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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下)

2023-03-16纳金

西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儿子爸爸妈妈

纳金

十一

晚上总是睡不着。

这人啊,好像稍稍多读几本书,便会自命不凡地讲究凡事须得研究,凡事须得明白。其实呢,好像很搞笑,很多事情吧,不研究倒还不糊涂,越研究越是不明白的,譬如婚姻这事。

那次惊心动魄的手术的前一个晚上,我和我的丈夫小声商量着离婚的事情:孩子由我带,我们继续住在家里,他搬出去,和孩子就说他被派到外地工作了。

为什么在那晚商量呢?因为他被领导临时安排了一个长差。那晚我本来是什么也不会做的,手术之前我必须有充足的睡眠,这么多年了,一直都这样,他非常配合和支持,毕竟,我手里的刀关系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手术前的紧张是难免的,但我也想手术,只要有手术,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心安理得地让自己美美地睡觉啦,什么都不管了,管他儿子是倒数第一还是倒数第二,他爸爸发了几篇C刊,是不是又被全院大会点名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统统不管了……

“就和儿子说我去援非了,那么远,他也不可能想着去看我。”他所在的大学确实每三年就有援非的任务,去当地的大学支教,他也正好是研究非洲文学的学者。儿子小时候他出国访学过一年,孩子也是很长时间没有见他,这个记忆儿子是有的。

这个说法确实天衣无缝。

“你想他时可以随时回来看他。钥匙你留着,我没有什么要防着你的。”我们彼此真心相爱过,否则怎么会携手走进婚姻,还合作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呢,尽管我们已经不再能相互理解,不再能相互包容,有时候会吵到想动手打架,但我还是相信他,再怎么,他也是儿子的亲生父亲,也是我曾经想托付终身的人。

“以后怎么打算呢?你一直有自己的想法。”他抬头看我,穿着蓝色睡衣歪在我的床头。

我们一年前已经开始分居。分别睡在一间卧室的两张床上。

“你妈妈嫌弃我打呼噜太厉害啦,要不你带我睡?”他笑着对儿子说。

“别,别!”儿子笑着去捏他的鼻子,“爭点气,别被人家嫌弃啊,别总跑火车!”儿子见识过他打呼噜的水平。他小时候的假期基本是跟爸爸在一起度过的,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其实,我不仅不讨厌他打呼噜,我还喜欢他打呼噜,我喜欢那种安全感。

我们之间有种微妙,别人看不见的微妙。

我出身和成长在农村,爸爸是小镇上派出所的警察,他应该是共和国的第一批派出所所长吧。爸爸的严格执法得罪了不少人,记得小时候总有人在夜里扔石头砸碎我家窗户的玻璃。

被爸爸的执法得罪过的人里,有强奸过人家大姑娘的。那时候的农村里,一个姑娘若是就那样失去了贞操,谁还会娶她呢,她哪里还会有爱情和人生呢?

也有长期霸占人家妻子的大队干部。被霸占的女人的男人是体弱的病包子,实在没有力气耕地养家糊口,只有闭着眼睛任自己长年戴着绿帽子,眼睛发着绿光盯着自己的儿子,“他是我的种吗?”

更有甚者,有一个早年丧妻的,自称养活大了自己的闺女,“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我留着自己用,有什么错?”

那一天,他举着镰刀跟在爸爸的身后,就在距离我家500米的地方,我看见爸爸不再向家走,他停在了那里,我被姥姥拽回了家,妈妈让姥姥插上了门闩,她自己拿起扁担走了出去。

那个晚上,我看见爸爸的胳膊上,妈妈的手上都有着血迹。我知道了,镰刀不仅能收割庄稼,也能伤人,“我一定要找到足够的证据把他送进监狱,他就用那把镰刀挑断了他亲闺女的脚筋!”我看见爸爸脸上有着愤怒和痛苦的表情。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些做坏事的人的脸色全那么让人害怕,目光凶凶。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呀?可能是上世纪80年代初了吧,具体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公安机关好像有一项全国范围的严打吧,我那时也才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个夜里,好像是冬天的夜,农村的冬夜,那个黑啊,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那会好像是新一年级,上学还没几个月。本来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可是那一年姥姥的身体特别不好,妈妈说让我去上学可以让姥姥多休息一点。姥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姐俩都是她带大的。

我喜欢姥姥,她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小时候不明白,一直到读了大学之后才知道姥姥的故事来自她苦难的人生,她经历了太多,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

进城读书之后我最喜欢洗澡,同寝室的她们几个不懂,我一个星期要去学校的大浴室洗三次,那个时候一周一次是大学生正常的洗澡频率,对比这个平均数,显然我是有点勤了。结婚以后我更是每天都得洗澡,无论春夏秋冬。

“你这是崇洋媚外,学着人家老外了。”儿子他爸不大明白,“你还是学医的呢,总洗总洗,把油脂都洗掉了,容易引起皮肤干燥。”他是个搞研究的学者,啥事都喜欢研究两下。

我从来都不和他解释,他不会懂,他出生在城市,不能理解我小时候的尴尬。

姥姥和妈妈都是干净人,我和姐姐又是女孩子,需要讲卫生,我们小时候需要每晚“用水”,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用干净水洗隐私处。我们有自己专门的小盆和毛巾,洗完了之后妈妈会把毛巾晾在门后面拴的那根细绳上。

每天晚上的“用水”,是件很大的事情。我和姐姐都不喜欢,但又没有办法,不做的话确实两三天后身体就会非常不舒服。

这还只是用水,到了冬天,洗澡可是巨大的工程了。记得妈妈会提前架起那种塑料的浴袋,用那种木质的晾衣夹子把浴袋夹在高高的绳子上,张开浴袋,让它罩住我们的澡盆,就这样保着温洗澡。屋子外面,风呼呼地刮。

坐在澡盆的热水里,那个舒服啊,我会把自己上上下下都认真洗一遍,其间,还不得不挨着冷站起来,妈妈和姥姥会分别以极快的速度给我和姐姐往盆里加热水。

要让我们在冬天里舒舒服服洗个澡,她和姥姥得有多忙:架浴罩,不停地烧热水,再不停地往澡盆里加热水,烘热衣服给我们备着,待我们洗完了,妈妈还要再去屋后的战备塘里洗衣服,两个孩子冬天里的衣服,里里外外换下来,一大盆啊,还得吃饭呢,妈妈头一天就得买好菜,姥姥那天得洗,切,烧……

童年里冬天的澡,那是一个难!

那个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一天的休息。姥姥和妈妈的周天是忙碌的,我一直记得,她们没有一刻的闲。

所以,当有了淋浴,可以不那么麻烦地舒服地洗干净自己,我会珍惜。

“不说话了。”姥姥把头伸到床下面,我和姐姐在聊着天,那天我看见了二妮背了一个很洋气的书包,听说是她爸爸出差到省城时给她买的。

“那书包脏了能洗吗?”二妮的新书包那么好看,可是我想它总有脏的时候呀。

“脏了她妈妈会给她洗呀。”姐姐说,她不懂我究竟想问什么。

“洗多了就不好看了呀。”

“嗨,再好看的书包也得旧掉,最后也是得扔掉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姐姐大我两岁,她是比我多懂一些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就始终还是那个崭新的书包,一直到现在都是,粉色的底子,上面有几朵黄色的花,我一辈子都记得它崭新的样子,我不希望它旧掉,更不希望它被扔掉,如果二妮就那样一直兴高采烈地背着它该有多好啊!

“不说话了。”妈妈厉声地说,她好像很紧张。

“那家伙不在家,就他老婆带他两闺女,还有他丈母娘,小脚老太太。”

“老二,你儿子是做了坏事,人家那是执法办事,你这……”另外一个声音明显犹豫着。

“谁让他抓走了我儿子,我得报仇。”

“别的,伤天害理的事情。”

“少废话,都来了,你干不干?你老婆可是收了我的钱的,咱可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打昏两个大人,再打昏那两个丫头,装麻袋就走,那可都是半大的丫头了,出手就是大价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那可怕的声音,好像是在我家的窗子后面。

床下,我和姐姐开始哆嗦。

我们住在小树林边孤零零的那两间房子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本来是镇上的一家小商店,听说商店迁到西边电影院那里去了。爸爸从部队转业来到这里工作,怎么这商店就被改造成了我们的家,中间的墙是用薄木板隔的,对外的窗户很大,不像一般人家的窗户。阳光好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台下面看书,我坐在屋子内的光影里,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戏台上那站在灯光里的漂亮女子。

说话的人就在我们漂亮的大窗户外面!我听得真切了。

我开始哭,姐姐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她的手冰凉。妈妈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被子,但我还是冷。

“呼,呼,呃,呃,呼,呼……”突然,我听见了爸爸的打呼声。那声音,有点大,中间还断断续续的,就好像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似的,呼声会陡然停下来,过几秒后又会再 来……

“他今天不是没有回家吗?他在家不行,他手里有枪。”

是的,那个声音讲得没有错,我爸爸手里有着一把54式小手枪。我偷偷看过一次,那次妈妈不在家,他要下队,他要带枪,还要上子弹,没有人给他放哨站岗,我这个临时哨兵就偷偷饱了眼福,我看见爸爸从一个纸盒里拿出几样东西,咔咔打开枪托就往里塞。

“呼,呼,呃,呃,呼,呼……”爸爸的呼声一直响着。

那一夜,不再有动静。

天亮了,我和姐姐从床底下爬出来,妈妈还在床上睡着,她从来不睡懒觉的。

“嘘……”姥姥示意我们不要出声,她正轻手轻脚地忙着早饭。

难道坏人还没有走?

“不要怕,天亮了,那两个坏人已经走了,让妈妈多睡一会儿,昨晚上,多亏你妈模仿你爸爸打呼,要不是她学得像昨晚上我们该怎么办呢?她一夜没有合眼啊!”姥姥叹着气。

是妈妈学爸爸的打呼!“扑哧。”我忍不住乐了。

姐姐使劲打了我的手,好疼。

姥姥拿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眼眶红红的,我看见了。

从那以后,我就期盼着爸爸在家,晚上睡觉时我不让妈妈关我们的房门,我还交代爸爸要把呼打得响亮一点,再响亮一点……

可是,那安全的呼声只是响亮到了我的13岁,那年春天,爸爸牺牲在一次抓捕的战斗中。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小镇搬到了县城,爸爸在那个有圆拱形大门的县公安局上班,是他主动请缨参加的追捕。

“那两个人都是亡命之徒,枪法又準,抓捕多少次都没有成功。他熟悉那里的地形和道路情况,他说他去可以更有把握。”这句话妈妈说了很多次,在爸爸下葬的那一天。

“你睡觉会打呼吗?”这句话,我问过顾理,他毕竟是我的初恋,我也问过我的丈夫。

“为什么会问这个?”他们都好奇着。

迄今,我没有回答过他们。

十二

顾理是不是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呢?他是个认真的人,一个愿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不然的话,为什么上天要在这个时候安排我们见面呢?我们之间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任何联系了,我想了又想,我想可能就是要帮他解答这个30年来的疑问。既然这样,找机会吧,希望有机会告诉他答案。

死亡是什么呢?仅仅是肉体的僵化么,那还有没有灵魂?如果没有的话那还好理解,也好操作,可是如果有灵魂呢?

我们可以尽可能有尊严地去处理好肉身,那灵魂呢?如何去安抚灵魂呢?如果有,我想它一定就是有情感的,几十年人世间的经历,哪一个灵魂在离开肉身时会是轻飘飘的呢?我想在离开人世时它会像是天上的乌云,其中饱含的泪滴会多到灵魂承载不了而再次降临人间,只不过,我相信它们不会是降临到城市,也不会是降临到村落,那里,有着太多尘世里幸福生活着的人们,远行的灵魂一定不舍得惊扰和伤害他们,如果,如果实在承受不了,灵魂的雨会滴到那些空旷的无人区,要么是大漠,要么是草原,要么是雪山……

那一年,我去过可可西里,在完成支援灾区工作之后,和大家一起跟着旅游团走过那么一趟。

除了历经300多年,有20多亿块的玛尼石堆让我念念不忘之外,我的脑子里经常会有成群的藏羚羊奔跑在可可西里的画面。藏羚羊奔跑着,相比之下,那些颈项处有着彩色鬃毛的野驴则淡定了许多,它们三五成群,但大多两两结伴,远没有藏羚羊的规模大,但它们不像藏羚羊那么机灵,那么慌张,它们是从容的,纤细的四肢有节奏地打着弯,就那么优雅地踩着节拍向前走,前方,一片茫茫……

那是在三江源,那是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的源头,那里有卡日曲、沱沱河、扎曲,那里有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星星海,那里有唐古拉山脉的格拉丹冬、尕恰迪如岗雪山群……

我目送着那一群群的野驴,那是傍晚了,风雨欲来的傍晚。我看见它们,那么从容,那么优雅地走向苍茫。远远地,我望着它们,又好像能听见它们在天地间的窃窃私语,耳鬓厮磨。

贯穿天地的彩虹衬托着可可西里的那个傍晚,在那里,我站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挪一步。

“我们去转一转,让李大夫安静一会,她可能习惯了,她一台手术往往就那样站十几个小时。”同伴们去看湖里的野鸭子了,那天然的湖里有着天然的小精灵。

我穿着帆布运动鞋,脚下是草原,但不是传统印象中的草地,有草,不多,矮小着匍匐在嵌着各色各型石头块的地面上。

下午的时候我站在那里,看着头上的天空,大朵的白云依偎在她的怀抱,缓缓地向着山巅的方向漂浮。

云朵,那是只属于高远天空的花朵。

高原的那寸土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看着,终于,在傍晚,我等来了高原的风雨,也等来了高原的彩虹。

见多了城市里的彩虹,它们好似连着一栋楼和另外的一栋栋楼,连着楼宇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秩序、紧张,以及无序、混沌、矛盾……

可可西里的彩虹是真正天地间的彩虹,贯穿的不是楼宇,是天地,是人人脚下的大地和头上的天空。

站在那里,风雨中,踏实,我没有陌生,渐渐地,眼前不再有天空,不再有大地,不再有雪山,只有彩虹,我仔细看着它,那弯弯的,七彩的虹,上面好像有着经文,有着律法,有着古诗,有着骷髅,有着不定积分的符号,有着笑脸,有着愁眉,也有着我的手术台……

彩虹原本只是黑白两色,原本也只是人间小河之上的一座普通的桥,只是,只是人世间虔诚的人们总有那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需要去问,向天问,一世一世,向地问,一代一代,无穷无尽的疑问支撑起了更大的天地,只有这样才能装得下这愈益庞杂的人世间,大多是苦难,也有着酸甜,和辣,于是,彩虹进化成为五彩,它也不再只是跨越那涓涓的小河,而是携手天地。

人生是什么呢?是不是就是从彩虹的地际走向天际呢,其间,经历那么多的内容。死亡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就是那神秘的天际呢?

我在哪里呢?顾理,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快要到了天际呢?

他在高原工作生活了26年,真正的彩虹是不是见了很多次呢?他愿意和我说说吗,他曾经看见了什么,在那彩虹里?

我们一起看过彩虹。那次的雨中,他非要把我从教室里拉出去,我们来到一个房廊下,他非要讓我闭上眼睛去听雨,“只能听,不许看!”他有时候有点大男子主义,喜欢发号施令。

“睁眼!”他好像有着狂喜,声音里有着霹雳。

彩虹!我高兴地站起身。城市里风雨很多,但不是每一次风雨后都能见到彩虹。

“戴上这个。”彩虹罩出的粉色天空下,他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打开,轻轻地搂住我的脖子。

一根红线,下面坠着一个圆环形状的绿色的玉。

“圆环的一半是什么?是彩虹、是你、是我.今生。我们俩一起,才可以圆满。”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的那句话。

只是,在那个夏天,那个玉碎了,我摘下来本来是要还给他一个完整的,我想着完璧归赵的。但不知怎么就掉地上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戴了它快5年,我不想弄碎它的,5年,5年里我和它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只是,那会儿,摘它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

水泥地上,它碎成了两半,不是均匀的两半,一大一小。

顾理拿走了大的那一块,我看见他是哭着走的。

我收起了小的那一块,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他的背影,我希望他能回头,我希望他能往回走,但他没有。

我一直带着它,那块碎玉的小半,在一个精致的信封里。

儿子他爸爸看见过很多次,他问起时我只是淡淡地回答他,“过去的东西。”他没有追问,他读了那么多文学的书,他有足够的见识和胸怀。

“收好它。”他笑笑,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走开了。

我泪眼滂沱。

我爱自己的丈夫,直至今天。

他是善良的,从我们认识以来,他就宠着我,事事都让着我。“这个小丫头还会更厉害的。”无论我拿到什么证书,晋升什么职称,他都会这样摸我的头。在他的抚摸里,我会想起爸爸,想起爸爸的温柔,还有爸爸躺在那张床上的面容。

但我们之间好像又有着什么隔阂,如今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离间了我们,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分床而睡。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让两颗相爱的心灵越来越远,我爱着丈夫,我想他也没有改变感情,但我们就那样莫名其妙地疏远和陌生起来。

鸡零狗碎里,婚姻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我们把婚姻搅得一地鸡毛。

“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主动问过他。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低着头。

什么样的处境就要对应什么样的办法,也许,越是心有灵犀人之间越需要有偶然的隔离。

有时候,我会这样天真地想。

十三

我没有再追问,我为什么要问他呢,为什么不问自己呢?我也是当事人啊,我想那一定和儿子成为学渣有关。

儿子已经不再是那个柔弱的小娃娃了,他长大了,五年级时身高就已经超过了我,曾经的早产儿如今高高大大,甚至还算是有些胖的,儿子后天的发育不错,和他爸爸的精心照顾有关。

但儿子的学习确实够呛了,小的时候还不明显,记得一年级的时候,人家孩子是语文、数学、英语三科三百分,他呢,尽管没有拿过三位数,但单科也都95啊,91啊,基本也都能在90以上的。我觉得挺满足的,靠天收成这样我的心里是踏实的,差那么几分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的儿子智商还是可以的,没有辅导班,没有人管学习,他就自己那么晃悠着,在大学的附小里,他快乐地成长着,我没有感觉他比别的孩子差。

他所在的那个大学附小,可是不一般,学生主要出自三类家庭。

一类是大学的教职工家庭。现在的大学老厉害了,千万别以为只有教师和研究是高知,一些著名大学的一个极普通的岗位都是高级人才。

“一个院系学工助理的岗位,居然有那么多人应聘,大部分都是博士,还有洋博士呢?”丈夫回来和我嘟哝过。

“在学校别调皮啊,千万别给你妈找事。”我习惯于这样交代儿子。大学的二代子弟都不能轻易得罪,基本是知识分子的后代,和你理论起来可是不一般的。儿子很多时候很闹,很招人烦,如果其他同学有意见,他们的妈妈找我,我大概率是应付不了的。

第二类呢,应该算是权贵家庭了。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处长不能算是官员了吧。儿子的一个女同学是大干部的孙女。那女孩很低调,穿着相当朴素,长得好看,但成绩也低调。但老师们都很喜欢她。

“妈妈,她爷爷是做什么的呀?”

“审稿子的,改人家的稿子,看着写得不行就打回去让人家重写。”那时候儿子三年级了,开始学习写作文,我想着借机吓唬吓唬他。

“哦,那难怪我们老师怕她爷爷,她们的作文如果写得不好就会被她爷爷打回来,也只能重写。”儿子理解了作文写不好的结局。

他的作文经常会被打回来,需要重新写。老师会给出各种各样的作文题,譬如“我的爸爸”“快乐的一天”“我们的学校”等等,但我的儿子基本只会写日记。

“他上课总走神,不走神的时候就说话,课堂纪律非常不好,你们当家长的得管管啊。作业还打折扣,没有哪一天是全部完成的。”班主任找过他的爸爸,也找過我。我们都只能是低着头。

随后的几周里,我们集中了火力,丈夫停止了写文章,我也找了领导谈话,希望给我几周的放松。可是,儿子的作文还是没什么变化。

儿子把作文本拿给我看,他哭丧着脸。

我很理解他,他不容易的,我觉得和之前对比已经进步很大了啊,可是距离要求差距还很远,可是,这大作文究竟应该怎么写呢?

“妈妈,你给我报个辅导班吧?我们同学他们都有辅导班。”

“不行,辅导班都在校外,放了学还得去学校接,然后再送到辅导班,晚饭怎么解决?回头还得再去辅导班接。我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先保证儿子的安全再说。”他的爸爸坚决反对。

“那你能教他写作文吗?”我为难地看着他,我想他能不能帮帮我可怜的儿子,他已经成为班上的老油条了,他的作文几乎每一次都要被打回来。

“我哪里有时间,我的正高再冲不上去就彻底没戏了,非升即走你是知道的。我那几个课题都等着结题验收呢,好不容易申请到的,如果不能顺利结题,我还怎么在这混下去?儿子还小,作文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方便的时候我让大明他们几个随便和他说说。”他的眼睛低垂着,眉头皱着。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他的处境,老资历的副教授了,他是该评教授了。

我闭上了眼睛,红着脸。那时的我已经上了正高,一路坎坎坷坷,披荆斩棘,但我总之是幸运地不再继续被正高的职称所折磨而煎熬。

四年级以后吧,我渐渐感受到儿子已经掉队了,他的成绩单上不再有90以上的分数了,学校会有一些兴趣班,奥数的,作文的,英语的,但都还是有选拔的,儿子从来没有入选过。我的儿子在学校只上过插花班,面点班,音乐班,音乐班也只是初级的,高级的音乐班都是得具体到某一样乐器的,其他的孩子不是这样八级,就是那样九级的,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哪里有机会接触过什么乐器呢?

他的日常三餐有保证就很好了。他的爸爸已经挤出了一定的时间为他的生活保障做了不少服务,但没有能给他在学习上提供有效帮助,他有着自己的教学和科研,他有正高职称的压力摆在那里。

他的妈妈呢,天天忙着自己的事情,对于儿子的学习是能不想就不想了吧,有时候也会想到,“我都从农村都走出来了,我的儿子出生在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难道会走不出来?”我不相信。

“社会上有官二代的说法,我们附小的老师也有着学二代的说法,爸爸妈妈们都是高学历,都是学霸,可是我们的学二代可不一定是。我们也在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还记得自己参加过的唯一的一次家长会上附小的校长语重心长地说。

后来,我才听说女校长的丈夫是工程院的院士,但他们的宝贝儿子却拒绝上大学。

“可惜了那孩子,特别聪明可就是叛逆,特别叛逆,小学时还挺好的,初中以后就开始不听话了,也不和家长沟通。”儿子一个同学的妈妈在大学管理部门工作,她的信息是灵通的,也是可靠的。“哎,也不能全怪孩子,他爸妈也有责任,他们都忙着自己的工作,一天到晚根本不关心孩子。”

“那,那要怎么关心才行呢?我们小时候基本也就是自己管理自己。”我很不解地看着她,我是真得糊涂。

“你不要这样说,现在和我们小时候那会可是不一样,现在需要鸡娃,太卷了。”

“什么叫鸡娃?”

“你回去先自学吧,三句话就知道您这是小白。”

“什么又是小白呢,疫情以来社会上不是喜欢称呼我们为大白吗?”我只是心里纳闷,嘴上没有敢再问。

“你们家儿子抓紧点吧,否则没有好中学可以上了。咱们这个系统是这样,幼儿园是三代以内应收全收,小学是二代的应收全收,但初中和高中就不是了,六年级时会有选拔进入大学附中的初中部,初三时再一次选拔进入大学附中的高中部。”她是热心的,告诉我很多我想都想不到打听的信息。

“那要是每一次都不能被选上呢,那应该怎么办呢?”我嗫嚅着小心地问。

“普高和职高多的是啊,孩子肯定是会有学上的,这个放心。”她发动了电驴子,她的女儿坐在她的身后。

我找儿子,他又跑到树上去摘槐花了。

“好宝贝,槐花香,是不是?别摘它啊,满树的槐花多好,多漂亮。你要小心哦,摔下来怎么办呢?”小学的门外就是大学的家属区,很老很有文化底蕴的那种老院子,很多的古树,尤其是老槐树。

“奶奶,送你一支,你不是喜欢?”

我还没有跑到跟前,一根带着花的槐树枝已经飞到了老太太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老人家。”我吓得赶紧扶住老太太,她拄着拐杖。

“不要紧,男孩子么,七岁八岁狗都嫌。你让他小心点啊,尽量别爬树,危险。”老太太说着慢慢走向附近的一个青砖平房的小院子。

那个家属区里有很多这样的小院子,都是青砖平房,房子的前后左右有大片的空地,可以种菜种花,大部分人家的院子都有着春华秋实,只有那些挂着牌牌的院子不会让人驻足。

战略研究院,咨询中心……林林总总的牌牌。它们的院子里只有废旧的自行车,只有到处乱扔的白色泡沫饭盒。

孩子们和家长们都喜欢着城市一隅里的那点菜,那点草,那点花,哪怕是枯叶枯草,在泥土里,它们也有着芳香。

附小的第三类学生呢,应该算是富的家庭了。儿子打小就认识有钱人。

“妈妈,妈妈。我今天吃生日蛋糕了!”那天我难得早点回到家,儿子忙不迭地告诉我好消息。

“好好的怎么吃蛋糕?”我的儿子只有在生日才有可能吃上松松甜甜香香的生日蛋糕。

“我们班诚诚他爸爸送去的,好大好大的生日蛋糕,我们全班都吃了,都没有吃完呢,我还给你带回来一块呢,放在厨房的灶台上了。”

“叔叔为什么送蛋糕去啊?”

“诚诚过生日啊,我们一起给他过,他爸爸还送去好多草莓,苹果,香蕉,叔叔真好。”儿子说着打起了饱嗝,他的小嘴红着,唇齿间留着草莓香。

“那很热闹啊,今天開心了?”我笑着问儿子。

“嗯,诚诚爸爸是董事长,他说以后还会带我们班出去玩,所有的事情都包在他身上。我想去欢乐谷,我还没去过呢。”

“行了,行了,别和你妈妈说这个了,这不是要评‘三好生了吗?得拉票啊。”丈夫摇着头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了。当爸妈不容易,尤其是在眼下的城市里。

十四

寒枝落寞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不点。

幼年型粒单核细胞白血病,孩子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彻底无计可施了。他只能靠营养液和奶粉维持,不能吃任何食物,否则会引起消化系统感染和出血。他被安排在了6号病房17床。

“辛苦一下小马他们,把病床的编号稍微调整一下吧。”那天早晨查房时,顾理小声和我说。

头一天我把要来一个小病患的事情和他说了。

我还是那么信任他,20张病床,大概率是保持着14或15个的入住率。自他重新进入我的生活以来,我的工作内容多了一个环节,科室病房里每天主要的情况我都会在下班前总结,并计划好下一步的处理措施,之后再去和他简单说说。

“没问题,想得很周到。你还是那么仔细。”大多数时候他会这么说。

“哎,其实还是要进一步研究一下止痛的技术问题,病人很多时候很难。但你这也太忙了,哪里人手都不够。”他有时候会摇摇头。

“我知道的,咱们慢慢来。班长不是说要给我加人手么,第一个加的就是你,你已经为我想很多了。为什么要调整病床的编号?”我笑了笑,问他。

“剔除4呀,14呀,17呀,这些数字本身当然没有问题,但很多人心里会有忌讳。”他看着天花板。

“那是没有想开,都来这里了还忌讳这些数字?”

“哎,说是这样说啊,生命是宝贵的,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命了,尽可能吧,让他们心里舒服一点。”

于是,小马他们几个忙活起来,我们只有20张床的病房的病床硬是编号到了23。

6岁的男孩住进了6号病房的20号床,原来的17号。

“不打算回老家了?”我低着头,和他的妈妈谈话。

“不回去了,内科的大夫说可能到不了家就……”她拿着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欲哭无泪。

“住在这里还是要收费的,有思想准备吗?尽管治疗费会少很多。”我尽量压低声音和她说。

“知道,他爸爸说了,是我们对不起他,我们要尽可能地赎罪,以后也才可能有第二个孩子。他的时间不多了,不会再花太多钱了。”她开始掉眼泪。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们也不想孩子生病,不要这么想。”那一刻,我好难过,我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

“不是啊,李主任,是我们害了他,如果我们不到城市来打工,如果我就一直带他在老家,他就不会得这个病啊,我的儿子就不会死啊!”她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趴在我的办公桌上,号啕大哭……

小马起身去关门。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眼下光干农活怎么能养家呢?刚结婚他爸爸就进城打工了,刚开始是做泥瓦匠,那个活很辛苦,挣得也不多,他在城里挣点,我在老家拉扯娃,这几年农村条件也改善了很多,我们农民也有医保了,好了很多了。本来是挺好的,我们觉得很幸福的。我和他爸爸感情也很好。”她接过小马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脸,枯黄,但我看出她的年轻,不到30岁的模样。

“可是,后来那活不好找了,听说城市里这几年工地少了,不要那么多泥瓦匠了。那他爸爸又能干什么呢?他也只有初中文凭,技术活也干不了,他就到处求老乡帮忙,最后找到这个活。”她使劲瘪着自己的嘴,尽力控制着自己,眼泪一直流。

“哭吧,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没关系,孩子听不见,门关着呢。”我拿出手机,我想听首钢琴曲,但我的手有些颤抖,总也放不出来。

“老师,我来,我来。”

《乡愁》的钢琴声响起。

碧绿的田野、金黄的油菜花、勤劳的蜜蜂、还有招展的蝴蝶……我又想起了故乡。

“他最后找到什么活呢?”我站起身,面向西山,背朝着她。

“收废品,现在收废品的活比较多,人家干得早的都发家了,他们自己不再去捡垃圾桶,不再上门收废品了,我们负责捡,负责收,整理好再送到他们的大车上,够一车了他再送到专门收废品的地方。”

“收入怎么样?比以前多?那不是改善了生活吗?”我很奇怪。

“收入还行,比之前多,但活散得很,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得去翻垃圾桶,更多的是要上门去收。城市里的人时间都紧,让你马上到,你晚几分钟人家就生气了,可有时候哪忙得过来啊,几户人家同时要上门去收,他一个人根本跑不过来。再则,现在很多小区还不让进,得疏通关系,和人家物业和保安得搞好关系才行,我家那个吧,说话又有点冲,不会说话,你说说,我不来给他帮忙咋整?”

我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看着她。

“我快点,快点啊,我知道我太啰嗦了,你是大夫,我要直接讲讲孩子是怎么生病的。对不起,对不起。”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你……”我正要开口,突然想起来顾理。

“我现在感觉啊,我们这项服务的关键是镇痛和陪护,手段呢,其实有两个,一个是医疗手段,一个是心理辅导,医疗手段主要直接针对患者自身,要研究如何为他们科学使用镇痛药,心理辅导就更复杂一些了,除了面向病人,还要照顾到家属的情绪,很多时候我们需要通过安抚家属间接地安抚我们的病人。你觉得呢?”他认真地看我。

我点头。我知道的,临终期患者的病症和化疗往往会引起剧烈的疼痛,极度影响生活质量,很多患者会疼到没法睡觉,在一旁的家属也痛苦和束手无策。

“我们要思考和行动的还有很多啊,比如我们自己的业务培训和心理慰藉,我们需要对全体医护进行培训,包括很多的生前身后事项办理辅助培训。宗教、民族、风俗习惯不同,办理后事的注意事项就不同。他们走了,可是家庭还在啊,能不能尽量减少家庭的伤痛呢,所以我们的服务要向后延伸,而不是说这边人走了我们就该撤了,要从单纯的个体安宁护理拓展到面向整个病患家庭的,当然,也得看人家需要不需要。”顾理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喜欢思考喜欢谋划。

我点头。

小马一直记着笔记。

十五

“我们读书少,很多都不懂,所以害了孩子。”她的眼泪止住了,但我却看见了她更多的悲伤。

“麻绳专挑细处断。我要进城给他帮忙了,可孩子我舍不得扔在老家,我们娘俩就一起来了,那时候他才4岁,快过4岁生日了。我们娘俩来了就得有个独立的屋子住呀,他爸爸以前都是和老乡挤在一间屋子里,十几个人在一起。还是一个老乡帮的忙,给我们找了一个挺好的地方,是一间仓库。”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仓库?”我和小马一起站了起来。

“是啊,你看吧,你们是读书人,就有这个意识,那是个建材仓库,里面还有好多人家没有卖掉的油漆桶堆在里面。刚进去住的时候,一闻到刺鼻子的味道,娃就哭,我们也没有办法,总得有地方住啊,否则怎么活下去呢?可是……”她的头又趴了下去,“可是,我们读书少,不懂啊,不知道那刺鼻子的味道会要了孩子的命。一年多,大概都不到一年,到了冬天,儿子就不好了,开始我们以为是感冒,总发烧,三个月以后在儿童医院就确诊是白血病!”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和小马都站着,她点点的泪光湿润了我的眼睛。

我记得那年冬天是暖和的。就这样,她和她的丈夫抱着儿子,在冬天暖和的阳光里开始了他们为儿子求医的漫漫长途。小不点的记忆主要是在医院里和奔赴医院的路上的情景,他的爸爸妈妈带着他走进一家家医院,也走遍了儿童医院周围的一条条小巷。

“再讲一个故事吧,叔叔,好不好?”回到病房,我们看见孩子躺在顾理的床上。

“哎呀,哎呀,怎么跑那去了。”他妈妈跑着过去抱他回自己的病床。

“我请阿姨帮着抱过来的,没关系。”顾理笑着。

“他一直哭,我也哄不好他,还是顾大夫有办法,顾大夫的故事真好。”21床的護工在旁边解释。

“叔叔,叔叔,再讲一个,好不好?”孩子趴在他妈妈的肩膀上,眼睛眨着看向顾理。

“好吧,叔叔再讲一个,讲个什么呢?讲一个森林运动会的故事吧。”他的声音不大,但故事倒是有趣的。

两年前的森林运动会上,瘦瘦的小猴跑步获得了第一名,而长腿的小鹿只能屈居第六名。

“宝贝,为什么说小鹿是屈居第六名呢?”

孩子摇头。

“见过小鹿和小猴吗?小鹿的腿长不长?”

“见过的,见过的,那次,爸爸妈妈一起带你去的动物园,还记得吗?”

孩子点点头,“长,腿长,小鹿的腿长,我还记得长颈鹿,他们在吃大树的树叶,它们好高啊!”他的声音小小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顾理的脸。

“对,按理说啊,小鹿应该跑得更快,对不对?”

孩子点头,有了一点笑意。

“可是小鹿平时呢不太注意锻炼身体,所以腿虽然长,但没有力量,跑不动,跑不快。”

“就像我这样,”孩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面向着顾理,“叔叔,叔叔,你信不信,我以前跑得可快了,我妈妈都抓不住我的,我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劲了,不然的话,我可能比小猴跑得都快,我也能得第一的。妈妈,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妈妈先是一怔,继而眼圈一红,再是不住地点头,“对,对,宝贝跑得快的,妈妈都追不上你。”

“没关系,咱们慢慢来啊,慢慢恢复。叔叔接着讲。”顾理低了一会儿头,又抬起来,继续他的童话故事。

小猴那时候多厉害啊!起跑时,他就像箭一样冲了出去,两只前爪使劲抓着地,两只后爪用力蹬,腾空跃起,跑得很有节奏。最后,他率先冲过终点。

小鹿没有劲,只能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小跑,蹄子发出的声音好似在敲慢鼓,感觉软绵绵的,速度赶不上小猴的三分之一。所以啊,高大的小鹿只跑了个第六名。

对于这个第一名,小猴欣喜若狂。从那以后,他逢人便说,“我是森林里跑得最快的猴大王,谁都别想赶得上我!”他天天这么想,天天乐呵呵的,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开始渐渐地胖了起来。

妈妈经常劝他,“小猴,你该运动运动了,否则你会保不住跑步第一名的。”“没事儿,比赛时,第二名被我甩出去好远好远呢,不用担心。”猴大王总是那么自信。

一天天过去了,小猴一步步胖出了成果。他不再是瘦瘦的了,而是胖成了一个圆球球,哎呀,走起路来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哪里是走呢,就是在顺地滚。

“叔叔,是不是这样,这样滚。”孩子说着就要在床上打滚,他的妈妈赶紧拉住他。

“听叔叔说啊,不要做动作,好不好?”顾理朝他做了个鬼脸。

小鹿倒是和小猴相反。他天天跑五千米,下定决心要在下届运动会上争取到一个好成绩。很多时候,他实在不想再跑了,腿软得像面条,简直就是拖在地上;嗓子发干,感觉要冒火。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喊自己“鹿老六,鹿老六”。说来也奇怪,只要这“鹿老六”一喊,他的体力就能神奇地恢复了,脚步又重新轻快了起来。

“鹿老六,鹿老六!”孩子笑了,萌萌的笑荡漾在他煞白的脸上。

我和顾理相视一笑。

每天的坚持和努力,使小鹿纤细的双腿渐渐强壮了起来,更加有力量了。

两年一度的森林运动会又如期举行了,动物们都来了,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成为森林里跑得最快的那个王者。

裁判员一声令下,大家一起冲了出去。

起跑时,小鹿还是没有小猴灵活,它个子高,身体大啊,起跑要比小猴稍慢,可是渐渐地,小鹿占据了优势,他越跑越快,他那有力的后腿使劲蹬,两只前腿凌空,用力把身体向前送。

“咚咚咚咚……”小鹿像踏着急促的战鼓,动作敏捷矫健,跑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呀!

“咚咚咚咚……”孩子的小手拍着床沿,他笑着,眼睛紧盯着顾理,“小鹿加油,加油!”

再看小猴,他越跑越慢。他心里也着急啊,可是腿发软使不上劲,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远处看,他那又胖又笨的身体就像一个皮球在地上滚,特别滑稽搞笑。唉,是他的大肚子害了他呀,太胖了!

最后,小鹿获得了第一名,小猴的成绩排在第九十九名。

颁奖台上,鹿老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洗手间里,猴大王痛哭流涕。

“它哭了,小猴哭了?”孩子问顾理。

顾理点头。

“哭什么呢?他又没有生病,还可以再参加比赛,不像我,我生病了,再也跑不快了。”他低下头,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妈妈心疼地把他揽在怀里。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顾理不再强撑着坐着,他躺了下去。

故事中,孩子是笑了,可是……

再幼小的生命也有着体验,有着感触,又如何能处处回避得了呢?

十六

提到北方雪后的冬天,很多南方人是不是都把它想象成天地间一片苍茫的景象?其实呢,也有阳光。

硬邦邦的地面铺上一层不规则又不均匀的冰碴,雪后的太阳照在上面,各个方向的光反射折射,倒是好,就如同结了冰的湖泊那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听说高原的纳木错很美,听说她在冬天的冰层有近三米厚,听说她在春天里有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听说那是她融化冰层重新敞开心扉的时刻。

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的美丽里,还是有着生命的倒塌,可爱的小不点还是被寒风吹伤了,他像是散落在纳木错湖畔的一棵枯树。

20号今天全身浮肿,但还总嚷嚷着要吃的,我有些担心,让他妈妈给他爸爸打电话。下午的时候他爸爸赶过来了,还带过来一化肥袋的活蛤蟆。

“老中医说这是好东西哎,说是可以解毒、消肿、止痛、抗癌,全身都是宝。”他一个人跑去山里蹲了两天两夜,逮回来一袋子,“大夫,我儿子现在还能用上吗?如果能用上就用,用不上的也不浪费,我就扛给那个老中医,他是个好人,他留着有用。”

“这,这个……孩子目前是用不上吧?”我好像反问着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啊,我儿子病得太重了,我不懂,害得他病了,再珍贵的药材也救不了他了……”他喃喃自语着,到走廊尽头那里蹲下,抱着头。

他的妻子走了过去,两个人一起抱着头。

“这是科里的工作人员给孩子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不要嫌少,蛤蟆还是想请您尽快送走,这里是病房,不能放这些,还请您理解。”我慢吞吞地说。

“我知道,我马上送走,对不起了。钱我不能要,听我家属讲你们对孩子都特别好,他最后能遇见你们是有福气的了,你们让他最后这样了还能开心。”

“收下吧,大家都凑来了,给孩子买        点……”买点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已经不能进普通的食物了,只能吃点软软的东西,或者是流食。

“好,谢谢了,李大夫,我拿钱去给儿子买身新衣服,让他穿着百家衣上路,来世再投胎时也看准了,别再投胎到我们这样的穷家,给你们谁家做个儿子不比给我做儿子强呢,是我害了他啊,如果我不让他们娘俩进城,儿子不会死啊,儿子不会死啊……”他蹲了下去,又抱起头来哭泣。

小马在网上约了车子,帮着把蛤蟆送到车子的后备箱,他要去黄寺那一带。老中医的具体位置他不知道,但记得就在黄寺那一片。

“您别着急让他下车啊,带着他在那附近找找,一定帮他找到中医馆。车费我从网上结清,不用他管。”上楼以后,小马一直盯着手机,我知道,他得操心孩子的爸爸带着蛤蟆到了哪里,有没有找到中医馆,他得负责给他结单。

“如果我死了,妈妈会跟着我走呢,还是接着活下去?”

“你希望妈妈怎么做呢?”

“我本来是想你和我一起的,但又不希望了,你给我生个妹妹吧,强强不是都有妹妹了。”

病房里,孩子侧躺在病床上,在和妈妈聊天。

“如果,如果真的要死了,你會害怕吗?”

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很快,“我不怕,我还想快点去呢,顾叔叔和我说了,说我要去的地方其实就是幼儿园,他说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好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他们都和我差不多大。”

孩子的妈妈抬头看了看顾理,顾理朝她使劲点头。

“对,对,你就是要去幼儿园上学了。幼儿园,还记得吗?妈妈那次带你进去看过,爸爸妈妈也是准备好送你去上学的,幼儿园里好啊,里面有滑滑梯,有蹦床,有玩具……”

“哎,有好多我想要的,可是,就是没有爸爸妈妈……”

“儿子……”他的妈妈搂住了儿子……

“妈妈不哭,我,我有一样东西送你啊,”说着,他去摸枕头下面,“戒指,妈妈,送给你的戒指。”

我看见了,那是顾理的钥匙环,请护工大姐给缠了几圈红丝线。

可怜的孩子是那么地早熟,“叔叔,你说我送妈妈一个什么礼物好呢?”他主动问顾理。

“你自己有想法吗?如果有,叔叔帮你实现。”

“我,我的想法不行,我没有钱,实现不了,可我还是想送一件东西给妈妈。”

“你和叔叔说吗,也许可以实现呢。”

“戒指,我总听爸爸说的,他想挣钱给妈妈买个戒指,他说你看人家明星结婚都戴着大戒指,他说他买不了大的想买个小的。哎,可是,爸爸没有买成,爸爸挣的钱都给我治病了,他没有钱买戒指了。”

沉默。

一屋子的沉默。

就这样,顾理的钥匙环成为孩子留给妈妈的礼物。

“这是儿子送我最好的礼物,我百年后会戴着戒指去见儿子。”

看着这样意识清晰的孩子,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晚上七点多,我还没有交接班,他就永远地离开了。

他坚持到了爸爸回来,爸爸妈妈一起给孩子穿好了最后的新衣服。

孩子没有出现憋气和疼痛,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他把目光转向了爸爸、妈妈,还有顾理,“谢谢,谢谢,谢谢……”

小不点走了,小马哭得一塌糊涂。

他还在想着怎么改进小不点的止痛方法,他和我商量了好几次了,怎么精确又方便地给小不点止痛,我们一直在琢磨,目前的效果还可以,但我们总觉得还有改进的空间,我们知道只要有一点点的改进,小不点就会舒服很多。

可是,他走了,戴着那个青蛙形状的止痛泵走了,没有再给我们进一步改进的机会。

她的妈妈没有哭泣,我知道儿子的逝去给了她绝望。

“哭出来吧,你还年轻,还要做妈妈的。”我轻轻抚摸了她的肩膀。

十多天后,她和她的丈夫来到我的办公室和我告别,带着一袋挂着泥的新花生。他们就要回老家了。

“照片上他笑得那样开心,天堂里又多了一个天使。”小马一直叹着气。

我觉得顾理说得对,天堂会是幼儿园的模样。

十七

小不点的离开让我更加珍惜和儿子的缘分。其实,儿子的信任一直是我能坚持下去的动力。

六岁时,他陪着我一起去北美访学。我把他送进当地小学的一年级,那时的他不会几个单词。

入学三天后,他背回家十本英文小书,是他从学校图书馆借回去的。看见同学们借书,他也想借。老师问他能不能看懂,老师知道他才来几天,还是个“聋哑”孩子,他听不懂老师的话,但看明白了老师疑惑的眼神。他跑去找班上那个会说汉语的华裔小姑娘,请她教会自己一句英语,之后,他回去找那位老师,认真地说出一句:“My mother can.”

他终于借回了书,回家还一直念叨着My mother can.

从那天晚上起,我开始认真地给他指读绘本,一本又一本……

这么多年来,是他的信任支撑着我走过一难又一关。如今,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进步,但确实还是缺点明显且不断,青春的道路上,他还需要有人给他指读,三个月,甚至三年……

母子缘分也只有一生一世。的确,也非常不容易,儿子如今都上初中了,我还得陪着玩藏猫猫。说起这个,我有点感慨。

生了娃当了妈,有一样技能少不了——藏猫猫。

你藏起来让娃找,还是娃藏起来让你找?错!一个东西又得你藏,也得你找,当然,如果你藏得不够妙,中间被娃发现了,那你就可以省点心思不用再找。

十八

对于大学里的年轻人,三年五载可能是一生一世,可是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瞬间。儿子真的长大了。他的作文有了很大的长进。

十九

生活总是让你意想不到。

在这里,我重逢了一个特殊的志愿者,她是我以前的一个病人,心外科的病人,现在是安宁护理中心的长期志愿者。

作为她曾经的主治大夫,我没有专门打听过她之前是做什么的,来自怎样的家庭,除了她的心脏,对她现实的一切,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就心脏这一点,她又确实让人难以忘记。心外科和安宁护理中心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管是医护人员、行政人员,还是病患和他们的家属,无论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都知道她,可以肯定的是,将来的人们一定也会知道她。

大家都叫她“胡阿姨”,无论男女老少。我也跟着这样叫她。胡阿姨今年得有66岁了吧,我认识她时她50岁。16年来,她没有变老,这是真的。作为医生,我清楚地知道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年轻的心脏,她的心脏今年芳龄35。

胡阿姨1米6左右的个头,稍长一点的短发,头发下面的部分应该是烫过,向内侧弯曲。她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吧,感觉白头发不是特别多,相比她这个年龄的人。她绝对没有染过,应该是纯天然的发色,因为我比她个子高很多,在安宁护理中心的重逢里,我仔细留心过她的头发,花的,不是没有白的,只是相对于我们这些白得多的人而言少了很多。岁月这把殺猪刀对谁又是完全仁慈的呢?胡阿姨是有白发的。

她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出生即完全性大动脉转位,也就是主动脉和肺动脉对调位置的那种,若不治疗,约90%的患者会在1岁内死亡。胡阿姨是不幸的,她的满月礼就是一场盛大的解剖纠正手术:主动脉与肺动脉互换及冠状动脉重新移植。

这个手术所要求的条件是苛刻的,左/右心室压力比>0.85,左心室射血分数>0.45,左心室舒张末期容量〉正常的90%等等,一切都得满足,都得符合条件才能如愿。但胡阿姨就那样活着下了手术台,并且一路顺顺利利地活到了中年。其间,她恋爱、结婚、生子,啥都没有缺过,“遇见好人好事我就挺珍惜,想着把它们活进我的命里。我妈一直说我的命好大,我想既然大就照着大的活,不委屈自己,像貔貅一样潇洒,净纳好东西。”她时常哈哈笑着回答别人的问题。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经常也问自己这个问题。靠的是洒脱吧。”16年前,她是心外的重症,在那个病房里,我和她一起聊过天。她一个月大时的手术支撑了她50年完全健康的生命,但在那一年的夏天,她生命垂危了。

“你是幸运的人。”我曾握着她青紫的手告诉她。

50年的手术保质期到了,手术构造的心内交通结束了:血流混合不能再继续,胡阿姨的上、下腔静脉回流的静脉血通过右心射转位的主动脉供应全身,而肺静脉回流的氧合血则通过左心射入转位的肺动脉到达肺部,于是,她变得青紫,缺氧严重……

记得她在心外科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我应该知足了。”我记得她喘着,青紫着脸笑着和我说再见。是的,她是我们见过的活得最久的完全性大动脉转位手术的康复者,我们为她自豪,为当初给她手术的我们的前辈刀者自豪!

本以为送走她的我很伤感,尽管她一直努力笑着。

没有想到,16年后,我却在这里见到她,并且她是那样的神采奕奕,笑嘻嘻地干着一般人在口头上都会回避的临终关怀陪护,并且是志愿陪护,很多时候,她还会自己花钱给她服务的病患买礼物。

“就在我回家等死的第二天,天上掉下来一个年轻的心脏给我。”原来,胡阿姨的第二生有着那样一个令人沉默的起点。

“那个孩子真可怜,怎么就一下子被撞成植物人了……”和我说时,她哭了,泪珠硕大,从眼睑里滚出来,“我当时真的不想要,我接受不了,可家里人为了救我的命非要给我装上,一闭眼,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就在脑子里,我快要疯掉了!”在她的眼泪里,我看见了真诚。

“心脏移植以后我觉得自己再像貔貅,我没有资格只进不出了,所以我就来这里当了志愿者。”她是真正的优秀志愿者,陪着很多的生命平静地走到终点。

“胡阿姨从来不流泪,很神奇。”这里的护士们总是这样告诉我。

“流泪有什么用,咱们在一起要开开心心才对,是不是,顾大夫,您能不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在的西藏故事?”

“好啊,我想想和你们说什么啊。”顾理笑着,“高原行医不容易,很多时候胆子要大。”

在顾理的一个个短故事里,我才知道他们医院,遥远高原之上的那个医院,每年完成癌症手术超过150例次,肿瘤手术50例次,独立完成器官移植600例次,接受手术的患者中,年龄最小的仅15个月,年龄最大的超过70岁。

顾理虽然后来主攻内科,但他的外科功力相当,这我知道,当时全班生产实习外科专业课只有两个人是满分,他是其中之一。

那个时候医院要缝合伤口的针是事先穿好的,插到一个小垫子上,放到饭盒里然后拿去消毒。实习生不能做手术,但是可以替病人缝合伤口,毕业实习那会儿他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一晚上能把一饭盒的针缝完。

“有时候不得不紧急处理,手段往往显得粗鲁,会被打。”顾理笑着说,“有一次一个牧民的脖颈在放牧时被突然倒下的大树挤压,虽然表面没有伤痕但是气管却破裂了,造成皮下气肿,抬到我跟前的时候,当机立断,用碘泼到脖子上消毒,拿刀划开皮肤,皮下的气体就被放出来了,就这么简单,他的生命就得救了。”“后来啊,后来那个病人的哥哥说他当时准备揍我的,因为他看我那么糙,就那么一泼一划的。”

“在高原行医啊,你是啥都得会,哪里能那么较真我是专攻哪一科的,也就是现在了,现在条件好了才可以细分为内科外科的,我刚进藏那会,我只知道自己是医生,得是什么病都能看的医生。”

他还兴致勃勃地养过猪,“那次我去成都参观一个因肝硬化要做肝移植的病人的手术,从取供体到修肝到切旧肝换新肝的整个流程我都认真看了。取回来的是褐色的肝,装上就变成了鲜红色,挺神奇的。”

回去不久他就从军区农场买来20多头小猪开始做动物实验,练习得很成功。可是,万事俱备只欠病人了。“那个时候,在高原,没有病人敢冒风险做肝移植手术。”

“我要感谢那位藏族小伙子,他为高原肝移植手术的进步做出了突出的贡献。”顾理眼睛看向窗外。

小伙子在成都上学,后来回藏工作,但可能是家族遗传吧,年纪轻轻就患上肝硬化。据说他的爷爷,大伯,爸爸都是这个病去世的。他之前因為肝硬化出血做过两次手术,都是在华西医院。第三次的时候,他肝癌复发,听说我们有了肝移植技术就主动联系我要求在我们医院做。

“我的第二条和第三条命都是华西医院给的,我感恩成都,感恩华西,但是这第一条命啊,我想留给家乡,留给高原。顾大夫,不要紧张,勇敢地从我开始,成功了我们都是英雄,失败了我也骄傲,最后还能为家乡做点事情。”顾理复述着他的病人的话,顿了顿,“他是我的英雄。”

是的,他那么年轻,只有29岁,但他那么坚定,他明明知道高原之上顾理主任和他的团队没有经验,但仍然积极主动要求成为第一例手术。他在手术之前就签了合约,如果手术失败,就将他的遗体捐献给顾理大夫的医院。

在我眼里,他也是英雄。

但术后2个月,他还是去世了。他的妈妈帮助儿子实现了遗愿。

“儿子说了,要我把他交给顾大夫,请顾大夫再研究研究,他说自己对顾大夫有用,一定要我把他送来。”藏族大姐冷静着克制,克制着悲伤,悲伤着微笑。

“在手术越做越多的情况下,我们越发觉得需要进一步学习。我们那个团队的同志都特别积极主动,不管是藏族的同志,还是汉族的同志,我们相互商量着轮流到内地的大学和医院进修学习。”

“团队强大才算是真正强大,一个手术做完了,不管是哪个医生主刀,都需要拿出来分析分析,看看手术的哪个环节做得非常棒,哪个环节出错了。在高原,我们需要传帮带培养起来更多的本地医护人员,才能更好地服务于当地百姓的,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为了给团队更多的手术机会,同时又为了保证手术的成功,很多时候顾理会站在一边观看并且指导,“他们都笑话我是最游手好闲的那一个。”

我看着他笑笑,我知道,在手术现场,游手好闲的那个指挥官最紧张。

二十

今天,顾理大夫给我们上了一课。他主动约的我和院长,说是要汇报一下他自己对死亡和安宁疗护的理解。

“等我们再实践一两年,有劳您结合具体的病例把顾大夫的这些理论写成一部著作,李主任上大学时大家公认你的文笔好。”院长笑着和我说,我能读出其中的恳求,浸潤着柠檬的酸涩。

“我和我的老婆干了一辈子这个行当,她已经先我一步走了,如今我自己的命也不久了,所以对死亡也不得不进行一点思考,我今天谈一谈学习和思考的一点体会吧,其中有很多是借鉴前辈和同行的优秀成果。也来不及细细梳理了,就把这些汇报给你们吧,也许会对你们以后的工作有用。再不谈,我怕来不及了。”

是的,顾理的情况已经明显不好了,我在心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做好一切准备。

但今天的他还是那么健谈,并且逻辑严密。小马做了全程录音,之后又整理出笔记给我看。下面是小马的笔记,我直接复制粘贴过来以备日后慢慢学习消化。

一是关于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生死的二分法。

死亡是一种高尚的馈赠。现在很多家属开始尝试在生前为亲友举办追思会,我很支持这一做法。有本人参加的追思会上,自己可以有机会梳理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教训,这些于听众而言是极大的人生财富。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于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而言,他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认为于后人有用的东西都讲出来,于他人有益,别人会用感激的目光看待这个高尚的生命,于自己也会获得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这正是别人所带给他的。从这个意义上可以理解死亡是一种可以温暖双方的馈赠。

我们的安宁疗护可以做得更温暖一点,比如可以尝试开展“我的生命故事”项目。我们的护理中心不仅可以为患者减轻痛苦,还可以在最后的时光里极大地充盈和提升他的生命,请志愿者聆听和记录他们的人生故事,简单整理后交给家属。纪念物上,墓碑上,都可以有二维码,都可以把曾经的生命以文字或者视频的形式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什么是生死的二分法呢?生和死是起点和终点,它们一起构成个体的人生。这个生死有好有坏。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真的得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这是一种威慑,好的生死会带给人威慑,教育那些还保有生命的人们要认真对待生命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要在日常的平凡里建构自己生死的不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读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不能时时事事都道是不寻常,我们需要安于自己的平凡,但又不能限于此,还需要在普通里孕育出不寻常的花。如果做到了这一点,我以为就是好的生死。

二是如何面对死亡,对于即将离开的人和不得不送行的人这两类群体而言如何做一点准备?

西行者给自己的安慰。我们来过、爱过、奋斗过,还做出了贡献,留下了一点光亮,那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吧。对于每一个认真生活过的人,生死两相安,向西风回首时,不必百事堪哀,生命无非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于自己,就得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可能没有不二选择。

西行者如何留给亲朋好友一点安慰呢?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都不仅要对自己有交代,也得对亲友有交代,他们需要充分考虑自己离开以后亲友的困境。突然的离开只是减少了西行的人自身的麻烦,却让生者的痛苦翻番,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相比久病床前的痛苦,无疑更为残酷,因为他们需要在自己最爱的人身后才有机会去追思去痛哭。所以,善待生命,缓缓地死去,给自己留够时间去陪伴亲人,让自己还活着,活着安慰他们的哭泣,活着让他们有机会当面勇敢地说“我爱你”,西行者的话语和微笑都会是生者在余生里最好的回忆。

顾主任淡淡地插了一句:“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爱人和孩子?”他面向我的导师——李主任。

那对于送行者呢,如何做会更好呢?我想送行者给自己和亲友最好的安慰就是陪护好亲友最后的生命历程,陪伴他们安静地离开。鲁迅先生是伟大的,读一读他的《父亲的病》那篇散文吧。

……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地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

鲁迅先生的痛深深刺在我们每一个医者的心里。

我们可以做什么呢?当一个生命进入倒计时,请轻轻地拉着他的手,让他感受到你的温暖;轻轻地呼唤他,说你感谢他、爱他;轻轻地说一段温馨的往昔,让他沉浸在对往昔的美好回忆里离开……

三是关于无常的生命和有常的生活。生活景观万象,人们总爱说好听的好玩的,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回避着死亡。其实呢,无常的死亡也构成我们的日常生活,在社会服务的一整套制度设计中,我们不仅需要重视面向死亡的服务,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讲,相对出生、生病、生育、入学、就业等环节的社会化服务而言,我们应该更加重视面向死亡的服务。

为什么?因为生命是无常的,死亡可能在瞬间降临,相对它的无常来说,入学、就业等相对是有常的,相对来说是有规律可言的。人很强大,同时又极其脆弱,我们的生命和我们身体的内环境是一样的,基本是有序的,但会有受到干扰而无序混沌的时候,我们不能总是用秩序的眼光去看待生命。所以,死亡需要被理解在日常生活之中,需要怀着敬畏之心和耐心去对待。

四是关于医学和文学、哲学的关联和融合。“你说,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下去试试?”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应该让每一个孩子都读一读,让老师们带着他们读。

生命多么可贵,多么值得留恋,可是如今我们的孩子们,很多时候是看不见生命的价值的……医学只能给人治理机体,对于心灵和神经的真正的治疗则需要用文学和哲学的理论和知识,其实也就是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于我们的临终患者,一首诗歌,一支歌曲,一篇小品文,可能会比我们的镇痛药更有作用。在安宁疗护人员的培训中,我们要重视对他们文学和哲学修养的强化,不仅对于他们自己,对于他们为患者提供的服务都是有意义的。

基本就这些了,还有一些具体事项可以摸索着推进吧,比如在现有学科框架下可以探索开设安宁疗护专科和本科专业或者是课程,再比如可以把安宁疗护纳入内地援藏项目的大盘子里统筹考虑和落实,利用好这些项目平台推进高原的安宁疗护进社区进村落。建议卫健委领导和发改委领导碰碰头,硬件和软件上都得加快,病区和病房的建设装修,相关人员的选拔和培训,工作内容的规范化指导,工作标准的制定,这些都得加快推进。各方面都需要结合高原的具体情况进行创新以更好地服务于高原上的人们。

以上是小马的笔记。

……

他讲完了,我怔在那里。从八点多开始到十一点过后还欲罢不能,那个上午,顾理足足讲了三个多小时,他哪里还像是一个病危之人呢?

其实,小马的笔记是不全面的,顾理兴会淋漓之处还不时地让思路跑一下野马,他还会把我们带到那辽阔无边,奔跑着金丝牦牛的属于他的高原,他有时候是处于自由着的混沌状态的,但我和院长却感觉心领神        会……

他还是像当初那个发光体,我无法摆脱他的话语带给我的氛围和影响。

我不断地回想,究竟是什么让我这样?难道是我还爱着他吗,像年轻时一样?

不,我感觉不是那样简单,经岁月过滤后的初恋的美感是存在的,我无法否认和拒绝,但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些什么更重要的因素,是我必须去寻找、去捕捉才有可能得到解答的莫名的东西。

“对于安宁疗护的研究是支持我走过自己生命最后阶段的一种力量,是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我想一个纯粹的医者一定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研究和实践医学的,在医学的进步里,不仅熔铸有过去的和现在的各种病症患者们的生命,也蓄积了所有参与治疗的所有医护人员的心灵、智慧、品格和修养。治疗病人的过程,也是治疗我们自己的过程。安宁疗护是一场以生命相融会相感发的医学实践活动,医护是这个过程的设计者和组织者,为了把这个过程做得精彩和完美,醫护者自己生命的质地需要有足够的强韧与深微。”这是顾理的原话。

院长也没有让我失望,“说的太好了!我插个话报告个好消息啊,这一次你们的小私心也已经实现了,那个教授夫人家的社区已经进入本市‘第一批安宁疗护进社区项目的试点范围了,全市只有十六个社区,一个区一个。高原试点的事情我找机会汇报王司长啊,对了,上次孙部长还专门给我电话问你的情况和这项工作的进展,他一直支持高原试点的。咱们这样,一步步来,现在省市一级的已经是正式试点了,我们的很多设想与建议已经体现在省市政府的文件中了,可以说第一步目标已经基本实现了,第二步是要通过兄弟省市之间的横向合作,具体也就是通过援藏项目来开展高原试点,第三步再是推动出台相关的工作标准,这个标准得是个体系,因为要考虑到各地区具体情况的差异,国家级层面有个相对原则性的标准,各省市根据国家标准再研究制订地方标准。”

两个男人让我完全插不上话。

“一定要结合这一轮大学的专业调整加快推进,这项工作综合性很强,需要跨学科的专业教师协力,如果专业人才培养跟不上,一切都会落空的。”顾理还是放心不下。

“好啊,好啊,顾大夫,您先休息好不好?咱们先考虑这么多,也容我慢慢品味一下死亡的禅意和诗意。”院长缓缓地站起身,面向西山。

我看见,他的腿已经完全罗圈了。

二十一

今天我值夜班。

沙沙的春风撩着密集又各异的楼顶肆无忌惮地飞翔在北方这座城市的天空,屋子落寞着寂静。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开始想我的丈夫,想着能和他说说话,想着自己能像一条鱼似的游回到他的身边。

不想一个人寂寞,

无边漂泊,

就像鱼儿水里游。

“做梦去吧。”我又嘲笑着自己。

冷风还在吹,一串刺耳的声音划过窗边。时常有落单的鸟儿会出现在我们这个新院区,它们熟悉原本的田野,还不适应陡然矗立起来的一栋栋的高大楼宇。

我无法再强忍下去,眼泪小心翼翼,蝉翼般铺满面庞,滑落到空中的泪丝像我在白天里极目可以望见的西山里的小径那样漫长。

此刻,我多么希望我的丈夫在身旁,其实,我挺需要他的,每次累到扛不住时,就想把肉体和灵魂都交给他,如果我病了,这个文学教授得把水和药都得给我这个大夫准备好。

他偶尔忙忘了,我就会不吃或者漏吃药。

“哎呀,李主任,咱们这是不是颠倒了呀?”

“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你了。”

“哎呀,谢谢李主任栽培,让我在实践中学习了这么多医学知识。”

“实在不好意思,给教授添麻烦了。”

他会摸摸我的脑袋,笑着再给我讲一个希腊神话故事。

西西弗斯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可是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将他押下地狱。可是聪明的西西弗斯却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死去。

因为这,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他做的是无效无望的劳动吗?”我问他。

“你觉得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吧。如果狭隘地理解,你们医生的劳动是不是无效无望呢?每个人必有一死,早晚的事情,而你们却偏要救死扶伤,但你们的病人早晚也都有离去的一天,如果仅仅这么理解,你们的劳动有价值吗?”

我无言以对。

“加缪告诉我们,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乐,因为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他笑着看我,“你就是我的西西弗斯吧?”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曾经就是这样的放松和信任,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意义吧。但随着儿子升入初中,他的学习遇到了难题,随着丈夫副教授晋升教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们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和他之间日渐一日地生疏隔阂陌生起来……

是啊,作为母亲,我没有能够给儿子及时地辅导和帮助;作为妻子,我没有能够给丈夫足够的支持和安慰……

我开始反思,过去的时光里,我确实活得过于自我了,完全忽略了他们的感受。

“睁开眼来,全是依靠自己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依靠的,甚至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你总是忙,总是站在手术台边不能被我打扰。”他其实曾经把落寞告诉我,我却没有接上。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中年以后的人生,很多时候需要桃花源,需要遠离人群,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多时候中年的世故让我害怕和逃避,想刻意地保持纯真,但这本身就不纯真了吧?应该没有人能避开生命年轮的印记,我们都是被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茶浸泡和揉搓出来的各种形状的面团,不可能有任何的生命穿越。你要么选择强大,不受油盐酱醋茶的干扰,保持你本真的色彩,要么你主动着懦弱,逃避却是顺应了这浸染。

对于爱情,我确实想当然了,它是深入我们生命质地里岁月的年轮,年深月久,它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但即使是这样,大树还需要不停地通过根系从土壤里汲取养分来滋润质地和它其中的年轮,只有不间断地养分的供给,那年轮的优美曲线才可能保持优雅和清晰。

“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他和我说过。

“你能到医院来陪陪我吗?”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他微信,我不愿意再相思。

“这会?儿子写作业呢。”我值夜班时他是回家陪儿子住的,我知道他有着为难。

“不行,就得现在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好,等着我啊,我让儿子先睡,就说临时给你送急用的东西,我很快就回来。我把客厅的灯亮着,这样儿子也不害怕。”他给我回微信。

扔下手机,我冲进值班室,“我去冲个澡,很快回来,你们多留心点。”

“嗯,好的,好的,主任放心。”她们的声音是那么轻快悦人。是啊,她们还年轻着,应该完全没有注意到落单的鸟儿和它哭泣的声音,在那呼呼的春沙里。

半小时后,他来了,显然,他在家也匆匆冲了澡的,头发还湿着,眼镜片上还滚动着水滴。

他轻轻关上门,微微笑着,慢慢地张开双臂。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跑向他。

“对不起,老婆,对不起,我是怎么了呢,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问自己。”他在我的耳边喃喃自语。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飘忽在他憨憨又急急的气息里。

“主任,主任,不好,郑教授那里有情况,他老伴要求急救。”带班的护士闯进我和他重新一起的世界。

“你忙吧,我回家等你。”他双手托起我的脸,认真地吻了我。

护士愣了,她那么年轻,完全不知道落单的鸟儿重逢在深夜里的幸福。

“快,上设备,郑教授想回家,一定满足他回家走的愿望。”我冲出办公室,向着郑教授的病床。

“快,李主任,快救救他,我妈妈已经原谅他了,让我们明天回家,爸爸要回家了。”他的儿子哭着喊向我。

“郑教授,坚持住,我知道您想回家,我们回家以后再启程。”我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我感知到他还有着意识。

每3分钟肾上腺素静注1mg,同时心脏按压,呼吸机辅助……

他终于回来了!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还想着回家!

我瘫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曾给我幸福的你

我依然深深爱着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

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这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

让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浓

我却只能把你

把你放在我心中

我庆幸自己有勇气发出了微信,我知道天亮以后会有人在家等我。

郑教授也是。

二十二

“李主任,谢谢您,谢谢您对我爸爸的照顾,更谢谢您对我妈妈的劝导,她也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她一直爱着我爸爸。”在郑教授的状况平稳之后,他的儿子开始给他办理出院手续。

“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们社区,他们有条件接收你爸爸的,等你们到家以后他们会主动上门的,会告诉你出现紧急情况需要怎么做。”前几天,我已经将郑教授的姓名、年龄、病程、住址等信息发给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得到了肯定的回复,“没问题”。

在这座北方的城市,安宁疗护正在走进社区,走进家庭。医护、社工师、志愿者等组成的团队会根据需要上门照护终末期的患者,直至患者居家离世。

我把社区卫生服务中心24小时的电话递给他,“机会挺好的,春节过后,居家安宁服务社区试点工作已经正式启动了。让他回家吧,他在你母亲的目光里会走得安详。”

他哽咽了。

是啊,多少年了,那个家只属于他和他的妈妈;多少年了,郑教授一直没有回过家。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原本幸福的家庭?!你年轻漂亮,嫁给谁不行,为什么要缠着我爸爸,害得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痛苦了一辈子!他,他现在都这样了,还不能回家!”那一天,我看见郑教授的儿子在水房旁边的走廊里向着一个60多岁的女人咆哮着。

“你知道我的妈妈有多可怜,几十年了,到现在,我都已经这个岁数了,我的妈妈还是每四个小时会问我撒尿了没有。无论我在哪里,我四个小时就会和妈妈报告说撒尿了,只为她能心安。她受伤太重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能走出那个飘着雪的黑夜。”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可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到现在,现在我还爱着你爸爸,我还在等他,我孤单了自己一辈子,只是为了等他,我有罪,我让你爸爸妈妈孤单了一辈子。”

我听见那哭声,凄惨。

“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他两天,至少我也算是他的学生?”

“不可能!”

“如果可以,能不能在他走后给我一点点他的骨灰?我想永远和他在一起。我在纽约有一处不错的房产,可以转到你的名下,等我走了以后连同我的流动资产都给你。拿着,这是我已经写好的遗嘱,已经公证过的遗嘱。”

“不可能,谁要你的几个臭钱!你快走,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求求你,给我一点点你爸爸的骨灰就行,我也好有个奔头啊,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再孤单。求求你,求求你!”

“不可能!你走吧,我知道你如今也可怜,可是你得接受,那是你年轻时犯错的后果。你想想我们母子,我们没有犯过错,但是呢,这一辈子却也要忍下这么多的痛。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

“我们母子被伤得太重了,我一辈子不想见他。”电话里,他的妈妈也曾经是那么的决绝。

但后来,我意外收到她的微信,才了解她的伤痛——

李主任,谢谢您的关心,我试着放过自己,也放下以往,如您所说,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一个班,在入学的新生联欢会上我们就一见钟情。

故事开端很美,很纯,是不是,但……

大学时光里,我们一起读书,一起思考,憧憬着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的未来。

我们还一起留学北美,儿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有了儿子,我就不能再读书,异国他乡需要发绿的美元,于是,我去面包房学习打面包胚,学习烘焙,学习设计夜间面包促销的折扣点……

你知道,举着那一个大面团,真举不动啊,可是没有办法,得举起来,不能总是向家里伸手要钱。他在纽约读书需要生活费,儿子也需要奶粉钱。

可是,高处不胜寒吧,可能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了,渐渐地我们之间没有了话可讲,开始生分起来,我们开始分居,但我想我们应该只是暂时的冷静,我相信我们一起积累起来的那么多年的深厚感情。

但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他和他的一个女博士生有了恋情,从国内去的女孩子,一个著名的大学本科毕业,去那里深造的。我半信半疑,觉得不会是真的,我还是相信人世间是讲感情的。

可是那天,那天儿子病了,你知道在那里看病远远没有国内这样方便,对于我们这样扎根不深的异乡人更是难啊。开始我以为儿子只是感冒了,需要多睡觉,多喝水,接到电话我就向面包房的老板请了假,回家去照顾儿子。

下午的情形还是好的,他还高兴地和我玩。他其实特别开心,妈妈能够在白天不工作,只是陪着他玩。

“以后只要不舒服,我就让爸爸给你打电话,你就回家替他,让爸爸出去工作。”他笑著,丝毫不介意自己短暂的孤单。他的爸爸给我打完电话就离开家了,他说要去学校办事。

平日的白天里,儿子大多是自己玩,只是这样,他知道爸爸需要看书,需要备课,需要写论文。

有时候,他也会被一个人锁在家里。“保密,妈妈,爸爸不让说,他的一个学生总来我家楼下找他,要和他谈论文。”儿子悄悄告诉我的。

儿子说他趴在窗户上看见爸爸和一个人在楼下散步,那个背影,长发飘飘。

“妈妈,为什么呢?我从窗户里看见你去赶地铁,我看妈妈的背影一点都不小,可是当我从窗户看见爸爸和那个人的背影,他们怎么就那么小呢?像蚂蚁一样。我都是从这扇窗户里看的呀?!”

那时候,我们住在18层。你知道的,纽约是地球上高楼大厦最多的地方。

儿子的眼睛是神奇的,可是他终究不是神,他抗不过轮状病毒。当然,这个病毒的大名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我以为儿子只是受凉感冒了。

他开始发烧,然后是上吐下泻,慢慢地,就滴水不进了。

天黑了下来,雪还在下着,我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可是它们没有让我看清儿子平日里白皙的小脸,他不再如往常那样白里透着红了,他开始渐渐地、渐渐地发黄,不再和我说话,不再有表情了,只是闭着眼,他好像睡着了……

那时候他还戴着尿不湿,只要有一点点尿,尿不湿就会变蓝。我一会儿就看一次儿子的尿不湿,白,没有蓝,等一会,再看,依然是白……

所有的灯光,照白了儿子的尿不湿,照黄了他小小的脸蛋,直至整个身体。深夜里,他越来越黄,脑袋渐渐撑不住了,睡在那里脑袋也会歪向一边……

我知道他脱水了,我知道需要带儿子去看医生了,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能找到医生,我只是在生他的时候去过医院,平日里我们如果有点不舒服只是自己用点从国内带的备用药就扛过去了。

我们还没有家庭医生,我不知道怎么预约看病。

我们也没有自己的车,我知道出租车大多也是需要预约。

我给他打电话,在大学工作的他比我更适应那里更熟悉那里,我想他会知道怎么办,可怎么也打不通……

我给他最好的一个朋友打通了电话,我求那位朋友帮我给他的单位同事和领导打电话,帮我找到他,让他尽快回家。

可是,我等到的只是sorry,没有人能帮我找到他。

那一夜,鹅毛大雪肆虐在纽约的大街上。

我发疯似地抱起儿子,狂奔着出门。我突然想起来,在隔着大概有六七个社区的一个shopping mall里好像有一家walking clinic,小小的门脸很不起眼。我看见过它,只因为儿子问我clinic是什么意思。在家里,我们坚持和他说着中文,我们不希望他忘记了中文。

儿子被我裹在我的棉大衣里,我的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我没有感觉到冷,在那样的一个雪夜里。

睡在梦里的大夫被我砸醒了,他在儿子的头上,手上,脚上,前前后后扎了20多针,带着萄糖液体总算流进了儿子的静脉……

那个有着蓝色眼睛的大夫为我披上了我的棉大衣。

我哇地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掀开儿子身上的被子,指了指他屁股上的尿不湿。

蓝色!那么鲜艳,就像我之前见过的图片上的色彩:天上的湖水,蔚蓝蔚蓝……

谁说蓝色只属于大海?

它属于生命,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有着蓝色。

第二天下午,他回家了。

“我……我和一个学生谈论文,谈得晚了,就想着不回来打扰你们娘俩了。”

我没有说话。

我想我在北美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大概两个月后吧,我带着儿子回国了。事先他完全不知道。

他追了回来。他承认自己有过错。那个女孩一直在追他。

随后的这么多年里,他一直想着和好,逢年过节就回来看儿子。我一直不让他进门,这是我和儿子的家,他只是住宾馆,我让儿子自己去宾馆见他,我只是和他视频聊聊儿子的事情。

后来他也彻底回国工作了,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儿子有一半时间就去他的家里陪他住。他一直在给我写信道歉,我一直没有回过他。

前年,他查出来患了肺癌,可能是和他这么多年抽烟有关吧,儿子说他的烟瘾很大。

他真的病了,可能也时日不多了,儿子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让他的爸爸回家……

我一遍遍地听着那首歌,后来……

如果可以让他平静地离开,那就让他回家吧,我已经把他的房间收拾好了,他随时可以回来了……

谢谢李主任!

她还附上了郑教授年轻时的照片。

腹有诗书气自华,年轻时的他确实风度翩翩……

春天快要来了,院子里的宠物狗儿们又开始跟着主人出门遛弯了,它们满院子跑着撒欢,有时候又彼此抱在一起又啃又拽。它们好像真的忘记了刚刚过去的那个艰难的冬天,它们比我们聪明,知道更多地感受到生命的喜悅。

每每遇见困难,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到童年,想我曾经亲密过的小猫小狗,曾经享受过的小花小草,很多让我焦虑的问题好像就变得易解起来。只要生命还在继续,我们需要学会回忆美好,需要学会忘却和抛弃那些暗色的东西。

二十三

“我要实现晴晴妈妈的愿望,作为医者,我们夫妻双方早就商量好了,我们之间有过约定,无论谁先走一步,对方都得替另一方办好当大体老师的手续的。顾理说着。

“可是,可是我却不能履行和她的约定。我一直以为是她带着孩子送我,我比她大了那么多,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是我带着女儿去送她。在那曲的那片草甸里,我只是找回了她的两条腿,还有一些被咬碎的骨头……”他哭了,我知道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我的心里一直迷茫着,就像冬天里的羌塘草原一样落寞。但很多时候,隐约之间,我感觉背着出诊箱的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想去拥抱她,她却又淘气地躲起来……我知道她成了羌塘真正的芳华,随着格桑花的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我没有兑现自己给她的承诺,我没有保护好她,没有能圆她作为一个医者的遗        愿……”

“所以,你们谁也不要拦着我,我一定要成为一名大体老师,否则我怎么去见她,在那一个世界,我该怎么和她说?我是一个懦夫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但我是一个称职的医生,我一定要实现自己和妻子共同的愿望,你们谁也不要想拦我!”他很弱,声音不大,但他的坚决却让整栋住院楼在雨水里颤抖。

北方的春天是干旱的。新院区的外面,春小麦正在快速生长,大片大片的小麦田在诉说着渴望。

那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把历经数场春沙后的世界洗刷得干干净净。

风里,雨里,顾理还在继续说着,不知他哪里来了那么大的能量。

我让护士悄悄给他输上葡萄糖。

“春天万物勃发,西藏棕熊从冬眠中醒来,纷纷走出洞去觅食,四处游荡去找吃的。她和我的妻子一样,一辈子爱美,金黄色的面孔,脖子上还戴着围巾,黑褐色的身体上有那么一圈可爱的乳白。”他笑了,不再哭泣,“之前我们都见过她,独行侠总是独自行走在广袤的高原上,偶尔也会出现在牧民的草场上,晃晃悠悠地散步,偶尔还会直立起来。”

“她的后脚掌和人的脚掌形状特别像。有一次我陪晴晴妈妈一起去村里问诊,路上看见过熊掌,如果不仔细看,你根本不知道那是熊掌。”他渐渐地笑得灿烂起来,“我问她,你不害怕棕熊吗?她非要坚持兼着那个村的村医,她说新来的年轻人还不熟悉高原,会更危险。”

“害怕,我也害怕,害怕落下任何一个有就医需求的藏胞,害怕他们有了不舒服却找不到医生。”顾理笑着,他笑得那样好看,“她那样回答我,我知道她是一个细心又勇敢的女孩。她熟悉扎西木村的每一户人家,谁家的孩子该打乙肝第二针了,谁家的媳妇在夏天就要临产了,谁家的娃娃该上学了,是不是得去镇上住了,如果还住村子里,上学的路上是不是太危险了……”

生命已经打开

我要那种精彩

你曾经对我说

做勇敢的女孩

我不会孤单

因为你都在

深夜的病房里,淡淡的歌声,院长低着头离开,他的腿脚又不如前一阵了。我想搀着他一点,可是,被他甩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选择这个职业?”他突然回头,直直地看着我。

我没有语言,也没有表情。

“因为你们敬畏崇高。”一旁的小马替我回答。

“老师,您能不能看看朋友圈?”第二天清晨,小马给我发微信。

我平日里根本不看朋友圈的,那里会有什么呢?

原来,有那么一句话刷了屏:

我们在高原飘来的雨里哭泣,只因为敬畏崇高……

“谢谢李主任,我爸爸安详地走了,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我也收到了郑教授儿子发来的微信,“他说‘家就在这里,如果我不再说话那就是在家中香甜地睡着了。睁眼看见的是我爱着的你们,闭眼想的是你们对我的挂念。我没有遗憾。”

二十四

今天病房里很热闹,我的丈夫带着儿子,还有顾晴都来了。

顾晴和他们爷俩已经玩熟了。顾晴的学校在四环边上,丈夫周五下午开车带着儿子去接的她。

“闺女人缘可好了,学校里每个人都喜欢她。”教授上上下下跑着办手续,只为每周五下午他都能接顾晴回家。

“那里的孩子都好可爱的,活泼灵动。以后我们也得找机会把晴晴的同学请到家里来玩玩。”他顿了一下,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拎了点水果过去,一起吃着吃着,小家伙们开心起来,话匣子也就打开喽,还去宿舍翻出自己的照片来给我看,他们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文学教授很招人喜欢的。”我朝他皱鼻子。

“真的,照片上看见那些娃娃们的小时候啊,也都很白,很柔嫩,眼睛黑得透亮。哎,可是长大后,你看吧,随着高原红点燃了他们的苹果肌,皮肤开始粗糙起来,面部轮廓好像也模糊了。这就是高原环境对生命的打磨。所以说能够生活和工作在高原的人都是好样的,都有着足够坚强的生命质地。”他的眼里有光,脸上有着崇拜。

他已经和学校约好了,以后每周五下午接走顾晴,周日下午六点前送她回学校。“你以后尽量周末不要值班,孩子们好不容易都回到家,我们四个人在家好好团圆。鲅鱼馅饺子归我了,你放心。”说着,他蹭到我跟前,歪着脑袋看我,“表扬一下,李主任?”

我笑笑,朝他竖起大拇哥。

他笑着吻我的额头,转身找面袋子去了。

鲅鱼馅的饺子,一直是儿子的最爱,如今也是顾晴的最爱,可是,鲅鱼馅饺子啊,也曾经是我们俩多少次口水仗的導火索……

“妈妈,我想吃饺子。”

“找你爸爸呀,让爸爸给你包呗。”

“为什么妈妈不能包,爸爸天生就是包饺子的吗?爸爸也得评正高职称!”

“我不是包得没有你包得好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的手术刀用得比别人用得好?”

“算了,算了,爸爸妈妈,我不吃了,我不吃饺子了还不行吗?”

“老顾,我们来看你了,看看,闺女长高了不少。”我的教授丈夫很有自来熟的技巧,他把顾晴揽在自己的怀里,“哎呦,只比我矮这么一点了。”他说着,比画着,笑着。

儿子一直站在旁边,他一直拽着我的胳膊。

“谢谢大教授了!晴晴是有福气的孩子,又多了一个爸爸,这个爸爸会给你讲故事,会带你欣赏生活里的美,比我强多了。”顾理很弱,他的情况已经很不好,夜里已经上了好几次急救,但我能感受到他的高兴。

“儿子也来了?”他和我的儿子打着招呼,说着,努力着,想从被子里伸出他的手。

丈夫上前,两只手紧紧握住顾理的右手,那只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干枯的手。

顾晴扑到爸爸的怀里,顾理的左胳膊搂着她,不断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

“哭什么呢?见到爸爸不是应该高兴吗?”

“不,我不要你留在这里做大体老师,我要你回家,回去陪妈妈,还有弟弟。爸爸,等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也会回去的,回去陪你们。”

“傻孩子,爸爸是个医生,爸爸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

“不,不,不行……”顾晴大声起来,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惧。

“你带两个孩子出去吧,我陪老顾说几句话。”我的丈夫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顾晴,推着我朝门外走去。

“怎么走了?”拐弯那里,我们遇见了老姜和院长。

“哎呀呀,儿子女儿都在,来来来,给我亲亲。”院长乐开了花,像雄鹰一样张开了翅膀。

两个孩子被他亲得都不好意思起来。

“哎,不对,不对,孩子们都大了,不能这样了,确实不能这样了。”他又在做著自我检讨。

儿子和他很熟悉,每次跟着我到医院来都会嚷嚷着要去找伯伯玩。

“妈妈,伯伯又给我买了好吃的,他那么喜欢小孩子,为什么自己不生一个呢?”每次见到他,儿子总是会收获一袋子零食。

老姜明显地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

“您在家休息啊,干吗来呢?”我拉住她。

“我也来劝劝老顾,我们俩都捐,让老顾看在我们的面子上能不能不捐,晴晴说得对,他应该回去陪晴晴的妈妈。”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是看着她。

“走吧,去看看他。”院长拉着孩子们,我和老姜跟在后面向顾理的病房走去。

“我们夫妻二人做了一辈子的医护,死了以后也要拿这身‘臭皮囊为医学做一些贡献。学生在我们身上练熟后,病人就可以少受些痛苦。我的遗体可以先做病理解剖,解剖切完用完之后,再做成一副骨架,供教学使用。”病房的门留了一条缝隙,我们站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我们都理解和支持您的想法,可是,您不仅是一位医者,也是一个爸爸呀。孩子还小,她接受不了,您得替她考虑考虑的。”

“我们夫妻的这个约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在了却一生的心愿。她是云南人,我们去昆明医科大学参观过,去祭拜过李老师和胡老师老夫妻二人玻璃橱里特殊的坟墓。”

“是啊,一对伉俪,两具白骨,万代不分。”他低着头,小声说着,“但是老顾,您顾理也得顾情啊,世界是讲道理的,也得讲情义。如果您做了大体老师,您是遂了自己和晴晴妈妈的心愿,可是孩子呢,她才13岁,正是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形成时期,家庭的变化已经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伤痛,我们不能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我替您捐,行不行?我可以立刻签字办手续。”

“对,我们替您捐,我和老姜也捐。”听到这里,院长推门进了房间。

“还是文学教授说得好,老顾,你不能只顾理不顾情,看在我们几个同学朋友的面子上,也得听孩子的话。”

“你只属于高原,回到高原去,这里有我们。我也捐。”不知什么时候,老丁也出现在病房里。

他黑瘦黑瘦的,但说话声音很响亮。

“闺女的学费和嫁妆都归我,谁也不要和我抢。她能读书就继续读,将来能读到什么程度我都支持,哪怕是出国呢,我也供她读书,嫁妆也归我办,我要把闺女风风光光地嫁人。”

顾理笑了,笑着也哭着,“好啊,我坦然地回去陪老婆了,还有我们的儿子。只是,只是给你们大家添麻烦了。”

原来,顾理会发光,所以他不害怕黑暗。

二十五

ChatGPT是如今最大的热门。

ChatGPT是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它能够通过理解和学习人类的语言来进行对话,还能根据聊天的上下文进行互动,真正像人类一样来聊天交流,甚至能完成撰写邮件、视频脚本、文案、翻译、代码,写论文等任务。

上面这段文字是我从网上查的。看了之后真坐不住了。我相信有一天ChatGPT一定也能给人看病啊,这对它来说很简单,根据症状来进行匹配,从而得出诊断结论,于它,小菜一碟。

据说如今很多的大学生都是用ChatGPT做作业,但也听说已经有很多大学要求禁止使用ChatGPT等一切基于AI的工具……

我问了它一个问题:我已经48岁了,怕老又怕死怎么办?

ChatGPT回答我:

作为人类,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的命运,我们无法改变这一必然的历程,但是,我们可以尝试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更值得珍惜,以及更好地享受自己的生命。为此:

您需要保持积极的心态,衰老和死亡是必然的,顺应而不要抗拒;

您需要关注身体健康,饮食要合理,睡眠要充足;

您需要寻找兴趣爱好,当你烦恼和忧愁的时候,兴趣爱好会让你暂时忘记所处的泥淖;

您需要维系一定的社交网络,是面对面的社交,而不仅仅是线上的网络社交,人是群居的,是有社会性的,一定不能脱离了社会而将自己封闭和孤立起来;

您需要关注心理健康,心理上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都是正常的,但不宜听之任之,而是要见微知著,于最小处消除心理疾病的隐患。

天哪,佩服不佩服?!这样的内容,这样的语言表述!

我还能有工作吗,如此一来?我该怎么办呢?有一天,它也能够拿起手术刀的,我们将被彻底取代!

那安宁疗护呢?它能不能做做眼下我正在尝试的这项工作呢?它能知道我的病人需要什么吗?能比我更懂他们吗?

它能懂得什么是情义无价?它能有几番风雨几丝牵挂的经历?它能体会从未失去也不曾拥有的伤痛?

它能不能像我们这样对这个世界叛逆到底?明明知道生命必将失去,明明知道没有天长地久,但依然要去做那个在一千个可选择项之外的第一千零一个的选择,却依然有着渴望冲进黑暗去打开一扇窗让光透进来?

不能吧?如果不能,我想它替换不了我。

其实机器人不是机器人,机器人只是人的大脑外置的那一部分吧?大多时候显得聪明,个别时候也会愚笨至极。

既然我们无力回避和逃脱死亡,那就直面它,甚至爱上它,把和它游戏、和它比赛作为一种快乐,以便使自己好过一些。我会这样想,ChatGPT会吗?

我相信总在思考和向世界发问的人,真的不会死亡,他们有着强烈的灵魂:他们的灵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在春天绽放花朵;附在动物身上,它们会开心地游戏玩耍,还会生下毛茸茸的幼崽;附在河流中,河流会变换,春夏像海洋,秋冬如冰川;附在高山,大山不仅会绵延出美丽的山脉,更会突兀出可以直冲云霄的珠穆朗玛……

生命,总是会有标新立异,但也总是会有力量在推新出陈。

我们总是在想着改变现状,但其实谁能保证一定会变得更好一些,变得更差一些也有着相当大的概率。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说好要来的,却还没有来,也就是眼下吧,眼下的时光相比过去相比未来都是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

生命的本真就是似水流年吧,一時一事的欢娱和不幸只是点缀其中的浪花。还是想想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吧。要不然,不知不觉中,不经意间,再梦想再温暖的岁月也会成为过去,进而可能又周而复始地重新一次次地成为未来。我想中年的我不必焦虑,世界总有变化,却也总是波澜不惊。

一切,终将自然而然。

二十六

杏花苞吐新蕊,梨花含羞绽放,它们在玉白里略带红晕。

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晴。

千层石树通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

布谷鸟儿是急脾气。

春天来了,顾理走了,他走在西藏大学医学院临床医学学生的论文中期答辩线上会议中……

他悄悄走了,没有带走高原的任何一片云彩。线上会议的学生和老师们在会议结束以后才知道他们的顾老师已经永远离开了。

小马留下了他去世前三个小时的完整影像:他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有十多根管子,拖着疲惫的身躯,颤抖着操作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和眼控仪……

他是那所世界最高大学医学院的兼职导师,他和我说过传帮带出一支高水平的高原医疗卫生队伍是他的使命。

最后的三天时间里,他用微弱的声音或眼控仪指挥我们在电脑上整理了大量资料,其间,院长和王司长也来了,我们和他自己一起尽力着想留下他的脑海里可以贡献给高原医学的全部智慧和力量……

他亲自召集他的高原病研究和防治课题组全部成员线上开会,布置后续任务;他亲自参加他指导的本科生和硕士生论文中期线上答辩,系统提出了他作为学术导师关于进一步研究的意见和建议……

他放心不下他的学生们,他们即将奔赴高原的各个城市和乡村;他放心不下高原的医学科研和实践工作,如何让高原的人民群众享有公平可及、系统连续的预防、治疗、康复等医疗服务是他终生的事业……

西藏大学校长和医学院院长都参加了那天的线上会议,结合学生的论文答辩,顾理再次和他们一起讨论了在西藏大学医学院尝试开设安宁疗护专科和本科专业的相关事项。

“有机会去高原的大学走走看看,那里也很美,那里有个思源湖,思源湖畔有簇花,春天花会开。”他认真地和我们说着,“帮助建设高原高水平大学,培养更多高水平的医疗卫生人才,拜托你们了。”

那个黄昏,他终于放下了工作,他可以休息了,这个高原的医者,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冲锋……

那一天,顾晴抱着她爸爸的骨灰盒,她要带着她的爸爸回到高原,让他和她的妈妈、弟弟团圆在一起。

“姑姑,我弟弟一定很可爱的。”有时候,她扑闪着的大眼睛会告诉我一些往事,“我妈妈说她肚子里的一定是个男孩,她说他太调皮了,有时候会把她的肚皮顶出一个珠穆朗玛。”

“姑姑、你、院长爸爸、姜妈妈,你们和我爸爸都很像。”

我微笑着看她,挑起眉毛和眼睛以示我的不解。我给我的闺女梳了两条可爱的麻花辫,她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的启发。

“嗯,可是究竟哪点像,我又说不上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她的普通话已经非常标准了。

那一天,在送别爸爸时,她表现得非常棒,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她13岁了,失去了爸爸。我也是在13岁时告别了我的爸爸,但我当时表现得没有她那么坚强。

同样坚强的还有我的儿子,她的哥哥,他一直站在她的身边,时不时会搂搂妹妹的肩膀。

同样坚强的还有我的丈夫,她又一个爸爸,他一直站在他们兄妹的身后,我看见他的眼里一直噙着泪。

顾理的骨灰盒是黄褐色的,他生前自己指定的。

印有藏文“杏林春满”的一块粉色丝绸覆盖在上面。那是我们大学全班同学送给顾理的最后的礼物。

在新院区主楼两层楼高的大厅里,“杏林春满”巨大牌匾前常常有人驻足,他们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在新院区主楼四层那间可以容纳800人的报告厅的墙壁上,高悬着一块用藏文书写的“杏林春满”的巨大牌匾。听说那是十年前顾理送给母校百年华诞的礼物,他请一位藏族老艺术家书写的,自己亲自从高原护送到这里。

……

一个月了,我没有写日记。今天,补写一点吧,算是对前面内容的收尾还是重启?我并不知道,只是在想。

王大爷走了,小不点走了,郑教授走了,顾理也走了,我生命里的一个个朋友……

人生里的无奈,只有佩为秋兰,我知道自己还需要继续。

丈夫站在我的身后。

我们一起凝视前方。

阳光里,站着顾晴,还有我的儿子。

(完)

责任编辑:康松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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