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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惊梦

2023-02-18克林松塔

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唱戏兰花画作

文/克林 图/松塔

南山梦中人,浮世几十载。画了搁笔去,深藏思与念。

文前

今年五月,国画大师梅一度逝世,报社主编约我这个有幸见过大师的编辑写一篇悼念文。

彼时我和男友正准备着结婚事宜,收到这个消息,当年和大师在高山上相谈往事的回忆纷沓而来。悲伤之余,我们决定写一篇文章,以此来纪念这位艺术大师。

1

2010 年八月,我受报社委托,和担任摄影师的男友前往南山,采访一位隐居多年的国画大师。

大师姓梅,外界都以他的字一度相称。据说他已隐居五十余载,居于南山顶端。我和男友午后乘车进山,一路颠簸,临近傍晚才到。

夏日炎热,林间清凉,山顶土路平坦,栽种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沿着花路往里走,就能见一座围庭院的木屋立于一棵大树下。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坐树下藤椅,面前一摊石制桌,放置着一幅画作和笔墨。

“那应该就是梅大师了吧。”男友说。

我们放轻脚步,走近老人身旁,见他毫无察觉仍聚精会神打量画作,并未先开口。

大师面前的画作是一株蓬勃草木,嫩黄苍绿染之,枝叶四周伸展,生动灵活,袅袅如人形。不知站着已有多久,突然,老人转过头笑眯眯地说:“现在的年轻人,耐心不错呀。”他站起身拍拍素衣,“进屋吧。”

我和男友皆是一愣,忙跟去。

木屋装置简朴,除必要的一些家具和堆着的画作,只有几盆草木。老人摘下草帽,让我们先坐下,转身端上茶水。

普洱茶涩而甘醇,一番寒暄之后,我开始进入询问环节,照着报社指定的问题一一问着老人。山居感想、近年画作、未来安排,老人皆头脑清明流利回答出来。

唯独最后一个问题,我问:“您的成名作《四月廿七》,是目前唯一一幅人像,巧妙地使用重叠,将妇女和少女的形象融为一人,伴以最常画的兰花,颇得界内赞赏。您能跟我们讲一下,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是如何而来的吗?”

老人沉默了。他嶙峋的手来回抚摸长胡,一双眼眶极深的眼时而浑浊,时而清亮,像是在深思,良久后,道:“因为一个人,我才能画出这幅画。”

我们皆是一愣。老人轻颤的双唇张了又张,终于又哑声说:“她最喜欢的,便是兰花,我遇见她时,她就站在兰花园子里。”

微风传过门庭,茶气氤氲,他那双再次明亮的眼仿佛打开了镜子,回溯到六十九年前,那片摇曳着兰花的戏园子里。

2

1941 年的四月,江南开尽桃李杏,游客更是要光顾戏院。露天唱台植满香花,常是座无虚席。

那时的梅一度,还叫宋庆年。年方十四,正是意气风发时,却常被家中长辈携去戏院熏陶。

少年耳里的戏曲像是吱吱呀呀反复打开的木匣子,一次趁着大师登台长辈不注意的机会,跑出院场,沿着鹅卵石路进入一处陌生园子。

园中栽满名贵花草,棵棵花树如海洋,他继续沿着石子路走,逐渐看清路尽头有一石亭,四周放置着盆栽兰花。中间立着一个人,穿着素青色锦缎长戏服,却没戴盔头。

此景如梦,惊扰少年眼幕,他不由得继续往前走。

这人背对着宋庆年,踱着小步,身如杨柳纤细,左右飞扬着长袖,如行云流水。来回几次后,身体如在旋转跳跃,忽地转过来。

宋庆年还站在石子路中间,正看着这人的表演,没料到他会忽然转过身来。

可这人像是比他更慌张,僵着一张惨白的脸忙后退几步,直愣愣地看着他。

宋庆年忙摆手:“对不住了小哥,我是偶然闯进来的,见你跳得太好,多看了会,无意打扰。”

那人身形又是一僵,好一会儿,扬起手臂,衣袖半遮脸,轻声说了句:“无碍。”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流过荷上的清水滴落,尽管半遮着脸,宋庆年更是认真地仔细打量着他,明明穿着戏服,却没戴盔头,面上的妆也没化,露出来的一双眼明亮又担惊受怕的。

难道唱戏的人都是这样没有阳刚之气的吗?

宋庆年狐疑,但没表现出来,又抱拳诚恳说道:“依我实话,小哥您唱的比园子里那群人好太多了。”

那人不语,转过身,在石亭中坐下。

宋庆年见状,边着急说着,边小步走向他:“真的。且不说舞蹈,光是他们咿咿呀呀唱啊我愣是听不懂是什么,园子里人也多,臭味浓,哪有这里清净幽雅,您真是个懂道的高人。”对面的人听完,遮住嘴又是轻轻地笑了:“你这嘴真甜。”

“我是由衷赞叹。”话落,宋庆年坐在他对面。

对面的人又是一笑,端着茶壶,细细倒杯。宋庆年看他素着的整张脸,白白净净,细眉如远山,低垂的眼如溢清水,整个人的确如一张画。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渐渐地,脸红了。

“你莫不是女人?”宋庆年试探着问。

对面的人猛地拂袖反驳:“怎会!”但他露出的脸,完全呈现在宋庆年面前。眉如细柳,眼如弯月,盈盈盛水,两瓣唇紧咬着,像会流出血丝。

宋庆年装着样子,挥手道:“哎呀,你就别不承认了。实话说吧,是南老师让我来找你的。”他家人跟这戏院主熟识,他是知道姓氏的。

面前的人一怔,过一会,脸色已是惨白:“我……我已经答应了爹爹躲在这园子里唱呀。”

宋庆年又是一讶,差不多能猜到她是谁了,面上还是难堪地说:“小姐呀,你就别为难我了,赶紧地跟我走吧。”

话落很久,她也没给个反应。宋庆年心里不安,慢慢地瞥下看去,女孩抖着肩膀掉泪珠子,尽管极力克制着,还是露了几分。

宋庆年一慌:“呀,你怎么哭了?”他一急不知该怎样劝,忙起身扑到面前去,慌慌张张坦白,“没有这回事,我就逗一下你的。你怎么就……

“啊!”

女孩猛地掐了把他的手臂,抬起脸得意又愤恨地瞪着他:“叫你骗我!”

宋庆年吃痛地缩回手臂,看了好几眼面前的人,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哪有刚才那哭样?反应到自己也被捉弄了,羞愤道:“好你一个戏子!”

“哼。”女孩把手伸了回来,抖抖袖上,轻描淡写地说,“真蠢,编个谎话也不来个别的。这园子里的人我都熟的不得了,哪能冒出个你来?”

“嘁。”宋庆年哼一声,又没忍住问,“你真是南老师的女儿?”

女孩没好气:“那当然。”

“你叫什么名字?南予之?”

“那是我哥,我是女儿身!”

“你刚刚不还扮男相哄人吗?怎的,羞耻了?”

女孩扭头,“我不告诉你我名字了。”

“嘁,我又不稀罕!”宋庆年想,大不了过后问问南老师便是。

女孩警惕看他:“你别去问我爹啊。”

“哟,怕了?”

“对对对,我怕了。所以我还是告诉你吧。”女孩突然笑嘻嘻的,“我叫南宛之。”

“哦——我记住了。过会就给南老师说,你有个叫南宛之的女儿,偷偷在这练舞呢!”

“你敢!看我不把你掐成猪头!”

故事听到这,我眼前早已浮现少男少女在一片小园子里打趣玩笑的画面。再看当时的主人公,如今的梅大师已近耋耄,我不禁感叹:“当时真是好啊。”

梅大师笑道:“那算是我与她相识最为美好的日子了。自那次相识,每回我家里人要来听戏,我都会去后园找她,她次次都在。经常唱着王昭君、沉鱼和杜梦娘。我就在那看,那里听。”男友忍不住问:“她唱戏这么好,为何不去台上?”

梅大师摸着胡子,继续开口。

3

一次,宋庆年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到后园,却见南宛之跪在亭中。

他急,忙扑上去问:“宛之!宛之你这是怎了?”

宛之眼神坚定,直视前方,双膝跪地也不抱怨一声,只是说:“爹爹发现我在偷偷唱戏,罚我跪一个时辰。”

“这是为何?”

宛之沉默,良久,才闷声说道:“我爹爹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更不要说靠近台了。”

宋庆年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那,那我去给他说!”说着他便转身跑去。

宛之却忙伸手把他的衣角扯住,对上他慌忙的眼睛,问道:“庆年,你要怎样说呢?”

“我给他讲呀,女子早就可以上台唱戏了!”

宛之摇头:“没用的。庆年,家族代代传承的观念,早就记到骨头里去了,说不通的。”

“观念是可以被说服的啊!宛之,就像你,同是一家人,你怎么就想要上台唱戏呢?”

“我和他们不是一家人!”话说到这,宛之高声打断,身子也是一颤。

她再看宋庆年,深吸口气,声音像溺满潮水:“庆年,你愿意听我好好唱一次戏吗?”

宋庆年当然是答应了。

三日后,他按照约定来到小园,看到早早站在亭中的宛之。如同初见,她抹胭脂,穿戏服,连盔头也戴上了。

宋庆年在亭中坐下,定定看着面前的宛之。几回眼波流转,她的气场变化。

宋庆年看着她,身轻如燕,踮脚甩袖。眨眼间,他像是坐在台下,看着站在台上的她,莲步轻移,侧身绕转,一字一句地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音缠绵婉转,柔漫悠远,震透他心尖至颤抖。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语。他双眼模糊了,鼓掌赞叹,仿若听见满堂闹声,都在为她的戏动容。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宋庆年咽下哽意,笑说。

宛之的回笑带着几分迷离:“是吗?”

不等他再说什么,宛之抖抖长袖,从花坛旁抱出一个木箱。

宋庆年这才注意她手中的物件,诧异问道:“你要做什么?”

宛之不语,手上动作不停。她脱下最心爱的梅青色绣花帔,在石路上哗哗倒出箱中的戏服,点燃火折子,抛向那堆衣服。

“宛之!”宋庆年跑来,眼睁睁看着火势如同风起,愈演愈烈。他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为何要这样做?”

宛之声若游丝:“我再也不能唱戏了。既如此,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念想便是最好。”

宋庆年似懂非懂,沉默地看着她。

火势如霞光,燃到极致后散去,灰烟屡屡,她那一双清亮的眼,昔日映着比火更旺的光焰,也渐渐熄灭了。

那次之后,宋庆年再也没见过南宛之在园子里唱过曲。每每再来,都只能看见她坐在亭中,看书或是做女红。

一次,南宛之正翻阅到手中诗集,忽地抬头道:“都说你家书香世代,我怎么觉着到你这要断了呢?瞧你每天悠闲的样子。”

宋庆年正百般无聊玩弄着园中花草,听到她这话,闷闷地说:“我学不来爹爹作画,也比不得摆弄文墨的祖爷,还能怎么办?”

“学不来还是可以学,比不得也起码可以做,何不一试呢?”宛之话锋一转,“还是说,这些都是借口,还是你因天赋不够,本就不愿?”

这明摆的激将法,偏偏一腔少年气的宋庆年还是被戳中骨,反驳道:“我怎会不愿意?不就画个画写写诗,难得倒我?”

那日之后,宋庆年很少再来园中走动,经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像是攒足劲要给南宛之证明。他开始苦学诗词,作画书法。本就有天赋和基础,再彻底苦学,难不会有好果。几月后,他已经能画个好点的花草拿出去给人看。

那日,他画了幅兰花,端庄携秀,连得家人赞赏,便想要拿去给南宛之看。没想到,还没能走出家门,就被父亲严厉地提了回来,还被警告道:“战事如此吃紧,我们都准备搬走了,你还想往哪去?还不赶快回房。”

这毫无准备的话一出,宋庆年反抗也来不及,被锁在房中几天几夜。再出门时,家宅门前几辆车已是准备好,宋家将要搬往别地。

宋庆年心急,那日画的兰花已是顾不得了,满心想着如何跟南宛之告别,便趁爹娘跟兄长交谈之余偷偷跑去戏院。

一如往日,宛之坐在园中绣手帕。见宋庆年满汗跑来,挑眉问道:“几日不见,你去当逃兵了?”

宋庆年无心玩笑,喘着气诉说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实。

宛之激动起身,手中握着的细针穿透指尖,渗出血珠,滴进绣作。

她将那张手帕塞入他的手心,说:“我还没有绣好,原本想送给你的十八岁生辰礼的。”

她颤声:“庆年,你要答应我,无论在哪里,性命为重。

“你不要把我忘了,我等着和你再次相见。”

4

1945 年到1949 年,宋家一路搬离,期间辗转流离,家财大部分遗失,生意链崩塌。而宋庆年的父亲被卷入战争,下场惨烈。宋庆年的娘亲无法承受打击,在1948 年病逝。

听完梅大师轻描淡写的叙述,我和男友唏嘘不已。又听大师笑说:“父亲走后,他留下的大部分画作都在江南老宅,为了拿走,我回去过。”

我忍不住问:“您可曾去找过南小姐?”

梅大师点头:“那时为逃命,我已经随娘家改了名字。顶着梅氏的名字约见她,不想却被告知没宛之这人。”见我们惊讶,又眨眨眼,笑说,“我当然是不会轻易走的。一连几天,待在以前的园子里,终于是有一日,等到她了。”

1950 年的春日,园中兰花早已不见,唯独桃花杏树,遍开满地。梅一度坐在亭中,一如往日赏着春光。

许久,有欢笑声传来。

“你呀,刚刚在台上可算是耍大疏忽了。幸亏书公子在,台下那群人不计较。”

梅一度望去,日光灼目,他微微眯眼,见一男一女小步走来,蓝衣红裙,在光里染成一片。再近些时,女子刚好转过头来,恰好对上他打量的视线。

两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那位红裙女子,手中还把玩着翡翠镯子,却是忽地,掉在地上。翻动了思绪。

“庆……庆年?”女子是满脸惊讶,带着迟疑开口。

宋庆年恍然听见这名,心下已是确认,眼睛便是一热,边应着,边向着女子走去。

南宛之接过男子递来的镯子,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男子看了宋庆年几眼,转身离开。

多年不见,南宛之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面若凝脂,她戴上玉镯,扬起那张满面脂粉的脸,两颧的胭脂均匀,还用铅笔画浓眉,勾勒本就纤长的眼,颇有几分妩媚模样。

一时之间,宋庆年又陷入恍忽。恍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藏在园中唱戏的南宛之,只剩梦中残影。

宋庆年掩去眼中泪意,笑道:“刚回来时找你,都说没你这人。如今看你抹妆,是在唱戏了吗?”

“是的,幸得贵人相助,已经有好些时间了。”南宛之答时声如嫩鹂。

宋庆年由衷祝福:“恭喜你。”

他们在亭中坐下,南宛之主动询问起他的近况。

宋庆年说:“这些年我随家人四处逃亡,家父去世后,我也改了名字。”

两人像是还有默契,不约而同都不提起新名。仿佛只要不提,彼此仍无改变。

南宛之一讶:“你父亲……宋先生,去世了?”她的声音忽地低下,见宋庆年苦笑点头,面上更是沉如冻雪。

南宛之紧抓腕上玉镯,还问着:“那你现在,过得可还好?”

宋庆年迟疑,还是摇头,再次苦笑:“温饱还成,但早已不及当年。”

那镯子摇晃,竟又闪坠地面。一声脆响,像是搅了南宛之艳丽的面容,变得惨白。

他忙去捡,她抬手拦住,自己弯腰拾起,拿在手上。低垂着眼,良久,他才听见她低低地说:

“那你……务必好生照顾自己。”

宋庆年一愣,刚想应好,却见南宛之又是抬了头,似是撑出了苦笑,说着:“我今日累了,改日你再来吧。”

改日?他此番回来属实不易,又是即刻要走的,下次再见,得是多少年后?

话已经涌上来了,宋庆年刚张开嘴,就见她眉心满是疲惫,一噎,还是轻点下了头。

南宛之作别后,向着园门走去,跟着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拖出长长的疲惫。

宋庆年看见在园门旁站着刚刚同行的男子,正皱着眉,满眼警惕地看他。

隔日他离开城,坐在车上再经戏院门前。杂花开的热烈,观众往来出行,熙熙攘攘,车辆都难行。在这之中,还是能听见有人喊道:“当真?南双欢又出新戏了!”

毫不相干的名字,重复遍遍,绕住了宋庆年的心梁。

5

两年后的春天,照样满园开满桃杏梨。宋庆年重回故地的那夜,下了雨,园中纷杂的花瓣落了满地。

第一天,他就再见到了南宛之。

她的变化不大。换上一身素白旗袍,立领盘纽,袖口绘着兰花,腕上的玉镯还是那只,更加的翠润。

在石亭里,南宛之细致点茶,桃花纹茶盏,泛着竹叶青的褐。

隔着氤氲茶气,南宛之有些迟疑开了口:“上次相见之后,我还盼着你来,没想到再见,都隔了这么些时候了。”

宋庆年笑,绕开话:“上次一别后,想给你看幅画。现在画好了,算着也到了时候,便来了。”

“你现在仍在作画?”

“对。我爹留下的那些画,对我大有用处。以前刚画,每天要练习很多。现在求的是水平,是要给人看的。”

宋庆年说说笑笑,像极了当年整日喋喋不休的样子。

南宛之抿了口茶,却说:“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宋庆年忽地心沉了一下,面上还是笑着:“什么?”

南宛之放下茶杯,对上他的眼,吐着字缓缓道:“再过几日,就在四月甘七,我便要成亲了。”

那一刻,南宛之清楚看到宋庆年整个人一震,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你说,你要成亲了?”

南宛之低头不再看他:“我要嫁的人,对我很好。”

像是怕对面的人再问,她不自觉抓紧茶杯,深吸一口气,抬头再对上那双已满是悲虑的眼,笑说:“我一直等着你来给我庆祝呢。这回刚好,你来了。”

宋庆年的喉咙像是被人塞进棉头,明明是柔软的东西,却让他苦涩得紧。他试着张开嘴,哑着声音问:“你可想清楚了,怎么这么突然?”

南宛之埋头,未答。这时来了一男子,高声催促南宛之赶去前厅。宛之迟疑片刻,满是歉意地起身,向宋庆年辞别。

“有事……你赶紧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宋庆年沉沉地说。

宛之笑了,点头,转身离开。

那男子眼见着宛之走出园门,才转过头,对宋庆年道:“这位先生看着好生面熟,可是当年以画扬名的宋家人?”

“……正是。”

男子坐下:“难怪我见你衣着寒酸但也有几分谈吐,原来也是做过少爷了的。”

宋庆年皱眉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他细看这人,仔细回想,竟是当年站在园门的那男子。

想法在心中成形,宋庆年问:“在下可是宛之的兄长,南予之?”

南予之未答,悠悠问:“再过几日,双欢就要出嫁了,宋公子可知啊?”

宋庆年一怔:“双欢……这是她的戏名?”

男子挑眉:“你竟不知她本名?”凉凉一笑,他又道,“娶双欢的书公子,世代经商,家底啊……可稳当多了。”

宋庆年心中一痛,不语。

南予之抬眼,语气一转:“你当年走了,可知双欢有多伤心?我家戏园子树倒猢狲散,也不见你宋家施以援手,逼得双欢一女子上台撑场面。她如今才红了几年?你倒来了,冠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姓,一穷二白。”

宋庆年急急开口:“我当年离开是迫不得已……”

南予之打断道:“这书家公子,我也是见过的。双欢刚上台时,全靠他撑场子。如今还愿上门求亲,你说说,你会怎么选?”

他见宋庆年衣冠还是整洁的,魂却像没了,叹口气:“宋公子对双欢有情意,我也看在眼里。双欢从小命苦,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要考虑周全。”

言至于此,南予之忽的想起那晚,南双欢哭着对他说,她不想嫁。

他面色沉沉,起身道:“双欢怕是来不了了。宋公子,不,梅先生,还是早些离开吧。”

6

“世俗面前,再坚贞的感情也显得稚嫩。娶她之人,钱财万贯,能护她一生,做尽想做之事。而我家道中落,年华虚度,只会拖累她。”

梅大师说到这后,久久不再言语。可这一等又是些时候,我急问:“您之后可曾再见过她?”

像是被这声询问拉回心绪,梅大师定了定身子,道:“当然是见过的……四月廿七,就是她出嫁的日子。”

南双欢出嫁那日,梅一度还是去了。

他无钱财,买不到什么体面礼物,就拿出这几年呕心沥血画出的作品,托院内小厮送去。他本想坐在角落再看她一面,却被小厮拦住,请到了熟悉的小园。

前两次没能瞧上的兰花,这回却又摆出来了。满园春色,就这盆盆兰花,一如当年,簇着园中已穿上喜服的南双欢,她就站在花前,望着梅一度步步走来。

南双欢抱着他送来的画:“没想到,当年整日玩乐的人认真起来是如此惊人。”

梅一度的视线落在这幅画上。妇女和少女的虚影在兰花里重叠,迷蒙得如同一场梦。

他说:“当年你赠我一方手帕,这回你出嫁,这幅画是我的心意,收下吧。”

南双欢笑了,轻声问:“这幅画为何没有名字?”

梅一度不暇思索地说:“叫四月廿七。”

南双欢倏地握紧画轴,强笑道:“是个好名字。”

梅一度叹道:“说起来,你倒是好,你连自己的名字,都瞒了我这么多年。”

南双欢摇头:“不是的,宛之是……我娘原先给我取的名字。”

她继续道:“我娘,是被卖到南家的戏子,因一次意外才生了我,做了妾。我唱的戏便是她教出来的。

“娘生病了,没人愿意请大夫。她走的那天,我跪在床前,发誓一定要替她上台唱戏。可爹爹不允许,哥哥不允许。后来因战事,戏院的生意垮了。是书公子的帮助,我才……”

“双欢,”梅一度开口了,轻声却直接地打断她,“今天你出嫁,我很高兴。”

南双欢愣住。听着他一字一句地在说:“你能够做你想做的事,站在台上唱戏,我为你感到高兴。今天你出嫁……我也很高兴。”

话落,梅一度就听到一声巨响,震得他心口痛。眼一看,原来是南双欢的绿镯子掉了,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梅一度俯身去捡碎片,却几次手软了,拿不稳当。

待他站定身子,才发现园中已经空无一人,只剩兰花,在一朵朵地开。

南双欢出嫁的那日,不仅是个好天气,也是个热闹场面。鼓敲唢呐响,她穿着盈盈红衣,一步一步走上了轿。人群拥着轿,一碰一晃,走远了。

梅一度回到宋宅,开始收拾行李离开。该带走的东西,就这么几件。

突然地,他在一堆字画里找到七年前认真画出却没能送出手的那幅兰花图。

往事又纷纷涌上心头,唯他一人在空旷破落的大宅,任眼泪簌簌而下。

之后的事情广为人知。书家卖出梅大师的画作,梅一度的名字在国内扬名开来。纷纭中,年方二十六的梅一度却选择避世入深山,钻研习画。

“我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听到有人说这山好,就来了。除了画画,活着也没什么事能做。”

宋大师还拿出那幅兰花图给我们看,笑道:“你们看这画,谁能看出是个兰花?幸亏我没送出手,不然真是丢脸。”

话至此,已到尾声。

临别前,梅大师看见我与男友紧扣的双手,呵呵一笑,说:“既然在一起了,那便好好走到头,莫要留下遗憾。”

这句话犹如低喃,散在这高山上。哪怕时隔数年,我也仍会清晰记起这位享誉国内外的国画大师说这话时掩在笑容下的黯然神伤。

我们向大师辞别,连夜下了山。转过山弯的最后一刻,我回望,就见大师坐在树下,又开始作画了。

那也是我和男友最后一次见到梅大师。

7

据闻,梅大师是躺在床上安详离开的,衣着整齐,床边放了幅画,数日后才被送粮食的村民发现。而那幅遗画,也被业界认定是梅大师的集大成之作。

画上有一位穿青色戏服的少女和素衣少年共座石亭间,满园兰花开,似有笑声一片。

附录

在本作再版之际,笔者有幸得知这幅遗作的最终着落。画名依据题字,最终选定为‘锦瑟’。起初,《锦瑟》在一场拍卖会中被人买走,买家留名姓南,名宛之。其人在业界无人相知,其画作亦无人再见过。

过四年,书氏集团老太太逝世,《锦瑟》遵其遗嘱捐赠给梅一度纪念馆。最终在开馆日亮相于世人。

某知名国画评论家赞梅一度曰:南山梦中人,浮世几十载。画了搁笔去,深藏思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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