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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

2023-02-01刘翠婵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太婆伯父戏台

刘翠婵

1

父亲脾气不好,年轻时尤甚,发起火来,石头要是在他跟前,先裂开的没准是石头。可他从不觉得自己脾气坏,每次嗓门大脾气粗,火发得没道理时,他就拿大海做掩护:我是“做海”的,声音不大点,别人听得到?

“做海”的。这话说出来就像点燃一串炮仗,不知道会炸响什么。在岛上,特别是男人们,没有大嗓门大脾气似乎就没法出海。灌满风浪讨生计,细声细语是对付不了的。

大海的暴烈与乖张、粗粝与坚硬、疏离与沉重,像一根神经搭在了海岛人身上,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日后还在不在岛上,只要一触碰,那根神经就会条件反射出许多风暴、海浪、漂泊、不安与孤忍。

“做海”的,就是以海为生。和大海打交道,吃喝拉撒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都离不开海。在岛上,“做海”的还有别的称呼,走船的,讨海的。父亲的父亲,母亲的父亲,祖祖辈辈生活在岛上。这个岛的名字倒是不孤僻——西洋岛,一个“西洋”把孤岛叫得有点热闹。人活岛上,远离大陆,并没能远离世事的动荡,岛民生离死别风雨飘摇的日子,如戏如潮。

不知岛屿何时有了人烟,从大陆到海岛,从平稳的土地到漂浮的小点,是向大海讨生活,讨总是不平等的,要被大海耍威风的。

万事靠海,海是苦海。

无法想象百年前,爷爷那辈人在岛上生活的样子。爷爷曾有一次漫长的出岛,说是去做生意,一出就是8 年,一直出到山东,音信不通生死不知。多年后回到岛上,继续“做海”,不料一场痢疾撒手人寰,走时不过四十出头,那年父亲才7 岁。

十几岁时父亲开始“做海”。海在“做海”人这里不是风景,是劳作讨生活的地方。“太苦了。”虽然“做海”的日子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但提起诸般险恶,父亲还是唏嘘。

那时出海靠扬帆与摇橹,讨生活要看天看海还要看风。没有风的时候,茫茫大海只能靠父亲一样“做海”的人摇橹前行,一摇就是好几个小时。若遇风暴往往九死一生。一次遇台风,船行浪中,海一点都没待见“做海”的人,海水灌进船舱,他们拼命往外舀水,拼命摇橹,拼命靠岸,拼命地保命,大海却置若罔闻,有的只是更大的浪更猛的风。七八个“做海”的人,用最大的嗓门叫唤最大的力气摇橹,声音不大点,上天怎听得到?

万事飘摇,得靠神助。

“做海”的无常,让人心惊胆战。“做福”就成了岛上生活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祈祷一年“有海”(海获)与平安。每年海闲的日子,就是“做福”的好日子。没有台风,浪也平稳,妈祖宫里里外外香火缭绕,敬神的供品,猪羊鸡鱼,在神明与祖先案前一一摆开,还愿的还愿,许愿的许愿,老老少少都来拜神祈福,祈求神的眷顾,有海有吃人人平安年年平安。祖母上香时总会念叨:“菩萨菩萨,依公依嫲,大公大嫲,保佑下代孩子们吃像吃,睡像睡,卡溜像卡溜(玩像玩)。”这一祈愿,一念就念了好几十年。从海边念到山里,从山里念到城里,无论处境多么不堪,她都一如既往,执着朴素地念着。活着要是都能吃像吃、睡像睡、玩像玩,该就心满意足了。

“做戏”是“做福”的重要部分。每每“做福”,总要“做戏”,岛上自己的戏班,或外地请来的戏班,连演几日,后台师傅开场锣敲响之际,大海的风浪瞬间退去,孤岛刹那充满安平欢乐。戏做给神看,神开心了,就会看到更多的人间疾苦,就更会有求必应有难必帮。神有没有开心不知道,但看戏的人,却是真的有了开心的片刻。

祖母是恨不得天天有戏看。生于辛亥年间的祖母缠了足,脚小到变形,个高脚小,看戏还喜欢站着看,戏台下一站,如定海神针。戏没散,她这根针就会一直杵在戏台前。有回看戏,家里来了小偷,邻居亲戚小孩一路小跑到妈祖宫里戏台前找到祖母,“舅婆舅婆,小偷在你家偷柜子,快回家看看。”戏正看到兴头上,祖母的“针脚”实在挪不开,“要偷蛮偷,这戏还没好,三幅锦裙才合了两幅,还有一幅没合,合好了再回。”原来戏中人还未团圆,俗世的柜子哪比得上戏里的团圆重要?戏中人辗转在人间的悲欢里,戏外的祖母倒是入戏忘了现世。

外太婆看戏和祖母正相反,白天已经站够,夜晚的戏必得好好坐着看的。白天在生产队食堂煮饭,等大家吃好收拾停当已是夜幕降临,戏将开演。有戏的日子,傍晚时分,外太婆会让母亲先拿个小凳子到戏台下占位子。操持好食堂的事情,外太婆匆匆赶回家,换上旗袍,略施腮粉,装扮一番,再去马祖宫看戏。母亲常忆起外太婆美美看戏的样子,即便生活再难,外太婆看戏的仪式感是不能免的。

外太婆是厦门人,从厦门到福州再到孤岛西洋,很多变故辛酸,看戏的那刻恍若平复。在岛上20 多年,外太婆只离开海岛一次,到福州拿回寄存在邻居家的箱子,但箱子里早已空无一物。那些写着厦门亲人地址的信件不知所踪,不识字的外太婆在孤岛上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消息,再也没有回过厦门。她爱穿旗袍,岛上没有做旗袍的裁缝,从福州带到岛上的旗袍一穿就是十几年,直到我们出生,外太婆就剪掉旗袍的下半截给孩子们做衣服……

我从未见过外太婆,想象她穿着旗袍在海岛的夜风中走过的样子,她坐在台下看戏入神的样子,微微翘起嘴角的样子。戏外多不好,她看戏的样子就有多好。

现世里祖母和外太婆的日子比戏还曲折,戏里还有团圆,戏外满是残缺。伯父十八岁被抓丁去了台湾,外公外婆也被大时代的风浪卷到台湾。离开海岛时,外公留下话“我会回来接你们的”,他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那个更大的孤岛上,风浪看得到,父母看不到,儿女看不到。

万事如戏,地牛转肩。

祖母感慨的时候爱说地牛转肩了,谁不苦呢,做地都苦,地苦了转转身抖抖肩,就有地震台风,海也不得安生。一句戏文但一点都不是戏说,在岛上,戏是解药,盐里一点甜。戏台上只管曲折,只管波涛汹涌,只管悲欢离合,台上越苦就越能冲淡台下看戏人的苦。

看戏看着看着,台下的人也成了台上人。伯父、父亲、母亲十五六岁年纪,都成了戏班里“做戏”的人。伯父扮相俊美性子温和做的是花旦,父亲高大硬朗扮了老生,母亲打小跟着外太婆看戏演小生唱腔地道。“做海”的父亲,“做戏”的父亲,男扮女装的伯父,女扮男装的母亲,站着看戏的祖母,坐着看戏的外太婆,都是大海边孤独的石头,是戏,让他们偶尔摆脱了人间疾苦。

2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借由大海,岛屿与岛屿之间的悲欢是相通的。

外婆与伯父去往的岛屿,是更动荡更孤独的存在。

新竹眷村,外婆和许多大陆眷属初来乍到,多日喝不到水,孩子们哭哭啼啼,女人们混乱不堪,外婆领着3 岁的舅舅到乡公所说理,怎么求都没人理。外婆拧了一下舅舅的小手,舅舅哇哇大哭。还是没人理,继续拧,继续哭,惨绝人寰地哭……终于有人过来问为啥哭成这样,第二天,乡公所好歹派人到村里挖了一口井。

如果苦难如波浪一样赶来,只有把自己变成一块礁石了。

有一年去台湾看外婆,飞机从厦门起飞,抵达台中,再搭高铁到台北,转地铁到板桥外婆家中已是深夜。背包里是母亲为外婆准备的已经蒸熟的螃蟹、茉莉花茶、线面。和外婆躺在一张床上听她说自己,说到小时候在台江天华戏院看戏的经历,像极外太婆、祖母看戏的样子。家人使唤她去巷口打酱油,只要戏院里有戏,这酱油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回来的,等戏散场,外婆才拎着酱油瓶回家,免不了被家人揍。等到下次再打酱油,千叮万嘱不要拐到戏院看戏,但是她照拐不误,看戏的邻居提醒外婆快点回家不然又要挨打,外婆扔下一句,“打蛮打,看好再回。”看一场戏,挨一顿揍,外婆觉得划得来,“炸弹扔下来都要把戏看完。”有次看戏还真遇到日军空袭,人们蜂拥逃走,外婆却还在戏台下不走。“你不怕吗?”“怕也会怕,可是戏还没停……”

说起岛上浮沉外公冤屈,一生辗转一家艰辛一世飘零,外婆有点云淡风轻,“唉,做人和做戏一样样,再苦,我长衫一穿,靴鞋一踏,还是很俊一个人。”

这个很俊的人,活了96 岁。去年七夕那天走了,真是会挑日子,挑了个热热闹闹的俊日子离开,属于她的百年大戏落幕了,停更了。

疫情汹汹无法奔丧,父母兄妹只能在微信群里遥祭。头七,外婆要火化了,大哥在群里说,10 点时大家向台湾的方向默个哀吧,送送外婆。高楼之中,我没有望向台湾。只对着后山默念:外婆,你在那头还是要俊俊的,长衫一穿靴鞋一踏有吃有喝有戏看……后山有很多寺庙,住着很多菩萨神仙,他们能帮我传到吧。

年底,伯父也走了。

大海的风浪从未止息,孤独的岛屿永远沉入海底。

3

父亲躺在床上三年了。

这个曾经“做海”的人,大海一样的脾气早已偃旗息鼓,每天沉默着,房间里的电视终日开着,电视里只播一个频道——中央电视台戏剧频道,从京剧到豫剧,从豫剧到越剧,各种戏曲从白天到夜晚,在电视里咿咿呀呀唱着,电视外父亲悄无声息地看着,不知是他在看戏,还是戏在看他。

海已一点一点荒凉,戏还一场一场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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