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央

我到现在都记得，6岁时那个安静的炎夏午后，我赤着脚从东五路的家走到东七路姨奶奶的家，踮起脚尖，按响门铃，姨奶奶看到赤着双脚、脸上满是泥巴泪痕的我，大惊失色。

“他们又吵架了。”我带着哭腔说。其实不用我开口，姨奶奶也明白了八九分。她抱起我往东五路走去，为了哄我开心，还给我买了一支棒棒糖。我吃棒棒糖时，姨奶奶嘱咐我：“以后即使他们吵架，也不要一个人跑出来，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姨奶奶是奶奶的妹妹，她一直没自己的孩子，老伴去世后便一个人生活。奶奶去世前，曾握着姨奶奶的手，希望她帮忙照料我家。从此，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姨奶奶都会过来，一是她闲得慌，二是她惯爱主持公道。然而她再怎么能耐，也解决不了我爸妈的感情问题。他们不但爱吵，还爱动手，掐住对方的脖子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而我，面对这种情况，能做什么呢？

那天姨奶奶来劝架，父母停止争吵后，她才发现坐在一旁目光呆滞的我。她和我父母谈了很久，说如果总吵架，就等于把我给毁了。她还拿出我的作业本，指着满页的大红叉，问他们是不是就这样放弃我了？父母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保证为了我再也不吵了。可是三天后，他们就忘了自己的“保证”，又吵得翻天覆地。

当我再次走进姨奶奶家时，她先是给我洗了脸，在被风吹皴的脸上抹了擦脸油，然后拿出一把小剪刀，帮我剪短了长发。

最后姨奶奶问我：“你愿不愿意跟姨奶奶过？”见我不做声，她接着说，“以后在姨奶奶家吃饭，在姨奶奶家住。姨奶奶送你上学，接你放学，还给你买好吃的。”

我破涕为笑。我愿意住姨奶奶家，我早就不想回那个家了。

那天晚上，姨奶奶独自去了我家，她向我那只知道吵架的父母申请，让我给她做个伴儿，其实是要把我这个父母不管的孩子，扛到自己肩上。那时给别人“做伴儿”是常有的事，家里没地方住的，一般会借住在别人家。爸妈显然觉得把我放姨奶奶那儿，比他们自己照顾要省心，所以他们答应了。从此，我便跟姨奶奶生活，基本上算是被她“收养”了，那年，我八岁半。

我在姨奶奶家获得了从来没有的宁静和快乐。她家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永远有新鲜水果，我写作业时，姨奶奶就在一旁做针线活，我偶尔抬头看她，总忍不住想去摸摸她额头上的皱纹。我跟她说：“姨奶奶，要是您是我妈妈多好啊！”她停下针线活，爱怜地看着我。

我越来越不愿意回我真正的家，每天放学一想到要去姨奶奶家里，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我在姨奶奶家一住就是五年，13岁那年，吵了十几年的父母终于没力气再吵下去了，他们决定离婚。我被判给了妈妈，要跟着妈妈回外婆家。虽然外婆家也在同城，却在偏远的南郊，离姨奶奶家很远。爸妈离婚我并没多么伤心，我伤心的是以后不能每天去姨奶奶家了。

“从此咱们和他们没关系了，咱们和爸爸那边所有亲戚都不会走动了。”妈妈说。

我辩解：“可姨奶奶说，不管你们离不离婚，她都是我姨奶奶。”

“傻孩子，那是客套话。”妈妈说。

第二天放学，妈妈破天荒地来接我，生怕我再去姨奶奶家。没多久，我便转到南郊外婆家附近的小学，再后来，我随改嫁的妈妈去了咸阳。

新家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每次我们闹矛盾，即使委屈的是我，妈妈也向着她。一次我被妈妈甩了一个耳光，我夺门而出，委屈无处倾诉，想到好几年没见的姨奶奶，便坐车去了西安，一路跑到东七路姨奶奶家门口。

站在门口我却犹豫了，毕竟，我好几年没来这个家了。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慌张地要藏起来，姨奶奶显然看到我了。可她却跟没看到似的念叨：“怎么又出现幻觉了，妮儿，姨奶奶知道不是你，你才不会来看姨奶奶呢。”

我瞬间泪流满面：“姨奶奶，真的是我。你的妮儿回来看你了！”

“妮儿，真是你啊？”姨奶奶也两眼泪花。我扑到她怀里，我真的好想好想她，如果这世上最疼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人是奶奶，那么这世上，最疼我的，便是姨奶奶。

我那时才知道，姨奶奶后来有给妈妈打电话，说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来她这里玩、在她这里住，可妈妈并没有把这些话转给我。姨奶奶还去学校门口等过我，那时我已经转学了，而她并不知道，还以为那些天我请假，竟一连等了好几天。

那天，姨奶奶并没留我太久，她怕妈妈担心我，也不敢给妈妈打电话。我吃过晚饭，她便撵我回家。

大学毕业后，我原本可以在咸阳找到很好的工作，但是我去了西安。工作的单位，离姨奶奶家不过一小时的车程。她老了，我长大了，工作了，能赚钱了，我想每天下班都回她家。

那天，按響门铃，隔着门叫“姨奶奶”，却听到她嘟哝道：“莫非又幻听了，是我妮儿在叫我吗？”我大声地喊：“姨奶奶，您没幻听，是我回来了！”喊着，眼泪就淌了一脸……

你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吗，当你想起他（她）时，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心会那么的舒服和妥帖，想起他（她），你漂泊的心就找到了停靠的港湾，你就不再害怕面对这个世界的无奈与阴霾？

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