这样的庙会,在解放后自然不能叫庙会了,否则就有封建迷信之嫌,要受到批判的。庙也在“破四旧”的时候拆除了。为此,集会名称自然要跟上时代。我记得小学时候跟着奶奶、父母去跟会(我们把去“四月八”这样的集会叫“跟会”,把去每隔一天的单日集市,叫“跟集”)的时候,它已经叫物资交流会了。这样的名称,真正反映了时代的变化,而这集会也发挥了时代的功能,早已经没有了佛事活动,而是赋予了新的内容。对“四月八会”举办的原因,我更愿意相信母亲的话。她告诉我,农历四月初八(枣林周围的人都简称为四月八会)是二十四节气小满之后的集会。小满的时候小麦灌浆,即将成熟。小满之后,关中一带就进入了夏收农忙时节,在机械化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夏收要整整一个月时间。一旦进入夏收,人们没有时间去组织什么集会了,也没有时间去跟会跟集了。在即将进入农忙的时节,人们要为夏收做准备,需要购买农具,需要去聚集在一起聊聊眼看在望的丰收,需要为即将成为黄金麦浪的田野进行祈祷。叫“物资交流会”是真的对,叫庆丰收大会也是真的对,而解放前为做佛事而形成的集会,只是应了一个名声而已。虽则如此,人们习惯还是叫“四月八会”。

这是一次夏收前的狂欢,是一次秧歌大集会。每年集会的时候,乡政府都要组织文艺表演。这一点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我也曾经是这个文艺表演的一分子,准确地说是某一个阶段的参与者、表演者。这文艺表演如果按照我的记忆来说,大概是三个阶段。一个是我的小学阶段,约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初。每到“四月八会”,乡政府要举行一个盛大的“物资交流会”开幕式,全乡十三个行政村各要组织一个文艺队,在“四月八”这天进行表演。文艺队的骨干是小学生,因为每个行政村都有小学,小孩子好组织,有老师专门负责,很早就开始训练。大人们忙,没办法组织,再加上农村人害羞,不大愿意参加。到这一天,孩子们穿上从未穿过的新衣服,画上用红帖子纸染的妆,扭着那个年代人人会跳的革命秧歌,按照抓阄挑好的顺序从枣林乡街道东头,配着哨音,一直向西扭到街道中间,进入枣林戏园。荣幸的是,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被学校选为男孩子这一队的领舞,大大地风光了三四年时间。戏园子很大,居于枣林乡政府所在的村子中间。是戏园子自然有一个戏楼,是解放后盖的。戏楼面朝东,前面是个大广场,广场东边是枣林中学(初级中学,曾经办过两三年的高中,后来撤销了),算是我的母校,西边是枣林小学,戏楼就背挨着小学的围墙。在当时的眼光来看,这个园子是真的大,但现在看来,也就十个篮球场那么大。各村文艺队沿着街道扭秧歌的时候,街道两边站满了人,说摩肩接踵绝不为过。人们一边看着热闹一边评论着哪个村子的队伍整齐,哪个村子的队伍衣服好看,其实那个时候的衣服基本差不多,不是绿军装,就是白衬衣加海军蓝裤子,或者是军绿上衣加海军蓝裤子,腰上都扎着皮带。皮带可是稀罕物,要凑齐三十条左右,几乎要动用全村的力量,大家都贡献出来。如果有自己的孩子或者自己认识的孩子在队伍里,就又不一样了,不但评论还要喊着孩子的名字,说,“娃娃乖得很,扭秧歌好看得很!”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也不例外。所有的队伍进入戏园后,列好队伍,听乡上领导讲话,然后宣布物资交流会开始。

第二个阶段是我的初中阶段,大约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各地都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了。这个古老的集会因改革开放也注入了生气,有了文化的味道。这个文化的味道是用古老的秦腔代替了革命秧歌。在人们的口中,这种变化就是,又能唱“老戏”(这是人们对“秦腔”的俗称)了。曾经被禁止了多年的,流淌在陕西人血液里的秦腔,又可以公开在戏园子唱响。那高亢悠远的唱腔在夜晚的枣林戏园子响起,方圆几里都能听得见,连那满天的星星都眨着眼睛听着,村庄之外的田野里的快要成熟的麦子也在听着,家里的鸡、猪和牛也在各自的圈里安静地听着。戏园子里每天都是挤满了人,尤其是晚上。因为夜戏都是全本戏,又有灯光,自然是吸引人。加之白天人们还要跟会,购买夏收物资,晚上没有什么事,好好地坐在戏园子里欣赏这古老而又弥新的文化大餐。虽然刚刚恢复老戏的时候,岐山县秦腔剧团只排了《三滴血》《铡美案》《十五贯》这三本戏,一遍又一遍地演,一遍又一遍地看,人们几乎会唱每一个唱段。就连我们这些刚刚知道老戏是什么的懵懂少年,也从样板戏和秧歌中蹦哒出来,唱上几句“虎口缘”(《三滴血》中的唱段)。邻居军利和我同岁,唱戏最好,尤其是他唱须生,清脆嘹亮,让我们佩服。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三滴血》的剧本,整天地学唱。大人们看戏都拿着小板凳,端坐在台下。男的叼着烟锅袋,女的甚至还纳着鞋垫。总体上三分之二是男的。看戏看到痴迷时,还要跟着唱,有时候全场都会跟着演员一起唱。那陶醉痴迷的神情,在乐曲中摇摆,在烟锅的袅袅中飘荡。鼓掌是必不可少的,据说哪个演员被鼓掌次数多,是有奖励的。晚上的戏最受人喜欢,演员演得卖力,灯光效果也好,为了一个好的位置,经常发生拥挤,导致戏演不下去,乡上还组织了专门的队伍维持秩序,每个人戴个红袖章。最有意思的是,戏演到最后,发生了拥挤,个子矮的被架到空中,随着拥挤的人群走了几十米,竟然脚不着地。很多人的鞋子掉了,光着脚回家,第二天被打扫卫生的全扔到了戏台上。小孩子是最没有耐性的,也听不懂,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问大人要五分钱买根冰棍。孩子们没有好去处,也不敢在人群中去,最好的地方就是正对戏楼的东墙,骑上去,说是看戏,其实是看热闹。困了,不小心从墙上掉下来。好在土墙不高,农村孩子也皮实,发现无大碍,拍拍身上的土,再上去。贾平凹先生写的《秦腔》里的场景大抵如此。在那几年,“四月八会”到来之前,人们最为关心的是,唱不唱戏,唱几天。一般是三天四晚,有时候也会加演一两天。

第三个阶段是我上大学,以至于工作后。“四月八会”的时候在外地上学或者工作,没有时间回来跟会。但母亲每到这个时候都要问我,你回来不?四月八会到了。她是希望我回来,家人也好团聚,在丰收在望的时节了,别有一番意义。但在上学期间,从没有回来跟过会,因为要请假,交通也不方便,耽搁时间。工作后,比上大学时要方便些,回去跟过几次会,但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感觉,不喜欢那种熙熙攘攘,来回拥挤。更重要的是,老戏也唱得少了,没有人组织了,因为要花钱,筹款是个大问题。我也多年没有回去跟过“四月八会”了,但这狂欢的记忆却永远也消失不了,任凭岁月长久。

“四月八”会是夏收前的“物资交流会”。既然是物资交流会,自然有很多东西在会上卖。先从吃货说起,畢竟民以食为天。吃货就是吃的东西,不是现在所说的喜欢吃的人。我不清楚为什么老家讲吃的东西现在却变成吃东西的人。这些吃货,自然都是关中西府小吃。擀面皮,地道的岐山特产,岐山饮食文化名片之一,纯手工制作,整张提起来看,近似透明,吃起来绵软筋道,调料酸辣香远。不像现在机器做的,吃的时候总感觉少点什么。上大学期间,一位堂哥在宝鸡卖擀面皮,我周末去帮忙,竟也知道了做擀面皮的基本步骤。有麻花,现炸的,酥脆可口,经常和羊肉泡、油茶做伴。有蜂蜜粽子,三角形,鼓鼓的白白的粽子上浇上一勺子蜂蜜,又粘又甜。有油茶,里面煮上一根麻花,连吃带喝,一顿饭就算解决了。有醪糟,一般里面要加上甑糕,煮开了,就是醪糟稀饭,甜甜的稠稠的。甑糕也可以单独吃,一口大锅里,一层枣一层米,又甜又糯,铲上一小碗,大约两毛钱。还有一些小吃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酒酜,一般都盛在一个不大的陶罐里,倒在浅浅的碗里,凉凉的甜甜的,带一点酒味。最最有名的岐山臊子面却很少出现在会上,因为家家都会做。按现在的价格,这些小吃都不贵,一两毛钱就可以享受一下口福了,但在当时,一两毛钱可金贵得很呀。每次跟会,大人给的零花钱一共只有一两毛钱,要够三四天的花销。如果一次花完了,后面几天就只有干瞪眼、流口水的份儿。除了小吃,还有西瓜、梨瓜(甜瓜)等水果。

街道上卖的东西中自然少不了蔬菜。但蔬菜品种不多,韭菜、葱、蒜薹是最常见的。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四月八”会了,我卖过蒜薹。蒜薹是自己家里种的,前一天下午抽(从蒜苗里抽出来)好,扎成一斤左右的小把,共四把,四斤左右,放在洒了水的地上,保湿保鲜。第二天和父亲一起到街上,找一个小缝隙,摆在蛇皮袋上,放一把杆秤,也不吆喝,如姜太公钓鱼一样,等人来买。父亲要去会上转转,买夏收和家里要用的东西,我就一个人蹲在地上,眼睛牢牢地看着蒜薹,生怕丢了。父亲走之前交代好了,一斤五毛钱。不时有人来问,我就说少了五毛不卖。这样拒绝了好几个人。直到一个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人来要买,问一斤四毛八卖不卖。旁边人说,娃娃卖了吧,你看天气这么热。我那时候小,也不会看秤。他就自己称,告诉我斤两,旁边的人就帮着看,说没有问题,不骗我。我一咬牙,说,行吧。父亲转回来了,没有责怪我。我算是第一次做生意了。

因为是夏收前的最后一次“会”,为夏收做准备是“四月八会”的主题。会上卖农具的尤其多,绝大多数是夏收需要的。镰刀,专门割麦子用的,一年只用这一次。平时割草的镰刀和这不一样。镰把是木制的,像如意的样子,S形弯曲,前面有一个横木,上面有两个卡扣,用于装刀片。买镰刀是需要技术的,握在手上,在地上挥几下,试试角度,掂掂轻重,觉得趁手,那就可以谈价格。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一把镰刀需要多少钱,但跟着父亲买过。小学时候夏收的主要任务是拾麦子。初中的时候,自己长大了,也应该下地割麦了,那就需要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镰刀了。木掀,麦子脱粒后,需要把其中的麦芒、麦壳借风除去,俗称“扬场”。这就需要木掀了。掀板是木头的,其实是三合板,固定在掀把上,这也要讲弧度,掀把太直,容易戳地;太曲,麦子在掀板上留不住。一样的办法,拿在手上,在地上试试角度,掂掂轻重,趁手,就买了。其他的农具还有谷叉,用来挑麦捆的。木叉,用来翻挑脱粒后的麦草的。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扛在肩上,晃悠着回家,看着路边的麦田,等着这麦子的成熟,想象着这家伙什的用场。不过,这些东西现在已不再出现在“四月八”的物资交流会上了,因为农村的夏收已经机械化了,不再需要镰刀等农具。现在的夏收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快速地结束了战斗。“四月八”作为夏收物资交流会的功能大大降低了。

这“四月八会”是难得的一次走亲戚的聚会,尤其是家在枣林乡街道的。这个时候就提前通知自己的母亲、外婆、舅舅、姨妈、姑妈这些亲近的亲戚,喊他们来跟会,来看戏。我姑姑家就在枣林街道,每次四月八会的时候,姑姑就亲自上门来接奶奶去跟会。我们兄妹三人自然就此沾光,去姑姑家吃饭。我每次都和姑姑家的表弟一起在街上逛,他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自然能玩到一起。他在街上人熟,如果遇到和其他小孩的纠纷,都是他出面解决了。我有时候觉得我这个哥哥挺无力地。这几天的“会”结束了,奶奶才会由父亲或者我们接回来。有时候我们是自己走,枣林离我家就二里路,不远,奶奶的小脚在后面走,我们在旁边溜达着。这一幕到现在还晃在眼前。奶奶去世后,我们也去姑姑家,但比较少了。姑姑去世的时候,想起以往跟会的情形,我心中难受至极。

所有关于四月八会的记忆都是少年时代的,那真是一幅枣林人的“清明上河图”。我的妹妹也嫁到了枣林,在我参加工作后,枣林是常去的,有“会”的时候,她就像姑姑一样,请父母去跟会。而我有二十多年没有去跟“四月八会”了,现在的“会”是不是还像过去一样,唱“老戏”,卖菜,卖农具?有时候真的想再回去跟一下这个“会”,体验“会”的不同。父母亲都已经离开了我们,我再也听不到他们叫我回去“跟会”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们跟会的快乐表情了。

后院的椿树

老家后院曾有一棵椿树,是一棵臭椿。从记事的时候起到念高中,椿树就一直长在院子里,后来椿树被伐,做了家具,我到现在还记得椿树的状貌,以及在椿树下发生的很多故事,仍记得母亲为了延续对椿树的记忆,又重栽椿树的事情。

说是椿树在后院,其实这后院的概念也是一直在变化中的。在上小学五年级以前,椿树是长在后院的。这后院的概念也只有岐山人知道,一院庄基,前院住人,后院做厕所,牛圈等。我家的院子比较大,住了两户人家,一户是我二伯家,一户是我家。前门向南,后门向北。故而前院在南边,后院在北边。这院子还蛮深的,也就是长的意思,前院后院的面积几乎相等。后院除了厕所等占用以外,空出了很大的地方,这椿树就长在院子靠中间靠东的位置。从后院出去到北边的麦场,都要从这椿树下经过。到小学五年级时,我家的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我们家从南边搬到了北边,也就是原来的后院,原来的后门变成了前门,大门面朝北了。这棵椿树就不再是后院的椿树,而是院子里的椿树了。这棵椿树原来在二伯和我家共用的后院里,现在是在我家的院子里,成了我家院子里的大椿树。因为它是奶奶栽的,自然成了我家的树。因为从小都说后院的椿树,故而标题还是用了“后院的椿树”。

奶奶为什么要栽椿树,我不知道。直到长大后,植物的知识慢慢增加后,才知道椿树的寓意是健康和长寿。这大概是奶奶栽这棵椿树的缘由吧。奶奶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年的秋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因病去世了。去世的时候才六十多岁,远远够不上长寿。弥留之际,我们都在炕前围着,看着她平静地离去。雨打在椿树巨大的树冠上沙沙作响,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椿树给我带来的巨大痛苦。奶奶去世了,椿树还在,那应该是奶奶给我们留下的念想。

我在上小学时,椿树已经长得很粗了,两个小孩合起来能够用短小的胳膊环抱。树干后面藏一个小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因此椿树也成了我们藏猫猫的道具和掩护。椿树巨大的树冠,伸出了好几米,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夏天关中西府的太阳十分耀眼,热是自然不过的了,然而这椿树成了我们天然的遮阳伞。这就成了邻居们聚会的最佳地点。母亲和邻居的大妈(一个家族的伯伯的老婆叫大妈)、姨(不是一个家族的叔叔的老婆叫姨)一人一个小凳子,在树下纳凉,做针线活,谝闲传,从中午饭后一直会待到天黑,当然这是在没有农活的时候。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自然也围在旁边,有的哭闹,有的趴在母亲的背上,故意地扭动,更多的则是抓“花媳妇”。“花媳妇”就是以椿树为寄生体的昆虫,学名叫“斑衣蜡蝉”。听着名字,就知道长得很漂亮,穿着红底白斑的外衣,一会儿飞到树上,一会儿飞到人们的裤腿上、鞋子上,张开翅膀扇动着。我们的注意力往往就被这“花媳妇”所吸引,尽力去逮住她。这花媳妇飞得并不快,抓起来也很容易。被我们逮住后,轻轻拢在手里,告诉大人自己抓到了“花媳妇”。大人们一般是一阵大笑,打趣道,你长大了就娶了她吧。如果有“花媳妇”自己飞到我们的头上或者脚上,大人们也会说,看,你媳妇找你了。又是一阵大笑。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晚上回到房子里,还会带着几个“花媳妇”到炕上。奶奶、父亲、母亲也是跟我们打趣不停,主要是母亲。

秋天到了,椿树的叶子慢慢凋落,连同叶柄一起落在地上,每天打扫树叶成了日常的功课。打掃好以后,堆在一起,晒干后是要做柴火的。虽则扫树叶让人痛苦,但叶柄却是我们的玩具,以至于经常会用它玩好长时间,直到天黑看不见,才依依不舍地回家。这游戏叫“打三叉”,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不对,先暂时这样吧。一般至少两个人,捡很多的椿树叶柄,取出三根比较长的,先用手把它们摆成三角形,捏住,然后扔到地上,仍然是三角形,不是三角形的,就轮到另一个人来摆了。如果是三角形的,就用自己手中的叶柄,插到三角形里,能插进几个,别的人就要给他几个,插的越多给的越多。这样轮流交替进行,直到其中一个人的叶柄全部输掉,游戏结束。好在这椿树如此巨大,树下的叶柄不计其数,又去捡一些来,继续战斗,永不服输。

椿树在我高中的时候,到了它生命的最后时刻。家里准备要在院子的西边盖三间砖房,是给哥哥结婚用,我和妹妹也已经长大,家里的房子眼看着不够用了。哥哥结婚,也需要家具。于是,父亲决定,伐了椿树,一方面给盖房腾地方,一方面可以做家具。这椿树如果再长下去,也有可能受病虫害侵犯而空心,反而不能发挥作用了。伐树是个艰巨的工程,父亲叫了几个人帮忙,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先把枝丫去掉,然后在树的周围挖坑,采取八面进军的办法,挖出一个直径约四米的大坑来,再往深里挖,把周围的细根一一斩断,直到最后才把主根斩断,用绳子拉倒,才算完工。这个工程大概用了一周时间。

椿树倒下了,院子里再也没有巨大的树冠可以遮阳,房子里也豁亮了很多。母亲说,虽然房子豁亮了很多,却没有了乘凉的地方。一脸的惋惜。我高中时住校,一周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总觉得院子里空荡荡的,很不习惯,总是不自然地抬头看椿树长的地方,只剩下一块平整的地面。抬头看那树冠,只能看见成片的天空,再也没有阳光从婆娑的树叶中洒下。低头想起在树下的快乐生活,怅然若失。椿树被伐掉后的好几年春天,都有细根从土里顽强地长出小椿树,但都被拔掉了。

直到我上完大学,工作了。母亲实在不能忍受没有椿树的情况,在东墙角又栽了一棵椿树。这一次栽的椿树是香椿树了。到了春天,香椿芽长得嫩嫩的,回到家里,母亲就给我们炒香椿鸡蛋,那又是另一番滋味。这棵香椿树越长越高,近乎五六米,和房檐差不多,要摘香椿叶就很困难了。有一次回家,我在房子里,听见外边有动静,出去一看,母亲费力地搬了凳子,拿一根前头带钩的长杆子采香椿芽。见我出来,母亲笑笑说,老了,够不着了。还说中午做香椿炒鸡蛋,我下午要走的时候,也可以带一些新鲜香椿回去自己做。母亲已经年老的身躯,要采那么高的香椿,自然是够不着。香椿树从母亲栽下,没有几年就长这么高,而母亲却日渐年老,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到二○一三年,原来最早的土坯房终于要拆掉,要建砖房,这棵椿树也因碍着地基,只好被挖了。房子盖起来了,母亲又惋惜这椿树,说以后就没有新鲜的香椿芽可以炒鸡蛋了。

奶奶、父亲、母亲先后离我们而去,不知道天堂有没有椿树,不管是香椿还是臭椿。如果是臭椿,依然可以遮阳、遮雨,在树下谝闲传、做针线,看夏日的太阳落下西山,过着虽然苦,但安静的日子;如果是香椿,依然可以采嫩芽、炒鸡蛋,在清香中品味着生活的琐碎、温馨。

椿树的寓意是健康,长寿,你知道不? 说个事去

“说个事去。”这是岐山人的口头禅,准确地说,是岐山老一辈人的口头禅。现在的年轻人这样说的已经不多了,知道其中含义的人也就更少了。

在词典里,“说”有六个义项:一是用话来表达意思,而不是用其他的方式来表达意思,如唱歌、手势等;二是解释,如一说就明白;三是言论、主张,如著书立说等;四是责备、批评,如他不听话,我“说”了他几句;五是说合,如说个婆家;六是上指,如这话是说谁呢?然而,在我的老家,关中西府地面上,这“说”可远远不止这几个义项,尤其是在“说个事去”这一句话里,那就更丰富了。

在煤油灯还是常备照明工具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娃娃们一般都早早地钻进了被窝。记得很多次,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因为没有钟表,大概应该是前半夜,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见如黄豆大的煤油灯还在炕头的背墙上亮着,奶奶或者母亲在灯下做着针线活,或者缝衣服,或者纳鞋底,或者整理我们明天要穿的衣服。懵懂地问一句,我爸呢?还没有回来?奶奶或者母亲在灯下做针线,很多时候都是在等父亲回来。父亲还没天黑或者刚一天黑,喝过汤(这里的喝汤是岐山人对吃晚饭的称呼,吃晚饭叫“喝汤”,傍晚问候别人吃过了没有,就说“喝了没?”)就出门了,奶奶在的时候,他会说“娘,我到谁家去,给说个事”,也会告诉母亲“我到谁家去,给说个事”。父亲一般不会叫母亲的名字,而是用妹妹的名字代替,母亲如果叫父亲,也不叫名字,而是用哥哥的名字代替。一直到父亲、母亲去世,他们都是这样称呼。这其实就是岐山老一辈的传统。六零后的我们这一辈已经不再这样称呼,而是直呼对方的名字。父亲出门到别人家“说个事”,家里头门是关上的,要等他回来开门,奶奶或者母亲就一边干活一边等着。不懂事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说个事”是啥意思,慢慢懂事以后,知道这说事其实蛮重要的,能说事的人都是这村里的能人。这事如果说得快,就不用等太长时间,这事如果说得慢,不好说,就要等到半夜。这个时候奶奶或者母亲也吹灭煤油灯睡觉了,直到父亲回来敲门,才又起来,用洋火点上煤油灯,开了门,说一句,“这事还这么难说吗?”父亲简单地说几句,就睡觉了。第二天,父亲会在吃饭的时候向奶奶或母亲汇报前一晚上说的“事”。我们依然是不大懂,静靜地听着。

说“事”,要看是什么“事”,就怎么“说”。“事”有多复杂,“说”就有多难,一次不行还需要多次才能把“事”说好。说“事”,如果这“事”是给娃娃说媒,给娃娃结婚定个点点(岐山人的又一个口头禅,就是说个准信),那这个“说”就是说合的意思。举个例子,家里几个堂哥订亲、结婚的事,父亲几乎都参与了,目的就是要说“合”。有时候在说“合”的时候,父亲也会有顾虑,怕这婚姻以后不好,而自己却硬是说“合”,到时候反而害了两个娃娃。这样的情况,我是亲眼见过,也听到过父亲忧虑地和母亲探讨,“这以后要是不好好过,咋办呢?”如果“事”是个纠纷,婚姻的、土地的、分家的、庄基地的、盖房子的都有可能,这“说”就是“调解”“断案子”的意思了。一般这些事情,就“说”的时间长一些,因为比较复杂,尤其是婚姻纠纷,依然是主“合”,不以离婚为目的,“说”不下去了,只有离婚。这种事情少之又少,在父亲“说事”的历史中,极为罕见。分家的事情也是比较难说的。陕西农村儿子结婚了一般都要分家,单另过。开明的父母支持分家,兄弟多的结婚一个单另一个。甚至于有的独子也会和父母单另过,这样的情况是会受到大家批评的。分家就要把家里的财产分清楚,分公平,大到房子、自留地,小到碗筷,都要等分,还要考虑各自的情况,更要考虑对父母的赡养。这事极其麻烦,极其难“说”,兄弟几个,各有各的理由,尤其是各自后头都有一个“婆娘”,就变得极为复杂了。如果“事”比较复杂,当事人不知道怎么干,这“说”就是“出个主意”的意思了。如果“事”是好事,第二天或者过几天就要办,当事人需要大家来帮忙,这“说”就是“安排”的意思了。父亲在这些“事”里面大都经历过,都“说”过。

去“说事”的人一般并不都是村干部,那个时候叫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代表官方的,而“说事”大多是民间的。如果队长是当事人的本家,那就有可能去,如果不是本家,那就可能不去。如果当事人的“事”相对比较复杂,需要队长参加的,队长就必须参加“说事”。如这事涉及自留地的界堎,涉及宅基地的红线(那个时候农村其实没有红线这一说,而是说白线,是用白石灰撒的线,或者在地下埋上一把白灰,就当是界线的标记。这白灰经过很多年都会保存在地下,不会消失),这是公家的事情,队长一般都会参加,一起来“说事”。如果,这“事”不是公家的事或者不涉及公家的事,来“说”事的就以本家人为主。如果这事是婚姻大事,当事人的舅舅或者其他亲戚也会参加,当然以舅舅为主,因为娘亲舅大,农村人是十分尊敬舅舅的。在说事的过程中,主持的人必然要问“娃他舅是啥意见”,当舅舅的自然要发表看法。

被邀请说事的人,一般都是对事情十分了解的,对农村各种事情的处理有极其丰富的经验,在村里尤其是在自己的家族中有威望的人,一般都是年龄稍长,辈分也比较高的。事情说到最后,总有一个人要定点子,那就是这个人了。这个人是会议的主持,也是会议的拍板定案人。整个过程时而轻松,时而严肃。这个过程要照顾到各方的利益,各方的面子,各方的态度。说事的地点一般在当事人的家里,如果当事人家里不好“说”,因为女人家的态度,因为当事人家里不方便,当事人也可以主动到“说”“事”的主角家里来“说”。我们门子里(就是家族),在我记忆中,说事的主要人选是我的二伯,在我二伯年事已高后,我的父亲接过了这个差事,给门子里说过很多的事情。正因为此,我在家里,躺在被窝里近距离观察过这样的过程,而且不止一次。在初中的时候,自己也稍有一些判断力了,自以为有了一些主意,忍不住插一句话,立即会遭到父亲的呵斥,“睡你的觉!”便闭口不言,但心里还有些不甘。第二天,忍不住还要向母亲说几句,他们这样讨论是不对的,有些事情要走法律渠道或者要政府解决。母亲不呵斥,但也不赞成我的意见,就说一句“你不知道,胡说啥哩。”我立即闭嘴,不再说了。

中国人向来崇尚谨罚慎刑、以和为贵。这种“说事”在过去的农村极为普遍,它并不依靠法律,也不依靠政府,而是依靠了传统,依靠了风俗,依靠了习惯。风俗也是传统,都属于乡村文化。用费孝通先生的话说,这是乡村的“礼治”,和官方的“法治”是不同的,它维护了乡村的社会秩序,并形成了传统,是“法治”的有效补充。时过境迁,社会的发展,乡村的发展已经不能仅仅靠着“说事”去治理了。我们已经进入法治社会,更多的事情需要法律来解决,这种带有封建乡村“长老”或者“家族”式的管理,早已经淡化,但没有完全消失。那是因为一般的民间纠纷和私人事务,却仍然离不开“说”,离不开“说事”的人,只是希望“说事”的人有更多的法律知识,有紧跟时代的解决问题的好点子,把矛盾解决在基层,这也不失为基层治理的好办法。

我为此想起已经过世的父亲,一位说了很多事,为他人解了很多忧愁的人,平息了很多矛盾的老人。

责任编辑:魏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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