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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原上草

2023-03-08金曾豪

少年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车前草茅草马齿苋

金曾豪

故乡那片田野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我为那片田野作过许多念着好玩的命名:一条小河叫密西西比河,一个水塘叫的的喀喀湖;有一个小树林子因为远,走着累,就叫达累斯萨拉姆;读过海明威的一部小说,就把一个小土墩命名为乞力马扎罗……我把这片田野看作一个小小的世界了。

有的田埂笔直如尺,把土地划成等面积的田亩;有的田埂则像一根柔软的缎带,很诗意地飘在林边河沿。有的田埂处在高田和低田之间,或者处于田与沟渠之间,起着实质性的隔断作用;有的田埂只偶尔起到交通作用。农人把前一种称为田岸,后一种才称为田埂,而那些村际之间的泥路则被称作大田岸或官路。

小田埂人迹罕至,野趣天成。这里是小草和野花的世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

经历过漫长的农耕时代,中国人代代相传着丰富的草木知识,和以草药为主角的中药知识。在中国人看来,这散漫于荒野的许多草不但是草,还是药。

蒲公英的黄花很阳光,地丁草的紫花很清纯,狗尾巴草的花就像狗的尾巴,灯笼草提着一只只绿色的小灯笼。有一种黄白色的花成团开放,很繁茂,俗称癞痢花,女孩子最怕男孩子冷不丁给她们插在头上。传说插了这种花就会掉头发,变成癞痢头,多可怕啊!有一种粉中透点红的花样子挺特别,花瓣连在一起像一个浅浅的小碗,这种花名叫“打碗碗花”,连男孩子也不敢摘,谁摘了就成了“火手”,老是会把碗打碎。解除“火手”的秘方是找一条蛇蜕来搓手。蛇蜕可不好找,麻烦呢。这些花的传说都是老太太们绘声绘色讲出来的,她们常常冤枉了这些美丽的花,却给田野增加了神秘。没有神秘的地方不好玩。

女孩子提篮来挑野菜,一不小心就能收获小半篮。挑野菜的“挑”是“挑选”的意思。马兰头、野苋菜、灰蓼头、大荠菜、小荠菜、豌豆苗、蛤蟆叶、枸杞头、车前草……野菜的品种很多,不能混着吃,一次只能选一种。男孩子来这里为的是割猪草或者割羊草,也得大概挑选一下。马绊筋太老,三棱草和鹅儿不食草有小毒,不要。

最好的饲草是酱瓣草,人称“猪人参”,因叶片状如马的牙齿,大名马齿苋。马齿苋的叶片肥厚,茎丰腴地匍訇在地,天生一副肉嘟嘟的娃娃相。马齿苋长得这么粉嫩富态是因为挑食,它们一定要长在肥水充足的地方。看见一片马齿苋,农人就会高兴起来—呀,是片好地哎!看见马齿苋,割猪草的孩子也高兴—好了,家里养的猪有“人参”吃了!挑野菜的孩子也高兴—好了,今晚饭桌上多一道菜了!

把马齿苋带回家,洗净,焯一下,加调料,就是一道爽口滑润、微酸开胃的凉拌菜。

我爸特别鼓励我们姐弟去田头挑马齿苋回来。见到凉拌马齿苋,他准高兴,说:“这个是好东西啊,是天然抗菌素啊,小孩子得了肠炎、痢疾什么的,拔几棵马齿苋煎服,蛮灵的。还有……”他这一“还有”,就层出不穷了,什么治疗钩虫病啊,治疗急性阑尾炎啊,还能治什么产褥热啊……他是中医,这种事他说了算。

去翻翻书,这种草还真是一味药。《千金方》说得最简约:“能治痈久不瘥。”这个“瘥”字得查字典,是“病愈”的意思。医药书里有时也讲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说马齿苋是“五行草”就蛮好玩。叶青,梗赤,花黄,根白,籽黑,好家伙,这马齿苋把对应木火土金水的“五行之色”都占全了。中医不说“金木水火土”,说“木火土金水”。

马齿苋还有一个别名叫“心不甘”,描写这种草的顽强。马齿苋开花时正是酷暑,它们不怕高温,阳光越炽开得越欢。这时候是它们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即使被拔了挂在房檐下风吹日晒,它们 “心不甘”,还活着,照样开花结籽。

大概就是这种精神感动了人们,有人把它们写进了“后羿射日”这个气势宏大的神话故事中。为了拯救天下黎民,大英雄后羿连射九箭,把九颗太阳射落。剩下的一颗太阳夺路狂奔,最后躲在了马齿苋的叶片下才逃过后羿的追击。

知道了这个故事,就不好意思把马齿苋叫“猪人参”了。

乡间孩子都认得野蓬头。一到春天,在江南的田野到处有这种野草青翠精致的身影。只要哪里有一点泥土,它们便会成群结队地在哪里出现,能和它们争夺地盘的只有成群结队的茅草了。

春末是野蓬头的旺盛期,羽毛狀的叶片手掌般张开,随时要鼓掌的样子。叶背和茎上的绒毛像婴孩的汗毛,在阳光里散出茸茸的柔光。在泥土稍厚、阳光充沛的地方,野蓬头可以长到一米多高,在野草中算是高个子了。它们蓬蓬勃勃,称“野蓬头”名副其实。带镰刀的孩子不会把它们当羊草割走,羊不会吃这种苦草。这草是苦的吗?谁也没尝过,但谁都会用鼻子断定它是一种苦草,有点怪。

摘下一片叶子,野蓬头的气味便一下子浓烈起来。这可真是一种特别的气味呢,不是臭,也不是平常的香。清香?辛香?醇香?青涩味?都不是,却又想不出准确的词语来。这味道使人很容易就想到中药,想到中药店。我自幼在中药店里玩,知道不同的药草有不同的气味,用“药香”这个稀里糊涂的词来描写野蓬头的气味,似乎没什么不妥。中药店的味道就是这个基调。

有些地方的农家会用野蓬头叶做糍粑吃。我的家乡做青团子不用野蓬头,用浆麦草。猜想野蓬头叶参与的吃食和浆麦草参与的吃食会是差不多的,都有春意盎然的气息,都有碧玉般的颜色。

养蚕人家在“开蚕”之前会用野蓬头烟熏蚕房,说蚕宝宝在熏过的蚕房里不会得瘟病。做这件事会很认真,很严肃,毕竟整匾整匾的蚕宝宝一夜之间死亡殆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端午节,野头野脑的野蓬头会招摇一下。在民俗中,菖蒲的叶片是钟馗的镇妖剑,野蓬头则是天地正气,把这两件束一起悬于大门,五毒之类就只能仓皇违避了。对于这个说法,大多数男孩子将信将疑,让他们来劲的是夏天晚上乘凉时用野蓬头“煨”蚊烟堆。野蓬头能驱蚊,却不动杀气,就像少林寺的武僧。青烟起处,蚊虫逃遁,逃开完事,并无丧命之虞。中医学的思维是阴阳思维,中药里没有杀毒丸。

蚊虫走开,夏夜就只剩下了习习凉风。在丝丝缕缕的野蓬头的清芬里,目对满天星斗,耳听老人谈古,真是件惬意的事情呢。

有一天,中药店的小学徒明宝在做艾条。我说:“哎呀,这味道真像野蓬头啊!”

明宝说:“这是艾,也叫艾蒿,艾蒿就是野蓬头呀。”

艾蒿这味药我是从小认得的,就是没把它和田野里的野蓬头联系起来。中药店里的艾不复是野蓬头的样子,叶子完全失了形状、变了颜色,只有香气还保留着。

无论内服外用,艾都有理气血、逐寒湿、温经络的作用。李时珍对艾叶作过高度评价:“服之则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之气为融和,炙之则透诸经而治百种病邪,起沉疴之人为康寿,其功亦大矣。”“炙”常与灸结合,是中医治病的一种独特方法。相传,药王孙思邈因常用艾温炙足三里穴,身健无疾,享年101岁。

远古时尝百草的神农,以艾叶做成裙子蔽体,可见艾是一味重要的药草。这种出现在神话里的庄严之物,原来就生长在屋前屋后,就在田野山陬,就在我们身边。

那一天,我在明宝那里还知道了野蓬头的香味有个专用名—艾香。艾独特的香是完全有资格拥有一个专用名的。

我觉得艾的香气很干净,有一点严肃,闻着,心头便生出清宁的诗意。

和农家种植的苋菜不同,野苋菜的主茎拔地直立,长足了会有一米多高,是植物中的彪形大汉,而且有刺,凶巴巴的样子,只叶子和家种的苋菜相似。野苋菜没有野蓬头那样冲人的苦味,但割羊草的人还是会把它们留在田野里,让它们继续长。等它们的主茎有手指那样粗时就能派上用场了——这是制作臭豆腐的原料呢。

有一种野草和野苋菜长得挺像,主茎也能长到一米左右,无刺,暗红色,肉肉的,折断了就有一种尖尖的酸味蹿出来,能把人的鼻孔扩大一倍,用舌尖小心舔一舔折断处,一种猛烈的酸味像电流一般逼得人闭上眼睛喊出声来——哎哟喂!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酸姐姐”。酸姐姐不长刺,就用泼泼辣辣的酸味让食草动物滚一边去。酸姐姐这名字听着挺亲切,但肯定是俗称,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学名。酸姐姐虽然个性鲜明,但不入药。可见“入药”是有门槛的,不能瞎来。

茅草的性格很平和,它们的形体如兰草一般简约,却不开高雅的花,它们把美的东西深藏于怀中呢。那是一个小小的、甜蜜的秘密——茅针。把茅针拔出来,嚼一嚼,舌尖上是津津滑滑的甘。甘和甜不完全一样,是那种含蓄的、隐约的、若有若无的甜。

有的女孩子喜欢尝尝酸姐姐,有的女孩子喜欢抿抿茅针,有的女孩子酸的甜的都喜欢。

男孩子不喜欢这些,他们喜欢玩苍耳子或者玩“打官司草”。

苍耳子有桑葚那么大,像绿色的微型刺猬,密集的小刺有倒钩,能牢牢地纠缠头发、羊毛衫什么的。这种小刺球本身就是恶作剧高手,落在调皮小孩手里就更让人头疼了。如果你没剃光头,被苍耳子击中脑袋是很倒霉的,扯一颗疼一下,还带下来一撮头发。跟在男孩子身后的狗这时候也很警惕,会避远一点,它们没有手,被小刺球缠上是很伤脑筋的。

我很小时就知道苍耳子是味中药,用于清热解毒。中药店的先生说它能解毒,但它本身也有小毒,扔来扔去玩可以,就是要小心别弄伤眼睛。

打官司草的叶子像汤匙,深绿,长足后从根部冲出几根茎来,突兀而坚挺。这不是茎,是穗呢,上面密集地绽出浅紫色的、极细小的花朵。

男孩子就摘下这坚韧的茎来“打官司”。将手里的草茎和对手的草茎绞在一起,各向身边拉,谁手里的草茎先折断,谁就输了。这么做是有前情的,是为了让“天意”来评判他们的争执。小孩子自有简化生活的办法,有时候还真用这种办法来判决纠纷。谁都会尽量挑选粗壮的草茎来“打官司”,奇怪的是粗草茎未必能拉断较细的草茎,而这一点正是让人相信天意的原因。天意高难问,天意总是要神秘一点的噢。

打官司草在民间相当有名,许多孩子都知道这是一味药。谁割破手了,不要紧,摘几片打官司草叶来止血;谁鼻子流血了,不要紧,摘几片打官司草叶来塞鼻孔。

打官司草的大名叫车前草,还真能治鼻血、尿血、便血这一类病。《千金方》说:“治金疮出血不止,用车前叶捣烂敷之。”

车前草这个怪怪的药名居然是汉代名将霍去病命名的。

在一次抗击匈奴的战斗中,由于不熟悉地形,汉军的一支队伍被匈奴围在沙漠边缘的狭窄地带,进退不得。正是酷暑,整天像在烤火,又缺水,汉军将士纷纷病倒,症状都是尿赤尿痛,面部浮肿。知道这是暑热引起的,就是苦于军中无药。病倒的人越来越多,汉军的战斗力日见衰退,处境十分尴尬。有一个老兵倒是有心人,发现发病的人越来越多,但军中的战马却安然无恙,仔细观察,很快断定个中原因是战马啃食了车前马后的一种野草。老兵把这一发现报告给指挥官马武将军,马武下令全军采服这种野草。几天之后,军中病情得到控制,戰斗力很快恢复,一举取得突围战的胜利。汉军大将霍去病知道这一情况,大呼“天助大汉”,把这种车前马后的野草命名为车前草。

车前草结的籽也入药,名车前子。《神农本草经》说:“车前子,味甘,寒,无毒。主气癃,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湿痹。”写到这里就想起苏州作家车前子了。

车前草的叶片是按螺旋状排列的,相邻叶片之间的夹角都是137.5°。经研究,科学家发现以这样的规律排列,能使所有的叶片都得到充足的光照。得到这个提示,建筑家设计出了能使每个房间都有尽量多的阳光照射的房子。

大自然就是这样高明神奇!

车前草躬身而伏,紧贴在大地的胸膛上,谨遵大自然的规律,什么力量都不能打扰到它们。

玩打官司草在夏天,玩苍耳子是在秋天,到了冬天玩什么呢?

稻子登场后,田野变得空空荡荡,看上去有点疲倦,还有淡淡的忧伤。只有纵横宽窄的田埂上还有野草在留守。野草形形色色,主角是茅草。茅草的生命力十分顽强,皮实的根扎得深,在地下横走,四处蔓延,相互纠缠成网状,有它们的地方,其他生性娇弱的草木很难立足,所以茅草号称“霸王草”。长在田里的茅草是杂草,会被坚决地除掉,而长在田埂上的茅草却是加固田埂的功臣。

这个季节的茅草,叶片已干而黄,一派荒凉的样子。春天里没被孩子们拔掉的茅针早挺身而出,成了灰白或者灰黄的茅花。茅花酷似微缩版的芦花,茸茸的,在寒风中无忧无虑地招展。远远看,一条条田埂浮了一道道飘摇的灰白。

腊月二十四,男孩子们吃过有糖团子的晚饭后,就到田野里来“叹茅草”了。用火把点燃田埂上的茅草,让一条条田埂变成一条条火龙。大人们站在远处看,说这样子可以烧死草根里的害虫,好的,好的。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野草是烧不尽的,春风一吹,它们又会在田埂上欣欣向荣。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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