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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

2023-03-08秦迩殊

少年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姐姐爷爷

秦迩殊

妈妈说,新房子在大花园里,邻居们都要住到大房子里去。花园里清澈干净的水会像被施了法术一样乖乖流进家里,不用再跑到深箐去挑,拧一下水龙头,就能让龙王爷听话,要水就有水,要停就能停。

我真替姐姐高兴,她每天上学前都要到箐里挑水。挑满半缸,慌忙放下水桶,背上书包,拿起妈妈刚烤好的面饼就往学校跑。

箐上中学在对面山腰,看着近,走起来很费时间,跑起来又费鞋。

我还没上学,常常羡慕地望着姐姐跑,有时候也跟着跑,姐姐撵我回家,用小草抽打我的屁股,凶巴巴的样子,一点也吓不到我。

爸爸说,有个很大很大的水库要修建,我们箐上村到时候会被整个淹没,所以要搬迁到别的地方去。

“大花园里有学校吗?”姐姐问。

“有啊,有很多学校,到时候你弟弟也能进幼儿园了。”

我真想搬进大花园去,学校里有很多小伙伴和我玩,还有游乐场,不用再满山乱跑,只可惜索巴不能进教室。

索巴是我最好的伙伴,它是一只黑黄脸的小山羊。

我家有六十三只黑山羊。索巴一出生,它妈妈就死了。

奶奶把沾满血丝和黏液的索巴抱在怀里亲吻,说它是个小可怜,天生是给我做伴的。

搬家的事像一场大风,吹遍村里犄角旮旯,没完没了。姐姐倒是很高兴,小辫子甩得像牛尾巴。

爸爸妈妈的心情和六月天一样阴晴不定,他们一会儿高兴得像山雀叽叽喳喳,这个不要,那个要换新的;一会儿又吊起苦瓜脸,竖起牛角,吵闹不停。

爷爷奶奶最可怜,像霜打的茄子。爷爷整天吧嗒吧嗒闷头抽草烟,奶奶时不时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

我听到爸爸妈妈商量要卖掉所有的山羊,包括索巴,我就不想去大花园和学校了,我只要索巴。

我光着脚站在坑坑洼洼的堂屋地上,面对火塘大哭,奶奶把我抱在怀里,黑色斜襟上衣里热乎乎的苞谷味儿让我平静下来。

姐姐对我说,搬家计划不会因为我大哭一场就改变,什么都改变不了即将搬家的事实。

我不想搬家了,爸爸妈妈严肃的表情让我灰心,姐姐说得对,我不可能改变家里的任何决定,可我能整天把索巴牵在身边,谁要趁我不注意牵走索巴,我就会吵闹不休,直到索巴回到我身边。

每天晚上我都抱着索巴睡,为此挨过爸爸妈妈的打。可他们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箐上村在乌龟山和老鹰山的峡谷半坡上,箐底是汹涌的云河水。半坡上长满了草,索巴最喜欢吃黑麦草和碱草,草叶、草秆、草梗,春夏秋冬它都吃得“嚓嚓”作响,就像我们咬冰糖的声音。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跟着爷爷去放羊,山谷里的云朵就像巨大的棉花糖,软软的,雪白雪白,总引得我想伸长手臂去摸一摸。我伸长手臂去摸白云时,山风像云朵里伸出来的手,有时温温柔柔地拂过我的脸和身体,像夜晚抱我去床上睡觉的妈妈;有时候胡乱揉搓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还把我推搡得东倒西歪,像跟我打闹的讨厌姐姐。

不论山风怎么吹,爷爷总像飞来石一样坐着抽旱烟,呛人的烟草味到处飘荡。索巴也跟爷爷一样,一脸深沉地咀嚼着甜脆的碱草。

搬家搅得全家人性情大变,索巴似乎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息,失去了安全感,变得小心翼翼,没有了往常的平静从容。

我平时很乖,但犟起来也不是好惹的。

自从他们要卖掉我的索巴,我就不认他们是我的亲人。亲人决干不出卖掉亲人的事儿,因为我觉得索巴就是我的亲人。

家里气氛忽阴忽晴,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决定带着索巴逃跑。

索巴是世界上最好的小羔羊,没有妈妈,非常可怜。它无比信任我,黑黄各一半的小长脸上,一双滴溜溜的眼珠是最好看的黑玫瑰葡萄;嘴巴总是闲不住,不停在吃,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它在吃什么。

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整个村子都像被煮开了的水,扑哧扑哧到处冒热气。村里人全变样了,变得咋咋呼呼的。平常不放心上的小事,嚷起来一个村都能听到,争吵特别多,物件摔打了不少。我一路走过去,能捡到破了个洞的小提箩、掉了锄头楔子的木头把、缺了口的土碗和一套木头舂臼……村路总是被抛弃的物件弄得乱糟糟的。

平日这些东西不见得舍得丢,现在脑子乱了,什么都扔。大婶尖着声音叫:“这些进城都用不上,哪里有地给你种,带过去干什么,下崽卖钱啊?”

生活都乱套了,我们小孩也没人管了,心情复杂,到处乱跑,更容易出事。有的小孩掉坝塘了,有的被牛顶了,有的从树上摔下来了,还有的误吃毒菌了,总是听到这样的糟心事。

我姐喜欢读书,我又乖,完全被爸爸妈妈忽略掉了。我在這个混乱时期逃跑很容易成功。

索巴跟着我,我佯装跟平常一样去放羊。

爷爷问我:“你怎么带这么多吃的,早饭没吃饱吗?”

我以为爷爷看出了我离家出走的意图,吓得说话都哆嗦了:“没,没跑。”

爷爷接过我的包——姐姐背旧了好久不用的手绣挎包,翻找起来:两块吃剩下的荞麦饼,两根青苞谷,一捧干炒面。

爷爷像变魔术一样从后腰带里拿出两根香喷喷的烤猪大肠,我眼睛一亮,居然有肉吃!

“大肠不是都做了豆腐肠吗?”

“马上要搬家,你妈没做。”

“爷爷,你和奶奶真要去新家吗?”

“我和你奶奶都不想去,可不去没地方住啊。”

“城市不好吗?”

爷爷叹口气说:“城市有城市的好,农村有农村的好,我们住了一辈子土坯房,老了去住楼房,不习惯,不舒服。”

“那我们就不要去嘛。”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掏出长杆烟锅,点燃,烟味呛得我大声咳嗽起来。爷爷咂巴着烟嘴,眼睛里仿佛伸出长长的手,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山冈每寸土地。

趁爷爷在逐渐变得热辣的太阳底下打起盹,我悄悄靠近吃着黑麦草的索巴,给它脖子套上麻绳。

索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黑色瞳孔映照出我的小脸。

我抱起它的头,在它耳边说:“我们走。”

山上有家,山坡有羊,箐底有蓝盈盈的云河,还有一些苞谷地,套种着豆子、花生,我带着索巴朝箐下走时,正在吃草的黑山羊都抬起头望着我们,我害怕看那些眼光,连忙逃掉了。

箐底的苞谷刚有我高,云河胖了,把两岸的羊茅草抱在怀里,湿漉漉的。索巴嘴馋,一边走一边吃,吃着吃着就走到了云河边。

我手里的绳子一紧,差点拽着我摔个跟头。

“我可不是好惹的,臭索巴,我要好好收拾你!”挽起袖子,握紧小拳头,我就向索巴冲了过去。

索巴见我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咚”地掉进了云河。

我被手上的麻绳带着摔了一跤,湿漉漉的土地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这段云河不深,索巴惊慌地挣扎几下,就落了地,可它小,小羊角就像春天刚出土的竹笋。

索巴第一次落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望着我,“咩咩咩”地叫着,可怜兮兮的。

我前胸着地,前面的衣服和裤子都湿了。我趴在湿地上,不由丧气地抱怨索巴:“都怪你,走路不看路,瞧瞧掉水里了吧。”

我松开麻绳,想把索巴捞上来,没提防脚下,又滑坐在云河边,一条腿伸进了河里,云河水真凉啊!仰面躺在湿地里看着天上的白云,我哭起来。

索巴见我哭了,慌乱起来,在水里乱踢乱蹬,想要爬上来帮我,但它和我都太小了,我站不起来,它也爬不上来。

我抽抽噎噎哭了一小会儿,四处瞧瞧也没有人,只得双手揪着河岸边的茅草,一使劲坐了起来。索巴踢蹬累了,前腿搭在草岸边,后腿在水里发着抖强撑着。

我一抹眼泪,吸溜起鼻涕,连滚带爬地趴在河边抓索巴。妈呀,它真重啊!我又是拽又是拖,累得吭哧吭哧都没把索巴拉出来。

索巴真可怜,全身的黑毛湿淋淋、脏兮兮,眼睛里汪着泪水。我累极了,停下来哭一会儿,等身上又生出些力气,再擦掉鼻涕、眼泪去拉索巴。

云河水越来越凉了,索巴潮湿的毛皮升起不易觉察的缕缕热气,全身抖个不停,涎水不自觉地流出来,黏黏地拉出透明的水线。它浸在水里的半截身子那么瘦弱,露出的皮肤粉红,我觉得它会死掉。

我暂时忘了逃跑这回事,想回家去找爸爸,只有大人们才能救索巴。

索巴不让我走,它太害怕了,我一走开它就吓得咩咩叫,在水里扑腾,让我担心它会死得更快。

我决心下水去抱索巴,就像以前姐姐推着我屁股,让我爬过小土坑一样。

我盯着云河,白云漂浮在河水里,没有在天上白。河水透明,能看到清绿绿的水草秆上爬着的小田螺。

“咩咩”,索巴不想让我陷入危险,它越不让我下水,我越要下去。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人,我不能丢下它。

我下到云河水里,它的怀抱不像土地那样坚实,而是软绵绵的,还有点热。

我摸到索巴,它的身体真小啊,没有湿透的时候,它比现在大很多。

我使劲把索巴往岸上推,索巴挣扎几次就上了岸。

岸上的索巴噼里啪啦乱甩耳朵,甚至把自己甩得跌出去很远。我开心得哈哈大笑,忽然发现脚慢慢陷入淤泥,拔不出来了。

索巴“咩咩”叫着催促我上岸,可我哪里脱得了身,不由害怕得号啕大哭起来。

索巴甩甩短短的尾巴,就要往我这边拱。我挥手让它走开,让它去叫爷爷、爸爸,可索巴是个小笨蛋,它不顾刚刚暖过来的身体,又跳下云河。我抱着它,看着它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哭得更大声了。

我们抱在一起,缓缓下沉。

水漫到了我的胸口,我扯着嗓子哭喊起来:“妈妈,爸爸……妈妈,妈妈!”

水到了脖子,我感到温暖了些,不再发抖了。索巴只露出一张瘦瘦的小脸,我把它的身体往上举了举,在水里,索巴就像枕头一样轻。

爷爷一步一滑地向我跑来。我从没见过爷爷跑步,他跑起来姿势实在太难看了,像歪歪斜斜的小鸭子。

我以为爷爷老得只会放羊和抽旱烟,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一把就将我和索巴一起捞上了岸。

逃跑计划落空了,还挨了一顿打。

终于,爸爸妈妈卖掉了羊群。卖羊的时候,我抱着索巴站在院子里流泪,嘴闭得紧紧的,怕漏一条缝,哭声就会绵绵不绝地跑出来。

爷爷蹲着抽烟,眼睛不看买羊的,只看“咩咩”乱叫的黑山羊。奶奶帮着爸爸妈妈赶羊,他们谁也不看我和索巴。

买羊的给了钱,笑眯眯地走过来摸我的头,看着索巴说:“这只小羔羊也卖了吧,城里可不準养羊。”

我恶狠狠地拨开他的手,大声尖叫起来,把索巴搂得更紧,勒得它乱叫。

买羊的人开着农用车在我的尖叫声中慌张离开,我不想停下,只有哭闹才能让我感到安全。

大花园真漂亮,新房子宽敞明亮,上下两层,有个小露台,但没有羊圈和马厩。爷爷奶奶沉默得像影子,爸爸妈妈忙得手脚不停,脸上泛出油亮亮的光。

我和爷爷奶奶以及索巴住楼下,姐姐和爸爸妈妈住楼上,索巴被禁止上楼。

整村搬进小区,除了房子,好像一切都没变,大婶仍然会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戳我们脑门,老人们坐在一起讲古、唱歌、打扑克。可是又全变了,门前没有大山和草坡,天空和白云离我们更远了,风来得少,味道也变了,没有草味儿、水味儿,闻起来心急火燎的,像要赶去开会。

爸爸说我很快要去上学了,小学就在家门口。

索巴待在小露台上,奶奶还在那里养了十多只鸡。我跑出去玩的时间多起来,索巴孤单地在小露台上等我。

慢慢地,索巴不肯吃爷爷去山林里割的青草了,我给它喂草时,它鼻翼抽动着,把小脑袋扭开。

我伤心地问爷爷:“为什么索巴不理我了?”

爷爷说:“索巴是山里的羊,你现在是城里的娃了。”

“我以前也是山里的娃啊。”我抹着眼泪委屈地说。

“娃啊,你想过索巴以后怎么办没有?”

“索巴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有一天,物管大妈带着一群人来,说城市要搞文明建设,家里不准养鸡、养羊,可以养猫、养狗。

奶奶嘀嘀咕咕说了些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我怕他们带走索巴,就使劲抱着索巴的脖子哭,它现在还是羔羊,可我再也抱不动它了。

晚上我睡不着,爬起来去露台看索巴。

月亮又白又大,满天星星像羊群的眼睛,真是个拥挤的夜空。

索巴孤零零地站在露台铁栅栏边,小小的脑袋从栏杆里伸出去,扬着头东看看西望望,像是在寻找伙伴。

“索巴。”我小声叫它。

它想扭过头来看我,却忘了它的尖角不再是小春笋,而是一对小弯刀了。猛然扭头,一下子卡在铁栅栏空隙间。它又像掉进云河的时候,慌乱地扑腾起来。

我光着脚跑过去,低声抚慰着它,帮它慢慢脱离困境。

我們重新拥抱在一起,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彼此。

爷爷说索巴很快会长成大羊,它现在就像一只大羊,眼睛里亮晶晶的光消失了,眼神忧郁,似乎被一团乌云笼罩。

在上学以前,我想多陪陪索巴,便学着城里孩子遛狗的样子,给索巴拴上麻绳,牵着它在城市道路旁走来走去。

刚出小区,索巴就撒下一串串小屎粒,以前索巴走在乡间小路上也这样,小屎粒会被雨水泡烂或者被山风刮到田野,成为树木、庄稼的肥料。可是,望着干干净净的大街、不远处忙碌的清洁工,我头一回为索巴的粪粒感到羞愧,慌忙折下街边的树枝去扫。

“你怎么乱折树枝?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还牵个羊?”几个穿红马甲的大人表情严肃地望着我。

我拼命忍住眼里的泪水,赶紧牵着索巴跑回小区。

“哎,哎,这是谁家的小孩?太没素质了,小区内不许养羊,羊屎到处是,还不打扫,社区也不管管。”雷鸣一样的声音追赶着慌不择路的我们,我害怕极了,怕他们把索巴抓走。

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样子既狼狈又委屈。

我哭着对奶奶说我不喜欢大花园的房子了,我想回到自己家去。

奶奶不说话,把我揽进怀里。我哭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到奶奶的眼睛也红红的,大颗泪珠挂在下巴上。

自从搬进大花园,我见到爸爸妈妈的时间更少了,常常是我睡着了他们才回到家,早晨我睁开眼,他们已经离开了。爷爷天不亮就背着竹篮子出去割草,回来后就待在露台上晒太阳、抽旱烟,哪儿也不去。奶奶好像没有多少变化,她依然起早贪黑地在家里忙碌着,只是很久没听到她的笑声了。

姐姐是全家最高兴的,每天忙忙碌碌的,嘴里的新词越来越多,她不再叫我“弟弟”,而是摸着我的头叫我“小屁孩”。

夜晚,索巴趁我们睡着了,从露台的栅栏硬挤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索巴抛弃了我,我伤心地坐在家里哭,不吃不喝也不睡。爷爷奶奶和姐姐到处帮我找索巴,可两天过去了,没人见过一只夜晚出逃的孤独的黑黄脸山羊。

姐姐学着城里人到处贴寻羊启事,一边干活一边骂我,说如果不是索巴的身价相当于妈妈一个月的工钱,她才不会浪费时间来找一只臭烘烘的羊。

是的,姐姐变香了,进到大花园里,她就像一只本来就生长在这里的蝴蝶,把田野和村庄都忘得干干净净。

爸爸妈妈以为时间长了,我就会忘记索巴。

索巴丢了,全家都难过。爷爷进城后每天起大早去郊区山坡割新鲜的羊草喂索巴,现在他不用去割草,更是不知道怎么消磨时光,在露台上快坐成个石雕。

我没上幼儿园,直接进入城里民办小学,不会说普通话,听不明白老师说什么,也写不成字,没有小朋友和我玩,他们总是笑话我,连我的气味他们都嫌弃。我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常常想起索巴,想起那次未完成的逃跑,想念再也回不去的箐上村、齐腰深的黑麦草、领头羊的铃铛声和冰冰凉的云河水,那里的风很调皮,带着草味儿、水味儿,吹过来又吹过去。

“我家来了个宠物,你们猜是什么?”课间休息,坐在第一排的方脑袋男生问身边几个女生。

“波斯猫?”

“不是猫。”

“二哈?”

“不是狗。”

“虎皮金刚?”

“不,也不是鸟。”

“小兔子?”

“不是,不是。”

“快告诉我们答案,不猜了。”女生不耐烦地噘起小嘴说。

我猜想是只小猴,便支着耳朵听答案。

“好吧,我告诉你们。”方脑袋男生得意地晃着头,“是一只小羊!黑黄色各一半的脸,可爱极了!”

“咚”,我的心被他的话深深地砸出一个洞,洞里的悲伤喷涌而出。

我挤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你真的捡到了索巴?”

“不是捡的,是我爸爸送给我的!”

我可不管谁送给他的,索巴是我的!

我冲着他白白净净的脸怒吼起来:“那是我的小羊,它叫索巴!索巴是我的!”

方脑袋男生被我的神情吓坏了,“哇”地哭起来。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有同学跑去告诉老师。

就算老师再骂我一百次,我还是会说,索巴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好吧,我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到学校来一次。”

爸爸很快就来了,穿着满是油污的修理工制服。方脑袋男生的爸爸也来了,肚子很大,夹着黑皮包,他们先后进了教师办公室。

我和方脑袋男生在教室外面等着,距离对方十米远,谁也不看谁。

过了很久很久,两个爸爸一起走出来。方脑袋男生的爸爸走在前面,一脸热情的笑。我爸爸走在后面,有点来错地方般的尴尬。

爸爸把我拉到一边说让我去看看那只小羊,确认是不是索巴。同学的小羊确实是在小区门口捡到的。爸爸吞吞吐吐的样子很不自然,他不时回头去看方脑袋男生的爸爸,有点讨好人家的意思。

我不管爸爸进教师办公室以后发生了什么,但索巴是我的。

爸爸说,他们在学校外等我们放学,放学以后一起去同学家看小羊。

好容易熬到了放学,爸爸没有立刻带我去看小羊,而是带我回了家。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像着了魔一样围着我,说些莫名其妙、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后来,爷爷和我在露台洗脚时,问我:“你知道山羊长大以后都去了哪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

爷爷又问:“你知道你长大以后会去哪里吗?”

我摇了摇头。

爷爷吐出一口旱烟,苍老的脸沉浸在烟雾里说:“山羊有山羊该去的地方,人有人要去的地方。”

“那为什么他家可以养羊,我们家不可以?”

爷爷说:“因为他家的羊是宠物,他们有宽大的草坪和花园,羊喜欢那样。”

“索巴不是宠物。它是我的朋友。”

“你不知道索巴在想什么。索巴为什么离开你?”

“爷爷也不知道索巴和我在想什么。”我生气了。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了冲脚,穿着拖鞋跑进家,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哭了。不是因为爷爷的话,而是想起了索巴孤零零待在露台,脑袋被铁栅栏卡住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上学前,我对爸爸说:“我不找索巴了。”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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