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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高原路

2023-03-16木茜

西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救护车伤员老兵

木茜,原名李玉萍,女,山东烟台人。现为山东烟台市作协秘书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西藏作协会员、拉萨作协理事,曾用笔名雪娃和木西,先后在《西南军事文学》《山东文学》《西藏文学》《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过散文、诗歌、小说和报告文学三百余篇。

公路是我们国家各个地区相互连接的重要交通枢纽。

辽阔的西藏之所以发展迅速,这一切都离不开纵横交织的公路。

虽然今非昔比,但我还是要将我们西藏老兵郑涛在一次执行任务路时的经历和盘托出。

过去,在西藏开车的汽车兵都被称为“半个飞行员”。过去每一位在藏军人和军属都会“谈路色變”,因为这里的山多是千峰入云;路多是悬挂云端;大部分军人都经历过,或者听说过路上的危险。可是他们为了完成任务,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青藏高原上的公路早就成为了驻藏部队官兵生死攸关的生命线,而它的险峻让人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1

郑涛祖籍山东,一九六一年在西藏出生,其父亲是烟台文登人,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国家安排进藏,母亲是跟随父亲进藏的一名小学老师。

郑涛自幼尚武,读初中时,十五岁的他看到学校操场有招兵干部,就和班里几个男同学报名参军了,因此被老兵们称为娃娃兵。

起初他被分配在侦察班,领导看他年龄太小,就安排进了卫生队。后来卫生队派他去部队大医院学习,他的那段经历就是在医院学习时发生的。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上旬的一个傍晚,人很瘦小但眼睛很大,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卫生员郑涛,接到了执行任务的命令。当时他的领导是商所长,身材高大的商所长,五官中最突出的部位是牙齿。他的老家是在东北某旮旯,此刻他就像《历史的天空》中的姜大牙,呲着他的大板牙,操着一口正宗的东北腔,给郑涛布置任务,让郑涛和一名驾驶员一起去拉孜县人民医院接运一名车祸伤员。

商所长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嗓门也大,他很严肃地通知郑涛说:“咱有一名战士因车祸受伤在拉孜县住院,咱医院的苟医生和罗桑医助已经先到了那里,正在协助地方医院救治和陪护伤员。你到达之后,马上找他俩去报到,一起把伤员安全接回本院,继续观察治疗。”

郑涛当晚就按照领导要求,准备了急救药品和器械,取了两床白色的卫生被,两个氧气袋也灌满了氧气。

第二天吃过早饭,郑涛把药品和物资,都装上了一辆北京吉普改装的军用救护车上。

开车的驾驶员是一位四川德阳籍的陈姓老兵,因他们院救护车司机回内地休假,由师汽车连临时派来执行任务。这位老兵个头不高但衣着讲究,人一看就非常精干,事后郑涛和他一路同行,发现他不仅见多识广还非常健谈。

出发的那天早上,商所长那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并一直目送他们登车启程。

十六岁,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却要像首长一样带车出行完成任务。郑涛想着这些,内心就像打满气的气球一样,那兴奋劲头,如果不是关在车里,估计人能飘到天上去。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向领导笑着满口应承,保证一定会顺利完成任务。

车启动后,他高举着手与商所长和战友们不断挥舞,嘴里喊着再见,做告别的手势,却按耐不住执行任务时激动心情,恨不得能一下飞到目的地。

陈老兵驾驶着车辆,出了院部东大门,拐上了工兵营门口的大路,很快由东向西穿过城区。通过城区很短的一段柏油路面后,在路况很差的搓板土路上颠簸着行进,车后卷起一股巨大的灰褐色尘烟,他们一路向西疾驶而去。

郑涛通过倒车镜,看到车轮卷起的尘烟,心就像平静的湖水被猛然击中,不断激起一圈圈涟漪,自然而然地涌起一种悲壮、豪迈而又亲切的感觉……

七十年代的路比五十年代好了一些,但除了城区有限的一点硬化路面外,高原公路绝大部分是高低不平状如搓板的砂砾土石路面,车辆过处一片尘烟经久难散,就像一条灰褐色的巨龙伴随着车辆蜿蜒前行,场面蔚为壮观。说起车后壮观的尘烟,绝对是那个时代高原公路的一大壮观景色。

救护车行驶时发出的叮叮咣咣的嘈杂声中,陈老兵告诉了郑涛此行的目的地和大体方位。拉孜县位于整个日喀则地区的中部,念青唐古拉山西部,它东连萨迦县,西南接定日县,西靠昂仁县,北邻谢通门县。县城坐落在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叫作曲下的边陲小镇上,沿着中尼公路(318国道),从日喀则城区向西行驶大约一百五十多公里就到。

一路上途经日喀则、萨迦、拉孜三县,沿途艰难行驶,海拔不断升高,景色也渐趋荒凉。但是那种苍苍茫茫的天地壮美十分震撼人心,倒也别有一番壮观与情趣。特别是在翻越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措拉山口时,虽然山坡和路上还有积雪,但是天气晴好、能见度极高,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的雪峰。只是从远处看,那些雄奇高大的山峰,并没有显得多么伟岸。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看惯了高原的雪山峻岭,再看那些高山的感觉就有点寻常,没有震撼不已的感觉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审美疲劳。一路走来,地广人稀,民居零星散落,车辆行人罕见,除了怪石嶙峋巍然耸立的山体,崎岖不平的灰褐色砂石公路和路边稀疏的干枯小草,很难见到生命的痕迹。

路况差,速度慢,一路颠簸五个多小时,大约下午两点多,二人总算安全到达拉孜县城。还没来得及休息,强忍着疲劳和饥饿,匆匆赶往县人民医院,向在医院等候的苟医生和罗桑医助报到。

苟医生是郑涛所在部队医院的资深军医,由于在藏工作时间长,那圆圆的脸蛋左右各有二处圆圆的高原红,好像山东的红苹果,又好像西藏的红月亮。如果人不开口,不露出那一口浓浓的川腔,估计很多人会把他误以为我们土生土长的藏胞。

按军队条令规定和习惯,大家平日里相互称呼都是姓加职务,以至于苟医生具体叫什么名字,起初在采访郑涛时,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但由于其姓氏奇特和少见,而且与其有过一段共同难忘经历,所以印象还是非常深刻。

多年后郑涛通过现代通讯工具,最终找到了苟医生的联系方式,原来苟医生大名叫作苟中满,四川巴中县人,一九六四年底入伍。从成都军区军医学校毕业后,在西藏部队一直工作到二〇〇七年退休。

罗桑医助是藏族人,他长得十分结实,由于紫外线的常年照射,全身皮肤黝黑,呈古铜色,人显得尤为强壮。在藏语中,罗是指心念、思想、心境,桑是善良、美好的意思。罗桑是心地善良、思想纯洁、心境清净的意思。起这个名字,代表父母期望儿子成为善良好人的深切愿望。

当然,罗桑医助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虽然外表粗犷,但内心却细腻善良。

因为当时医院里还有一位名叫罗桑的战友,大家为加以区分,就把罗桑医助称为“大罗桑”,而另一位战友自然成了“小罗桑”。但郑涛作为一名入伍时间不长的新兵,一直尊敬地称呼他为罗桑医助。

苟医生和罗桑医助在拉孜医院协助抢救和治疗多日,焦急等候中见到他们自然十分高兴,马上带着他们前往附近的县政府招待所,与先前赶来的煤矿王会计碰头,一起到医院为伤员办理结账出院手续。

郑涛紧跟在他们身后,拜访了县医院领导和主治大夫,并向他们表达了感激之情和辞别之意。在县医院领导和主治大夫的陪同下,又看望了伤员,约好次日一早就接伤员出院返回日喀则本院驻地。

在与伤员的谈话中,郑涛得知在拉孜县医院工作的援藏医疗队是青岛市选派组成的,由青岛市人民医院邢秀民同志带队,除一名中专生之外,其余八人都是科班出身的医大毕业生,临床实践经验丰富,个顶个是觉悟高、技术强的业务骨干,这不由得让他为山东同乡暗暗感到自豪与骄傲。

天南海北山东人啊,没想到在这偏僻的边陲小县也能遇到同乡。这些山东医生不仅没有辜负家乡父老的期望,而且还给山东人这块响当当的招牌上贴金长脸。当时郑涛真想说一句:“我代表家乡人民感谢你们。”可是这话又说不出口,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自知一个毛头小伙还代表不了家乡人民,家乡人民也没有选他来代表他们啊。那些感谢的话语只能憋到现在,借助文字来表达。

不过,这件事就像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窥见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而且还代表着与自己有着各种紧密关系的集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集体,我们无法单独生存;没有集体,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所在集体的形象代言人。

2

当晚,他们回到简陋的拉孜县政府招待所就餐住宿。

在餐桌上,大家说笑交谈着。郑涛头一次听说,在這偏僻高寒的不毛之地,部队开办了一个煤矿,并了解到这名来自煤矿叫作申洪泽的战士,遭遇车祸受伤和抢救治疗的具体情况。

原来,部队驻地日喀则城区植被稀少,燃料奇缺。烧柴要从距离三百多公里外的亚东林区运过来,运输成本和环境代价极为高昂。为解决部队燃料供应问题,师后勤部在一九七〇年成立了煤矿工程指挥所,并在距驻地东北部一百多公里的南木林县乌郁区一个叫芒热的地方探矿挖煤,地方有关部门称之为芒热煤矿,老兵们则俗称为乌郁煤矿。

据说,从一九七〇年建矿起,该矿采用平硐开拓法,共开采原煤一点五万吨,后因储煤层地质结构复杂、开采难度大、成本高等问题于一九七七年七月被迫放弃。

部队煤矿工程指挥所经请示上级后,决定搬迁至雅鲁藏布江上游日喀则地区西北部的昂仁县继续探矿挖煤,因为日喀则还有一个部队在吉松煤矿,他们积累了许多成功的经验。据说,两个部队的煤矿隔着一个山坡,相距不到一公里路,两矿的官兵经常在休息时间往来走动。当地干部群众则笼统地将两个煤矿统称为军区煤矿,地址位于现在的昂仁县秋窝乡东部。

从乌郁煤矿搬迁过来时,配属师矿指施工的158团二连和一机炮连分道扬镳,前者随迁,后者归建。指挥所还从内地的重庆煤矿,专门聘请了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干了三个多月,煤炭还没有挖出来,矿指的运输车就出了事。

那是十一月二十日,部队矿指负责粮秣炊具采购工作、协助调剂伙食的给养员申洪泽,早上九点乘坐煤矿的运输车到师后勤部报账和领取给养途中,不幸遭遇翻车事故。出事地点在距离矿指只有几公里路的半山坡上,当时,道路因融雪结冰形成五米左右里高外低带点斜坡的冰面,经验不足的驾驶员看到前车顺利通过后,思想上也有点麻痹大意,企图加一脚油门冲过去,结果不但没有冲过去,反而在冰面上打滑溜车,车辆失去控制翻到了山下,驾驶室里的三个人都被甩出车外,掉落在山坡上,现场一片狼藉。

据说,当时申洪泽一看势头不好,打开车门准备跳车,就见车轮已经倾斜,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反应和动作,车辆就翻下公路,人被甩出车外,当场不省人事。清醒过来时才知道出车祸了。

刚跑出不远的前车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掉头抢救并报信。

消息很快传到了矿上,指挥所立即组织人员施救,并报告了驻矿的苟医生。煤矿西迁开工时,由部队抽调担任施工部队卫生保障任务的苟医生,得到消息后带上卫生包立马赶到现场展开急救。

据苟医生讲,事故车的驾驶员和另一位乘员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但申洪泽没有外伤,只是胸腹部有一明显硌印,他感到腹痛剧烈、面色苍白、浑身无力,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经查,他的心跳微弱,脉搏轻微,血压降到了70/90毫米汞柱。经验丰富的苟医生当即诊断,该伤员肯定受了内伤,很可能肝脾创伤出血,必须尽快送医院手术治疗,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矿指闻讯后,立即调派一辆官兵们俗称“大屁股”的三开门北京吉普,带着担架赶来。把伤员抬到车上后,苟医生一面采取紧急救治措施,一面安慰和鼓励伤员稳定情绪保持清醒。

为防止再次发生行车事故,矿指一面组织人员协助抢救伤员,一面组织人员铲除路面积冰撒土防滑,让吉普车顺利通过结冰路段。

煤矿距离拉孜县城最近的一条路约六十多公里,那是拉孜驻军和昂仁、拉孜两地的民工前两年修建的,公路等级不高,路面狭窄、凹凸不平。为防止震动加重伤情,车辆行驶速度很慢,途中驶上新藏线的219国道,快到拉孜县驻地曲下镇时,还要乘坐摆渡船过雅鲁藏布江,所以从上午十点多一直跑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把伤员送到拉孜县人民医院。这一路上,苟医生掐着伤员的虎口穴,不停地鼓励伤员生怕伤员失去求生欲望,一觉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在拉孜县执行援藏任务的山东医疗队的大夫,在对伤员紧急穿刺检查后,确诊伤员为内脏创伤出血,安排手术。因县医院条件所限没有血液贮存,需要人员献血抢救伤员。从煤矿抽调战士来献血根本来不及,苟医生只好立即通过电话向师后勤部领导汇报情况并请求支援,后经军区有关部门和领导紧急协商,命令县城驻地的边防某团六连组织人员献血。

近百名身强力壮的边防六连的干部和战士,奉命火速赶到医院,为抢救车祸战友的生命挽起了袖子,验血采血,临时打造了一个血库。可是伤者的AB血型少见,很多来献血的官兵血型对不上号,让带队的连队干部一下子急了眼,火速把连队的炊事员也调过来验血,没想到“火头军”中血型符合要求的人超过那近百人,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术前准备就绪后,山东医疗队一位姓曹、一位姓姜的主刀大夫打开伤员的腹腔右侧,只见肝脏破裂血水满腹。大夫门赶紧止血清创修补,接着探查腹腔左侧,发现脾脏也破裂受损,鲜血瞬间喷了主刀大夫一身。

技术高超的主刀大夫沉着冷静,在患者脾脏受损严重无法修复的情况下,干脆利落地切除了脾脏,然后止血清创,整个“肝修补脾切除手术”一气呵成。直到半夜十二点,经过复杂艰难的数小时手术,才终于把这位战士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汩汩流淌的热血带著献血者的体温流进了伤员体内,让这位在鬼门关上徘徊的战士满血复活。虽然不知道那些献血战士们的姓名,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战友!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样——“那是亲切的称呼和崇高的荣誉!”只不过现实此刻比歌曲更加立体,更加形象,更加真实和感人。

郑涛侧耳细听这些动人的事迹,心潮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动荡和起伏,并仔细琢磨着这不幸中的——幸亏出事地点距离拉孜县医院不算太远,幸亏苟医生临机处置妥当、幸亏遇上了医术高超的援藏大夫、幸亏战友们献血舍身相救。尤其是国家的援藏政策和行动,不仅提高了藏区的医疗水平,挽救了许多鲜活的生命,也安定了藏区军民的心啊,还有一个深刻的道理就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一个紧密团结、组织严密的集体,那才是力大无穷的。

事发一周之后,为了慰问伤员并感谢地方医院的及时抢救和当地驻军的献血行动,师后勤部岳希会部长代表师首长和全体官兵,率领师电影队的放映员,带着锦旗、放映机、电影拷贝和白糖、奶粉、罐头等营养品,专程赶到拉孜县看望受伤的战士,感谢和慰问有关医护人员和献血官兵。跟着岳部长来到拉孜的还有罗桑医助,他是来协助苟医生陪护伤员的。

白糖和奶粉已经是那个时代的高级营养品了,更加激动人心的是那个时代的高级精神营养品——电影,这给大家带来了极大的精神鼓舞。在人烟稀少、生命罕见、信息闭塞的高原上,人们不仅缺少物质上的营养,更缺少精神上的营养。驻地官兵和群众就像逢年过节会餐一样高兴,屏幕两边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大家紧盯着屏幕大快朵颐。

据说,那次带去的拷贝是刚从军区政治部领取的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师首长和师部驻地的官兵都还没有来得及看,这次应拉孜当地官兵和群众要求,就在驻地边防六连连放了两个晚上。

经过半个多月的精心治疗,申洪泽的伤情逐渐好转,具备了转院条件。从日期上看,也是快过元旦了,不宜在地方医院久留。郑涛此行,一是向地方医院再次表示感谢,二是要将伤员接回师医院继续观察治疗。

3

第二天早晨,郑涛在吃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馒头、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之后,就与苟医生和罗桑医助接上病号踏上了归程。

接到伤员时,他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西北口音浓重的王会计,那黑里透红、满面胡茬的脸与重伤初愈、脸色苍白、话语不多的伤病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健康的生命充满活力,不幸的病患则显得尤其痛苦。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郑涛没想到会遭遇到去程容易回程难。

车上多了四个人,大家归心似箭兴致都很高,也多了许多的话题,但是载重也几乎增加了两倍,再次翻越措拉山口时,行车显得格外吃力。最让人揪心的是,司机虽然是个老兵,驾驶技术也不错,但以往驾驶的都是“大解放”,从来没有开过军用救护车,也不会使用车辆的加力挡,造成车辆爬坡时,扭矩输出不够,只听车辆发动机吭哧吭哧地费力运转着,快到山口时却变成了嚓嚓声,水温表指针也急剧地向右摆动,汽车水箱快要开锅了。

陈老兵毕竟是高原上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老驾驶员,他闻声不对,赶紧停车下来观察。他发现排气管不但排气,而且还排水,当即判断是发动机的缸盖垫子被冲了。精力旺盛而又年轻好奇的郑涛,也随着陈老兵下了车,只是看见排水管往外滴水,但是没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位老兵将车熄了火后静候发动机温度降下来,然后再次启动车辆慢慢地爬到了山口。

措拉山口位于拉孜县城以东约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望着积雪的山坡和灰铁似的路面,此时他们谈兴大减,也无心欣赏那壮观的美景,随着车辆慢慢顺着山路下滑,大家的心情也因为紧张而滑到了谷底。

在山底的一条小溪边,车子停下来补充冷却水。但谁也不敢跑得更远了,他们在山脚下拐过一道弯之后,选择了一处略微宽敞和平坦的路面停下来。如果没有足够的冷却水,缸体温度过高,汽车发动机就会变形并彻底报废。但当他们下车后才发现,车子已经抛锚了!

时近正午,他们跑了一上午才前进了四十多公里。抛锚位置距离师部驻地日喀则城区还有一百多公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寒荒野,气温低至零下十几度,一个健康人也难以忍受,何况还有一个脱离生命危险不久,正在康复的重伤员。

突发情况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因为缸盖垫子冲了不是一个小故障,车子也没有携带相应的配件,即便是老司机也没有办法,索性下车,在路边一面等着,一面商量对策。

大家商量后,决定在路边拦截往日喀则城区方向行驶的车辆,先把伤员运走再说。过往车辆本来就少,即便有到日喀则的车辆也都挤得满满的,根本没有位置,人家也是同情归同情,但是爱莫能助。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涂着军绿色油漆的,日喀则军分区的大客车,经过交谈协商,王会计带着伤员和一个氧气袋,搭着这辆便车先走,救护车上剩下了陈老兵郑涛和两位军医。

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救援伤员的人马反而落到等待别人救援的地步,都在车上大眼瞪小眼,却一点脾气也没有。虽然送走了伤员解除了最大的顾虑,但没有了一路谈笑不停的好兴致,都在心里盼望着王会计和伤员早点到达师部,就能快点为困守待援的几人搬来救兵。

太阳不慌不忙地西坠了,天渐渐要黑了。突然,一辆道班工人驾驶的手扶拖拉机开过来了。罗桑医助赶紧拦下拖拉机,他用藏语和工人一番交流后,就和苟医生两人一起去前面的道班蹭饭蹭茶蹭温暖去了,留下陈老兵和郑涛继续留在车上,在车上忍饥挨饿顽强坚守,等待救兵。

郑涛和陈老兵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打发着等待的时光。他想起了孔老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教导,顺便向陈老兵请教有关缸盖垫子的机械知识,真是二人坐,也必有师焉。

为防止停车后水箱低温结冰,陈老兵把剩余的冷却水全部放掉,然后很耐心地告诉郑涛,所谓缸盖垫子是发动机缸盖和缸体之间的一层大密封垫,上下侧由柔韧耐热的铜皮构成,中间夹着一层耐高温的石棉垫,主要起到密封汽缸的作用。因为高寒缺氧,为保证充足的氧气助燃,在高原上行驶的车辆,汽缸燃烧室的空气压缩比一般都调得比较高,也正是由于高压缩比导致的高气压,使得气体容易从缸盖垫子受力不均匀的薄弱处,冲开石棉垫而泄漏出去,形成缸盖垫子冲了的故障。

缸盖垫子冲了之后,汽缸燃烧室和发动机冷却水通道相连,汽缸进气时冷却水就从缸垫缝隙被吸入汽缸,形成油气水的混合物,排气时就随废气从排气管排出。这一过程中,发动机的输出功率因燃烧气体从缝隙泄漏而降低,冷却水也因从汽缸排出而不断减少,车辆跑起来会感到劲头不足,发动机温度会迅速升高,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缸体会因高温变形而造成发动机报废,对安全行车造成很大危害。

虽然弄清了故障原委,但在现实面前也只能徒唤奈何。大白天时还偶尔见到几辆车疾驰而过,天黑之后则几乎看不到任何车辆,只能看到黑黢黢的大山和天上闪烁不停的星光,听着呼啸的寒风在车窗外像藏獒一样上蹿下跳地咆哮。

早晨吃了一个馒头外加一碗稀饭,几乎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郑涛感觉又渴又饿又累。为放松身体缓解疲劳,他和陈老兵打开救护舱把座椅放倒,舒适地躺在两个临时的“卧铺”上面,盖着厚厚的白色卫生被,继续不停地交谈着。郑涛头枕着一个氧气袋,陈老兵则斜靠着另一侧座椅的靠背,两人谈天说地,最终谈到无话可说,也就闭上眼睛打盹,默默地期盼着王会计和伤员安全返回部队,争取援兵早日来到。

接近十点,两道明晃晃的汽车灯光划破沉寂的夜空,师后勤部的一辆嘎斯69吉普车风尘仆仆载着两个修理工赶来,他们不但带来了零配件,还带来了两包军用压缩干粮,这让郑涛第一次体会到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救星给盼来了的体会。

大家简单寒暄了几句,吉普车去前面道班接苟医生和罗桑医助,剩下的人抓紧时间七手八脚动手修车,部队修理工也是作战迅速,他们不到一个钟点就换上了新配件,彻底排除了故障。

郑涛赶紧拎着水桶一路小跑,跑到附近的小溪边敲开冰层,打水回来加满了水箱,陈老兵发动车子后,一切运行正常。这时,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都如释重负,皆大欢喜,整理好工具和物品继续前行。

郑涛又坐回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救护车在前面慢慢行駛,吉普车则像一个保镖一样,紧跟在后面如影伴随。

苟医生与吉普车司机和两个修理工非常熟悉,他们热情邀请苟医生乘坐吉普车先走,但苟医生坚持要坐救护车,当时姓陈的老兵也极力邀请苟医生乘坐救护车和郑涛他们一起走。年少无知、懵懵懂懂的郑涛在心里面直犯嘀咕,苟医生咋了?为啥放着好好的吉普车不坐呢?真傻。

多年后,郑涛问苟医生,苟医生回忆这段情节时还有点后怕和庆幸,他说多亏当时没有坐吉普车先走,因为他身负带队重任,如果擅自离队先行,那后来发生的事故恐怕就要严肃追究带队者的责任了。

听了这段话,郑涛内心对苟医生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苟医生无论在救死扶伤,还是在执行任务,都是一名有担当,有责任,有大局意识的优秀军医。

4

救护车的行驶速度毕竟比吉普车慢了许多,跑了十多分钟的路程后,看救护车正常行驶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吉普车就超车去,鸣笛打招呼后便绝尘而去。

黑夜笼罩之下,救护车在高寒偏远的山路上,好似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又冷又困饥寒交迫的郑涛,吃了几块干涩的压缩干粮后,年轻的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竟然打起呼噜睡着了,人不知不觉进入到甜美的梦乡,直到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才猛然从梦中惊醒。

事后才知道,当他睡着了以后不久,救护车司机也被他的呼噜声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车也就像喝了酒的醉汉,跑着跑着突然向右侧偏离了公路,顺着一个五十度左右的山坡斜刺着冲到的沟底,撞在沟底那岩石风化形成的砂砾上。

当郑涛从酣梦中惊醒过来时,只见周围一片漆黑,听见车内一片混乱嘈杂,这才明白是遭遇了车祸。苟医生打开救护舱后车门和罗桑医助先后爬到车外,陈老兵和郑涛则从驾驶舱左侧门狼狈地爬了出来。

刚刚爬出车外惊魂未定的郑涛,虽然不知到军帽滚落到哪儿去了,但能感觉到头上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到脸上,用手一摸还黏糊糊的,于是喊自己的头破了。

带队的苟医生听后吓了一跳,赶紧叫罗桑医助从救护舱内的卫生包里找来手电筒,大家紧张地凑过来查看。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从头上流下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黑乎乎的刹车油!

回忆这一细节时,苟医生在微信中讲郑涛当时“摸了一下脸,一下子哭了,说受伤了。”郑涛愣了,他问苟医生“我哭了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苟医生笑着说:“你没真哭,只是带着哭腔说,苟医生,我受伤了,流血了。我安慰你讲,莫急,看一看。后来电筒一照,不是血,你才放心了。”

听到这段话,郑涛当时整个感觉都不好了。平时牛哄哄地自我感觉良好,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呢?古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个勇敢且英气勃勃的青年,崇拜的是董存瑞、黄继光和邱少云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么会轻易掉泪呢?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选择性记忆”吗?

头上怎么会有刹车油?原来车辆侧翻后,驾驶舱内的引擎盖大开,发动机里的刹车油泄漏出来,正巧洒了郑涛一头。这个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苟医生和罗桑医助又钻进救护舱内,赶紧用卫生被擦拭他头部和脸上的油污,再次仔细检查头部,发现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大家悬着的心才终于彻底放下来,车舱内外也又一次爆发出庆幸的笑声。

不过除了郑涛溅了满头满脸的油之外,苟医生的手腕扭伤,罗桑医助头撞了一下、陈老兵的腿部肌肉挫伤,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大家站在沟底一边庆幸一边商议对策。

郑涛情绪稳定后,急忙钻进车内去找帽子戴。子路曾经说过:“君子死而冠不免。”意思是说,君子即使死,也要衣冠整齐。他觉得自己乃堂堂的人民解放军一员,军容不整可不行,何况高原冬野寒气逼人呢。

惭愧不已的陈老兵,赶紧忙着检查车辆受损情况。

他本来没有抱着多大希望,车检查结果却让他乐观了不少,除了右侧车窗玻璃破碎和擦撞之外,车辆没有发生严重损伤,只是车辆转向系统中横拉杆上的一颗螺杆断了,简单修理固定一下还可以继续行驶。大家一听来了精神,马上帮助陈老兵从车上找来钳子、扳手等工具和铁丝,用铁丝代替螺杆把横拉杆捆绑固定住,又在触地的两个车轮下挖出两个小坑,四个人一起用力,竟然把救护车扶起来了,启动马达一点火还可以正常发动。只是因为天黑路暗地形不熟,暂时也不敢贸然行动。

好在大家只是受了一点惊吓,除了郑涛“面目全非”之外,大家身体并无大碍。也要感谢老天爷,幸亏伤员早就搭着便车走了,否则这么来回一折腾那就麻烦了。

第二次抛锚的路段,已经进入了萨迦县与日喀则地区交界的某个地方。此时大概在子夜,车行驶了总里程的一多半,前面还有大约五十公里的路程,来救援的吉普车早就跑得杳无踪影了,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于是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一番后,带队的苟医生决定就地等待,天亮之后再找解困办法。最理想的方案是顺着沿路的通信线路,赶到前方的通信维护哨给院领导打电话求救。

迫不得已,陈老兵又再次把水箱里的水放了个一干二净。看看周围的地貌特征,这个地方周围可能找不到水,为以防万一,只好用水桶接满水,以备再次启动使用。

初冬的高原,昼夜温差极大,夜晚气温低的让人实在无法忍受。但好在当晚车外的风也不太大,坐在车里干等也不是一个办法,于是几人又想了一招,从野地里稀疏的杂草中费力地拔了一些堆在一起,抽烟的罗桑医助掏出打火机点燃后,几个人赶紧围拢来烤火取暖,体验着“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滋味。因为高山地带植被稀少,可供取暖的杂草也难以为继。

大家只好烤一会儿,就起来跺跺脚活动一下,再收集一些杂草,再烤一会儿,以此抵抗着夜晚寒冷的威胁。

5

大家一边烤火一边聊天,打发着难熬的时光。看着不远处火光映照下的救护车,那默默无语的灰绿色身影,苟医生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讲述了这辆汽车的传奇故事。我们这时才知道,原来这辆救护车已经是第三次发生车祸了。

第一次是一九七一年年底。那年十二月初救护车和医护人员奉命去参加演习任务。

车行进到亚东以北一个叫堆纳的地方,疾驰中的救护车为避让前方来车而紧急刹车,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和叮铃咣啷的玻璃碎裂聲,在车内的李忍让助理员,因惯性撞到驾驶舱与救护舱之间的隔断玻璃上,结果面颊被撞破的玻璃割开一条十多公分的大口子,左面颊动脉破裂,鲜血瞬间溅满全身,就连抱着他的防疫所副所长刘仲贤也被溅了一身血。

当时幸亏杨杰副院长及时赶到,用压迫止血法止住了血,否则李助理很有可能因出血过多而当场休克。随行的医护人员立即展开手术,止血、清创、缝合,好一顿忙活才算完事。

据说,李助理员也是少见的AB血型,当他因伤势严重需要输血时,全院只有四五个同血型的战友献了血,其中还包括医院化验室的谭玉芳医生。当时部队从日喀则驻地出发,一路行军一路演习,医护人员操练的是战场救护和转运伤员的老本行,大家抬着担架在演习场上来回奔跑,体力消耗都非常大,一点都不亚于那些一线的战斗人员。再则,堆纳的平均海拔已经有四千三百多,比日喀则的医院驻地还要高出六七百米,大家的高原反应也日趋强烈,在这种情形之下为战友献血,简直就是割肉换命,这彰显了鲜血凝结而成的战友之情。

对于部队医院和医护人员来说,大家的本职工作是去抢救伤病员的,没料到自己人先成了抢救对象,本来是随部队参加临战演习的,没想到却变成了一场手术针刀的实战。幸运的是最终也没出什么大事,却成了军医们自我调侃的笑话。

苟医生说,车祸割破脸部还算是幸运,如果伤到颈部和动脉,就算医生在眼前也没有任何好办法,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不幸的是,李助理伤口愈合后,因面部神经受到损伤,导致嘴角歪斜,落下了久治不愈的后遗症。

第二次是一九七三年,事故是在堆纳附近发生的。当时部队医院奉命出动救护车紧急救援,来自陕西的常医生带着苟医生和两名卫生员前去执行任务。当救护车快到江孜县城时,为抢时间而加速超越前方车辆,两车并行时因突遇涵洞路面变窄,最后因刹车不及车辆失衡而翻车。

与此次不同的是,那次的“自选动作”是左侧翻。

幸运的是,江孜县城附近是一片小平原,路边就是平坦松软的农田,车辆侧翻后碎了几块玻璃,车内成员并无大碍,苟医生也只是脚踝擦伤,损失了一双袜子。大家把车辆扶起来后,勉强赶到驻守江孜部队的驻地,请该部队卫生队出动车辆和人员继续执行任务,常医生一行人瞄了几眼江孜宗山城堡,无奈地铩羽而归,狼狈地撤回日喀则本部大院。

苟医生生动有趣的述说,伴着救护车影影绰绰的轮廓,几个人内心不再担忧,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都笑出了声。他们没想到这个无声的战友也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了,都佩服这个老伙计真耐摔,也觉得自己运气真不错,不管是左侧翻,还是右侧翻,都没有出人命关天的大事。

郑涛认为按照中国人“事不过三”的说法,这场车祸也算是一个了结吧。正在大家一边烤火取暖,一边议论着路途艰难车祸凶险,众说纷纭,话语不断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铃铛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清晰可辨。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深更半夜的不毛之地,连最能吃苦耐劳的牧民都歇息了,谁会没事出来闲逛呢?几人身处荒郊野外更何况当时敌情社情十分复杂,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七手八脚熄灭取暖的火堆,迅速进入临战状态。

郑涛大气也不敢喘地蹲在地上,四下里到处摸索趁手的石头,准备着不期而遇的战斗,心里面一边暗自思忖:“手里面若有一把冲锋枪就好了。”但是,没有枪也不能等着挨揍,狭路相逢勇者胜!不管是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也得先吃老子一石头!也暗暗后悔,刚才把头脸上的刹车油擦干净了,要不然老子这狰狞的面容也不是吃素的,打不死你也要把你吓死,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呢。

同时,心里也暗自起疑,流窜渗透的坏人还挺能吃苦遭罪,这漆黑寒冷的冬夜也挡不住这些狗日的,而且还敢挂着铃铛招摇行路,真是奇了怪。

猝不及防的意外让人们无暇多想,大家也都屏声息气地细听着那铃铛声由远及近,然后由近及远地消失在不明的远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过了好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火取暖。几个赤手空拳的后勤兵,如果不巧而遭逢身藏凶器到处流窜的坏人,那可不是开玩笑啊!

熟悉藏地生活习俗的罗桑医助事后说,这里是半农半牧区,可能是当地百姓的牲畜在夜晚到处觅食吃草。噢,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畜生深夜也不闲着,弄得大家虚惊一场。

在情绪的松弛和热烈的交谈过后,大家都有些疲惫的感觉,于是各自安静地想着心事,周围一片静寂,只有微风偶尔吹过的声音。

此刻,澄净的高原夜空,遥远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就像一些久违的朋友一样默默无语地在远方陪伴着他们,忽闪着似乎向他们发出了安慰地信息。远山上,也时隐时现游牧藏胞取暖的牛粪火光。

他们一会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一会看看远处的人间烟火,苦苦地期盼着红日从东山顶上升起,光芒再次普照大地。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刻骨铭心之感受的,只有经历过暗夜与寒冷的煎熬,才懂得太阳的光明和温暖。

郑涛口里哈着白气,跺着麻木的双脚,透过夜色仰望灿烂的星空,感叹着宇宙的浩瀚与人类的渺小。他突然想起了远方的亲人和战友,同时在大脑中极力思考着人生不可思议的命运和生命的终极意义。意识断断续续跳跃着回忆毫不相干的往事,憧憬着模模糊糊、遙不可及的美好未来,犹如一个深沉的思想家,试图猜破一个巨大的谜语,但是总也没有一个圆满的最终答案,只能不时从心头发出无尽的感慨和浩叹,整个心灵一下子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随时可以安全寄托和安放的地方,又一下子充塞得满满地,附依着整个雪域高原、神州大地、宇宙万物而无处不在……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时光在痛苦的煎熬中尤显漫长,好像时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抻开了一般,又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怎么也看不到天边的曙光。气温越来越低,冻得浑身冰冷,夜晚也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数个小时过去了,就在他已经麻木和绝望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东方的天际却隐隐透出了一丝鱼肚白,天快要亮了。大家的心就像冬眠的青蛙一样,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渐渐苏醒,气氛渐渐开始解冻一般温暖起来。

借着模糊的一缕晨光,大家渐渐看清了周边的地形,只见沟底并不太深,从沟里绕上一大圈,还有一个缓缓的长坡通向公路。大家把结冰的水桶放在火上加温后,再把水加注到水箱里,陈老兵打火启动车辆,手把着方向盘,另外三人从侧面奋力助推,车从沟底绕了一大圈慢慢爬到了公路上。

到了公路上才看见沿线附近地势起伏不大,翻车的沟底也不到两米深,大家暗自庆幸昨晚还是比较走运。只是放眼四望远处都是高山,满目赤地千里,渺无人烟的荒凉景象,昨晚骚扰他们的畜生也不见身影了,连晚间远处若隐若现的牛粪火也难觅踪迹。

怎么办?小车不倒只管推,继续往前赶路吧。

由于铁丝固定的横拉杆并不牢靠,导致方向盘转动时的空位很大,夸张到转动二三圈才有转向的效果,车辆只能挂着最低速的一档在路上蜗行。水箱里的冷却水不足,影响了发动机的降温效果。侧翻时泄漏的刹车油,也降低了制动系统的操作性能,陈老兵更加不敢盲目提速。地球人都知道,车子哪儿都可以不好使,但是刹车不能不好使!

乘车的人都紧张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只见陈老兵集中精力小心翼翼,就像耍杂技一样快速旋转着方向盘,救护车也像酗酒未醒的醉汉,东一头西一头,左右摇摆晃晃悠悠地行进,在不太宽的土路上画着S型。虽然天气寒冷,车内的温度也极低,但是没一会那开车的陈老兵却浑身冒汗、力不从心,坐车的人心都悬在嗓子眼里,手心里也都捏了一把汗,大家刚刚欢欣不已的心情又落到了冰点。

前面路程大约还有几十公里,还要翻越大大小小的陡坡和沟坎,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昨晚是幸运地掉到不到两米深的沟里,如果是从高山上滚下去,或者撞在坚硬的岩石上,那就没有这么走运,恐怕早就到马克思他老人家那里去报到了。

面对现实,此刻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急躁冒进是非常愚蠢和危险的。

谁也承受不起一次意外了。无奈之下,只好选择一处较为宽敞的路段停在路边。

6

清晨的路上没有人烟和过往车辆,又不能坐困愁城。苟医生当机立断带着罗桑医助,按照大家事先讨论的脱困方案,沿着公路附近的通讯线路步行了近十公里,赶到前方的通讯维护哨,去给师医院领导打电话报告情况,并请求救援。

郑涛和陈老兵再次留下来看守车辆。等到两位医生带着两个冻得邦邦硬的干馒头,以及王会计和伤员已经安全到达师医院的消息,步行返回停车点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据说,院领导听了事故报告非常生气。

太阳已攀越山头,万道金光笼罩着高山戈壁,照耀在一张张虽然疲惫但充满希望的脸上。郑涛和战友们纷纷走向路边,动手捡来一些杂草,点燃后烤着各自手里的半块馒头,打开用于抢救伤员的葡萄糖输液瓶,将就了一顿,继续耐心地等待救援车。

救援车终于赶来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这次来的不是那辆熟悉的嘎斯吉普,也没有随行的车辆维修人员,只有一人一车——一个驾驶员和一辆大解放。

因为后勤部领导一听我们院领导的车祸报告和救援请求,一时难以判断救护车的受损情况和修理难度,遂派出一名经验丰富的驾驶班长,准备用大解放牌车把我们连人带车装载着运回部队。

大家一面大声相互打着招呼,一面商议装载运输办法。

经过一番寻找和比量,驾驶班长把大解放开到路边不远处一个齐车厢高的整齐土坎下(那似乎是当年修路时留下的),这次正好派上用场,就像是专门为他们这辆车准备的一样。然后打开汽车大箱后挡板,将救护车连开带推给弄到了解放牌运输车上。

大家这时才发现,救护车车体很长,车头紧顶着前挡板,后轮着地处几乎就在车厢底板的边缘上,后挡板都关不上。看着十分危险,要是稍微不注意,救护车就会从运输车上滑落下来,那惊险画面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大家提心吊胆,但是那个驾驶班长却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找来随车携带的三角木,紧紧地塞在救护车的后轮下,斜拉起后挡板,拉紧固定后挡板的铁链子,稳稳地驾驶着运输车爬到了公路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救护车弄到大车上,时间已到下午两点多,几人肚子里半个馒头早就消耗没了,正咕咕叫着。这分散着了郑涛等人的注意力。怎么办?但谁也没有任何其办法,没有讲条件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好无可奈何地上了车,苟医生和罗桑医助坐在大解放车驾驶室,郑涛和陈老兵坐进救护车驾驶舱里。

郑涛瞥了一眼陈老兵,只见他早把车辆手刹拉到极限,排挡也别在前进挡位上,一副尽人事听天命的坦然神态,不由得让郑涛暗暗佩服,老兵就是不一样。

汽车在颠簸不平的搓板路上缓慢蠕动着前行,郑涛坐在高高的救护车副驾驶位置,就像坐在临时改装的双层大客车上,视野所到之处极为开阔,两眼却没有心思欣赏沿途壮丽的景色,也没有更多的话题和陈老兵聊天,只是紧紧盯着前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路面。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紧张跳动,神经像细钢丝一样绷到极点,真是提心吊胆。

郑涛坐在“双层大巴”上跑平路或走下坡时,感觉略微踏实一些,爬坡时极其紧张。他心里暗暗对救护车祈祷着:“老伙计,事不过三,你可要抓紧把牢啊,要不然出个意外,咱们很可能就要同归于尽了啊。”同时,身体不由自主地仰靠在座椅上,右手牢牢地抓住开门的把手,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随时准备着一旦发生不测,立马打开车门跳车逃生。

在他内心里似乎索命的无常就在车轮下的三角木上,随时听候着阎王的发令枪,人们常说的“命悬一线”“过鬼门关”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就这样在高度的精神紧张中,郑涛度过了漫长的五六个小时,在运输车滑下工兵营门前的一个短坡,大约晚上八点多钟拐弯驶进师医院的大门,每一个人这才完全放松下来。

回到单位,没有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也没有热情欢迎的人群,只有闻讯赶来的崔院长简单打了个招呼,那铁青着的脸色郑涛虽然看不清但是能感觉到,他和车上的军医们都像犯了见不得人的过错一样,没有更多地解释和推诿,只是灰溜溜地下车到炊事班弄了几个馒头,再弄了点开水喝,洗洗就睡下了。

郑涛毕竟小,看问题还是孩子气,当时心里面还十分委屈地想,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领导不安慰也就罢了,咋连口水和饭也不准备?

后来,郑涛随着成长,开始自我检讨,他说或许多吃了几年部队的大米饭,长时间的耳濡目染,突然有一天明白过来,对这次事故的发生,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因为在高原上长途行车,高寒缺氧寂寞单调,都极易产生驾驶疲劳,司机特别需要有人聊聊天说说话,刺激一下疲倦的神经,或者抽根烟提提神,以保持操作时头脑清醒,确保行车安全。

当时郑涛自顾自地疲劳先睡,既没有陪陈老兵说说话,更没有给他点烟提神,属于明显的失职。仅仅坐了一天车就又累又困,体会不到既要开车又要修车的体力与精力损耗,他说自己真是个糊涂蛋,如果当时没有傻乎乎地睡过去,而是陪他说说话为他点支烟,也许就会躲过这一劫了。

虽然高原的烟因为运输不便,价格昂贵,但现在郑涛在高原坐车时总是会带着烟,他认为几句话或几支烟就能降低车祸事故发生机率,这是自己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学费”。

有句话说得好,无论对人或对事,你付出的越多,感情就会越深。

鄭涛自从部队转业,回到山东烟台后,看着家乡四通八达的路,心里一直想着部队、念着西藏,牵挂着那里的战友那里的路。

现今,郑涛从网上看到现在西藏的交通越来越好,他说自己马上退休了,如果有时间和机会一定要旧地重游,回部队回西藏看看,因为那里的山水留下了他和战友们坚守的脚印,那里的热土浸染了他和战友们的血汗。

过去是历史,过去是付出。人只有懂得历史,才能心生敬畏;懂得付出,才会珍惜拥有。

洋洋洒洒着墨郑涛此行,目的就是让我们认识过去的路,铭记过去的军人。

现在,我们的西藏有高速公路,有铁路,而且飞往各地的飞机架次也越来越多,从此不仅人们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交通工具,自由来去高原,而且这里和世界各地的物资产品也可以很方便快捷地交换出售。

西藏越来越美了,正如西藏的公路,更加宽阔,不断延伸……

编辑导语:公路是连接地区间的枢纽,亦是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作者回忆了一位驻藏老兵的高原公路之旅,这场惊险的历程成为了多年后老兵对西藏最深的记忆。透过这场煎熬的历程,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驻藏官兵对守卫和建设祖国边疆的一腔热血,西藏今非昔比的跨越式发展。

责任编辑:康松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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