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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

2023-03-13陈斌先

北京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丫头铜锣喇叭

1

后半夜大喇叭就醒啦。窗外的风窸窸窣窣,始终贴着窗口徘徊。冷,攒足了劲儿,一股脑儿往被窝钻。被窝里那点暖和气儿,随着几个辗转,早偷偷溜走了。大喇叭没了睡意,披上棉袄坐了起来,随即拧开了灯。煞白的灯光,雪光一般铺在地上、被子上,冷无处不在,大喇叭随即打了个寒战,又拧灭了灯。

大喇叭不想开空调,再冷也不开。除非春节期间,儿子一大家子回来,大喇叭才会无所顾忌地打开空调。儿媳妇知道大喇叭的习惯,见大喇叭打开房间里的所有空调,悄么声地问,不怕浪费啦?大喇叭说,不怕。

小铜锣得了肺癌,发现便是晚期了。知道无法治愈后,小铜锣便对大喇叭说,这辈子值啦。身体硬朗的时候,小铜锣喜欢说,如今的生活,只怕皇帝老子都羡慕呀,想想看,皇帝老子用过电视机和空调吗?大喇叭不喜欢小铜锣那般比较,呵呵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肩胛疼很长时间啦,当成了肩周炎,没在意上。举不起胳膊时,才去医院检查,查来查去,竟然得了肺癌。肺癌为啥胳膊疼?医生说,晚期,扩散啦。大喇叭坚持要化疗。小铜锣说,听我的,不治啦,回家还能多陪你几天。

大喇叭蒙啦,昏沉沉问,好端端的,咋就到了晚期?

医生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遗传基因也不同,薄弱点早早地等在那儿,不注意养护,说翻脸就翻脸。医生见多不怪一般冷冷解释。

她才六十出头,不该这般突然。

医生这才露出惋惜神情,建议小铜锣积极配合化疗。

小铜锣说啥都要回家,听人说,好端端的人,一化就化没了,反正迟早都要走的,遭那罪干啥?想明白后,小铜锣拼命喊着回家。大喇叭不同意,太早、太突然,不治个倾家荡产怎么能回家呢?小铜锣说,不是钱的事,钱也不是事,与其治不好,不如回家好好陪你几天。大喇叭眼泪丝丝说,化疗后还能多陪几年。

小铜锣不再说话,即便心里汤煮一般,也不想说话,她早已打定了主意。

儿子在绍兴上班,听到消息后,说啥都要把小铜锣送回医院,儿媳要带孙子上学,无法走开,电话里一直不停地劝。小铜锣说,丫头儿,不要劝啦,我主意已定,不想折腾啦。儿子拼命往家赶,到了家里,见小铜锣挣扎着还能起床替他做爱吃的酸菜鱼,更加不情愿啦,说啥都要带娘去省城的大医院。小铜锣说,说过啦,哪儿也不去。儿子劝说失败,留下一张卡对大喇叭说,别节约,吃的,用的,包括进口药,只管用,钱不是问题。大喇叭说,花不了,再说,家里不差钱。儿子还是丢下卡,之后,悄么声儿开车走了。

好在小铜锣一直精神不错,说话也清楚,疼到浑身冒冷汗的时候,她才揪着大喇叭的胳膊说,这个细胞咬那个细胞,咋就这般难受?大喇叭不知道小铜锣咋知道“细胞”一说的?说了“细胞”,说明她还在意死活。大喇叭说,不行,还得去医院。小铜锣擦擦额头上的汗,忍住痛,坚持说着陈年往事。她说得很慢,一点一滴,说到哪儿算哪儿,有一搭无一搭。说得最多的还是一起吹唢呐和敲铜锣的事,她说,那时候只要听到你的嗩呐声,我的心儿就化了。早先时,村里喜欢排演样板戏,爱好加所长,很快形成两个体系,一个体系侍候响器和乐器;另一个体系练习唱腔和表演。大喇叭打小就会吹唢呐,呜里哇啦,调性高,味道足,敞亮。小铜锣啥都不会,喜欢跟在后面看热闹。一天,大喇叭拽着小铜锣的胳膊说,跟在我后面学敲铜锣吧,跟着响鼓点儿,当当当,胡乱敲打就成。当当当——哐,当当当——哐,小铜锣很快上了路子。时间久了,两颗心慢慢靠在了一起。那时候,人们活得喜庆,白天干活,晚上排演,再苦再累,都能活出顶天立地的精神气。后来包产到户,日子好了,庄户人家彼此却少了来往,有人忍不住冷清,挑头唱小戏,一呼百应,很快大家聚在一起唱黄梅、唱庐剧,当然也有人唱四句推子(淮河两岸的地方戏),后来越聚人越多,开始恢复戏班子。唱戏啥的,离不开响器,大喇叭和小铜锣融入进去,一直忙来忙去的。儿子上小学时,受到明星们起艺名的影响,有人又提议,大家就用响器当艺名吧。于是便有了大喇叭和小铜锣的称谓。叫啥,大喇叭都无所谓,反正图的是热闹。可小铜锣不习惯,人们喊她小铜锣,她总会更正说,喊我小罗,要不叫我凤仙。遗憾的是,没人喊她罗凤仙,依然喊她小铜锣。

村子就在城市的边沿上,叫郊区最恰当不过。后来城市扩张,村子就装进了城市的口袋,好在还没有大规模拆迁。那几年,大家最开心,这里变成了城里人,那里还有自己的土地,乡下和城里的好处都沾上啦,闲着无事,大家便聚在一起唱戏、跳舞,弄响器的跟在唱戏的后面,吹呀、敲呀,始终不闲着。之后,街道因势利导,把响器班子、乐器班子和戏班子统筹起来,叫了 “新天地艺术团”。怎么称呼大喇叭和小铜锣不在意,奔的就是乐嘛。

那几年大喇叭跟小铜锣仿佛又谈了第二场恋爱,两个人整天黏糊在一起,走路也要手挽手,说话也学着城里人的斯文。就说情感表达吧,不再含蓄,情呀、爱的,时常挂在嘴上。听到别人玩笑,小铜锣高调说,疼爱就像敲铜锣,越敲越响、越敲越热乎。

小铜锣似乎想把平生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完,颠三倒四,说了几个来回,大意便是,这辈子值啦,至于啥时候走,一点儿也不后悔。

说起无法预知的未来后,小铜锣才伤感说,我走了,最担心的还是你。

大喇叭潮湿眼睛说,所以你得听话,安心去医院治病,想呀,不仅我离不开你,儿子和孙子都离不开你。

小铜锣的伤感还叫伤感,没有浸染上伤心的味道,就像一片叶子虽说到了秋天,毕竟还有春天的形态和绿意。小铜锣说,搁在从前多好呀,一个村子,恁多人家,都能帮衬你下? 那会儿,小铜锣想到了分散安置,心中多了遗憾。

村子规划为城市后的第三个年头开始大规模拆迁的,过去的土地作为工业用地,村民无法就地安置,市里仁义,出台“高标准分散安置办法”,大家一对比,市里的安置办法不仅科学,还划算,不说面积,单就区位和价格,都不是就地安置能比的。大喇叭和小铜锣跟大镲和响鼓安置在了一起,楼上楼下,别提多么开心。后来,也就是前两年,大镲儿子结婚,生了孙女,孙女无人带,大镲两口子卖了安置房,拿了钱,到上海领孙女去了。大镲临走时专门对大喇叭说,孙女无人带,得去搭把手。大喇叭理解,虽说舍不得,毕竟无法阻止。后来,响鼓的女儿应聘去了省城,三十大几的姑娘,说啥都不结婚,响鼓急呀,去省城租房看着女儿,临走前,他对大喇叭说,不把女儿嫁了,不再回来。好在房子没卖,就在大喇叭的安置房下面。

小铜锣的意思,她走了,这个小区只剩下大喇叭一个人啦。想起往后大喇叭的孤单,才多了伤心。秋天的夜晚,雨水下了又歇,歇了又下。停了半晌,好像攒足了劲儿,瓢泼一般下了起来,风儿长头发一般甩来甩去,甩出的狂野不像城里人的斯文。大喇叭见老婆眼睛潮湿,很快把老婆抱到阳台上,看着风儿雨儿说,别担心,到了那边,有谁欺负你,托梦给我,说啥都去陪你。

小铜锣堵住了大喇叭的嘴。

大喇叭说,记住啦,阳台上的窗户我一直开着,纱窗这边,也留条缝,早晚我都会坐在这里等你。

小铜锣突然攥紧大喇叭的手,伤感变成了伤心,眼泪扑簌簌流淌了出来。

见小铜锣流泪,大喇叭这才捂住小铜锣的脸说,早知今日,不该同意分散安置。小铜锣推开大喇叭的手,擦干泪水说,苦了、闷了,就找个伴,毕竟大镲和响鼓都不在身边。

大喇叭捂住了小铜锣的嘴,他想,就像一场雨,淋散了一窝小鸡仔,雨歇了,小鸡仔再也找不到母鸡、找不到窝啦。算啦,不说了,不说啦。

大镲和响鼓还没搬走的那几年,三家人常常聚在一起,心情好时,常去乡下找块空旷地,吹吹打打弄上一程。现在想吹吹打打,凑不齐角啦,连唢呐和铜锣都撂在储藏室里。如果小铜锣不生病,散步聊天,日子挺慢,也挺好的。起码,拆迁的补助都在卡里,吃穿、花销都没有问题。谁能想到,好日子才开始,小铜锣竟然到了肺癌晚期?大喇叭想,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恩爱夫妻难白头?前几年太作啦?

小铜锣见风停了,雨也停了,嗅闻几下潮湿的空气说,记住我说的话没?

大喇叭说,记住啦,可我不会听,你就是我的伴,你走后还是我的伴,我不会找伴的。

那怎么行呢?

又过了七八天,秋天的某天晚上,小铜锣突然不想说话啦,任大喇叭怎么喊,她都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大喇叭慌了,不停摇晃小铜锣,见小铜锣睁开眼睛,才惊慌失措喊,说话呀,说呀!小铜锣喘息半天才说,往后,被窝凉了,记得开空调,臭习惯得改啦。

大喇叭抱起老婆,很快又把头扎进老婆的怀里说,记着啦,我改,一定改。

2

窸窸窣窣的风声到底走了,留下的一层霜白迎着霞光,莹莹发亮。大喇叭看着那层霜白想,小铜锣,我的臭毛病没改。我不是怕浪费电,是怕浪费一屋子的暖。大喇叭穿上羽绒袄子,又穿上羽绒棉裤,这才走到洗漱间,如厕、刷牙、洗脸。这是每天清早的必修课,丝毫不会马虎。收拾利索后,便拿起拖把开始拖地。过去这种活,小铜锣做。现在,得自己做。拖好了地,大喇叭气喘吁吁地泡上一杯茶,坐在阳台上想,房间打扫得这么干净,就是等你回来。那会儿,窗外有对鸟儿,飞来飞去,像是洗澡、逐闹。大冬天的,看来鸟儿并不冷。他的眼神离开飞来飞去的鸟,继续想着自己的心思,他想,知道你昨晚回来啦,窸窸窣窣的。我说过,我会坐在这里等你。想起这些,大喇叭坐不住啦,赶紧回卧室看窗户上的那层霜白。莹莹发亮的霜白已经雾化去了一半,不过底色还在。抚摸着深深浅浅的底色,大喇叭情不自禁地说,留记号干啥?回来,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我。念叨完,又想起了阳台上的那杯茶,缓缓走回阳台上,嘘嘘呼呼继续喝茶。茶台是老树桩制作的,清漆过后,年轮尚算清晰。小铜锣临走那几天,大喇叭一度将茶台搁置到了堂屋,留出更大的空间给一张躺椅,好让骨瘦如柴的小铜锣晒晒太阳。小铜锣走了,他撤走躺椅,又把茶台弄回阳台,每天早上和晚上大喇叭都会坐在阳台上喝会儿茶。大喇叭清楚记得跟小铜锣一起购买茶台时的情形,刚入住那会儿,小铜锣说,买张茶台吧,闲来好喝茶。小铜锣一眼看中了这个茶台,小铜锣说,这般大小的树根,靠着它喝茶,踏实。大喇叭记住小铜锣说的踏实,每天晚上喝了茶,就洗澡。洗完澡,就看电视,感觉蛮踏实的。大清早这会儿,依然会泡杯茶,一边寻找踏实的感觉,一边寻找小铜锣回家后留下的蛛丝马迹。

过去大喇叭不相信阴阳互通,现在宁愿选择相信,他曾对小铜锣说,到了那边机灵点,能出来就出来,阳台上的窗户留着呢。昨晚小铜锣并没有进屋,觉得小铜锣一直徘徊在窗户的外面。嘘嘘呼呼喝茶,感觉胃暖和了不少,也踏实了许多,这才看看老年手机。发现差不多七点啦,便站直了身子。大喇叭喜欢那个肉嘟嘟的小丫头,每次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跟小丫头说上几句话,譬如,丫头,冷吗?譬如,丫头,吃过早饭了吗?小丫头很热情,每次都会认真回答他。大喇叭还不知道肉嘟嘟小丫头叫什么名字,不过看上去小丫头特别亲切,那种亲切让他感到少有的温暖。

小区很大,四个门岗,大喇叭住的楼房靠近北门,肉嘟嘟的小丫头值白班,七点准时上岗。值晚班的是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人,看到谁,都绷着脸,也许晚班让人疲惫,冷峻着神情,好让不轨之人见冷生怯、不敢造次吧。大喇叭晚上出门曾试探着走过东西南三个门,有一次,从南门进来,忘记带门禁卡,大胡子保安让他登记几栋几室。大喇叭报了哪栋哪室,大胡子又让联系住户。本人就是住户,家里没人联系谁?努力证明“我是我后”,費了半天劲,才进了小区。东西门的保安跟北门的中年冷峻男差不多,始终绷着警惕的神情,好像他们一个疏忽,就会酿成大祸似的。最后大喇叭还是选择从北门进出,起码离家近,即便迫不得已,非得晚上出门不可,那个冷峻的中年人还算认识他。可大喇叭不想见到生冷的态度,一直喜欢柔软和暖和的东西,为此,大喇叭晚上极少出门,有些琐事、小事,等到早上,等到小丫头上岗之后,再出门处理。

等大喇叭歪歪斜斜走近小区北门后,突然放慢了脚步,想等小丫头注意到他,最好向他微笑。小丫头眼神活络,抬头见大喇叭走来,还没有说话,笑就挂在脸上。小丫头笑完,主动替大喇叭打开门禁,而后笑嘻嘻问,老大爷,出去吃早点呀?实际,大喇叭不到七十,按说还算中年。可走路有点蹒跚,面目有些僵硬,看起来跟老大爷差不了多少。小丫头喊大喇叭老大爷,未必认为他老;就像他喊她小丫头,未必认为她小。大喇叭是这么想的。听完小丫头的招呼,大喇叭停下来说,是的,吃早点。他回答得极为认真,生怕稍有迟疑抑或不够坚定,怠慢了小丫头。大喇叭的站姿也极为认真,笔挺中,多了谦卑和恭敬。小丫头喜欢大喇叭的态度,起码这个老大爷不像其他老大爷那么难说话,更没有瞧不起人的态度。实际,小丫头并没有说多少话,就算说上几句,都是问候之类的套话。按说,说这些套话就算一个招呼,很多人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可大喇叭不那么想,也不认为小丫头说了套话。就算说的是套话,别的保安为啥不说呀?今儿穿得多,小丫头看看大喇叭的装束,随口来了句,天冷了,注意保暖呀。大喇叭听到小丫头的叮嘱,眼睛突然潮湿了,停了很久才说,外面冷,你也注意呀。小丫头不再说话,她还需要照顾其他人。大喇叭很识趣,退到四五米开外,一直远远看着小丫头。等小丫头闲了下来,又回头,走到小丫头面前问,要不要给你带份早点?小丫头说,不用,吃过啦,谢谢啦。大喇叭说,不用谢。而后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有几次,大喇叭都想问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可小丫头没有问他姓啥名谁,不好意思张口询问。后来看到小丫头胸章上写着116号,又不好意思喊号,便在心里暗想,叫小丫头挺好的。更多的时候,没有多少机会跟小丫头聊天,就算有了机会,也不能家长里短说下来,大喇叭知道年轻人怕啰唆。多半的时候,会选择远远地观望,见小丫头闲了下来,才悄悄走上前,不咸不淡说上几句话。过去仿佛问过小丫头家住哪儿?结婚没?好像还问过一个姑娘家为啥选择当保安?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像绕着弯子回避了回答。反正至今,大喇叭还不清楚小丫头的具体情况,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在,城里人都喜欢模糊,模糊就模糊吧。

听到小丫头说谢谢,大喇叭多了感动,回应说,累了,就找地儿坐会儿。小丫头笑着说,能坐当然好啦。那时进进出出人多,小丫頭无法顾及跟他说话,大喇叭这边不能老站在门口跟小丫头啰唆,见没有机会说更多的话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到街道上。

街道是新街,现在新街多,道路又宽又直。大喇叭知道,走到红绿灯右转就是小吃一条街,小区大,规划科学,幼儿园、菜市场啥的一样不缺。

大喇叭今天想吃羊肉汤泡馍,他记得小铜锣曾说,冬天里,羊肉温补。

男男女女都在吃早点,老人并不多。大喇叭想,老年人肯定在家做早点,小铜锣在世的时候,也是在家做早点。小铜锣走了,不想费事,何况吃不多。大喇叭要来一碗羊肉汤后,又要了芫荽。要泡馍的时候,服务员说没有,只有烧饼。烧饼就烧饼吧,跟馍差不多。要了一个热乎乎的烧饼后,便坐在条桌上正儿八经地吃起来。吃到两颊喷火时,这才四处踅摸,大喇叭想找谁说会儿话,要是有位老人家就好啦,他想,只要有位老人,不管是谁,说几句话可以吧?看了一会儿,发现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吃饭,风卷残云,吃完后,动作麻利地扫码走人。大喇叭不再张望了,低头把碗里的汤喝完。而后,慢慢放下筷子,站起来结账。大喇叭不会用微信和支付宝,等掏出皱巴巴的零钱高喊付款时,走来一位服务员。服务员兴许太累,见到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一脸厌烦。看得出服务员跟小丫头差不多年纪,只是态度不太好,许是劳烦困住了她的神情,看上去,眼角都是不耐烦。大喇叭不敢多说什么,付款结束,才忍不住解释了句,弄不好扫一扫,谅解呀。

服务员并没有回应大喇叭,人多,得服务其他人。

人家没空搭理他,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啦。付款之后,大喇叭只好又走到街道上。

街道上车水马龙,看上去,行人的脚步比车轮还匆忙。大喇叭不需要走得那么快,菜市场不远,走上一公里多就到了,这一公里多路,早已习惯一步一步丈量而去。今儿准备买点羊肉和牛肉,还想买点排骨,天冷了,天天跑菜市场,也没意思。到了菜市场之后,想想每天无事,还是跑跑菜市场好,于是放弃了买羊肉和牛肉想法,最终走向了猪肉摊。连走了三家猪肉摊,看中一家,小声说,给我二十元的排骨。人家一刀砍大了,说,三十。三十就三十吧。付了款,还想买一点青菜。可小青菜并不多,卖菜的说,雨水大,菜不好种。他种过庄稼、种过菜,知道青菜难伺候,不再坚持买小青菜啦。而后选择买两棵大白菜,又买了一些菠菜和芫荽,回头见辣萝卜和芹菜新鲜,一样买了点。

买好菜,大喇叭在菜市场门口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一个村子,千把号人,就算再分散,不可能遇不到一两个吧?仔细盯着进进出出的人,看了几百张脸,依然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个老太太等车,见大喇叭一直站在菜市场门口,迟迟疑疑上前问,等人呐?大喇叭说,哦哦,不是等人,等风小点再走。老太太四处看看,风不大呀。老太太还想说点什么,一辆车停在她的身边,被一个年轻人喊上了车。

他不想继续磨蹭了,扭了几回头,才提着菜往回走。

再次走到小区的北门,大喇叭感觉脚底热,心口热,浑身刺挠挠的。实际那会儿太阳升得老高了,天也暖和了不少。肉嘟嘟的小丫头还在,这会儿还戴上了制服帽子,看起来威武了不少。大喇叭停在门禁前,小丫头说,我给你开门。打开门禁后,小丫头说,老大爷,今儿买这么多菜呀。大喇叭说,不多,就这么点。小丫头笑,笑完之后说,冷天路滑,慢点。大喇叭眼睛又潮湿了起来,站下来想说些什么,可看看小丫头依然很忙,不好意思打扰,急忙走过门禁才问,站一天,累不累呀?小丫头笑嘻嘻说,累又咋办呢?大喇叭不知道说啥好啦,是呀,累又咋办?见小丫头还在为来来往往的其他人服务,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等走了好几步,才回头问,小区里面住的老人多不多?

小丫头一时糊涂了,想了半天才说,应该不多,应该有一些,应该多不多呢?小丫头不好意思地冲着大喇叭笑。大喇叭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说,我就是随便问问。小丫头看了几眼大喇叭,肯定地说,应该不是很多,进进出出,也就十来个,以后我注意数数,要不要帮你联系几位?

大喇叭连连摇手说,不用啦,你忙,不打扰啦。说完这些,大喇叭才急忙离开小丫头,那会儿他想,要是小铜锣知道我这般无聊,肯定又要数落我啦。

3

离做午饭还有一点时间,这段时间,大喇叭会打开电视机,调到戏曲频道,有一眼无一眼地看一会儿戏。今天注意力不太集中,心思不在屏幕上。怎么都感觉小铜锣昨晚上回来了,窸窸窣窣的,听起来像风声,实际就是脚步声。甭管小铜锣变成啥样的脚步声,都能感觉得到。小铜锣年轻时脚步浅,有人说她天生就是走戏步的料,小铜锣不那么认为,反驳说,戏在腰身,锣在手。小铜锣手灵巧,脚步轻,即便生病了,笨手笨脚中多了窸窸窣窣,可脚步声还如风儿一般轻柔。那种若有若无的窸窸窣窣,像极了小铜锣的脚步声,如果算作风声的话,不可能那么不缓不急。大喇叭想,很多灵异的事情就在感应中,心到意到,啥都能感受得到。过去他并不迷信,也不信鬼魂之说。年轻时,常常选择孤坟野滩吹唢呐,人说,竹笛、唢呐吸阴,真有鬼魂啥的,说不定年轻那会儿就让孤魂野鬼啥的勾走了。打小铜锣离开后,他就有些迷信了,如果没有奇妙之处,儿子怎么能感觉到他娘快不行呢?小铜锣就要离开的那几天,他没有给儿子打电话,担心小铜锣走得不利索,儿子来回跑,耽误事情。可就在小铜锣快要咽气的那会儿,儿子带着儿媳和孙子突然回来啦。他后来问儿子,咋知道你娘不行的?儿子说,一整天心神不宁,魂儿好像被谁拽走了。儿媳说,正吃午饭,碗突然跳了几下,跳到地板上,却完好无损。孙子说,他梦见奶奶叫他好好读书。一家子人都有感应,儿子慌了,赶紧开车回来的。当时大家都没有深究,办完丧事,坐下来闲聊,大喇叭想起了儿子说的话,突然来了句,是不是太奇妙啦?儿子不知道大喇叭说啥。大喇叭摇摇手说,很多东西无法说清。儿子知道怎么回事后,感叹说,也许是感应,感应这种东西肯定存在的。大喇叭这才说,你娘没有走远,也不会走远。

儿子说,人死如灯灭,从此,忘记娘,忘记悲伤,好好生活。

大喇叭说,那不行,忘记谁都不能忘记你娘。

兒子知道爹娘恩爱,可娘走了,他担心爹孤单,坚持让大喇叭跟他走。

大喇叭说,我能走能动的,孤单啥?再说,我走了,你娘回家找不到我咋办?

儿子知道爹固执,说多了,怕爹反感,只好带着一家人走了。

小铜锣走了,儿子一家人又去了绍兴,套房里只剩下大喇叭一个人。房间里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上班时间,屋里安静,外面也安静,想必大人上班,孩子们上学。即便有几个留守在家的,估计也不想出门。低头,他听到了“嗒嗒嗒”心跳声,心跳原来这般响亮的。揉揉心口,他想起了儿子说的心神不宁;又想起了“碗突然跳到地上”,真有那么神奇吗?碗跳到地板上居然毫发无损?也许儿媳夸张,可夸张也需要有点影子呀。兴许碗被不小心碰到了地上,只是没有摔碎罢了。如果照这么想下去,为啥孙子会梦见他奶奶?孙子说,他从来都没有梦见过奶奶。越想越觉得蹊跷,难道真有灵异之事?如果有的话,真是太好啦,也许小铜锣阴魂不散,我这里真能见到她。他闭上眼睛在感受,那会儿他听到“嗒嗒嗒”的心跳声变成了“咚咚咚”的战鼓声。他猛地睁开眼睛,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阳台,映射到客厅里。他想摸一摸秋天的阳光,那种略带沧桑的金黄,斑斓不一地投射到地上。光线中,舞动一些显而易见的浮尘,丢下阳光,他想抚摸那些浮尘。伸出双手,捧住的还是一片阳光。他想,也许舞动的这些浮尘就是小铜锣,小铜锣肯定变化多端,用心才能体会得到。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忍受啦,走进储藏室,翻找出带红布的小铜锣。红绸布早已残色,看上去破败且沾满灰尘,他不管那些了,只要能拎起即可。拎着小铜锣,他又急忙去找铜锣锤。铜锣锤木头制作的,锤头也包了红布,残色得更加厉害,只是腐烂罢了。他学着小铜锣过去敲锣的样子,用铜锣锤“当当当”地敲上几声。铜锣的声音依然清脆,当当当。回想着过去小铜锣敲锣的样子,大喇叭不顾一切地敲起来,当当当、哐哐哐,他敲得仔细而认真。房间回声大,锣声很响,外面好像有人说话,估计被锣声惊动了。感觉骚扰到了别人,赶紧把小铜锣放回原处,这会儿又盯着光线中上下舞动的浮尘想,不可能是这些浮尘,也许就是这些光斑,也许就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块。大喇叭走到了最不起眼的光斑的面前,不停抚摸起来。几番抚摸后,才站了起来说,小铜锣,要是在家,就直接走出来,我才不怕呢。

这是过去,今儿他一直惦记那层霜白,那层霜白肯定就是小铜锣的足迹。想到这儿,他急忙又到卧室玻璃窗上寻找那层白。那层白早已不在了,玻璃上闪烁着一片冬阳。他想,小铜锣肯定回来啦。他关了电视,走到阳台上,看看留的窗缝够不够大。窗缝半尺以上啦,想想小铜锣的身形,懊悔啦,难道窗缝留小啦?他把窗缝拉到一尺以上,嘀咕说,是不是纱窗挡住了去路?再把纱窗猛地推开,外面的冷风“呼啦”一声吹进了屋里。感觉着那股风,他想,就知道纱窗惹事,看看,这不是进来啦?再找那股风,不知道消失在哪儿?整个客厅没有一丝风动。回头又看窗外,窗外没有风,刚才那股风哪儿吹来的,为啥找不到啦?

他对着空落落的屋子说,小铜锣,知道你回来了,不要担心我,天冷,我穿得多。他说,今儿小丫头又跟我说话啦,我吃的羊肉泡馍,我想找找过去的熟人,可一个都没有碰到。不过不怕,我让儿子联系下大镲和响鼓,不可能联系不上,对不对哦?

4

想起大镲和响鼓,大喇叭情不自禁地走到楼上。门还是那个门,一瞬间,他恍惚了神情,咚咚咚,震天响地敲起了门。里面并没有人应答,愣怔了会儿,很快想起,大镲把房子卖给了一对年轻夫妇。幸亏那对年轻夫妇不在家,否则又打扰到了人家。那对年轻夫妇没生孩子,进进出出就他们两个人。大喇叭想,即便他们都在家里,也极少听到响动。许是建筑隔音好,许是年轻人注意,尽量不弄出声响。可大镲住的那两年,房子并不隔音呀,砰砰嚓嚓,楼上尽是响声。有一次,受不了大镲的闹腾,还用挑衣杆捅过屋顶。大喇叭极力回忆那对年轻夫妇的样子,好像男的戴副眼镜,女的也戴副眼镜。进进出出,轻手轻脚。今儿咋啦?小铜锣肯定笑话死我啦。责怪会儿自己,又下楼,走到自家门口。那是他熟悉的门口,跟别家的房门别无二致,他清楚知道,这就是他家的门。站定后,他像陌生人走到门前,面目端庄、神情恭敬地敲了几下门。见四周无人,才大声喊,小铜锣在家吗?喊声震天价响,没人回应。大喇叭气哼哼想,让你笑话,老啦就是老啦。再说,不回来陪我,还不许我喊你几声?诡异地笑了几下,又噌噌跑到楼下。气喘吁吁地站定后,又大声敲响鼓家的门。大喇叭知道响鼓家的房屋空着,不管,就要敲。咚咚咚!他站在门外喊,响鼓,你个老家伙,知道你在家,小铜锣昨晚回来啦!楼道传音,他的喊声上下弹跳,传到楼上楼下,很快,楼下传来了睡意朦胧的说话声,能清晰地感觉出那人的不高兴,还能感觉出那人的厌烦和气恼。那人喊,敲什么敲?他家没人。听到有人搭话,大喇叭赶紧调整姿态,站到一边。好在那人没有上楼,他急忙猫着身子,学着小铜锣的戏步,悄么声儿上楼,而后,轻轻打开自己家的门。

再次坐在茶台边,眼前漂浮出大镲和响鼓的身影。大镲人高马大,嗓门大,打镲时,镲声好像也带风似的。大镲打镲喜欢抖动肩膀,左耸一下,右耸一下,镲声抑扬顿挫,起伏不定。大镲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跟老婆说不上三句话就要骂娘。所谓骂娘就是牢骚,什么菜贵啦,物业费高啦,保安死板啦,等等啥的。说了也就说了,就像一场风、一场雨,刮过、下过,天空还是原来的天空。大镲老婆会做菜,尤其善做红烧肉,看起来红嘟嘟的,入嘴一点也不腻。大镲喜欢喊他和响鼓上楼喝酒,每次响鼓和他都要吃几块红烧肉。大镲喝醉时,说话声极大,感觉不过瘾,就会拿出铜镲,“嚓”的一声,响声吓死活人。为此楼上和对面住户找上门好几次。大镲每次都会弯腰认错,可到了下一次,喝醉了,还会打镲,大喇叭和响鼓怎么也拦不住。

响鼓跟大镲的差异便是讲究,响鼓的讲究是变成城里人之后的事,出门后,鼓用帆布兜着,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像背口行军锅似的。响鼓的讲究还体现在头发上,每天出门,都喜欢上发胶,花白的头发,整得一丝不乱,用小铜锣的话说,苍蝇拄拐棍都上不去。剩下的那些讲究,小铜锣说,不是讲究,是作怪。譬如一天喝五杯茶,解五次小便,用响鼓的话说,进出对等。还譬如,早上必须喝牛奶、吃面包,偶尔煎牛排、制作蔬菜沙拉啥的。你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居然学吃西餐,什么调性?响鼓听到大镲和大喇叭的挤对后,嘻嘻说,你们不懂,西餐精致、简单,营养全面。响鼓的讲究,还体现在喝酒上,大镲喝酒,大杯干,杯杯见底。响鼓呢,小杯喝,一点一点抿下去,弄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大镲喜欢埋汰响鼓,说你个敲鼓的,咋弄得跟个女人似的。响鼓说,做了城里人,就得有城里人的样子。讲究也就算了,他还让老婆、女儿跟他一起适应。后来,讲究就影响到了女儿身上,女儿比响鼓还讲究,横竖看不上一个男孩,三十大几的人啦,一直晃荡,打死不谈朋友。响鼓急呀,这怎么行?女儿说,单着的多呢,找不到对眼的咋办?响鼓顾不得讲究啦,天天打电话抱怨说,穷讲究个啥?跟你一般大小的孩子都上幼儿园啦。女儿烦,常常掐了电话。响鼓就对大喇叭说,你说她讲究啥?大喇叭问,你讲究啥?响鼓说,我讲究了吗?我只是想尽快适应城里人的生活。大喇叭不想搭理响鼓了,可当响鼓听到女儿一天要洗三次澡,从来不敢在饭店吃饭,这才慌神,坏了,出事了,得去陪陪她。临走时响鼓苦兮兮地对大喇叭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结婚也就算啦,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废了吧?

大喇叭说,你和大镲都走了,留下我咋办?

响鼓说,女儿那样了,我咋办?

大喇叭连忙摆手说,走吧,都走吧,反正戏班子啥的也散了。

响鼓说,你以为我想走呀?比你还难受呢。

响鼓的讲究也不是没有因由,一次,他和大镲、响鼓、小铜锣一起散步,走到一群老人堆里,看到四个老人正在露天石桌上打牌,那四个老人听到他们四个的说话声,其中一个老头问,乡下的?响鼓转文说,拆迁安置的。另一个老头说,最可怕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一次拆迁,一辈子不用动手,光张嘴就行。这叫什么话?哪有这么埋汰人的?站在一边的另一个老头,斜睨着他们四个问,看什么?打桥牌会吗?

打桥牌不会,吃西餐还不会?为此响鼓专门拜师,学做西餐,连走路都要学着城里老人的慢条斯理。大喇叭每每想起这些,就生气,常对响鼓说,我们就是我们,城里人瞧不起我们,我们瞧得起自己便行。

想起这些往事,大喇叭心里多了难受,他对响鼓说,去吧,丫头要紧。

可到了今天,响鼓还没有回来,难道丫头还不省心?

阳光直射进客厅后,大喇叭想起做午饭啦,一天三餐不能马虎,总得吃饱喝足,才有劲儿等小铜锣。过去大喇叭负责择菜,小铜锣走了之后,择菜、洗菜、烧涮啥的都得靠自己。大喇叭把排骨剁了,倒油入锅,翻炒出肉香,才放入水,又把辣萝卜切成块倒进锅里。本来想剔点瘦肉烧个芹菜炒肉丝啥的,怕费事,不想弄了,算啦,一锅烩算啦。我可不想学响鼓,瞎讲究。洗了点芫荽、菠菜和大白菜,等萝卜排骨烧好,他就把萝卜排骨锅子端到酒精炉上,把蔬菜一起放进酒精锅里。电饭锅里的米饭早好了,盛碗米饭,开吃。实际吃不了多少,只吃了点烫菜,排骨啥的就当摆设似的。吃完饭,收拾干净桌子,这时,他才对着桌那边说,小铜锣,吃饱了吗?反正我吃饱了。我先睡一觉,下午我就联系儿子,我不信他联系不上大镲和响鼓。

5

下午三点,大喇叭打儿子的电话,儿子接电话的声音有点紧张。大喇叭想,兔崽子,老子打你电话紧张啥?大喇叭极力放松口气,问了孙子的情况,儿子也在极力辨识大喇叭的声音,猜测是否出了啥事。大喇叭见儿子还不说话,主动问,咋啦?儿子这才放松警惕说,人家老的都跟儿女过,到你这儿咋就不行啦?想呀,你一个人在家,我这里要有多担心哦。大喇叭不打算解釋了,好半天才说,说过的,能走能动的,还有你娘陪着。儿子听到大喇叭这么说,说话声音都是颤抖的,娘走了,怎么陪?爹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啦?想到这里,儿子说,不行,你得到我这儿,否则,我不放心。大喇叭生气了,要挂电话。儿子知道爹固执,忙问,打电话有事?大喇叭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跟大镲、响鼓的子女们有没有联系?儿子吞吐半天才说,过去偶尔联系过,这两年联系不上啦,不在一个城市,联系没用。怎么能说没用呢?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一块儿长大的咋啦?他们不联系我,我干吗要联系他们?大喇叭不想说话啦,现在年轻人咋这般冷漠?联系没用,这话说的。他想责怪几句,想想儿子大了,听不进他的唠叨,最后直奔主题说,你联系下试试?联系上的话,告诉大镲和响鼓,就说,我有点想他们了。儿子问,找他们有事?大喇叭沉吟半天才说,一块儿长大的,想跟他们打打鼓、敲敲镲。儿子说,哦,知道啦,我试试,只能试试哦。

挂了儿子电话,他惆怅了好一会儿才想,大镲和响鼓怎么回事?去了上海和省城,就把号码换啦?看看我,一个号码用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用。再说,分散安置,七零八落的,换手机号码,谁还能联系上呀?转而一想,自己电话号码一直没换,可也没人联系呀?是不是大镲和响鼓跟其他人一样,都变啦?许是事情多,顾不过来吧。

他又想起了儿子,儿子本来也可以去上海和省城的,可儿子却去了绍兴,儿子说,绍兴出师爷,人人精明。儿子精明出了名的。现在看,儿子比大镲和响鼓的子女优秀,起码他成立了一家进出口国际贸易小公司,不用四处打工。绍兴离上海不远,儿子为啥不跟大镲的儿子联系?想了半天,心里有些酸,干脆不再胡思乱想了,拖拖地,又走到了阳台上。

下午还是晴天,他泡上一杯茶,凝视窗前的那棵树。那棵树已经长到七八米高啦,树梢快平了他的窗口。今儿发现那棵树上蹲着不少鸟,叽叽喳喳,好像开会。现在鸟儿不怕人,如果不关纱窗,它们便会往屋里飞,大大方方找吃的。他看了一会儿鸟,那是灰白的、夹杂黑色羽毛的鸟,像喜鹊,又像斑鸠。实际不是喜鹊,也不是斑鸠。当地人称之为沙和尚,学名叫灰头鹦鹉。大喇叭自然不知道它们的学名,看了会儿才想,这些沙和尚是不是开会研究什么?一恍惚,他拿不准这些鸟儿到底叫不叫沙和尚?现在不知名的鸟儿多,没个准头,暂且就叫它们沙和尚吧,反正叫什么也无所谓喽。他知道,沙和尚爱记仇,惹了它们,飞上飞下,围攻人。它们从来没有围攻过大喇叭。大喇叭每次把米粒、饭粒送到那棵树下,不管有没有鸟,都要说上一声,抓紧吃,别放馊啦。抬脚要走时,那些鸟儿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扑啦啦飞下,也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落在地上,叽叽喳喳一番,才埋头吃饭粒、米粒。今儿鸟儿多,不知道它们商议啥?听声音有点不正常,好像谁惹恼了它们。得,今儿把纱窗关上吧,别一生气糟蹋我的屋子。想起关纱窗,他又想起了小铜锣。真把纱窗关了,她进不了屋咋办?关还不是不关?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纱窗关了,真把沙和尚放进屋来,弄得乱七八糟不说,惹了小铜锣就不好啦。想到这里,大喇叭在心里说,小铜锣,我关一会儿,就一会儿。就算你在家,也就关一小会儿,天晴,我出去走走。

北门的小丫头还在忙着,肉嘟嘟的脸上多了青紫,估计天冷,站在外面冻的。他有点心疼小丫头,大冷天,站在风口中,搁谁都冷。他想上前说些关心的话,未等他开口,小丫头抬头见到他了,忙换上笑脸说,老大爷,帮你联系上几位老年人啦,喏,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他接过电话号码问,农村的还是城里的?小丫头说,分不清,譬如你吧,干干净净的,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是退休老干部呢。他想起曾经跟小丫头说过的情况,难得小丫头还记着。他把电话号码装进口袋说,冷,就到门岗里待会儿。小丫头说,不行呀,有监控。他不想说话啦,城里到处都是监控。想到这里,还想再安慰小丫头几句,见小丫头掉头盘查一辆外来车辆,只好走出北门,向西边走去。

西边不远处有条河,不宽不窄的样子。河水清澈,河底有砂石、有淤土,还有海带一样的杂草。河边的树挺多,花木也多,有的落叶,有的不落叶,梅花已经开了。他叫不出河边花木的名字,不像庄稼地里的草,一叫一个准。河边有不少老人在散步,他想,最好能碰上村里的谁,一个村庄那么多人,不会一个碰不上吧?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暗想,都去了哪儿?就算城市大,不可能把一千多号人都隐藏得严严实实吧?很快,他又多了迟疑,方圆这么大,城市想隐藏几个人就像森林想藏几条虫一样吧。前年,大舅子回来,电话对他说,哪条街、哪条路,用的不是智能手机,发不出位置,几公里的路,小舅子绕了一个多小时。城市不像农村,条条道道,横来竖去,不好找人。想到这里,大喇叭又多了新的猜想,也许村里的大多数人都跟大镲和响鼓差不多,去了儿女生活的城市吧。就算没有去的,估计跟我差不多,不会弄手机,走路也蹒跚喽。

他走得缓慢而悠闲,无所事事的样子。走着,走着,突然遇到上午买菜时主动跟他说话的老奶奶。老奶奶看上去满脸皱褶,样子也有点孤单。老奶奶抬头也看见了他,主动招呼说,你也散步呀?

是呀,是呀。

老奶奶说,下午风儿不大啦?看来老奶奶还记得上午他说的话。大喇叭尴尬笑笑,而后说,上午我想等几个熟人。

老奶奶说,后来等到了吗?

大喇叭摇摇头问,上午开车接你的年轻人是你儿子吗?

老奶奶说,女婿。

大喇叭说,看来女婿孝顺。

老奶奶笑笑说,老伴走了,跟了女儿,唉,孝心咋样?不孝心又咋样?都挺忙的。

大喇叭兀地怔住了,很久才说,你也农村进城的?

可不是吗?丫头在机关上班,女婿在哪儿上班,听不明白,反正挺忙的。

大喇叭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看老奶奶脸上的皱褶,心里一酸问,是不是有点孤单?

老奶奶说,说不上孤单,就是说话啰唆。

大喇叭一时语塞,不知道说啥好啦,看看老奶奶,见老奶奶平淡的样子,心酸就像风,一股一股涌动。他还想说些什么,怕老奶奶嫌他啰唆,只好说,慢些走。

老奶奶说,你也慢点。

他们可以再说点什么的,可說什么呢?能说什么呢?他往更远处走去,他突然想起了小铜锣的墓地,那是他花了不少钱修建的墓地,旁边留着他将来住着的地方。没过大寒,还不能烧纸,可他想去看看那块墓地,看看小铜锣进出是否方便。他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出租车司机说了地方,司机知道那块墓地,客气问,想必去祭奠谁?

他不想说具体,酸水汩汩往外冒,甚至到了嘴边。

墓地门楼前栽植的都是笔直的松树,门楼修得气派,两边的门柱上还有绿漆写就的对联,上面写着:颠颠簸簸别尘世,安安静静守眼前。他知道对联的意思,顺着名儿叫“风平”的大道,很快找到小铜锣的墓地。小铜锣的墓地很贵,当初花了三十多万买的,不过一次性买了两块,优惠了一万多。据说城里很多人买不起这样的墓地,就算经济条件不错的,还得看儿女们是否孝顺?他看到了“罗凤仙之墓”,也看到了儿子、孙子、儿媳妇和他的名字。便坐在小铜锣的墓前说,不到烧纸的时候,过几天就给你送钱。今儿过来,就是想问你,进出是否方便?昨晚你肯定回去啦,窸窸窣窣的,我感觉到啦。今后回去,最好弄点动静。墓地很安静,不到上年坟的时候,很少有人进来。冬阳变成了晚霞,云彩多了瑰丽。他看看晚霞说,冬天黑得早,得回去啦,我来去没你方便,常回去呀。站了起来,想起了今天的荒唐,于是嘀咕说,小铜锣,今儿不知道咋啦?我敲了大镲家的门,还敲了响鼓家的,也敲了俺家的,还喊了你的名字。说到这儿,大喇叭喘了一口气,小声说,还有一件事,也得告诉你声,今儿散步,遇到一位老姐姐,你知道的,我嘴笨,说啥好呢。还有一件事,也得说,门岗那个小丫头不错,我常常跟她说话,她还答应帮我找几个玩伴呢。是不是太啰唆啦?怕别人嫌弃,我尽量不说话。还有,这里谁欺负你,托梦给我,我立马过来陪你。嘀咕半天,才站了起来,抹抹潮湿的眼睛,又往回走。走到门柱那儿站定,念叨:颠颠簸簸,安安静静。念叨几遍,便走到大路上,最后拦到出租车,坐进车里后,只说了回家的地址,再也不想说话啦。

6

天刚亮,儿子打来了电话。儿子说,问了很多人,联系不上大镲叔和响鼓叔,许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许是不想联系你哦。儿子一口气说完这些,他半天都没有吭声。

昨晚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有鸟鸣声,外面好像没有风,小区除了灯光,没有多余的嘈杂声。许是天冷,很多人不想出来。儿子还在等他说话,不知道说啥好。他们不想联系我?怎么可能。可话说回来,想联系的话,换电话号码为啥不告诉我?过去是不是哪儿做错了呢?想了半天才说,联系不上,算啦,也许他们真的不想联系我。

儿子问,爹,是不是太孤单啦?

大喇叭说,孤单啥?有你娘陪着。

儿子说,我想办法再联系下,你等着。

大喇叭眼睛潮湿起来,沉思会儿才说,不要太在意,千万不能耽误生意。

儿子说,我一直不放心,你儿媳也不放心,常常梦见你四处游走,不行,你还得来我这里,毕竟孙子在,你的亲家也在,一大家子。

大喇叭不想啰唆啦,大声对儿子说,我说过,能走能动的,挂啦。

儿子说,爹,不急,我想办法联系。

大喇叭说,好的。

大喇叭起床后,开始拖地,今儿拖得有些潦草,小铜锣没有回来,拖那么干净干吗?想到昨晚忘记开纱窗,急忙走到阳台开纱窗。开窗后,又伸头朝下看看。五层楼,不高不矮,一切都很惬意。楼下有花坛,也有各种花草,最高那棵树上没有一只鸟儿。今儿咋啦,鸟都去了哪里?他泡上一杯热茶,然后回到洗漱间,如厕、刷牙、洗脸,收拾利索后,又到了阳台这边,看会儿楼下。那会儿太阳升起,窗户的玻璃上已经镀满金色。天晴,没有鸟,他把纱窗推到极致,这才出门吃早点。

等他蹒跚走到北门,肉嘟嘟的小丫头已经上岗了。见他走来,小丫头换上笑脸问,老大爷,出去吃早点呀?他说,是的。小丫头说,天冷,慢点。他说,谢谢。他又走到四五米开外,等着小丫头招呼进出住户。等小丫头忙好啦,他急忙回头问,要不要给你带早点?小丫头说,吃过啦,谢谢。他闷闷不乐地退后几步跟小丫头说,你给我的号码,我没打,不熟悉,怕人家厌烦。小丫头说,我抽空帮你联系,联系好了,打你电话。我昨天还跟社区领导建议,最好组织一些活动,社区也很积极。

大喇叭眼睛潮湿起来,想,这个丫头,真是细心。

他走上街道,走到红绿灯那边,右拐,去了小吃一条街。今儿他想喝胡辣汤、吃包子。这家包子店的服务员麻利,很快为他端上一笼包子、一碗胡辣汤,又问,还要什么?他说,要几个蒜瓣。服务员很快拿来蒜瓣,然后忙其他的去了。吃早点的年轻人居多,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光头,一直咋咋呼呼说话。见大喇叭看他,扭头问,多大啦?为什么要回答?大喇叭不想说话。光头不管不顾猜测,七十几啦?实际他才六十九,七十几啦?什么眼神。他故意调侃问,你五十几呀?光头嘴咧得撕开一般,哈哈说,我都快八十啦。

快八十?怎么可能?

心态好呗,这么说吧,我跳舞、唱歌,还专挑年轻媳妇跳。跳完舞后,每天坚持走上一万步左右。还有,每天我都喝几口小酒,没事专找人说话。

大喇叭忍不住問了句,你年轻时干啥的?

画画,我喜欢画山水,也画鸟,看看我的手机,看看我的画。

大喇叭扫了几眼,他不懂画,不知道怎么评价。为了讨好光头,只好说,真像。谁知道这句话得罪光头啦,光头气鼓鼓说,怎么能说像呢?精神不是用“像”来形容的。

大喇叭只好尴尬笑笑,然后,埋头喝汤,等喝完汤,付了零散票子,这才回头对光头说,我不懂画,不会说话,见谅。

光头没有搭理他,见大喇叭走出门厅,光头才大声说,一看就是农村进城的。

大喇叭恼了,农村进城的咋啦?奶奶的,画画的,就要瞧不起农村人呀?大喇叭走回到光头面前大声说,我是吹唢呐的,呜里哇啦,听过吗?

光头被大喇叭神情吓到啦,急忙低下头去。大喇叭依然怒不可遏,态度生硬地说,要我说,你画的鸟儿是好鸟,就是话太多。

这个老头,吃枪药啦。光头抬头想说什么时,大喇叭已经走出门厅。

大喇叭不想买菜啦,昨儿买的菜还没有吃完,对付一天行。还在想光头,奶奶的,瞧不起农村人,我还瞧不起你呢。背着手走到北门,恰好遇见几个老头嘀嘀咕咕往外走,小丫头看到大喇叭后,忙喊,老大爷,给你联系的几位老大爷刚好走到这儿。

大喇叭不看小丫头,看看小丫头口中的几个老大爷。他们并不老,看上去十分精神,看看他们的穿戴和神情,好像满脸开心。小丫头喊大喇叭,然后一一介绍说,这个19栋302的,这个56栋1806的,这个72栋1019的。大喇叭一个一个看,看到最后,他突然想起了四个打桥牌的老人,今天怎么差了一个?对,就是他们几个,原来他们也住在这个小区?大喇叭想起跟大镲、响鼓,还有小铜锣一起散步时候的事啦,心突然冷了,对小丫头说,谢谢。

仨老人也在看大喇叭,看着、看着,其中的一个突然说,怎么是你?张嘴就行的家伙。

大喇叭十分生气,过去他们几个那么说,不较真,今儿还这么说,就是目中无人。大喇叭一把揪住埋汰他的那个老人,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不用张嘴,不用放屁?打个什么牌就要高人一等?

那人没有想到大喇叭会这么有劲,甩开他的手,跟另外两个老人说,俗人,瞧瞧这气性,我呸。

大清早的,想吵架是吧?那好,我奉陪到底。大喇叭跳起来说,我俗咋啦?有本事你也俗呀。

另外两个人拦住了这个说,不计较,大清早的,吵啥呢。

小丫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梁子,忙对大喇叭说,对不起,我错啦。

仨老人趁机走出门禁,走到很远,那人还在生气,无法消气,又回头对大喇叭喊,可怕的是没有文化!

大喇叭气不打一处来,想追出去吵上几句,小丫头拦住了他,低头说,我错了,我不该热心。大喇叭突然感觉自己失态了,怎么说,也不能责怪小丫头,急忙低头说,我错了,我真的错啦,我不该辜负你的好心,往后再见到他们,不会跟他们吵架啦。

小丫头说,他们平时看上去很好的,今儿不知道咋啦。

大喇叭见小丫头沮丧,觉得特别愧疚,想拉住小丫头的手,安慰下她。想想不合适,又把手放在裤管上使劲蹭,蹭出满脸尴尬后,才说,不是冲你来的。

小丫头说,没关系,估计他们心情也不好,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譬如我吧,这几天心情也不好。好啦,不说啦。往后我再留心帮你介绍几个老太太,不介意就行。

大喇叭说,怎么会介意呢?谢谢啦,真的谢谢啦。

小丫头说,不介意就好,慢点,冬天路滑,别摔着。

大喇叭眼睛潮湿了,觉得特别对不起小丫头,他对小丫头拱拱手,而后朝家里走去。

打开门,突然傻眼啦,一屋子的鸟,散在屋里的每一处。见他进屋,依然没有飞走。鸟儿把沙发、茶台,还有厨房糟蹋得乱七八糟,鸟屎也拉得到处都是。这些就是他常投食的鸟,被他称之为“沙和尚”的家伙。大喇叭对着那些鸟儿说,干吗呀?非要糟蹋我。

鸟叽叽咕咕,有一只鸟儿从阳台上的窗口带头飞走了,熟门熟路似的。其他的鸟跟着带头的那只飞出。早上也没见它们影儿呀,为啥这么多?想到这些鸟儿没有恶意,许是饿了。怜悯让他多了联想,大喇叭想,小铜锣会不会化作其中的一只,变成鸟儿回来看我?如果是的话,我岂不是把事情办砸啦,他对着落在树上的鸟儿喊,小铜锣,是不是呀?是的话,你就进屋。鸟儿叽叽喳喳,好像开心极啦。不知道说啥好啦,低头打扫卫生,一点一点清除鸟的粪便,打扫干净后,便把沙发垫子放进洗衣机,把茶台擦拭干净,然后收拾厨房,重新拖地。这次,他拖得认真,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了。之后,他把剩余的饭粒倒进碗里,颠儿颠儿走到楼下、走到那棵树下,仰头对着那些鸟儿说,往后饿了,就叫几声,不用进屋糟蹋我。你们要是看到小铜锣,就向我拉屎,拉到头上也行。话刚说完,一只鸟真的飞起,向他拉屎,没有拉到他的头上,拉到他的后背上啦,都是他本能闪躲弄的。过去鸟儿从来不向他拉屎,看来真是小铜锣回来啦,他高兴喊,我就知道,今儿你变成鸟啦!

7

后半夜,小区内响起了哀乐。哀乐声低缓、沉重,像细细的哽咽,又像缓缓的哭诉。大喇叭听了一会儿,便穿衣起床,站在阳台那儿听。哀乐声夹杂着些许嘈杂,就像悲凉中多了一些戏谑。出了什么事儿?大喇叭穿上衣服,下楼朝哀乐声走去。一排一排找下去,找到了72栋,看到一个单元入口前,搭起了一个蓝色的灵堂。灵堂中间摆放着一张照片,四周置放一些松枝和花圈。照片上搭条黑纱,再上方,白纸黑字写着:孔冬怀千古。孔冬怀谁呀?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不管是谁,人走了,就得祭拜下,死者为大么。他情不自禁走上前,跪在烧纸钱的瓦盆前,不由自主地磕了一个头。有孝子上前扶他,见他起来,发现面生,胆怯地问,请问……随后又把后面的话压进嗓子里,咕咕噜噜说,谢谢,谢谢。

大喇叭又看看照片,孔冬怀?名字没有听过。一回头,发现昨天上午在北门那儿遇见的两个老人。看到他俩,大喇叭不顾一切地上前问,孔冬怀谁呀?其中的一个泣不成声,看了一会儿大喇叭,吸溜鼻涕说,能是谁?

看看照片,大喇叭突然想起啦,就是说他“俗气”的那个老头,昨儿还那么大的气性,夜里咋就走啦?

另一个老人哭兮兮说,跟你争执后,我们去了河边,走了会儿路,而后开始打牌,他玩的是4H,沒有达到墩数,心口疼,最后就倒在了地上。

什么4H?墩数?不懂桥牌,不知道那个老人说什么。大喇叭一直回想昨天上午争吵时孔冬怀说话的口气,想起自己的不依不饶,心一下沉了,坏了,是不是被我气的?他突然失声道,真被我气着啦?他突兀说出疑问,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孝子问那两个老人,谁呀?

那两个老人不知道大喇叭叫什么,照过两次面,闹得不愉快,不太清楚姓啥名谁。

大喇叭不说他是谁,上前对孝子说,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光张嘴就行,说我俗气,我才生气的。

两个老人,一个面目沉黑,一个面目白皙。面目沉黑的老头拦住了大喇叭的话头,对孝子说,这人脑子不清楚,别听他的。

谁脑子不清楚?

面目白皙的老人把大喇叭推到一边说,别添乱行不行?

一黑一白的两位老人,为啥不让他把上午的经过讲清楚?想了半天,明白那两个家伙的意思啦,如果老孔真是心梗走的,生气肯定是主要原因。跟我吵架,他生气,打牌发生了什么,才是造成他心梗的直接原因,追溯责任,一黑一白,才是直接责任人。除此,还有其他原因吗?

孝子听到一黑一白说他脑子不清楚,上前对他说,我家办丧事,谢谢你磕头。孝子意思催他走,可他不想走,他大声对孝子说,我脑子清楚得很,是我惹了你爹生气,我有责任。突然冒出一个人,主动承揽责任,孝子们说话口气声变了。面目黑沉的说,去去去。而后回头对孝子说,你看看,脑子清楚的,谁会主动承揽责任?孝子困惑,不知道这个老人跟他父亲发生了什么,这时面目白皙的主动跟孝子解释说,心脏病是啥?一个喷嚏就熄火的病。

大喇叭看着一黑一白,急忙说,你们怕,我不怕,有错就得承担责任。

孝子确实感觉大喇叭脑子有问题,这才上前说,老人家,我爸走啦,你也祭拜过啦,不要吵闹可行?

大喇叭不说话啦,站在一边嘀咕,搁在从前,满村子的人都会前来帮忙,在这里,居然嫌我多事?他退到十几米开外,看着灵堂想,唉,还是城里人可怜,就这样草草设个灵堂。大喇叭知道孔冬怀早被送到了殡仪馆,一个人在冷藏室躺着。这里设上灵堂能说明什么?可小区就是这么规定的,谁也没有办法。当年小铜锣走,社区领导也让他把小铜锣送到殡仪馆,在楼下设个灵堂,大喇叭死活不同意,跳起来说,小铜锣在家里走的,一切都得按农村风俗办。他把小铜锣装进冰棺材,让儿子、儿媳、孙子,包括其他亲人一起给小铜锣守灵。除了吹响器,一切都按农村风俗办的。冰棺材从楼道抬不进来,也抬不下去,用一个吊车,从阳台上的窗口吊上吊下的。临到出殡,往下吊冰棺材时,大喇叭对着冰棺材里的小铜锣喊,不怕,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到地上啦!在大喇叭心里,小铜锣的丧事,是这个小区里办得最风光体面的,也是大喇叭闹的,小区出台规定,只能在家设灵堂,人得提前拉到殡仪馆存着。唉,当年不那么闹,也许老孔也能放在家里头。这个家伙,居然说我俗气?这下好啦,躺在殡仪馆里清高了吧?这时,大喇叭又想起一黑一白的态度,他们咋就惹着老孔啦?打个牌也能走人?又不是喝酒。怎么说,另外仨人都有责任,可他们居然不敢担责,还不让我说。想起老孔孤单单一个人躺在殡仪馆里,大喇叭涌出的全是伤心,好端端的,眨眼就走啦?眼泪慢慢滚落到脸上想,早知老孔有心脏病,昨儿说我啥,我都忍啦。

悲凉加上难过,大喇叭像突然得了神经综合官能症似的,手脚一起颤抖。冬天的夜,真是冷呀,歪歪斜斜走到自家楼下,忽然不想回家洗漱啦,那会儿大喇叭想,不行,我得为老孔喊上几嗓子。于是,他掉转回头,径直走向北门。

小丫头还没有上岗,中年冷峻男缩着脖子看着他,他不想说话,脸上挂着恼火和冰冷。冷峻男见他神情跟平时不太一样,急忙打开门禁说,天冷,血管脆,刚刚才走一个。

大喇叭眼睛发涩,第一次听到中年冷峻男跟他说话,随着战栗和悲伤,他不想说话,还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跑到了河边,接着寻找到那个石桌。石桌就在风景带的中间,石桌四周摆放着四个石墩。石桌上结满霜冻,石墩上也有一层落霜。他不想擦去霜冻,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大声喊,老孔,孔冬怀,心脏不好,脾气为啥那么大?喊完,他默默看着另外三个石墩说,你们忒不是东西,把老孔气走了,居然不敢承担责任。

东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接着露出晨曦,眨眼间,万道霞光很快飘荡在城市的上空。接着,太阳冉冉升起,河边和树木也罩上了雾气。冷,让大喇叭不仅打起了牙颤,手脚还急剧颤抖起来。大喇叭不敢多坐了,踉踉跄跄往回走。

走到北门,中年冷峻男看了大喇叭一眼,急忙打开了门禁。

大喇叭不想多说一句话,战栗着身子往家走,直到打开房门,走到阳台上,才摸摸额头。一摸,才知道发起了高烧。咋啦?感冒了?想到感冒,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大喇叭赶紧找出感冒药,冲上两袋,喝完,而后上床入睡。

滚烫让他心里难受,他感觉殡仪馆里躺着的不是老孔,就是他本人。他甚至感觉到了四周空气的冰冷和寂静,连嘶嘶啦啦的风声都没有。他想说话,想站起来走到温暖的房子里,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糊里糊涂中,接到儿子的电话,儿子说,还是联系不上。

大喇叭醒了,这才明白过来,还躺在家里的床上,瓮声瓮气地说,联系不上算啦。

儿子听出大喇叭的声音不对,忙问,爹,你病啦?

大喇叭说,小区一位老人走了,跟我吵架后走的。

儿子问,你怎么能跟人吵架呢?是不是有麻烦啦?

大喇叭说,有麻烦才好呢。

儿子不放心,急忙说,我今儿就回去,你肯定病啦。

大喇叭说,我今儿不在家,去看一个朋友,别给我添烦啦。

儿子说,你越这么说,我越不放心,到底咋啦?

大喇叭说,我能咋呀?让我安静会儿好不好?

儿子不知道说啥好,迟疑间,大喇叭果断挂了电话。

起床后,感觉嘴苦,人也晕乎乎的,还想下楼看看老孔,转念想,非亲非故,人家还不待见,找啥不痛快。按照先前的规律,如厕、刷牙、洗脸,之后烧水、泡茶、拖地,再次坐在阳台上,怎么都感觉跟过去不太一样,鸟儿不在树上,阳光像结层霜儿一般晃荡着,风儿拂来,哐哐咳嗽不停,就连嘴里的苦味儿也打着漩涡一般转往喉咙深处……锁上门,走向电梯,走到楼下,而后快步走向北门。肉嘟嘟的小丫头已经站在门岗那儿,看到他,并没有打开门禁,也没有对他微笑。他挤出笑脸,想问声好。可小丫头不想搭理他,就像不认识他一般。

他糊涂了,小丫头到底咋啦?站在门禁前,一动不动,意思是开门呀。

小丫头打开门禁后才说,昨儿跟你吵架的那个老大爷走啦。

他点点头,而后说,要知道他走,说啥也不跟他吵架啦。

小丫头这才悲凉地说,心脏病不能生气,我不多事就好啦。

他知道小丫头有些责怪他,他不想解释了,加快脚步,走到街上。

他拦住了出租车,想去看看过去的村庄。

出租车司机见他冷脸,开车途中,一直没有说话。到了地点,出租车司机才冷冷地说,22元,要不要打单?

打什么单?他不想搭理司机,默默掏出一百元。

出租车司机扒拉半天,才找出78元,而后说,现在谁还这么麻烦。

他不想吵架,不想说话,他只想看看原来的村子变成什么样子了。

村庄过去在城市的东边,叫李家拐子,为啥叫拐子,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庄子大部分都姓李,都是不远不近的几门人。他的名字难听,叫李满堂,估计爹当初给大喇叭起名时,肯定想到了儿孙满堂。大喇叭先去找自家过去的小楼房。当初,楼房在村里,绝对一等一的好。可找不着那块地了,也找不到门前的那口池塘。整个村庄都变成了现代化的产业园,到处都是栅栏和厂房,当然也有职工宿舍楼和办公楼啥的,任你看半天也看不出过去村子的任何模样。村部在哪儿呀?大镲、响鼓的家在哪儿呀?那些老树都拔了?池塘也填啦?

可不是嗎?所有的记忆只能在脑海中存活了,那片鲜活的村庄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能做的,就是约摸这家厂房过去属于哪块地、哪口塘?那家厂房过去属于谁家房子、谁家田?约摸半天,只能见个大概。顺着纵横交错的园区道路走了几个来回,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今儿连早餐也忘记吃了。靠在一棵香樟树上喘息一会儿。脑海中生出了老槐树、一排排老椿树,还有乌桕树啥的,那时候,大家伙就在树下排戏、吹唢呐、敲铜锣。不由自主向记忆中的村头走去,还是栅栏和厂房,站在栅栏外面,他仿佛看到大镲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响鼓也变着花样敲着鼓点,很多人跟着节奏摇晃着头。一个愣怔,仿佛见到小铜锣靠在树上,滴滴当、滴滴当,对着他微笑。那会儿,眼神迷蒙起来,接着,想起了唱腔和表演绝对一流的大白菜,当年村支书喜欢说,村头槐,大白菜,恁他神仙都不换。大白菜才叫角儿,连市里的角儿都称好。分散安置,大白菜去了城南,跟村支书安置在了一起,那时候人们悄悄说,村支书有私心。村支书听到坊间议论,嘿嘿笑,然后故意说,我就这点私心,咋啦?

回到眼前,大喇叭想,得,就找村支书,过去他当家,现在他还得当家。记得村支书和大白菜都被安置到了城南的某个小区。城南小区多,一个一个问,不可能问不到。再次打了出租车,到了城南最高档的小区,想,那次安置的小区档次高,极有可能就是这个。高档小区叫豪庭花园,付了车费,下了车。然后迟疑着走到门岗,问保安,这个小区有没有叫大白菜的?就是喜欢唱戏、响当当的角儿。还有一个叫李金玉的?过去当过村支书。你听听,我叫李满堂,他叫李金玉,我们合在一起是不是金玉满堂?说了半天,保安依然面无表情,听他不再说话,保安才严肃问,哪栋哪室?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找?

怎么都能找呀?

保安说,对不起,涉及住户隐私,没有联系方式,想帮你也做不到。

现在咋啦?分散的小区,难道就把人世间的亲情分割完啦?大喇叭说,我们过去一个村的,分散安置后,失去了联系。

联系方式应该有呀,微信、电话,还有抖音,怎么会联系不上?

问题是,当初没人建通讯录,都是老人,不会玩微信和抖音呀。还有那会儿我们都认为,一个城市里住,咋会联系不上呢?

保安不耐烦啦,大声说,没有联系方式,无法帮你。

失望就像冷风,一直往心里长,生出更多的失望后,他对着保安吼,你们是不是铁石心肠?

保安呵呵笑了,而后说,我们不负责找人,各干一行。

这个家伙,伶牙俐齿,算啦,回家,回家才好。

回去的路上,大喇叭又想起村支书李金玉,这个货,村支书白当啦,也许现在日子过好啦,把谁都忘啦。大白菜去了哪里?不多的几个外姓媳妇,除了李金玉想跟她住在一块儿,哪个不想?她过得好不好?

下车到了北门,肉嘟嘟的小丫头还在门岗。快中午了,肚子一直咕咕叫,感冒好像又重了一些,咳嗽几声,不再对小丫头笑了。

小丫头打开门禁,也没有说话,见他失魂落魄一般走了很远,小丫头才大声喊,我也有错!

你有错,我错就大啦。他回头说,好心介绍我们认识,有啥错?心里发冷,鼻子冒火,他什么都不想说啦。

8

回家做了中午饭,随意吃点,便上了床。大喇叭梦里跑得飞快,不知道要去哪儿?好像漫无目的,又好像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快,他累了,累像窒息的风竖在一边,大喇叭清晰见到了“累”的形状,就是那种杂乱无章、无头无脑的一堆乌云堆在石头上。风顺着树梢,窒息声停在树叶上,像一串串气泡,噗噗破碎,化成白雾啦。他盯着“累”,看了很久,而后顺着“风”的窒息声,坐在树的下面,很快,风的窒息声变成了鸟的鸣叫声,“累”也消失不见了。身边的树摇身变成了老槐树,接着,呼啦啦生出许多老椿树、乌桕树。这是哪里呀?传说的伊甸园?等他闭上眼睛四处踅摸时,见到大镲啦,大喇叭笑了,这不是李家拐子吗?为啥又像又不像?大喇叭喊,大镲,为啥我找不到李家拐子啦?大镲耸肩。他恼啦,高声喊,是不是见到大白菜啦,故意耸肩?一晃眼,大镲不见啦,转过身,看见响鼓啦,响鼓把鼓槌扔到树梢那般高,才向鼓槌招手。滴溜溜转,鼓槌下坠,眨眼又回到响鼓的手上。不服气,大喇叭也跟着展示绝活,大喇叭的绝活倒立吹唢呐,呜里哇啦,面不改色心不跳。大白菜穿粉衣,扮虞姬,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大白菜身姿好,扮相媚。气得小铜锣靠在树上,滴滴当,滴滴当,敲得就像丧钟一样。不知哪儿吹来了一阵风,眼前一切都消失啦。这才知道,原来他坐在树下打起了盹。继续往前走,累和风声都不见啦,满天彩虹,一头搭在山上,一头搭在海里。他明白了,他要去的地方很远,远到天涯海角,这么走下去,无法走到近前。就像明明看见了彩虹,可他无法走上彩虹桥。手拿唢呐,跟着一阵风,继续往前冲,边冲边喊,小铜锣,等等我!风累了,一个哽咽,把他摔在峡谷中。峡谷阴森,特别怕人,站在峡谷深处,大喇叭恐慌喊,小铜锣,彩虹不见了!喊着,喊着,突然睁开了眼睛。

外面黑乎乎的,拉开窗帘,才知道天并没有黑透。回过神,才知道吃了感冒药,睡得太实沉啦。不行,得起来,这么睡下去,肯定起不来了。起来,他对自己坚定地说。可身子不听使唤,下了几次劲,都没有坐起来,咋啦?真的老啦?努力朝上,最后坐正了身子,心口却“怦怦”跳个不停。歇了会儿,下床,先到洗漱间洗把脸,而后撑着身子,走到阳台上。楼下的路灯还没有亮,哀乐一直响着,树上没有一只鸟。看看阳台,平常如旧,他想,小铜锣肯定没有回来。得搅拌一碗面汤喝。

喝了一碗面汤,身体暖和多了,感觉额头汗涔涔后,他再次想到了下楼,大喇叭想,小丫头估计还没有下班,得跟小丫头说声对不起,上午进小区,自己态度不好。

撑着身子,来到门岗,小丫头见他走来,挂上笑脸说,老大爷,上午我心情不好,誤会你啦。

误会?难道小丫头这会儿清楚了老孔去世与他无关啦?就算无关,也有间接责任,为此,一直愧疚。听到小丫头那么说,大喇叭有好多话想对小丫头说,小丫头也好像有话对他说,可那会儿交接班的来了,中年冷峻男见他站在门禁那儿,盯着他看,只好挪挪位置,大喇叭知道得走了。

灯光拖长了他的背影,天完全黑透了,大喇叭不知道要走向哪儿,好像走到哪儿都不是他要去的地方。河边的树丛中斜躺着一只流浪狗,还有几只流浪猫,猫窜来窜去,狗龇牙呜呜叫着,想买点饭菜给猫狗,忘记了带钱,只能绕到一边说,不要吵架哦,明天就给你们送饭。藏在树上,装饰河岸的霓虹灯,红的、紫的、绿的,浓稠不一地闪烁着,拖曳出夜的神秘和诡异。曲径中,有人快步走路,也有人靠在树丛中说话。大喇叭想上前跟谁说句话,人家并不搭理他,一口气没上来,哐哐咳嗽半天,才学起大白菜的腔调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大喇叭嗓子不好,哼出的声音,跟着五颜六色,残破之后便散了。

9

大喇叭依然选择早上七点之后走向北门,今天他走得很慢,有一肚子话想对小丫头讲,最想说的是李家拐子,还想说小铜锣和大镲,当然也想说说响鼓的女儿,劝小丫头赶紧把自己嫁啦。最后才说孔冬怀,说心里的愧疚和难受,一肚子话哟,得找个机会慢慢说。小心翼翼且忐忑不定往前走,边走边瞄着门岗。等走到门岗的附近,一个愣怔站住了,小丫头并不在门岗,一个又高又胖女人,看上去比中年冷峻男魁梧多了,正在为进出的人打开门禁。大喇叭想,小丫头呢?换保安啦?等待那个女的回头,大喇叭看清楚了,这是一位中年妇女,模样还算慈祥。谁呀?小丫头咋没上岗?

又高又胖的中年妇女也看到大喇叭啦,见大喇叭死死盯着她的胸牌看,才笑笑说,我是116号。大喇叭清楚记得小丫头的胸牌才是116号,为啥这个又高又胖的女人也是116号?大喇叭急忙问,小丫头呢?

中年妇女问,哪个小丫头?先前的门岗?听说她辞职啦?

辞职啦?怎么可能,再说,就算辞职,也该跟我说声,留个电话也好。不该这样,真的不该这样。大喇叭眼睛潮湿起来,走向门禁,一动不动地站在门禁那儿。

中年妇女迟疑会儿,打开门禁后看着大喇叭。

大喇叭依然一动不动,挡住别人的去路,催促几声,大喇叭才一步一步走到街上。到了街上,很快又走回头,再次返回门岗,站在门禁前,依然低头冷冷站着。

中年妇女问,是不是有事?

大喇叭没有说话,走进门禁后,又回头往外走。几次三番,中年妇女不知道这个老人咋啦?小声问,是不是心情不好?

大喇叭这才伤感地问,小丫头真的辞职啦?

中年妇女不知道小丫头的具体情况,昨天她才应聘上岗,她对大喇叭说,初来乍到,以后多关照。难受就像百十斤重的担子一下压在大喇叭的心上,压得大喇叭喘不过气时,真想大喊几声。可看看中年妇女的友好态度,吐口气忍了。这会儿听到中年妇女说关照,大喇叭的态度突然变了,大声说,关照?谁关照我呀?来来往往,你们还不是像防贼一般防着哦?

中年妇女没有想到这个老头脾气这么大,笑笑说,管理有制度,都是为了你们好。

大喇叭看都不看中年妇女一眼,继续大声说,我看围墙就该拆啦。

中年妇女特别委屈,见大喇叭走了很远,才高声笑着说,拆去围墙还叫小区吗?

大喇叭又气又想笑,气的是小丫头一声不吭就辞职啦,难道因为我的几句话吗?好笑的是,这个中年妇女无辜,刚才你跟她闹啥?一步一个脚又回头往门岗走,走进门岗后,大喇叭才大声对中年妇女说,我叫大喇叭,嗓门并不大。

中年妇女笑,笑完说,记住你啦。

大喇叭不再说话,冷峻着脸,回头往自家走去了。

吃了晚饭,大喇叭又吃了感冒药,早早上床睡觉啦。

很快,大喇叭又坠入梦境。梦中的他还在继续奔跑,不知要去哪儿?他一直急慌慌地走。走到一棵老槐树下,他站住了,这棵老槐树不像村头那棵,长得细瘦,树冠也小。他一直寻找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有许多老椿树、乌桕树,一回头,看见小铜锣穿着通红的大衣,站在远处向他微笑。小铜锣不说话,为啥笑得意味深长?低下头,大喇叭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对小铜锣说,我错了,小丫头也走了。小铜锣不说话,还在意味深长地笑,笑着笑着,忽悠悠升到半空。大喇叭急忙喊,小铜锣,不要走呀,我知道错啦!

喊着、喊着,突然又醒了。窗外没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只有刺刺啦啦的夜岚之气,大喇叭穿上羽绒袄子和棉裤,再次走到阳台上。

夜灯泊在夜岚中,露出不清不楚的昏沉,他看看那棵平窗口的树梢,好像上面还没有鸟,那些鸟儿去哪儿啦?难道它们也要离开我吗?那会儿,他想起了见过两次面的老奶奶,她最近去了哪里,为啥买菜和散步都遇不到啦?他想,是不是回农村啦?还是生病啦?想不明白,“呼啦”一声打开所有的窗户和纱窗,对着外面说,小铜锣,你说,我脑子是不是真的坏啦?

才说完话,突然听到楼下有响动,窸窸窣窣的,像夜岚之气,又像有人走路。接着,他听到更大的声响,呼呼啦啦,像扫地,又像刮风。谁呀?小铜锣走错房间啦?他不管不顾往楼下走,走到响鼓家的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呼啦,呼啦,确实有人在扫地。谁呀?是不是进小偷啦?他没有多想,啥也不顾地“砰砰”拍门。突然间,门开出半条缝,露出一张沧桑的脸,他吓得一跳,后撤几步问,谁呀?

灯光暗,那人并没有说话,而是拉开门,一把将他扯进屋里说,你个老家伙,连我都不认识啦?说话间,那人拉亮了顶灯,大喇叭这才看清,是响鼓!响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好像不认识响鼓一般,一直盯着响鼓的头,响鼓的头发咋啦?乱成了一窝稻草?那个苍蝇拄拐棍都上不去的头发咋弄成这样?

响鼓说,我回来后,夜就深啦,想你睡了,没敢打扰。

确实是响鼓呀,狗日的响鼓,到底咋啦?为啥把电话号码也换啦?还有大镲呢?他过得咋样?他一口气说了很多问题。

响鼓摇手说,你坐会儿,我把屋里扫扫。

屋里到处都是灰尘,大喇叭拿起拖把说,我帮你拖地,我拖得可干净啦。你快说,到底咋啦?

响鼓说,说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头发咋啦?是不是丫头对象还没有谈好?

响鼓突然流泪说,不听话,真的不听话,你说我学城里人干啥?还吃西餐、穷讲究,丫头完啦。

什么叫完啦?丫头大啦,尊重她的选择好不好?说不定缘分不到,缘分一到,什么都好啦。大喇叭边唠叨边拖地,突然想起响鼓老伴啦,急不可耐问,你家的咋没跟着回来?

响鼓说,别提啦,崩溃啦,丫头没得抑郁症,她竟然得上啦。这次回來,我得把房子卖了,算命先生说,不是自家的房子焐不热,省城那个出租屋的风水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喇叭见响鼓失魂落魄样子,大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为啥把电话号码换啦?

都是她呀,抑郁后,不让我联系任何人,说丢人,不听不行呀。

那大镲呢?他的电话为啥也打不通啦?

我咋知道?我没有联系过他,他也没有联系过我,走散啦。

灯光贴着墙壁藏起锋芒,冷趴在空气中一直作祟,大喇叭丢下拖把,再次拽住响鼓的胳膊说,你们到底咋啦?

不咋呀?就是心情不好。

是不是手头紧?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真的不要,不是钱的事,就是感觉累了。

大喇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垫子早旧了,积尘随着灯光飞扬。大喇叭说,我去找李家拐子啦,也去找了李金玉和大白菜,还有好多小区都没有找,我想找到大家聚个会,哪怕见见面也好。

响鼓说,找啥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日子就是这样。

难受就像一口气,堵在心头,堵在周身的每一个角落。大喇叭不想说话啦,他站起来拖地,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地板已经十分干净啦,可他还要拖下去,直到响鼓拉住他的手,大喇叭才眼泪汪汪说,亲和热,咋就碎啦?你得把电话号码给我,一定给我哦,明早我们一起去找李金玉,他当村支书的,得负责好不好?

作者简介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自1986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500多万字。曾出版发表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长篇小说《响郢》《憩园》,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补甑》等。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选载,入选各种文学选本二十余次。连续五次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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