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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彩鱼

2023-02-01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春生春水七彩

凉 生

市医院。ICU 病房。四面墙,把重症室封闭成与世隔绝的空间,独立于医院喧嚣的廊道尽头,仿佛一座悬在闹市之中竹林掩映的道观,或是寺庙。

此起彼伏的医学仪器蜂鸣,似大自然的鸟叫、虫叫,代替着在病床上昏迷的一具具肉身,发出生命得以延续的喘息。

春生沉默地躺在病床上。他的身上插着管子。头顶上方架着一台方形的屏幕,上面显示着各种数据,证明他还活着,只是暂时睡着。

医生与护士每日定时过来巡视一番。尔后,将最新观察到的情况,反馈给在廊道里等候的家属。

春生的家属原本很多。只是,近些年,因为酗酒,惹下不少祸事,家里几个同胞的兄弟姐妹,渐渐都疏远了他。春生的父亲早些年就已经身故。前两年,老母亲染了一场病,到父亲在的那个世界里,与父亲团圆去了。至此,唯一能将春生几个兄弟姐妹凝聚在一起的根脉,瞬息化作殡仪馆里焚烧炉上的一缕烟,飞向天空,融进厚厚的云层里,又落下雨,打湿春生的脸,雨水混杂着泪水,分不清是母亲留下来的那缕烟,还是春生身子里汩汩流淌的悲切。

那日,春生与几个同胞兄弟姐妹虔诚地跪在焚烧炉前,敦促着母亲:“阿母,快跑!火来了!”

这句话,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事先叮嘱他们喊的。

春生初到那个地方,对于周遭的一切,感到茫然。他的几个兄弟姐妹亦是如此。

父亲走时,时兴土葬。火葬还不能被岛上的渔民所接受。历经十几二十年的文化熏陶,渔人们才对这种与世长辞的方式司空见惯。但也做不到习以为常。

春生与他的兄弟姐妹们,身处在陌生的殡仪馆里,周围充斥着一股潮湿黏腻,又混杂着柴火烧的气味,形成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扑在他的脸上,震荡着他的心弦,似恐惧,让他想逃,却又无处逃遁。周围阴郁的哭声像罩在浓雾里连绵不绝的远山,环绕在他的耳旁,直捣得他的心空空荡荡。他本能地唤了一句,阿母。没有回响。

母亲尚在的时候,尽管春生的儿子与其未过门的准媳妇,已经为他生下一个小胖孙子,他已经当了爷爷,但依然还是有个人,见着面,便唤春生“孩子”。

母亲就像春生的避风港,只要母亲健在,他的世界里,总有一层保护罩。从原生的家庭里分出来自立门户的这几十个年头,母亲始终像固守在海岸线上的木麻黄树,无声无息,为他抵御狂风巨浪的侵袭。但凡母亲一声令下,不管春生惹下多大的烂摊子,几个兄弟姊妹都得碍于母亲的情面,顾及骨子里流淌着的同宗血缘,为春生收拾善后。连带着春生的一子一女夏暮与秋晓都得了老太太的福荫,在几个姑姑叔伯的照应下,奔向了无需春生烦恼的前程。

春生跟着他的兄弟姐妹,走进殡仪馆。领头的是他的二哥春水。他是家里几个兄弟姐妹中,混迹于这个世上,最飞黄腾达的。家里的人,唯他马首是瞻。

然而,纵然春水在镇上经营着一家海鲜深加工的食品厂,手底下有着百来号工人听从他指点江山,到了殡仪馆里,他也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懵懂,胆怯地窥探着这狭小的世界。他花了钱,请了个师爷。于是乎,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仿佛是一个个丧失灵魂的提线木偶,由着专门从事殡葬行当的师爷领着他们,步入殡仪馆。他们每一步的行动,都遵循着师爷的指示。只要钱给到位,师爷可以提供全套无微不至的服务。就连他们身上穿的棉麻孝衣、白布鞋,都是师爷预先给准备好的。

这大概是春生记忆里头,最后一次,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同心协力,向着同一个目标,往一处使劲,不吵不闹地,办完一整件事。

母亲不在了。

留在这个世上的,只剩下一个牌位,一张照片,一块墓碑。牌位安放在老二春水家中。在春生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的认知里,房子垒了多高,占地面积多少,银行里的存款几位数,决定了母亲过世后,谁在这个群龙无首的家族里,占据绝对的话语权。春水自然是所有兄弟姐妹当中,当之无愧的那一个。他取代了母亲,成为整个家族里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个人。

其实,早在母亲在世时,他便是家里的话事人。只是出于对母亲的孝敬,给了母亲几分薄面,让母亲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庇护春生,为他一次又一次的闯祸,保驾护航。

母亲留下来,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是从母亲的身份证上抠图精修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谁也不曾想过,带着母亲,去照一张好看点的照片。

老二春水派司机拿着母亲的身份证,到照相馆里,运用了点技术,将母亲身份证上的照片抠到电脑里,再放大成A4 纸的大小,打印,裱框,悬在老二家佛龛边的墙上。

春生看着老二春水指挥着大家房前屋后忙碌的身影,再昂起头,瞟一眼母亲那张表情严肃得极不自然的照片,忍不住腹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到最后,不也就活成一张挂在墙上,十六开大小的照片?富也好,穷也罢,怎么样过这一生,最后还不是都得像垃圾一样,被专业的人士打包装箱,运上车,送到指定的地点烧成灰,一步一步,如同工厂里流水线作业?”

他是家里几个兄弟中最小的,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底下一个妹妹。庞大的家族里,从小,姐姐宠着,哥哥让着。到后来,他们见着他,总喜欢打着爱的名义,循循善诱地劝诫他。之后,他们便没有那么多空谈理论的耐心,聚在一起时,索性就是耳提面命地冲着他吼,信誓旦旦地指着他的鼻子:“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料理烂摊子!以后你就算是醉死在路边,还是喝醉酒跟人发生口角寻衅滋事,醉驾被抓去大牢里,都跟我们没关系。”现如今,他们连吼他都懒得,索性把他当作空气。见着面,疏远地打声招呼:“来啦!”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守灵的那几天,春生自己坐在母亲的照片底下,自顾自地发呆。

难得兄弟姊妹齐聚一堂。

他们说说笑笑。偶尔,聊起母亲,姐姐妹妹同两个嫂子,会忍不住流几把鼻涕,抹几次眼泪。但却又好像天生具备超强的复原能力,前一秒钟还哭着,下一刻,立马可以因为一把空心菜涨了几角钱,菜市场上买的螃蟹缺斤少两着实厉害,聊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这一切的热闹,似乎都与春生无关。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墙角,挨着母亲的照片最近的位置。

母亲的照片底下,佛龛一隅,立着母亲的牌位,与父亲的,还有家里其他几个,父亲的母亲,父亲的父亲,老到春生记不住辈分的长辈,摆放在一起。

逢年过节,或是遇着哪个长辈的忌日,老二春水的媳妇,总会摆上一桌盛宴,大鱼大肉地款待这些牌位上篆刻着名字的长辈,祈求他们保佑她家儿孙满堂,老二的生意顺风顺水、平安兴旺。

春生的妻子喜燕也会提着事先准备好的果子点心,上老二春水家去。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少了母亲的维系,与春生的亲情日渐寡淡。反倒是,几个妯娌之间,因循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些仪式,往来得频繁,处得比他们亲兄弟之间还要融洽。

春生住在ICU 的病房里,已经躺了整七天。

脑动脉出血,昏倒在家中。如若是发现得晚一点,送进医院当天,他被判定抢救无效,那么今天,兴许就是他的头七。

眼下正值休渔期。大船停泊在避风港里,被一纸公文令下,禁止出海。

那日,春生与几位闲来无事的渔人到码头边上的海鲜大排档聚会。酒是朋友从自家里带的,不是价位标签特别昂贵的白酒,因为是朋友的珍藏,搁在家里有些年头,很好入喉。与朋友聊得尽兴,春生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朋友幼时,曾跟着来渔村里演出潮剧的戏班子学唱戏,随着戏班子四处巡演,当了三两年的学徒。因家里遭逢变故,不得已,接了父亲的班,踏上讨海的渔船。几十年过去,朋友都在浪尖上讨生活,养家糊口。如今朋友的孙子已经能够上街帮他到村口的食杂小铺买一袋花生米下酒。朋友的潮剧梦,也只有在酒桌上,哼唱几句助兴。

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与春生说起那段跟着戏班子四处串台的日子。尽管他一开口,春生已经能在心里默念着接下来,但朋友将要说的话,春生亦不曾打断他。

他们都是曾经对某一类人的生活,心生出向往的人。

小时候,春生喜欢绘画。他总喜欢看着邻居一位做泥水工的瓦匠出工干活。那位瓦匠出门,兜里总是喜欢揣着一支毛笔。渔村里新盖房子的人家,都会找上他。只要给他几桶颜色不一的漆,他便能在这些人家的门上,描绘出栩栩如生的画像,或是门神,或是梅兰竹菊。瓦匠的字也是好看的,一笔一画,舞动飞扬。一些不喜画的渔人,会让瓦匠在他们家的门上撰写对联。对联的内容,十有八九,都由着瓦匠即兴发挥。

瓦匠同春生讲什么是韵脚。字要写得好看,得有自己做人的风骨。

春生成长的家里,孩子多,锅底经常敲得叮当响。饭都是吃不饱的,衣服也是打着补丁,大哥穿小了给二哥,二哥穿小了给他,一个传过一个。春生小的时候,甚至穿过他大姐大红色的碎花衣裳。那是邻居家远在南洋的亲戚给他们捎来的,那边富人家里穿旧了的、打算扔掉的衣裳。邻居家的孩子穿得小了,好心送给春生的大姐。大姐如获至宝,为了到村口的池塘将衣服刷洗干净,险些跌落进池塘里,淹成落汤鸡。

温饱都成问题,自然是不可能由着春生,往艺术的道路上精进。

家里几个孩子,文化程度最高的,只有老大与老二,老大上到小学四年级,老二好一点,念了一年的初中。春生与姐姐妹妹不曾上过学。春生认的那些字,都是跟着瓦匠出工干活,瓦匠一笔一画教他的。

春生对于绘画的记忆,是在一片海滩上,离家并不远。那排站在岸边的木麻黄树,是他取之不竭的画笔。被海水淘洗过的沙滩,濡湿而平坦,是他浑然天成的画布。

春生握着树枝,在滩涂上,描画五花八门的图样。

朋友与春生说起在戏班子里当学徒的点点滴滴,春生总会想起那时候海一般蓝的天,天一般蓝的海,潮湿的、细细的沙子,踩在他的脚下,像踩住了一整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然而,他并不像朋友那般健谈。他只适合当个配合的听众。每当他的心里翻涌起如那时的浪潮一般澎湃的心绪,他就往自己跟前透明的杯子里倒上酒。酒精抚过他的舌头,顺着喉咙,捂热他的胃腔,徐徐上头的热气撩拨着他,似妖精的耳语,劝慰他热爱这个人间,它并不凉薄。

觥筹交错。在外人的眼里,是吹牛。于春生与朋友的心底,是诉衷肠。

一顿酒足饭饱。春生迈着蹒跚的步子,红着脸,打着酒嗝,回了家。鞋也顾不得脱,跷起脚,往沙发上歪歪斜斜地一躺,便打起震耳的鼾。

妻子喜燕陪着年幼的孙子在二楼的卧室里睡午觉。待孙子醒来,给孙子泡了瓶一百五十毫升的奶,奶嘴塞进孙子的嘴里,止住了孙子的起床气。动作利索地帮孙子换了身衣服,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拿着逗弄孙子的玩具,哄着孙子下了楼。

渔村里的大多数人,不管生活在哪一个年代,似乎总有人延续这样一个不成文的成长轨迹,那便是,他们繁衍后代的年纪,总是早于他们被准予婚姻登记的年龄。

喜燕十九岁生的女儿秋晓。儿子夏暮亦是差不离十九岁时,长了辈分,荣升为喜燕孙子的亲生父亲。渔村的孩子,似乎总有一张专属于自己的时间表。相比起在课本里寻找星辰大海,他们兴许是被迫的,也有自愿的,登上铁船,去征服真正的大海。

讨海,是一行青春饭。很多人迫于生计,不得已人过中年,更有甚者,迈入老年,都无可奈何地踏上一艘艘能够领着他们捕捞自己物质的欲望、填补家人空虚味蕾的铁船。任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的体能,还能跟那些初出茅庐、正值壮年的小伙子一样,不惧海上的风浪。

率先发现春生异常的人,其实是孙子。

孙子肉乎乎的小手摇晃着春生,春生却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起初,喜燕闻着一屋子的酒气,并不以为意,只当春生喝多了酒,睡得沉。

孙子不依不饶地拍打春生,不停地摇晃他的身子,央求春生快点起来,陪他玩耍。春生一动不动。孙子对春生的态度很是不满,哇地大哭。喜燕这才隐隐约约浮起一丝担心,察觉春生似乎有些不对劲。

喜燕慌乱地抱起孙子,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向春生的鼻子,试探他是否还有呼吸。证实春生仍有鼻息,喜燕顿时感到没来由的惊惶。她本能的第一反应,便是抱着孩子冲出家门,去唤来邻居稍微有点阅历的长辈。

长辈跟着喜燕进屋,见着躺在沙发上的春生,忙说了句:“还愣着干吗?赶快叫救护车。”

谁也不敢动春生。

喜燕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六神无主地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

儿子夏暮接到喜燕的电话,已是县医院为春生初步诊断以后,断定凭借县医院目前现有的医疗水平,并不具备为春生进行开颅手术的能力。医生建议即刻将春生转到市医院。喜燕拿不定主意,这才拨通儿子夏暮的电话。

还没过门的准儿媳石花跟儿子一起到的医院。

石花把孙子抱回了娘家。喜燕跟儿子夏暮上了救护车,陪着春生一起连夜往市医院赶去。

到了市医院,医生给春生做了一系列检查,看着打印出来的片子,直摇头。

手术成功的希望渺茫。即便成功,清醒的概率亦未可知。

手术的费用要十几万,不包含后续ICU 治病的花费。

喜燕管不了那么许多,哭着哀求医生:“医生,你救救他。求求你们,救他。不管手术结果怎样,我们都自己承担。”

夏暮拿不定主意,踌躇着:“要不打个电话同二伯商量看看?”

喜燕斩钉截铁地吼他:“救人要紧。商量什么?那里面躺着的,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你阿爸的命呐!”

喜燕坚持,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春生被推进手术室。两个多小时,喜燕一直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手术室门框上方“手术中”三个字的亮灯,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夏暮躲到楼梯间,挨个拨通家里亲戚的电话。第一个打的人,是春水。

在夏暮的心目中,春水的形象,更符合他身为一个儿子,对父亲这个家庭角色的憧憬。

春生很少管过他的学习,生活起居,春生也几乎不曾过问。

他们父子俩之间,鲜少交流。

在夏暮的认知里,春生总是浑身散发着酒味,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平日里,春生总是不怎么开口说话。除了一些生活上必要的交流,否则,春生与他,说半句话都嫌多。只有在宿醉以后,春生好似有滔滔不绝的话同他说。然而夏暮并不爱听。酒精赋予春生说教的天赋。他只有在喝了酒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忍不住端起父亲的架子,挑剔着他们姐弟俩,这不好,那不应该。起初,夏暮稍小的时候,还愿意安分地听着。往后,年龄一年徒增一岁,自己心底的主意也随着年岁增长,不断膨胀。夏暮再也不愿意忍受春生那些被酒精浸泡过的絮叨。好几次,父子之间,差点闹到要动手的地步。

他的家长会,多半是春水代替春生去开的。喜燕忙活着到菜市场上摆摊做生意。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对于学校,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春生倒是不怵,可架不住大晚上的,几杯酒下肚,便把隔天一切正经的事忘得干净。

与春生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不愉快,夏暮都记得,春生却不尽然都记得住。

在胃里翻涌了一晚上的酒,变幻成涤荡记忆的清洗剂,清除了很多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片段,使之成为虚实难辨的影像碎片。哪怕春生第二天醒来,记起一些模糊的画面,也都是琐碎的,串联不起一条完整的情节线,记住与记不住,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夏暮打电话给春水,简单地说明情况。春水在电话里浅浅的一声叹息,只问了句:“钱够吗?”

“够。”

手术费是够的。后续的治疗费用,难以估算,夏暮心里头也没底。

挂断电话。手机里传来一条短信,银行发来的。余额多了十万,春水转账进来的。

到底还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夏暮想。他来之前就料定,春水做不到对春生不闻不问,放任春生躺在医院里等死。

“别慌。手术后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我安排一下公司里的事,天一亮,我就上去。”

与银行的短信前后脚到的,还有春水的微信信息。言简意赅。夏暮感到安心。

夏暮自打高考落榜以后,便一直跟在春水身边。起初,春生原本计划着,让夏暮同他一起出去讨海。春水说:“我们这一辈人,吃讨海的苦,把生命悬在浪尖上,向老天爷讨一点口食,足够了。年轻的一代,就让他们在岸上生活吧。”

夏暮到春水的海鲜冻厂打工,没有明确的职位。

春水走哪儿都喜欢把他带在身边,哪里有需要,就把夏暮往哪里放。不管生活上,还是公事上,夏暮都像春水的贴身助理,随时待命,等候他的嘱咐。

秋晓不同。

她厌倦了每日瞅着春生的醉态,而无能为力改变任何现状。

她铆足劲刷题念书,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毕业以后,留在城市里。主业是一家私立学校的小学老师,间或也经营一些副业。比如,空闲的时候,在朋友圈里发发渔村里的发小伙伴们方才捕捞靠岸的渔获,在朋友圈子里帮忙代购海鲜,赚取一些跑腿代办的费用。

一个人生活在城市里,每个月的工资,扣去房租,也只够她自己温饱,剩不了几枚钢镚。

喜燕对秋晓的生活现状很不满意。一个女孩子,独居在城市里,租住在别人家的屋檐下,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被房东扫地出门的境地。没有存款。每个月挣的钱,够自己的花销,没有半点余力为家里分担生活的重压。

这让喜燕看不到希望。

喜燕是个踏实本分的女人,辛苦操持着一整个家。从前,春生正值壮年的时候,外出捕鱼。得来的渔获,便由喜燕挑去批发市场上卖。她是做生意的好手。省吃俭用,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供他们读书。从牙缝里省出一块砖头,一根钢筋,一袋水泥,在渔村里,学着大多数人家的样子,垒起三层高的小楼,撑住了春生在村子里头的颜面与身为渔村男人的尊严。哪怕屋子里的装潢很是简单,比毛坯好不了多少,至少外墙看来,她家一点也不落人后。她任劳任怨,唯一的盼头便是,有一天,两个孩子能够长大,帮她卸去一点生活的重担,她可以不用每天像头只知道劳作挣钱的蛮牛,一刻也不敢松弛。

喜燕苦口婆心地游说秋晓回到小岛生活。渔村的学校需要老师。考一份稳定的工作,再找一个可靠的人。喜燕说,一个女人过日子,总需要有个男人依靠。虽然春生一身的坏毛病,但至少,他在外头,从来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曾动手打过她,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对她忠诚。他与她生育孩子,老了,互相还能有个照应,做个伴。春生的存在,就像家里的顶梁柱。春生不在,她就垮了。她垮了,这个家也就垮了。

秋晓不理解喜燕的思维。她觉得,喜燕自己能挣钱,甚至,如果没有春生的拖累,喜燕的日子,还能过得更轻松,手头上的余钱,还能更多。为什么非要上赶着给春生当老妈子,去伺候一个在生活里一点担当都没有,喝醉了,还时不时会朝着她撒酒疯的人?

喜燕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她说:“你还小,不懂。一个女人没有丈夫,在这个世上,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是异样的。”

春生在,至少在菜市场上,熙熙攘攘往来的人流里,从没有人敢轻易地摸她的手,对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隔壁卖烧鸭的摊位,老板是个外来的女人,是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因为听不懂闽南话,菜市场上的人,都习惯喊她“北仔”。那些男人,借口找北仔买烧鸭,经常借着找零的空当,顺势揉摸她的手,趁机揩油。也有些男的,喜欢同她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欺负她听不懂闽南语。女人们从她的摊位门口路过,不经意听到男人同她调戏的污言秽语,忍不住窃窃私语,暗地里骂她是个狐媚骚子。

喜燕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纵使北仔什么事都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只因为她是个外来的寡妇,便平白挨了这些欺负。辩驳与反抗,都无济于事。谣言的声浪,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要风不止,注定会起浪。风,是那些男人们发自本能,把持不住的邪念。他们乐此不疲。开个玩笑,又没做什么实质上出格的事,谁能管得了长在他们脸上的嘴?他们连脸面都懒得顾忌,何况一张嘴。

菜市场,是人间百态的缩影,所有是非八卦的集中扩散地。

喜燕在菜市场上摆摊当鱼贩子多年,听到的一手八卦资讯不计其数,自然,北仔的故事,听的肯定不止一个版本。类似故事的主人公,又岂止一个北仔?

这也让喜燕更加坚定,牢牢抱紧春生这根脊梁的决心。

她把自己总结而来的这一套生活体会,原封不动地灌输给秋晓:“女孩子,不要过漂泊的日子。回家多好,有喷香的米饭,有热菜,挣的钱能存住。找一个人,踏踏实实地过好日子。不比你现在,每天在城里,回到家,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发呆强?”

秋晓对这些话,听得耳朵长茧子。

喜燕说服不了她,她也得不到喜燕的理解。喜燕一次又一次劝说的结果,就是秋晓回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更少。

接到夏暮的电话,秋晓愣了一下,有一点点的揪心,源自骨肉相连的本能。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春生长年酗酒,身子出状况,迟早的事。她早有预想。

秋晓买了最近一班的动车票,往市医院赶。

接近两个半小时,医生完成了春生的手术。

手术是成功的。春生被转入ICU 病房。家属进不了ICU 病房。夏暮在楼底下的超市借了几个没用的纸箱,把纸箱拆解成几块纸板,平铺在廊道的地板上,与喜燕在墙角凑合了一宿。

一夜漫长。

太阳升起的时候,夏暮到食堂买了早饭。春水领着春生的姐姐,夏暮的大姑,赶到了医院。

“我就知道,早跟他说,不能这么喝酒,不能这么喝,他偏不听。”

大姑见着喜燕,拉着她的手,好一阵痛哭。哭声把悲惨的氛围烘托到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境界,惹得喜燕也忍不住,跟着大姑抹起眼泪。“燕啊,以后的日子你可怎么办啊?这人躺在ICU 里,还不知道能恢复成什么样。这接下来,还得花不少钱吧?”

“有什么办法?事情遇到了,只能先想着,救人要紧。”喜燕哭得克制,“我没想过那么多,现在只想着,先捡回一条命。这条命能救得回来,已经算是赚到的。”

“将来他生活能自理还好。如果不能自理,就是苦了你。瘫在床上,救了还不如不救。他活得没有质量,家里人也跟着受苦。”大姑可是被春生一家牵连怕了。

夏暮提着早饭走到廊道,看见春水,顿时感到一阵踏实:“二伯,不知道你们要来,我再去买几个馒头包子。”

“不用麻烦,我们吃过了。”春水招呼他回来坐下,“医生有没有说,像你阿爸这种情况,一般什么时候会醒?”

“可能需要十来天。看他自己的造化。”夏暮乖巧地应答。家里的话,他谁也不听。唯一敬重的人,便是他的二伯春水。

“十来天,你上班怎么办?”春水习惯性地开始了他的安排,“我让你伯母收拾几件衣服,过来陪你阿母。现在你阿爸人在ICU 里住着,家属也进不去。等这两天观察看看,如果你阿爸过了危险期,你就回去上班。家里孩子还小,也需要你照应。公司请太长时间的假,同事恐怕也会有意见。不能因为你是我亲戚,就搞特殊。你阿爸这情况,还不知道得耗多久。医院的事,我们大人会处理,你回去看好家。”

话是说给夏暮听,春水的眼神,却是时不时瞟向一旁面如死灰的喜燕。

“不用,嫂子不用过来。我自己在这里看着可以。”听到春水的话,喜燕也怕误了夏暮的前途,“你今天就跟着二伯的车回去,你爸的手术成功了,留太多人在这,也做不了什么事。晚一点你姐就来了。你们俩轮着来就行。”

喜燕的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悦。她也说不上,这丝不悦究竟缘何而来。

但此时此刻,她真心地,不那么希望,家里人再跑到医院里来探望。说来说去,那些看似关心的话语,无疑都是在拿刀戳着她的心窝子。

她在这医院里,熬了一宿。

实在腾不出精力,去调动浓烈的情绪,与这些家人们共鸣。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纯粹地待着。不回顾以前,也不去想以后。

春生默默地躺在ICU 病房里。四周的医疗机器发出有规律的音韵,形成一道抚慰人心的屏障,隔绝此时病房外一切的喧嚣。

他紧闭着眼睛、双唇。兴许,耳朵也是关上的,只是他人的肉眼察觉不见。

春生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的母亲变成一条闪着金色光芒的七彩鱼,在他的跟前摇曳着尾巴。春生向大海纵身一跃,尾随七彩鱼而去。

他在梦里看见海上升起纯白色的浓雾。七彩鱼是他的方向标,领着他,一直往前游,直到他看到海中央一座凸起的岛屿。

在岛屿旁边的海域,一群七彩鱼四面八方地朝他游了过来。

春生没有见过这么多七彩鱼。

它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像极了糖果纸。小时候,他跟着父亲进城卖鱼,路过百货商店门口,碰到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牵着一个孩子从百货商店里走出,孩子随手丢了一把糖果纸在街头。春生嘴馋,过去捡了糖果纸,放到嘴巴里舔。

糖果纸里面黏着一点化掉的糖,味道是甜的。

父亲没有责怪他。为了弥补无能为力给他买糖的愧疚,父亲用彩色的糖果纸,给他折了一条鱼。父亲对他说,这是一条糖果鱼。因为鱼的颜色有七种,春生自己给它命名七彩鱼。

他躺在ICU 的病床上,梦见自己的母亲变成了七彩鱼,迎接他,像条鱼一般,游向大海。

他在海上的孤岛旁,遇见七彩鱼的群落。

领头的七彩鱼,朝他摆了摆尾巴,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母亲的脸。

春生猜想,那条领头的七彩鱼,或许就是他的父亲。

春生好奇地上了岸,登上海中央的那座孤岛。

那是一座没有喜怒哀乐的城。进岛的入口,指示牌上,贴着一张价目表。

在这座岛上,恣意的微笑、哭泣、愤怒,都是不被允许的。

快乐需要筹码。生气、悲哀,都是。每个人,都有限额。每一种情绪,都需要指标,才得以传递。指标被明码标价。喜怒哀乐,都需要凭借岛上硬通的货币,等额置换,才能获取表达自我的机会,在已购买的限定额度内,肆意地宣泄,脸上的表情,肢体的语言,任凭自己的心情,放纵地表达。

岛上硬通的货币,也是七彩鱼的造型。

母亲与父亲给了他第一桶金。一支画笔,几盒颜料,几个七彩鱼货币。

春生凭着母亲与父亲给他的启动资金,盘活了整个指标置换的生意。

他作画,没日没夜地画。

他的画,似乎带有与生俱来的魔力,能让人哭,逗人笑,惹人怒。

春生低价收购某一种情绪的指标,再通过他的画,炒作,运营,调动许多人的情绪,将他手头上收购的指标,炒成不断增值翻倍的天价,他再抛售手头上的指标,挣得盆满钵满。春生成了岛上顶级富有的人。

他停止了低价买入指标,又经过一番技术性营销,高价卖出游戏。

他把他挣得的七彩鱼货币,统统置换成快乐的指标。

他想把这些快乐的指标,无条件地赠予他的妻子喜燕,还有他的一双儿女秋晓与夏暮。

海上升起浓雾。

他紧握着那些名为快乐的指标,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妻子。

他看到秋晓远远地背对着他,朝着他不确定通往何方的方向,渐渐地离他远去。

他张口唤着秋晓的名字。

他想告诉她,回来吧,孩子,阿爸有钱了。阿爸可以给你买所有让你感到高兴的东西。

然而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捧着那些奉上全部的七彩鱼货币置换的快乐指标,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秋晓头也不回地离他远去。

他想上前去追。

他的双脚像是灌了铅。岛上的大地化为沼泽,困住他,任凭他如何使劲,怎么也无法动弹。

他听到了夏暮的声音,他在与人说着话。

好像在叫“二伯”,听着也像在叫“阿爸”。春生知道,夏暮的这声“阿爸”,唤的不是他。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夏暮这样好声好气地唤他一句“阿爸”。

他一直都知道,夏暮的心里,一直都想成为老二春水的儿子。

夏暮羡慕春水家的几个孩子。他能理解。他们拥有一个当老板的阿爸,他掌管着一家百来号人的企业,能为他们扫清成长路上的许多障碍。不像他,光靠着卖力气,出海捕鱼,换取粮食,能管他们温饱,把他们拉扯长大,已是不易。更多的时候,因为家族里遗传的酗酒基因,习惯买醉的他,往往还是儿女的累赘。如若他是夏暮,或许他也会把春水视为自己的父亲,而不是他这样一个醉鬼。

春生的父亲,也是因为喝酒走的。长年酗酒,导致肝硬化。某一天宿醉过后,肝脏突然大出血。抢救无效,走了。

遗传基因这种东西,就像买彩票一样,碰运气。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抓阄。抓阄的纸张上,写着“酗酒的基因”,只有春生抓到了。

春生很想再一次抱抱他的孩子,就像小时候,他把夏暮架在脖子上看海一样。

他已经记不起,曾几何时,夏暮也对他依赖过。

那时他们父子俩的亲情,还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淡漠。

春生还记得夏暮刚出生时的样子,胖嘟嘟的,皮肤黝黑,像渔人家自制的,风干过后,整颗圆滚滚的柚子茶。

春生觉得自己愧对的人,还是他的糟糠之妻喜燕。他俩打小便认识,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当她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他,为他生儿育女,便义无反顾地伴着他,纵使全世界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废物,她也不曾嫌弃过他分毫。

她的胸怀,比海还要宽广。

其实,很早很早以前,春生也有过一段混得风生水起的时间。

比起老二春水发迹,春生手头上阔绰的时间,甚至更早。

当时,他与喜燕刚成家。春生对未来,怀揣着诸多美好的愿景。

他花光所有的积蓄,借了点外债,造了一艘价值上百万元的铁船。

他是正儿八经的船东,底下十几个伙计。

每一次出海,都能满载而归。那几年,簇拥在春生身旁的朋友很多,找他借钱的人更多。春生从不吝啬帮助朋友。因为打小生活在渔村里,他们都是过苦日子,一路穷过来的。

当然,他也没少关照他的家人。

大姐结婚,需要嫁妆。小妹念书,需要学费。他的能力范围以内的,他都不说二话,给了,也就给了,从来不曾奢望,他们能够给予什么回报。

春生看起来繁花似锦的前程,在老二春水叩响他家门的那天,戛然而止。

老二春水说,有位老板看上了渔村里码头边上的一块地,想找他合作。老板有技术,需要当地一个有头脑又老实本分的人帮他打理。他们打算盘下那块地皮,盖一个海鲜加工厂。老板有渠道,买到便宜的二手设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手头上缺启动资金,想让春生的铁船抵押到银行,帮他担保。

春水许诺,事成以后,按担保对应的价值,匀点股份给春生。

春生说,即便你不给我股份,亲兄弟有难处,弟弟能帮上忙的,肯定不会推辞。

头几年,春水的厂子经营不善,因为缺乏经验,打不开销路,每一年,都是亏损的状态。

银行的贷款到期,春水还不上。

春生的铁船被强制执行,拍卖,替春水还了账。

后来,春水侥幸接到一个大单,整个厂子的运营活络起来。

春水挣了钱,清掉了春生帮他垫付的一些外债,但似乎,把当初许诺给春生股份一事,全然抛到了脑后。

他自我安慰地说,他原本是想给的,但是春生与他说了,不需要。亲兄弟之间,无须牵扯这些利益的话题。

春生失去了他的铁船,只能到别的渔家船上打工。

他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悄悄地藏在心底。

他不曾开口,主动去与春水提及股份一事。所有的事,就像不曾发芽的秘密,烂在了春生的肚子里。

他用大量的酒精去腐蚀这些秘密,让它们烂掉根茎,不再茁壮。

春生躺在ICU 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这些管子,延续着他的生命。而他之所以能够躺在ICU 的病床上,他的身上,之所以能插上这些管子,是因为,病房外,有一个茫然无助的妻子,捧着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点积蓄,划到医院财务的账上,为他换取这病房里的一张床位,延续他一日的生命。

春生很想醒过来,告诉她,善待自己,不要在他的身上花冤枉钱。

人活一世,越往后的年纪,身边熟知的人越来越多地去往七彩鱼畅游的那个世界。

其实他一点也不畏惧死亡,甚至,有时还有一点向往。

他羡慕七彩鱼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徘徊着许多他熟识的老面孔。他们曾经在过去一段不算很漫长的时光里,给予过他很多很多真切的温暖。

他们爱他,毫无保留。

人间比不得。

人间多寂寥。

春生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与他的母亲一起,变成了七彩鱼。母亲领着他,游向了七彩鱼的群落。

那里的天空,纯净的蓝,海水也清澈。海上升起浓雾,与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白得像母亲出殡那天师爷为他们准备的,春水掏钱付费的白色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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