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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2023-02-18薛浅河倾月落

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兰大青阳阿福

文/ 薛浅 图/ 河倾月落

泪水瞬间模糊了兰彦的眼,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慢,仿佛余生都在这段山路里了。

“祝你与新夫人白头偕老。”

“祝你与新夫人瓜瓞延绵。”

……

满府的花灯将庭院照得恍如白昼,兰彦在众人的道喜声中,将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觥筹交错间,兰彦抬眼瞧见李青阳的婢女阿福站在廊檐下,满脸焦急地来回踱步,连忙丢下满席的宾客,脚步踉跄着跑了过去。

“姑爷,小姐不许我寻你,可……”阿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兰彦也未细问,便忙冲进了喜房。李青阳蜷缩在喜榻上,大红的喜服衬得她面无血色,兰彦不敢碰她,慌乱地将几扇窗全推开,又将追随而来的亲朋赶了出去。

懂事的奴仆将兰府的大夫拽来,兰彦倚在墙角,怔怔地望着大夫为李青阳诊脉。待李青阳服过药,沉沉睡去,方才踉跄着走到桌旁,瘫软在楠木椅上。

因李青阳心疾复发,兰府宾客早早就散了,李青阳醒来时方才戌时,听着门外的喧闹声被蝉鸣取代,从喜榻上坐起身,脸色虽然苍白,却是笑着看向兰彦的,打趣道:“幸亏你我是假成婚,否则这新婚夜真是被搅得一团糟啊。”

“待我娶秋冉进门时,定要大宴宾客,让他们都醉倒在兰府。”兰彦说罢,笑着倒了两杯清水,端起合卺杯向她走来。许是方才过于慌乱,兰彦的束发早就跑散了,看起来凌乱又狼狈,脸颊与双眼微微泛红,连酒气都还未散去。“但你的过失还是要罚,就以水代酒吧。”

李青阳一怔,迟疑了半晌,接过那杯清水喝了,兰彦仿佛并未察觉,将手中另一杯清水饮尽,方才接过她的空杯,摆回了桌子上,李青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晃了神。

若是细算起来,其实她与兰彦本就有婚约的,娘亲与兰夫人交好,便指腹为婚,若母亲产女便将其嫁与兰彦。可惜她自出生便患有心疾,两家都默契地再未提过此事。倒是父亲醉酒后,曾愤愤道:“青阳这般乖巧,哪里配不上兰彦,我还怕青阳跟着他受苦呢。”

兰夫人自知有愧,待她倒是很好,兰彦偶尔也会随着兰夫人前来,两人渐渐熟识,关系很是亲近。许是怜惜她,兰彦一贯很宠她,总是带着诸多新奇的玩意来。后来兰夫人病逝,兰彦也常常独自登门拜访。

就这般过了几番寒暑,她渐渐到了碧玉之年,身子也愈来愈不济。

某日午后,她坐在回廊的长椅上,看着骄阳将庭院烤得暖烘烘的,品尝着兰彦搜罗来的吃食,满心欢喜。谁料兰彦竟突然盯着她的眼睛,郑重道:“青阳,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许是阳光太过刺眼,竟晃得她不由得酸了眼睛。

那姑娘唤作秋冉,不过是一介富商的庶女,兰大人官居三品,自然瞧不上,无论兰彦万般哀求,兰大人始终都不肯应允。无奈之下,兰彦方才来求她假成婚,待娶她进门后,再纳秋冉为妾。若她愿意,两人假装情投意合,就算为了李大人的面子,兰大人也不好推拒。

“好啊。”她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双亲每每见了都心痛不已,总是暗中垂泪,或许嫁到兰家,他们不必整日见她病容,心中还能好过些。“我想必时日无多,你便能与那姑娘长相厮守了。”

“李青阳!”兰彦猛然站起身,死死盯着她,她从未见过兰彦这般恼怒,纵使不过说了句肺腑之言,也只得柔柔地拽了拽兰彦的衣袖,讨好道:“不过是句玩笑罢了。”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自两人成婚后,日子过得倒是安逸。兰彦并无大志,仗着兰大人的权势,方在朝中谋了个闲职。若得休沐便陪着李青阳四处游玩,偶尔也会去偷偷探望秋冉。

朝晨的空气最是清新,李青阳站在窗前瞧了半晌,方才坐在桌旁,喝起碗中的人参粥,阿福端着药进门,却始终低垂着头,若是平日,阿福早似只麻雀般,将府中打听来的趣事讲给她了。疑惑地抬起头,就见阿福站在桌旁,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柔声哄了几句,谁知阿福竟突然大哭起来,问过方知,原来兰府的奴仆们暗中议论,兰彦愿意娶她,都是贪恋父亲的权势与钱财,她乃父亲独女,备受宠爱,又是个病秧子,恐命不久矣,兰彦娶了她,那般丰厚的嫁妆便全归兰府了。

听闻这些话,李青阳反倒笑了起来,温柔地帮阿福抹掉脸上的泪珠,“不哭不哭,那我偷偷长命百岁,气死他们好不好?”语气中尽是逗弄孩子的俏皮。

“小姐!”阿福气得直跺脚,扑进她的怀里哭得更凶了,她只得不停地哄着。傍晚兰彦归府,见到阿福眼睛都哭肿了,连忙盯着李青阳瞧了许久,见她并无发病的迹象,方才问起阿福所为何事。

次日,阿福脸上都是得意的笑,趴在李青阳的耳边悄悄讲道,兰彦竟将那些偷偷议论她的奴仆都赶出了兰府,又特意去李府求父亲,将她在府中用惯的老奴都接了过来。兰彦这般行事,兰府岂不沦为笑柄?

“再挑些懂事的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兰彦却是满不在乎,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捏起肩膀来,“你本为帮我,我怎忍让你在兰府受半分委屈?”兰大人甚至特意为此来看望她,本想告诫一番,可看到她那孱弱的模样,便不忍再说什么了。

嫁进兰府的数月,她过得很是欢喜,双亲因忧心她的病,并不愿她出府。可兰彦却背着她去爬山、陪着她去游湖,见了许多画中方才有的风景。因她思念双亲,兰彦又陪她在李府住了半月有余,成了满都城的谈资。

兰大人曾训斥过兰彦几次,见他并未收敛,想着李青阳毕竟并非福寿之人,便也随他去了。

岁暮天寒,在她生辰这日,兰彦早早便告了假,撑着一柄竹骨伞,带着她去了郊外。兰彦从庄子里牵出一匹“马”,那马雕得栩栩如生,身上铺了厚厚的毛毯,扶着她上了马后,又递给她一柄伞,方才牵着马慢慢走出了庄子。

庄外的路结了厚厚的冰,被修得极为平整,大雪吹白了兰彦的头,她笑着牵着缰绳,指挥着兰彦时而左拐,时而右拐,脸上虽然始终挂着笑,却偷偷红了眼。

在她九岁那年,偷偷趴在李府的墙头上,看着富家子弟骑着骏马驰骋而过,心中满是艳羡。此后,她每年的生辰都许愿,能够到郊外骑马。可她素有心疾,此生都骑不了马,便从未对旁人说过,除了兰彦。

怕她着凉,不过一刻钟,兰彦便将她带回了庄子,她坐在暖烘烘的室内,看着窗外瑞雪纷飞,小口喝着手中的沸水。若是时光能停留在此刻便好了,可是时光不能,她也不能,她或许明天就死了,可是兰彦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

从庄子归来,李青阳便常常失神,阿福时常将趣事讲到一半,便将手臂放在她的眼前,挥舞半晌也不见她回神,“小姐,怎么和姑爷出去后,便整日魂不守舍的?”她缓缓看向阿福,见阿福满脸疑惑,不由得神秘一笑。

将身子故意凑到阿福身旁,方才低声道:“因为我们去山上看雪,遇见了雪兽。那雪兽道,谁能骑上它便可长命百岁,我与兰彦追了它足足数百里,可惜竟被它逃掉了。”

阿福听得认真,眼睛瞪得好似葡萄粒般,直听到李青阳说追着雪兽跑了数百里,方才醒悟,“小姐,你又诓我!”阿福离去时,喃喃低语道:“若是当真有雪兽便好了,阿福定会为小姐将它捉来。”

她听得一愣,直到阿福将门阖上,眼泪方才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也希望这世间有雪兽啊,可惜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她愈来愈贪恋兰彦予她的温暖,甚至有刹那的错觉,怀疑兰彦待她好,并非全是出自幼时情谊。可她本就时日无多了,大夫曾道她都活不过豆蔻之年,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若是喜欢她,那她死后,兰彦该多伤心啊。

晚间,室内炉火烧得很旺,兰彦穿着件厚狐裘从外归来,将身上的寒气散尽方凑到桌前,喝了一碗热汤。李青阳盯着他的侧脸,见他吃得狼吞虎咽,便为他夹了些菜,待他吃饱后,才仿佛闲聊般问起,“你何时娶秋冉进门啊?”

“你我成婚不过数月,纳妾恐遭人非议。”兰彦的手明显一顿,随即笑着看向她,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笑,“我又何须在乎旁人非议,不如趁着岁末,以免徒生变故。”兰彦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冉冉是个好姑娘,你会喜欢她的。”

虽顾及李大人的脸面,可毕竟李青阳这身子,实非长久之计,兰彦总不能后半生孤苦,因此在李青阳提出想为兰彦纳妾时,兰大人便连忙应允了,纵使是曾经瞧不上的秋冉,也未多言。

兰彦曾道,娶秋冉时要大宴宾客,可秋冉不过是以妾室之身进门,到底不能太过铺张,兰彦的婚宴还是被她搞砸了。想着兰彦与秋冉本是两情相悦,却不能明媒正娶,难免于心不忍,还偷偷为秋冉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秋冉身着一袭粉红色嫁衣,刚想跪在地上敬茶,就被李青阳拉了起来,“你与兰彦之事我都晓得,你便唤我姐姐吧,兰彦若是待你不好,我断然不会饶他。”秋冉偷偷瞥了眼兰彦,随即笑着唤了声“姐姐”,依偎进了李青阳的怀里。

夜黑得似一碗浓墨,李青阳站在窗边,望了半晌的缺月,方不舍地关了窗。伺候她更衣的阿福,连眼圈都泛红了,忍不住骂了起来,“小姐,姑爷待你那般好,怎么就纳妾了呢?不如我们回李府,老爷定会为小姐讨回公道的。”

“好啊,我们这就走!”李青阳笑着看向阿福,见她真的去收拾衣物,又笑着问道:“可是夜里有狼,阿福怕不怕?”阿福愤愤地将衣物扔回去,转身看向李青阳,“阿福不怕,小姐别想诓我了,是你不想走。”

直到阿福哭着跑掉后,李青阳的眼泪方才汹涌而下,胸口竟隐隐抽疼起来,忙将大夫配好的药服下,缓缓躺在了榻上。兰彦与秋冉方是良配,她不过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自从秋冉进门后,李青阳便未见过她几回,秋冉本是商贾之女,对经商一事颇为热忱。可惜秋老爷盼望着她能高嫁,并不愿她抛头露面,她只得女扮男装,用积攒多年的月银,偷偷开了间杂货铺子,兰彦与秋冉的初遇便是在那间铺子。

每逢忆起,兰彦都笑得不行,只道是鸡飞狗窜,热闹异常。那日他本是去铺子里挑些新奇玩意,不知秋老爷如何晓得了秋冉之事,派了数名仆人去抓她,她在铺子里四处逃窜,慌乱间青丝都散落了下来,狡黠地躲在了锦衣玉带的兰彦身后,模样很是得意。

仆人们见兰彦衣着华贵,也不敢妄动,只得铩羽而归,他也因此与秋冉相识。秋老爷暗中查探过兰彦身份,晓得他乃兰大人之子后,反倒放任秋冉开铺子了。兰彦并非古板之人,故而秋冉虽嫁进了兰府,也并未干涉她。

乍暖还寒时节,李青阳穿着厚狐裘,随着兰彦去铺子里看望秋冉。阿福时常趴在她的耳边嘀咕,秋冉将铺子弄得风生水起,夜里还常常住在那里。思索良久,毕竟是兰彦与秋冉的私事,便也不曾过问,偶尔兰大人问起,倒还替她遮掩。

长街上满是吆喝声,李青阳偷偷掀开轿帘,看着步履匆匆的贩夫走卒,热气腾腾的包子,满是人间烟火气,不免有些眼热。马车径直停在了秋冉的铺子前,秋冉身着男装,双手叉腰,站在铺子前张罗着,铺子里不停有伙计们进进出出,肩上还扛着硕大的包裹。

“姐姐、兰彦!”秋冉余光扫到兰府的马车,连忙笑着向李青阳跑了过来,扶着她进了铺子,屋内尽是些新奇玩意,也不知秋冉从何处搜罗来的。秋冉搀着她,但凡她多瞧几眼,便会命伙计将其送进马车。

兰彦将秋冉拽到一旁,秋冉顺势依偎进兰彦怀里,李青阳看着两人挤眉弄眼,不由得笑了起来,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君子成人之美,她可真是这世间最良善的姑娘,只可惜……好人不长寿啊。

每逢春日,富家子弟便会在郊外举行宴会,任凭李青阳百般劝说,秋冉都不肯同行,只道她乃女扮男装开铺子,若是结识了这群权贵,传到兰大人耳中,这生意便做不成了。

郊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潺潺的流水声,渐渐隐匿在众人的欢笑中。李青阳随着女眷们坐在凉亭里,身下铺了厚厚的毯子,看着兰彦与他们玩投壶。兰彦抬头看向李青阳,她连忙举起拳头,轻轻挥舞起来。

可惜兰彦平日里并不常玩,最终还是输了。兰彦的好友将手搭着他的肩膀,沉思了半晌,命他大喊三遍心中所愿,若非出自真心便心愿难偿。面对无数双打趣的眼睛,兰彦一袭青衫,站在诸多富家子弟中,目光看向李青阳,大声喊道:“愿我能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

……

众人瞬间哄笑起来,女眷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李青阳,伴着起哄声,李青阳连忙走出了凉亭,阿福抱起毯子,强忍笑意追了上去。回到马车内,未过半晌,兰彦便也逃似的钻进了马车,怒骂道:“待我明年赢了,必让他们大喊一千遍自己是蠢货不可。”

“可惜秋冉不曾来。”一袭粉色衣裙衬得李青阳面色也红润了些,兰彦微微一怔,想到李青阳竟是在调侃他,愤愤地捏住了她的脸颊,被她拍掉后,又捏上了另一边,就这样玩闹了一路。

自春日宴后,李青阳的身子便越发不济了,昏睡的时辰也越来越久,大夫曾说过,她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徒惹众人忧心呢?因兰彦时常宿在秋冉处,每逢旁人在时,她又暗中强撑,倒也并未有人发现端倪。

这日恰逢兰彦休沐,天已大亮时,兰彦来拍她的门,唤她去郊外赏桃花。她慌乱地将大夫开的药塞进嘴里,蜷缩在榻上,双手紧紧捂住胸口,疼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却还是死死咬着牙,生怕呻吟声传出去。等到缓过来时,身上都已湿透了。

待换好衣衫出门时,阿福红着眼站在门外,她笑着揉了揉阿福的头,柔声安慰道:“睡得沉了些,怎么就哭了?”兰彦瞬间得意地看向阿福,“我就说莫扰了你家小姐清梦吧!”阿福关切地盯着李青阳的面颊瞧了半晌,方才放下心来。

漫山的桃花开得灿烂,落花成雨,李青阳缓缓踩在桃花瓣上,兰彦默默跟在她身后,突然摘了朵桃花戴在她的发间。李青阳连忙摘了一把,在兰彦的发间戴了数十朵,兰彦就静静地弯腰站在那里,看着她笑得合不拢嘴,也跟着笑了起来。

数日后,兰彦满脸愧疚地来寻她,原来秋冉从西域买了些新奇玩意,不曾想惹上了麻烦,他忙得焦头烂额,并无闲暇陪她游玩了。她听闻此事,吓得脸都白了,晓得秋冉并无大碍后方才放下心来。

此后一连数日都不见兰彦的身影,阿福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她: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西域商人乃是细作,秋冉倘若牵连其中,只怕会有牢狱之灾。兰彦归府时已是深夜了,见到站在窗边的李青阳,连忙快步进了屋。

“不过是费心些,秋冉不会有事的,你可信我?”见到兰彦坚定的目光,她连忙重重点了点头,躺回榻上休息了。如此也好,秋冉无碍,兰彦也无心陪她,她这般频频发病,兰彦若是常常守在身旁,只怕便遮掩不过去了。

就这般过了半月有余,李青阳突然心口骤疼,径直昏倒在了屋内。这一睡就是整整一日,再睁开眼时,就见到了站在床榻旁的兰彦,半跪在床榻旁的阿福。见她睁眼后,阿福直接大哭起来,眼睛本就肿得只余一条细缝,看着可怜极了。

“不过多睡了会,阿福莫哭了,这眼睛瞧得我都想吃核桃了。”说罢抬起胳膊为阿福擦起眼泪,阿福怕她累到,忙自己用袖子抹了起来,听到她又能打趣自己了,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过了半晌,李青阳方才将目光转向兰彦,“兰彦,我想去山上看日落。”良久的沉默过后,兰彦轻声回了个“好”。

薄暮时分,霞光铺了满天,李青阳坐在山坡上,依偎在兰彦的怀里,看着红日渐渐落了下去,这般美好的春色,她怕是再也赏不到了。

“兰彦,我好像撑不了多久了,求你瞒着我爹娘,我怕他们难过。”

寂静的山坡上只余下风声,直到四周已完全暗下来,兰彦方才道了声“好”。李青阳好似并未听出兰彦声音中的哭腔,笑着趴在兰彦的背上,揽住兰彦了的脖子。兰彦提起灯笼,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下去。

突然间,滚烫的热泪一滴一滴砸在兰彦的脖子上。泪水瞬间模糊了兰彦的眼,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慢,仿佛余生都在这段山路里了。

自从山中归来,李青阳便整日缠绵病榻,府中无数的大夫进出,却都是愁眉不展。她醒着的时辰越来越短,兰彦总是笑着哄她喝药,然后喂她喝蜂蜜水,其实她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可却不忍告诉兰彦,仍旧装作很苦的样子。

这日午后,秋冉趴在李青阳的床榻旁,眼睛红得好似只兔子,“姐姐,我还有好多新奇玩意没运回来呢,我全都白送给你好不好?”李青阳缓缓摸上秋冉的头,笑着点了点头,“秋冉,你是个好姑娘。”

“你可愿将我父亲认作义父?”待她死后,秋冉便能替她在双亲身边尽孝了,而父亲亦能护秋冉周全。秋冉转过头看向兰彦,见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并未反对,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姐姐!”

待身子略好些,李青阳便命阿福为她涂上胭脂,强撑着病体,同兰彦、秋冉回了李府。因偶感风寒,李夫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径直将李青阳揽在怀中,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李大人在旁劝道:“记得多回府,你娘病了,越发想你了。”

李青阳双手紧紧搂住母亲,眼泪也瞬间汹涌而下。不知过了多久,兰彦方才将两人拉开,将李青阳搂进了怀里。若是细看便知,李青阳早已脚步虚浮,若非依偎着兰彦,便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听闻李青阳的来意,李大人不禁皱起眉来,倒是李夫人拉过秋冉,细细打量了半晌,满脸喜欢。“父亲,我想有个妹妹,在兰府也好有个照料。”李大人一贯骄纵李青阳,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日风轻云淡,秋冉跪在地上,恭敬地为李大人敬了茶,饶是身居高位的李大人,拉起秋冉时,也不禁流下了泪。李青阳依偎在兰彦怀中,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本是认亲的喜事,最终满院子竟都哭作了一团。

自李府归来,李青阳面色越发苍白,这日午后,颤声命阿福将箱子里的木盒翻出来。阿福虽是孩子心性,却也晓得李青阳怕是熬不过去了,总是忍着不敢在她面前哭,怕她也跟着难过。

“阿福,这箱银子便是我送你的嫁妆了,我会求兰彦为你寻个好夫婿的。”

“小姐!”阿福顿时哭得泣不成声,最终转身跑了出去。明明说好不在小姐面前哭的,可她实在忍不住了,她家小姐这般好,怎么就不能长命百岁呢?

月光洒进内室,仿佛笼罩了一层迷雾,兰彦坐在床榻旁,默默帮李青阳将额间的碎发别在耳后,讲起了幼时的趣事,两人仿佛都回到了那时候,不由得笑了起来。直到夜渐渐深了,李青阳方才轻声唤道:“兰彦。”

“我会好好照顾秋冉的,还要生三个孩子,老大就叫‘兰青阳’好不好?”

“不好,休想占我便宜。”说罢,李青阳又笑了起来,她这一生,有双亲疼爱,又嫁与了喜欢之人,纵使不过只有夫妻之名,可兰彦待她这般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父亲为她取名李青阳,青阳为春,便是盼着她能似春日般,生机勃勃,可惜她终究辜负了父亲的期盼,死在了第十七年的春天。

烛火摇曳,李青阳缓缓闭上了眼,手也垂了下去,兰彦缓缓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眼泪簌簌而下,那句藏于心底的话,也终于敢宣之于口,“李青阳,我喜欢你。”

兰彦自幼便晓得有个与自己指腹为婚的姑娘,可是后来渐渐便无人再提及此事了,直到随着母亲到李府拜访,第一次见到李青阳,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姑娘极其瘦弱,脸色又异常苍白,瞧着可怜极了。

对李青阳有了别样的情愫,大抵是在李青阳八岁那年。那日是李大人的寿辰,他随着双亲到李府拜寿,因许久不见李青阳现身,便寻到了她的住处。见她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脸已疼得煞白,连忙想喊人,却被她拼尽力气吼住:“不要唤人!”

他只好站在床榻旁,又不敢碰她,唯有静静地看着她咬牙硬撑。直到她渐渐缓了过来,方才慌乱地为她倒了杯水,一路上踉踉跄跄,几乎洒了半身。她浅笑着坐起身,喝下半杯水,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无奈道出原委。

因为她的病,双亲已是殚精竭虑,她曾无数次遇到母亲趴在父亲的怀中痛哭。父亲过寿,本是喜事,府中难得人人都欢喜,若是晓得她发病了,父亲必然抛下满院的宾客来看他,这寿便过不成了。她不过是想让双亲开心些,哪怕一日也好。

暖阳洒在她苍白的面色上,兰彦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只觉得心疼极了。那时他便暗暗发誓,要护她一生欢喜。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李青阳长出了一身铠甲,仿佛已是看淡生死,刀枪不入,活得洒脱恣意。若非遇到八岁那年的李青阳,他怕是此生都见不到这姑娘那颗柔软的心了。此后若逢闲暇,他便陪着母亲到李府,将费尽心思搜罗的东西给她。

待李青阳长到豆蔻之年,他曾试探过她,直到那时他才明白,李青阳从未想过嫁人,若是将自己的喜欢宣之于口,只怕她此生都不会见他了。她将自己视为累赘,不想拖累任何人,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娶她。

为此,甚至不惜欺瞒哄骗。其实他与秋冉不过是挚友罢了,他们的确在铺子里相识,那日他本是去为李青阳挑些新奇玩意的。可他从未喜欢过秋冉,秋冉亦如是,秋冉喜欢经商,可是秋老爷却不许,秋冉无奈之下方才与他合谋,借嫁人之机,重得自由。

李青阳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新婚之夜,那杯被他骗着喝下的合卺酒,承载了他多么卑微的愿望。他们拜过堂、喝过合卺酒,在他心里,李青阳就是他兰彦明媒正娶的发妻。

西域细作一事,秋冉虽被卷了进去,可毕竟不过是受到牵连,仗着父亲的面子,谁敢胡乱攀咬。可是那日他与阿福站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阿福都急红了眼,却始终不见她应声,他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呢?她最爱逞强,可他却不忍她费尽心思遮掩。

什么日夜奔走,不过是骗她的谎话罢了,每日天方微微亮,他便坐在她的窗外,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哼哼,生怕自己会心疼地哭出声,紧紧咬住手臂,泪流满面。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其实他也一直守着她、陪着她。

晓得李青阳不忍双亲难过,可他亦不忍两位老人,竟不知那是她的最后一面。于是便在前一夜去了李府,三人相顾无言,最终整个屋子里只余下哭声。李青阳这般良善周全,谁也不忍辜负她这番好意,便都强忍悲痛陪她演完了那场戏。

那年,桃花纷飞,他站在凉亭外,大声喊道:“愿我能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就算是出自真心,这个心愿也不会得偿了。可他今生唯此一愿,隔着漫天落花,看着坐在凉亭里的李青阳,那声声呐喊,便算是他宣之于口的喜欢了。

青阳为春,可惜此后,他的人生再也没有春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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