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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位译者和出版机构的漫长战事

2023-01-16谭睆予

出版人 2023年1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大方中信

文|谭睆予

这是孔潜作为法语译者的理想与生命之约,也是每一个项目参与者致敬普鲁斯特、向这座现代文学高峰发起挑战的崇高事业。

普鲁斯特肖像

有这么一部书,几乎所有热爱文学的人都听说过它的名字,但极少有人真正读完它,即使是一些专业以文字为生的作家,大部分也从未真正完成对它的阅读。它就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七卷巨作、被认为是20 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的《追忆似水年华》。

对出版界来说,少有出版机构敢于去触碰这么一部早已进入公版领域的文学巨著。迄今为止,整个中文世界只出版过一个完整的中译本,而且它的首次出版时间已经是30 多年前了。

这些年,曾有不止一位译者尝试过向它发起挑战,但由于它的长度和翻译难度,加之其他种种原因,第二个完整的中文译本迟迟没有出现。

当中信出版集团旗下文学子品牌大方宣布要以十年的时间、由一位译者独立翻译《追忆似水年华》时,在整个翻译圈及出版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究竟是谁要来完成这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什么要花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挑战它?

从“翻译敢死队”到一个人的战争

2020 年5 月19 日晚上,南京师范大学法语系教师孔潜突然接到中法同文书舍朱穆先生的电话。朱穆兴奋地告诉她,有出版社正组织重译《追忆似水年华》,并为她引见了中信出版·大方(后称“中信大方”)文学顾问、作家赵松。第二天她就接到赵松的电话,对方提到中信大方将要启动重新翻译普鲁斯特作品的计划,想邀请她作为译者来独立翻译普鲁斯特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赵松老师跟我说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多么激动人心,我们要把它做成行业的标杆,不光是翻译一个文本这么简单,而是要做成一个文化现象,翻译普鲁斯特,带动整个国内的研究,带动读者的阅读。”乍一听这个计划,孔潜吓了一跳,即使是没读过《追忆似水年华》的人都对这部作品的难度有所耳闻,更何况是翻译它。要知道,整个中文世界迄今为止有且只有一个完整的全译本,而且是在20 世纪80 年代末到90 年代初由15 位译者合力完成的。

时间倒回到34 年前,南京大学的研究生许钧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译林出版社的编辑韩沪麟,问他能否参加《追忆似水年华》的翻译。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除了自己之外,出版社已经邀请了李恒基、徐继曾等翻译界非常有名的前辈参与这部皇皇巨著的翻译。

在他之前,翻译家罗新璋译了第四卷前面的5 万多字后,因为太难而决定放弃,出版社因此才找到许钧继续翻译。因为感到自尊心得到了极度满足,他毅然接下了第四卷前半部分的翻译。

正如三分之一个世纪前,许钧决定挑战自己一把,在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后,孔潜也决定自我挑战一次,与中信大方跟进更具体的技术环节讨论。不过,两个青年面临的挑战仍有些不一样。30 多年前对《追忆似水年华》的翻译最终是由庞大的翻译团队完成的,每一卷一般是两个译者共同完成,从接到任务起,许钧平均每天8 个小时都扑在这本书上,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最终完成他那部分约23 万字的翻译。由于整个任务的艰巨性,包括他在内的15 个译者当时被称作“翻译敢死队”。

如今,孔潜将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一个人开启这场漫长的翻译战事。

普鲁斯特的魅力

重译普鲁斯特的计划源于2020 年中信大方总经理蔡欣与大方文学顾问赵松的一次讨论,他们发现,作为20世纪20 年代的文学奇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出版近百年后,中文世界还没有一个以一人之力翻译的全本,但在同为东亚文化圈的日本和韩国,已经有不止一个全译本,而且其中不乏由一个译者独立完成的版本。

日本从20 世纪30 年代就开始组织翻译《追忆似水年华》,经历了差不多半个世纪时间才有了第一个真正的全译本。这之后,越来越多的全译本被翻译出来,据孔潜所知,日本译者高原弘美目前正在独立翻译第5 个全译本。“在日本,普鲁斯特非常受欢迎,中国可能还需要更多地通过出版社的努力,通过我们译者和学者的介绍,加大普及力度。”

关于普鲁斯特的魅力,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翻译家董强也提到一个韩国年轻人的小故事。在法国的普鲁斯特墓地,众多前去献花的人当中有一个韩国年轻人,当记者去采访他时,年轻人说自己还在学校时不好好读书,老师因此罚他去读普鲁斯特,他当时觉得特委屈,要读那么厚的书,结果读下来豁然开朗,甚至改变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

“这个故事特别美。本来是个‘惩罚’——从某种程度上说,读普鲁斯特对每个人都是个惩罚,对翻译家也是,要像苦行僧一样地去干。但是‘惩罚’会慢慢地转化为一种‘滋养’,甚至可能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至少是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这是文学的魅力,是普鲁斯特最大的魅力。”董强说。

普鲁斯特难读、难翻译,这在世界各国的文学和翻译界都是有共识的一件事。相较这位作家在法语文学里的地位,《追忆似水年华》在世界上的完整译本并不算多,根据法国普鲁斯特协会的统计,大约有十几种不同语言的译本。而同为法语作家,杜拉斯的作品却被译成了四五十种语言。

事实上,以普鲁斯特的魅力,中文领域一直不乏译者想继续追随他。进入21 世纪,译林版《追忆似水年华》15 个译者之一的周克希和徐和瑾先生都曾尝试过独译全文。

周克希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翻译家。他早年是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数学老师,中途因为热爱文学而投身翻译事业。在2000 年前后,他从上海译文出版社退休,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大把时间可以以一己之力完成《追忆似水年华》的独译。经过差不多十年时间,在翻译了第一卷、第二卷和第五卷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另一位试图独译《追忆似水年华》的徐和瑾在翻译的过程中不幸患病,即便如此,他在去世前也坚持翻译完了前四卷。

华东师范大学法国文学教授、翻译家袁筱一曾经和周克希聊到过放弃的原因,后者借用了那句“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来回答他。“我觉得这一方面说明普鲁斯特非常吸引人,做法国文学研究的,或者是做法语文学翻译的,可能心里面多多少少有这么一个梦想。但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后面就放弃了,应该说翻译它除了是一个精神上的活动,也是一项体力活儿。在他退休之后,的确时间是有了,可能体力上已经不允许了。”

在初步梳理了普鲁斯特作品中文出版情况之后,中信大方决定立项以一位译者完整翻译《追忆似水年华》为起点的“普鲁斯特项目”。这个项目包含与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合作签约“七星文库”评注版本,独立译者翻译《追》全本,以及普鲁斯特其他作品的陆续翻译出版。在将整个计划上报给中信出版集团后,很快就得到支持并立项,进入正式实施阶段,2021 年11 月,中信出版集团与法国伽利玛出版社达成合作协议,并取得了七星文库版《追忆似水年华》评注版的独家简体中文版权。由此开启了一个为期十年的“阅读普鲁斯特”项目。

谁“配”?

对这个“普鲁斯特项目”来说,找到一个合适的译者无疑是这个项目开启之初最难的一件事。文学顾问赵松老师开启了这个被认为“不可完成”的任务,最初从一个个询问老一代译者入手,但他们要么是手中已有翻译任务,要么就是觉得这个项目耗时过长,精力和体力恐难以坚持。后来项目团队又把重点放在了中生代的翻译家身上,与老一代译者的情况类似,这一群体目前作为各高校里学术带头人或负责人,普遍有很繁重的工作和学术任务,难以分出精力投入如此长周期的翻译项目。

最终,经过业界专家、译者的推荐和评估,也通过对已有译作的评判,南京师范大学法语系的青年教师孔潜被确定为主要候选者。

曾经获得傅雷翻译奖的孔潜,在以往的译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法语理解和翻译水平稳定而优秀,除此之外,选择她作为译者的另一重更为实际的考虑:时间和精力——这是曾阻碍周克希和徐和瑾先生独立译完这本书的最大难题,也是大方颇为看重的一点。“孔潜正处在作为译者比较理想的刚进入成熟期的阶段,能力、经历和时间都允许她来完成《追忆似水年华》的十年翻译。”蔡欣解释说。

译者孔潜

找寻译者的同时,大方也邀请了许钧、董强、余中先、袁筱一等法语文学及翻译界的顶级专家作为这个项目的学术顾问和专家评审。在得知中信大方将要选择一位唯一的译者来翻译《追忆似水年华》时,顾问团之一的袁筱一就忍不住好奇:以普鲁斯特的难度,谁才“配”得上来翻译它呢?

“我想他是要耗费你可能10 年甚至更长,10 年可能也只是一个过程,还不把准备的过程、阅读的过程和其他的一些过程算在里面,你会说你自己能不能够拿出这个时间来,你会评估自己。前面两位想要做这个工作的译者都没有能够完成,或者说已经放弃了,我想肯定还有很多的译者可能也这样评估过自己,然后是下不了这样一个决心的。”

的确,刚刚接到中信大方的邀请,孔潜在兴奋的同时,也会反复掂量自己是否真的能完成这个长达十年的翻译工程,这个过程中,她需要持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并进行前期的准备工作。一直到合同最终签订,她都迟迟没有落笔。

“要翻译一部作品,首先要对它进行足够多的了解和研究,所以我就先收集书籍,开始阅读,对普鲁斯特的生平有一些了解,读了塔迪耶(法国研究普鲁斯特的专家)厚厚的两本传记,了解一下普鲁斯特的爱好。然后我通读了一遍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全文。有翻译家说过,要翻译一本书的话,你至少要读三遍,才能动手。我现在刚读完一遍,但是如果开始正式认真地翻译的话,可能还得不断重复地去阅读。”

孔潜依据的版本正是1987 年由法国伽利玛出版社的塔迪耶主编的一个学术注释版,也被称作“七星文库”版,它是在手稿、打字稿、校样及普鲁斯特一些重要的未刊文稿基础上整理而成的,里面将百年间对普鲁斯特的研究成果呈现在丰富翔实的注释中。

相对于30 多年前,那15 个翻译前辈几乎是“赤手空拳”翻译出了《追忆似水年华》,由于有了“七星文库”版体现作家创作思路及修改过程的详细注释,加上现有的大量普鲁斯特的研究文本,孔潜的翻译相当于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也因此,这个与普鲁斯特的“十年之约”看起来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十年之期,开启一个文学超级IP

决心花如此长的时间去做这样一个至今少有出版机构敢于尝试的文学出版项目,对参与者而言无疑是一项极大的考验。中信大方作为中信出版旗下的文学品牌,已经生长了六年,在文学出版板块的持续深耕和文学传播方式上的探索,为这样一个大的文学项目的顺利推进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同时,中信出版所具有的战略眼光和超强执行力更是译者和大方身后最强有力的支持和优势。

蔡欣认为,中信大方在文学出版领域还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后辈,“我们仍处于学徒时期,但也许恰恰是这种无知无畏,让我们有了想做一些更长期更大的事情的勇气。出版永远是价值观的事情,文学出版尤其是这样。这也是我们中信文学价值观的一个表达:文学出版是需要深耕,需要时间的。”

未来十年里,伴随着《追忆似水年华》新译本逐卷陆续出版的,还将有“七星文库”版《普鲁斯特全集》里其他作品,以及《普鲁斯特书信集》的首次出版。“普鲁斯特项目”将不只是一个重量级的翻译工程,大方还希望以此为契机,聚集更年青一代的法语文学研究者、译者,以及一群热爱普鲁斯特的读者。

“我们将在不同时段策划‘国际普鲁斯特研讨会’‘《追忆似水年华》翻译传播国际研讨会’,以及‘普鲁斯特主题跨界艺术展览’‘世界作家谈普鲁斯特’‘全球读者心目中《追忆似水年华》’等系列活动,以此把国内阅读、研究普鲁斯特变成一场与时间相约的文学跨界行动,不断掀起新的普鲁斯特热潮,可以这么说,这是我们尝试文学超级IP 立体运营的项目,囊括的不仅是图书销售,还有读书会、品牌活动、艺术展览等。”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的还是译者辛勤的付出。对蔡欣和参与其中的编辑们来说,已经预计到可能会遇到各种问题和困难,有可预见的也有未可预见的,但难点本身都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不惧怕”。

蔡欣还记得,在和孔潜最终签订合同那一刻,她们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互相如同起誓般向对方表达了要“用生命来投入这个项目”的诚意。

将十年的人生交付给普鲁斯特,交付给《追忆似水年华》,这是孔潜作为法语译者的理想与生命之约,也是每一个项目参与者致敬普鲁斯特,向这座现代文学高峰发起挑战的崇高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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