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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嘴

2023-01-16王炜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姨奶奶大杂院姥爷

王炜宁

我妈一辈子最爱吃的饭食,就是炸酱面。

我的姥姥、母亲,都在老北京丰台区大红门西街的大杂院里长大,那本是一个标准四合院,房产在民国时属于驼背秃头的董家老爷子,他做过小买卖——摆水果摊,很有些钱,公私合营后房管局分给了几个家庭:正屋住着海家,西屋还住着董家,耳房挤住着光远奶奶家和我姥姥家,后院儿小玲子家住着。

在大杂院里,有两家人的日子过得很富裕。首先,董家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董首山,长得又白又壮,穿着大杂院里谁家都买不起的灰短裤,大背心,常常打扮得像是个公务员,其实是烧锅炉的员工,父母健在,工作旱涝保收,自己也没有什么负担。其次就是“粪勺儿家”,家里就有一个没长大的小儿子,也是好吃好喝都紧着,最穷的是我姥姥家——老人双双卧病,孩子又多,粮食不够。

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水很甜,我母亲说,她小时候饿的时候就常靠喝水充饥。她从小就被姥姥教育,别人吃饭的时候,你要背过身去,不许看嘴!

看嘴是什么意思呢?老北京话就是别人吃饭时不许馋,不能眼巴巴地流着口水去盯着别人的吃相。

上世纪60 年代,家里每个人的粮食有定量,做衣服要布票,买肉要肉票,食用油、家电、自行车,无疑都需要凭本购买。冬天一家就配给十五棵大白菜。全家人都挣扎在牙缝里挤不出来的油水里。太姥爷年轻时开过饭庄,但是上了岁数就得了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拉血,常年就靠着保健所的爽身粉才没得褥疮;姥爷上班,要吃饱;舅舅还小,要吃饱。姥姥没工作,就靠着给西家院儿邻居余婶儿照顾孩子挣微薄的薪水。婶子一个月只给十五块钱,包吃,包住,还包含着洗衣服用的肥皂。

那孩子叫大庆,听说是因为余婶儿之前接连生养了几个,可是都养不活,这孩子便被她看成是眼珠子。那年我姥姥才三十几岁,梳着两根大辫子,长得清瘦,对孩子有出奇的耐心:说也奇怪,大庆在他自己家,总是不吃不喝,哭闹不止,面色潮红,但只要是一躺进我姥姥暖和的怀里,便很快进入梦乡。我母亲当时也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每天清晨第一件事,没睁开眼就翻身下床去给大庆挑6 点准时送来的玻璃瓶装牛奶,虽然她自己从来没尝过牛奶的味道,却能快速找到瓶子底儿最薄的那一份牛奶——那一份奶多。

我母亲说,姥姥一年四季几乎没吃过白面,没吃过鸡蛋:她自己顿顿是棒子面贴饼子就臭豆腐,把白面省出来,那得给瘫痪在床的太姥爷做“揪片儿”,给嫁到农村的大姑姥姥接济粮食,给在陕西插队的叔姥爷烙饼,还得给孩子们留着,那是要先数着个儿才能包过年的饺子。

每年冬天,余婶儿天天从家里拿来一小把挂面,这可是在大杂院里谁家的厨房里都不轻易见到的奢侈品。可我姥姥立了规矩,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剩下了,自己也不许吃,不能轻占便宜。

那个时候,我家六口人挤住在大杂院里的几平米的耳房,水一烧开,下入面条,窄小的房间里瞬时充斥着清水面条的香气,白色热气升腾,烟火气迅速地弥漫在局促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破碎的耳房顶棚漏着风,可这香气熏染着墙壁上破碎的砖头,闻着都是喷香的。挂面很快煮熟了,据我母亲回忆,那只有一箸子面,挑起来放在碗里,就只有小半碗。

面条少,孩子吃得更少,姥姥一边给孩子讲着卖花儿姑娘的故事,一边把面条捣碎,搅和着一点儿素黄酱,一口接一口地给孩子喂。

我母亲就坐在墙角,静静地等着,远远地望着。孩子一边吃,手里还不闲着,飞舞着小胖手乱晃,在墙上胡乱划拉着,牙齿吸溜咀嚼不断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孩子吃饱后,面条还剩下了三两根,孤独而又诱人地遗落在汤水里。面条很细,很长,没有一点儿油,只在碗底留下了一点儿根儿,似乎是因为清淡而没有油,而更是沁香。

我母亲当时饿极了,第一次,她如此饥饿又渴望着、眼巴巴地看着这一锅底下仅剩的几根面。

“妮儿,去,出去玩去。”姥姥平静地说。我母亲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生生地没有动。

“快去,出去玩去。”

“你……到底是,去不去?”颤抖的声音,震荡在小屋里。

我母亲眼睛就看着剩下的面条,碗底泛着白光,眼睛一眨不眨,一动不动。

“啪!”姥姥上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是我姥姥唯一一次打孩子!

母亲哭着跑了出去。那天,几乎是小胡同里的每一间小房都充斥着饭菜的香气。对面“粪勺儿”家的姨奶奶又端出了一盤子炖带鱼,掐头去尾,中间剃掉了鱼刺的大段,用花生油炖香,盛在小碟子里,去喂她的“亲孙子”。那时候的咸鲜带鱼成大段地放在副食店的玻璃冰柜里,一年四季也没人买。住着七八个家庭的大杂院里,只有养子是拉大粪的姨奶奶家,常常买来人人都舍不得花钱的副食。她家没有孩子,没有负担,粮食富裕,拉大粪又是旱涝保收的营生,所以就把大杂院里长得胖乎乎的一个乖巧男孩子当成了她孙子,一发工资,就像喂小猫咪一样,端着一个紫色的小盘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抹着发蜡,穿着旗袍,三寸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出来。那天,几乎整个大杂院里的孩子们都闻着香气出来了,男男女女,光眼子的,穿小花裙子的,如同一群饿极的小猫,轰的一声,目光从四方汇聚,都聚集在带鱼旁边,又被姨奶奶像轰鸡一样赶跑。

我母亲就这样哭跑出去,带着饥饿的空肚子,闻着整个胡同里飘荡的香气。从此,我家就有了这样的规矩:别人吃饭的时候,不许看嘴,自己自觉地背过身去。

20 世纪90 年代末到新世纪初,我外公经营着一家国营饭庄,家里所有人都有着正式工作,不要说挂面、带鱼,我姥姥常说,我是在山珍海味的罐子里长大的。但是,这不能看嘴的规矩没有变,不仅仅是一口吃食,一件物品,一套房子,更要做到的是,别人有的不羡慕,不虚荣,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生活。

宠辱不惊,便是老北京的老礼儿。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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