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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挥泪对宫娥”的词主

2023-01-05詹安泰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后主

詹安泰

“挥泪对宫娥”,是李后主《破阵子》词中之一句。或说,此词非后主作也;绝似旁观者的口气。这怀疑也颇有见地。但我却没法,我始终认这哀艳的句子可为后主全人格的表现者,所以就不顾一切,把它做后主的头衔了。

我国历来产生的文学家,可算很多了,就是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也不少;可是有真挚的情感表现出来的,他的想象力未必丰富,艺术手段未必高强,而艺术手段高强想像力丰富的,其对于情感方面,又时常很为薄弱。我们说那一个作家或那一种作品好的,都不过把文学的眼光片段地看出来的。如果要总合一个作家所有的作品统统能够激动情绪启示人生而深入人类的心灵的深处的,真如“凤毛麟角”!

或许有人讥我“大言不惭”。但不妨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国历来的文学作品,除找《诗经》里的国风和屈原所作的《离骚》《九歌》等篇完全是表情而又兼长想像和艺术之外,有几部配得上称做真纯的呢?莫说后来那些喜欢无病呻吟、鼓弄文墨和以文载道的畸形文人的作品不配称做真纯的文学,就是在魏晋六朝所谓文学全盛时期(好像是梁任公曾说过)产生的文人像曹子建、鲍明远、庾子山等等的作品,后人称他们是全盛时期中最上乘的,严格论起来,他们里面插着许多舞文弄墨一无情感的篇章,还抵不上后来的民歌集子,也难加上真纯的头衔。这可见我上面所说的话,亦非全是“无根之谈”了。

为什么我们从来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家,很少很少会写出真纯的文学作品出来呢?这却有一种很大的原因在。

大凡真纯的文学作品,必具有激动人类的情绪和启发人类的心灵的能力;而这种能力的发生,恒在一个很短促的时间。自来那些自负为文学家或人们已经捧他们做文学家也者,每抱有一种“不落恒蹊”的气度;所以他们不做文字则已,提起笔来,总有不可一世之概——不是矜奇立异,就是雕章斲句,不惜欺人而自欺,只要大惊而小怪,万一写来能达到人家以看不出而叹赏的程度,那就是他们非常的荣幸,也就是天地间再好没有的作品了。像这样,即使在艺术上或想像上有些儿成绩,其如一无真挚的情感的表现何!情感是文学中最主要的原素,而他们都忽略过去,此所以历来的文学作品虽多,而真纯的却很少也。

讲到情感,是与个人的环境和身世有连带关系的。必有那一种刺激、感触,才能惹起那一种情感,不像那艺术有方式可以跟寻、想像凭脑力可以冥索之得以随时产生随时表现一样。这样,那些以文学家名的作者,既然要多量地产生作品,自不得不遗却情感而专重艺术和想像了。艺术和想像在文学上虽各有各的价值,然其转移人和开发人的力量,终不及那些真情流露出来的作品的宏大和持久。情感真挚的作品,虽然艺术手段无甚高强,想像力无甚丰富,也可以传世。反是,我信得过那种作品,纵能眩耀一时,也难流传久远;纵能流传久远,也只得供图书馆的陈列。唯独是作者的本身是深于情之人,而又具有丰富的想像和绝妙的艺术手腕者,他的作品总能历万劫而不磨。

我对于李后主的词,认为在我国历来出产的文学作品里,是一部情感很真挚,想像很丰富艺术很高妙而又精小短悍的作品。所以我把我个人研究所得的,约略写出来以“公诸同好”。

我们要研究一种作品,应该先明白那种作品的作者的身世和性格,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李后主的身世——事迹,见于欧阳修之《新五代史》——卷六十二(《旧五代史》不载李煜事,惟云,事具皇家日历);见于马令之《南唐书》和陆游之《南唐书》;见于陈彭年之《江南别录》;又散见于《五国故事》《江南余载》等书中。稍翻过本国史籍的人们都知道的,用不着我在这里赘述,以占篇幅。我现在只把有关于他的性格的记载约略征引出来,以为研究他的作品的导线。——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和他的作品,尤其是有关系的。

《新五代史》:“煜字重光,初名从嘉,璟第六子也。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高谈;不恤国事……”

《南唐书》:“后主名煜,字重光,初名从嘉,元宗第六子也。少而聪慧,善属文,工书画……”

《江南别录》:“后主讳煜,字重光,元宗第五子也。幼而好古,为文有汉魏风。母兄冀为太子,性严忌;后主独以典籍自娱,未尝干预时政。冀卒,立为太子。……周后疾,后主朝夕临视,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逾月;及殂,哀毁骨立,杖然后起。立后妹为后。王者婚礼,历代少有。……后主尤好儒学,故江左三十年,文物有贞元,元和之风。……好求古迹,宫中图籍万卷,钟王墨迹尤多。城将陷,谓所幸宝仪黄氏曰‘此即吾宝,惜城若不守,尔可焚之,无使散逸。……’”

《五国故事》:“煜,璟之次子。……有辞藻,善笔札,颇亦有惠性;而尚奢侈——尝于宫中以销金红罗幂其壁,以白银钉玳瑁而狎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于其外,又于花间设彩画小木亭子,才容二座,煜与爱姬周氏对酌于其中,如是数处。煜善音律,造《念家山》及《振金铃曲破》。言者取要而言之——家山破,金铃破;又建康染肆之牓,多题曰‘天水碧’寻而皇家荡平之,悉前兆也。”

《唐音戊签》:“煜少聪慧,善属文,性好聚书——宫中图籍充牣,钟王墨迹尤多。置澄心堂于内苑,延引文士居其间。酷尚浮屠法,时请沙门讲论……善书画,又妙于音律云。”

观上列几种记载,我们可以看得出李后主的性格了。不过我在这里还得带说几句,就是后主在兄弟们中,究竟排行第几?各家的记载不同——《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李煜篇》和《南唐书》说他是李璟的第六子;《江南别录》说他是李璟的第五子,而《五国故事》更说他是李璟的次子;《旧五代史·李璟传》仅说“以其子煜嗣位”,不标明第几子;《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李璟篇》复云:“太子冀卒,次从嘉封吴王居东宫……立从嘉为太子。”与《李煜篇》又不同。总览诸说,主张后主是李璟的第六子的最多;可是欧阳修、马令和陆游的年代,却比陈彭年等较后,这实在不能使人不生疑。据《四库提要》:“彭年年十三即著《皇纲论》万余言,为江左名辈所赏;李后主尝召入宫中,令与其子仲宣游处,故于李氏有国时事,见闻最详。”又:“《五国故事》,不著撰人名氏……《南唐》条下称尝以事质于江南一朝士,则犹在宋初得见李氏旧臣也。”那么,著《江南别录》和著《五国故事》的都是及见李后主的人了。及见后主的人的说话,倒不可靠;偏偏要靠那什么正史,岂不怪煞了人!最可怪异的就是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在一个世家之中,前后居然不符,这怎叫人承认他是信史?(最近人编的《李后主词》里的李后主略传,还是说他是李璟的第六子,对《江南别录》和《五国故事》所载的——第五子和次子——未曾顾及。)我因为不是在编李后主年谱,暂时只得存疑——现在转过来说后主的性格了。根据上列的记述,我们对后主的性格,就可以看出有下列几种特征——

a.天才很高。

b.天性很慈孝而感情很真挚。

c.很爱美而又很豪华。

d.行为很浪漫,不受旧礼教的束缚。

e.很有文学的修养,并参究佛典。

f.艺术的手段很高强。

这几种特征,都是合着做文学家的条件的,而他一个人兼而有之,那么,他的人生表现的结晶——词——自然不是平常的文学家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因此,徐铉的《大宋左千牛卫上将军追封吴王陇西公墓志铭》里就说出许多赞美他的话:“……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驭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供色养,必以孝;宾大臣,事耉老,必以礼。……天骨秀异,神气清粹,言动则有容止可观;精究六经,旁综百氏,…….酷好文辞,多有述作,……洞晓音律,精别雅郑。至于弧矢之善,笔札之工,天纵多能,必造精纯。本以恻隐之性,乃好竺乾之教?……”虽然徐氏曾做过后主的臣子,这些叙述,难保无隐恶扬善之嫌;但他是后主最亲密而又最敬爱的人,在事实上面,恐怕总不至于失真;况且后主的作品,现在还流传着,虽然不很齐全,要可得其概梗,也不是那些“惜乎其不传也”之流,徒冒虚声而全无表见的所可同年而语。然则我们就把徐氏的这些文字当作后主的实录看,也未尝不可。

既然明白了李后主的性格,接着就可以品评他的文艺了吗?不!决不!一种作品的产生,它的背景,是不限于它的作者自身的性格的;对于其他种种有相关联的,都应该先了然于胸中才好。

关于李后主的文艺的背景,我且分说于下:

(一)时代的薰染

谁都会说“唐诗”“宋词”“元曲”,是最好的文学作品。其实这种论调,不过总其大略而言。我以为上承诗,下开曲,而又为词中最特色最美妙的时期,实在五代十国的时候。五代十国时,词风很盛,好的词也很多:好像前蜀的王衍、韦庄、李珣、毛熙震、薛昭蕴……等人;后蜀的毛文锡、顾夐、欧阳炯……等人;和石晋的和凝;南平的孙光宪等等,都是很有名的词家。就以南唐而论,与后主同时或及见后主的如徐铉、徐锴、韩熙载、冯延巳、张佖、张洎、张颖、潘文佑、郭昭度、孟拱辰……等,都是文学之士,对于文学界有所贡献的。后主自身既是一个富有文学天才的人;又处在这时节,时常喜欢搜寻先辈和外界的文艺,与本国的文人学士相观摩,相唱酧。那末他所开出来的文学之花自然更美妙可爱;他的文学天才的发展,自然来得更厉害了!

(二)环境的压迫

大凡深于情者,一受环境的压迫,他的感情的发露,就更加浓厚,更加真挚起来。所谓“愁苦之言易工”,这话的确是很有经验的。因为文学家的心灵是最脆弱不过的,文学家的情绪,是最热烈不过的。惟其心灵脆弱而情感又热烈,所以无论什么事物,都容易闯进去;无论被什么事物闯进了,都能生出一种反响来。可歌可泣的人生,在常人大都不感觉着什么;而文学家则是人生歌泣的探求者,不但是战壕里的血迹、怀抱中的小孩,能使他感到人生的愉快或悲哀,乃至深山的顽石、枝头的小鸟、以及太阳的有固定的升沉、草虫的无意识的声息,都能使他感出人生的痛苦或空虚。你想,像这类的人,怎禁得环境的压迫!他一受了环境的压迫时,又怎不尽情迸发出来!所以真正的文学作家,对于现社会,未有不感着不满意的。换句话说:人生越痛苦的社会,越会产生出真正的文学家。我们试翻一翻我国的文学史,穷而后工的文学家,实在指不胜屈!(这是比较上说,不是定要真纯的文学家。)我国六朝时代的文学家所以特别多,所以配称做我国文学的全盛时期者,也就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变乱频仍的缘故。五代十国的社会的混乱,差不多比较六朝更甚:北有燕王刘仁恭据幽州,晋王李克用据晋阳;西有歧王李茂贞据凤翔,蜀王王建据成都;南有吴王扬行密据扬州,吴越王钱镠据杭州,楚王马殷据潭州;而朱全忠、李存勗、石敬塘、刘知远、郭威等,又先后割据称雄,五十年中,无日宁息。南唐后主原是一个深情的人,身为国主,而国又极孱弱。一方受混乱的社会所刺激;一方又饱受那强国的压迫、侮辱,致使镇日忧伤,索性顾连花酒,欲以了此残躯(《新五代史》:“煜尝怏怏以国蹙为忧,日与群臣酣宴,愁思悲歌不已”)。所以他的情怀的倾吐,愈觉深切而真挚。及到亡国以后,竟做了一个囚虏,那时所发泄出来的悲哀的音调,我们简直不忍卒读了!其所以能够具有这么大的魔力的原因,我们不能不留一部分归功于他的环境的恩赐。

(三)先天的遗传

一个人的才情和性格,有许多的系由先天遗传的。虽说“尧之子丹朱不肖;舜之子商均亦不肖。”(这段说话,我从前曾辨明过,以为不肖和不贤不同,不肖的未必就不贤。不过不在这篇范围内,且事属渺茫,暂不理它。)但人总免不掉先天的遗传,这是很普通而又很明显的事实,正不必研究过什么“遗传学”才知道的。后主的父亲李璟——中主,也称元宗,又称嗣主——也是一个很有文学天才的人,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已好文艺。

马令《南唐书》:“嗣主美容止,有文学,甫十几吟《新竹》诗云‘棲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人皆奇之。”

到了即位以后,和当时的文臣——江文蔚、王仲连、李怡业、汤悦等,都很相亲爱;而和他尤其狎昵的是冯延巳——因为是一个很会做词的人。

《南唐书》:“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按冯延巳《谒金门》词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摊破浣溪沙》词有‘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元宗悦。”和王感化——因为是一个最善歌唱的人。

《南唐书》:“王感化善讴歌:声韵悠扬,清振林木。……元宗尝乘醉命感化奏水调词。感化唯歌‘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回,元宗辄悟,覆杯叹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不当有衔璧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宠。元宗尝作《浣溪沙》二阙,手写赐感化。……”

他自身已有了文学的嗜好,又和那般善填词、会歌唱的人游宴,因之他对于文学的造就,也“能使《阳春集》价低”(谭莹论词句中评南唐主李璟语),迥非常主所可及。虽传世的篇章很少,已能使人明白后主的词的美妙,是有一部分受他的父亲的遗传的了。后主所禀赋的遗传性,不但在文学的嗜好上看得出;即在性格上,亦可以考见。

《江南余载》:“元宗宴于別殿,宋齐丘已下皆会。酒酣,出内宫声乐以佐欢。齐丘醉狂,手抚内人于上前。众为之悚慄;而上殊不介意,尽兴而罢。明日,上卧帷中,索纸笔赐慰齐丘,乃自安。”

试把这段故事和李后主的比较一下,他们的浪漫性格,究竟差得多少?至于后主的爱美,豪华……诸特性,我觉得都有得于遗传,读者细查中主的迹事和作品去和后主的较量比观,便可了然,我也不再引例了。

(四)夫妇的感召

爱情最亲切而又最甜蜜的莫过于夫妇,我想任谁也不能否认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他来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和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槨。”(管夫人词)这是多么亲切!多么甜蜜!我们泥土做成的龌龊男子,又怎能形容其万一?有时看了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已经尽够魂销!何况夜夜伴花眠,而能不受其感化,即在庸常的人们,葬埋在美人窟里的已不知多少?何况慧根生成柔肠别具的文学作家。因此,我们对于李后主词之所以美妙的原因,也不能不留一部分归于昭惠后和她的妹妹了。

《南唐书》:“后主昭惠后周氏,大师徒宗之女,甫十九岁,即归于王宫。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赏其艺,取所御琵琶——时谓之烧槽者赐焉。后主即位,册为国后。后主尝演《念家山》旧曲,后复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行于时。”

照这段故事看来,周氏——昭惠后——之有裨于后主,已是很明显的事实了。到后来周氏死了,她的妹妹继事后主,又是一个“警敏有才思”(《南唐书》的说话)的女子。后主既有这么有才干的“内助”,自然无形中受其感召不少。

我们既明白了后主的文学产生的特征和背景,接着去讨论他的作品,便绝不费力了。

关于后主的作品,究竟几多?各人的记载不同,最详细的,要算徐铉和陈彭年的说话。徐铉在他的《墓铭》里说:“所著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陈彭年的《江南别录》说:“……后主酷好著述,杂说百篇行于代。时人以为可继《典论》……”可惜今都不传了。今所传者,只有诗、词。而人们所最激赏的尤其是他的词。所以我这篇单就他的词来说一说:

后主词,一来都和中主词合刊着,叫做南唐二主词。现在尚可见考见的,有下列几种——

一,钞本。汲古阁毛晋钞本。

二,吕刻本。常熟吕远所刻。原书共词四十首。——中主四首;后主三十六首。编列的次序和毛钞本一样;不过比毛钞本多《捣练子》一首——后主所作,据说是在杨慎的《词林万选》找出来的。这书成于明万历四十八年春。

三,侯刻本。侯文燦所刻名家词十种之一。这本的编列和首数与毛钞本完全相同。

四,粟香室丛书本。这是江阴金武祥校刊的。完全依据侯文燦刻本。

五,晨风阁丛书本。中国书店出售,初印本内有《南唐二主词》,和毛钞本、侯刻本编列相同;惟补遗里面,后主的词多出十首,在各本中为最多,——凡中主四首,后主四十五首。

六,刘氏校笺本。刘继曾(增)《南唐二主词笺》,无锡国学图书馆排印。依据吕刻本,但于后主词三十六首外,又增补七首,成四十三首。这本校勘极精,笺也颇能广事搜罗,可称善本。

七,戴氏选注本。现人戴景素选注,商务印书馆排印,编入学生国学丛书内。系依据前列几种,而编列不同——分后主词为三期,用编年法,颇便读者。

八,任氏编校本。现人任中敏先生编校。先生名讷,又名二北,曾在广东教授李后主词,编有讲义,很精细明晰,由广东大学印发,尚未刊行问世。戴氏选注本例言曾说:“承友人任二北先生校阅一过,多所补正。”则戴氏或者曾参考此本。

此外录后主词的:《全唐诗》《全唐词选》,均三十四首;《钦定词谱》《历代诗余》也三十余首;但编列和选录的手段,都不及前几种精确。他如《前集》《花草粹编》《唐五代词选》……等,虽然也采录了后主的词不少;只可作参考的资料,我也不多举了。

据上章所举,后主的词,至多也不过四十五首,而在我国的文学史上便曾占在很重要的位置;大概曾读过词的人,总认识得他,这真怪绝了!据说学后主词的人,还不知几多;更有把后主加上“词圣”的头衔,而奉他做什么派的宗主的呢!总之,学他的词也好,硬把他加上头衔也好,奉他做什么派的宗主也好,在这上下差不多一千年,纵横不知几多万里之中,能够把后主词详细地研究作有系统的批评的,我却未曾看过。虽然最近那般新文学家,尤其是专做白话诗的新文学家,也不少主张读李后主词的;可是他们的赏识,强半在他的白话。老实说,白话这层,虽是后主词的优点之一;而他的词的优长,实在不止这“白话”而已。

我们一提起笔来要评论李后主的词时,顿觉得有一种很痛心的事,就是后主的著述——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的遗失。同时,我们更觉得有一种很深切愤恨的事:就是那宝仪黄氏,竟不能替她丈夫保存作品。听他一时愤激狂昧之言,把宫中宝藏都焚毁!假使后主的“时人以为可继典论”的杂说和文集都存在着,我们不但可以更加认识他对于文学的见解,我国文学批评史上也可以放出一种特异的色彩来,其所以灌溉我们、昭示我们的一定不止如此。可惜!十二万分可惜!那些我们所渴望的宝贝,老早已不翼而飞去了。不但我们看不见,就是和他距离不久的宋代的词人已不得受他的恩赐了!——这固然说不定是不是黄氏的罪过,但总是我们中国文学界的不幸,我们喜欢读文学的人的不幸!值得痛心,值得痛恨的!

我在上面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后主的词,是情感很真挚、想像很丰富、艺术很高妙而又极其精小短悍的。这是从怎么说起呢?且看我下面逐条来证实——

(一)情感

清陈廷焯说:“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见《白雨斋词话》)现人凌独见说:“后主亡国之后的词,好过在位时节的词……是境遇逼成的。人当困苦之极的时候,发出来的声,是从心下涌上来的,一点没有虚伪做作,这就是穷而后工的意思。……”(见所著《国语文学史》页一四二)这些说话,大致不错;但他们把好不好的区分,以一“情”字了之;或者放在同一的情感上,那又未免太过模糊了。太凡情感的表现,愉快和悲哀,是不可例视的——愉快时有愉快的真情;悲哀时有悲哀的真情。人当愉快时写悲哀的情,固不能真挚;当悲哀时写愉快的情,也是不能深切。因为词人的表现最主要的是“真切”。如果没有一种很深诚的感触或很微妙的意想时,他决不肯轻易下笔。所以我们讨论他的作品,也应当仔细抉出他所表现者是根据某一种感情来的,然后才不失他的生命之流的真价。后主词中表现悲哀的,固是词中的上上品。难道他表现愉快的,就可以一概抹杀吗?我以为要算个清账,还该把他词里头表现愉快的或悲哀的分开来说。

现在先说他词中表现愉快的情的——这大半是他前期的作品。他生长深宫之中,放浪形骸之外,很豪华,很爱美,而又很深于情,所以当他未即位和初即位的时候所产生的作品,大都是表达儿女恋爱的情词。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夜来更漏残。(《更漏子》)(这词毛、吕、侯等刻本都有收入,《花间集》却归入温助教——庭筠——词内。)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喜迁莺》)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

把儿女恋爱的情态,活活地描写出来,甜美而又浓厚,不但当时那种相思的心情、期待的急迫和调弄的状态跃现纸上;就在千百年后一读起来,还胜过服了几剂“清凉散”;有时心情更不自禁地怦怦跳动,觉得会给它麻醉去了,这是何等名贵而难得的作品!而他的集里,像这样——爱情——的小词,最被人激赏而影响最大的,尤其是下面二首——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持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铜簧韵绝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菩萨蛮》)

据《南唐书》,王铚《默记》和《古今词话》等等都说这两首词是后主和昭惠后的妹妹——即后来的周后——私会时所作的情词,所以有“教君恣意怜”和“来便谐衷素”的话。其实这种情事,载籍上时常看见,耳边时常听到,即亲尝过这味道的人也不知许许多多,也何足奇?而他所以能够吸引人的深处,还在它的作者描写的活跃、真挚。这两首词,虽寥寥几十个字,在文学界的影响,差不多与白居易的《长恨歌》,同样具很大的势力;白居易因为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作了一篇《长恨歌》,惹起后来的文人学士产出许多文学上的名贵的作品——如元代的《梧桐雨》;明代的《惊鸿记》《彩毫记》;清代的《长生殿》……等剧本,都是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都可说是白居易那篇文字引起的(陈鸿的《长恨歌传》,当然也有一部分势力);而后来的文人学士为着后主这椿事这两篇词去图画题咏的也很多很多。就在清朝举一椿最明显的例:像周兼为画《小周后提鞋图》,一时名士如查田、查浦、厉鹗、许嵩芦和张寒坪等都有题咏。使文学的园地增加不少奇葩异彩。我现在且举几首我最喜欢读的写在下面,给大家看看——

厉樊榭《题周兼南唐小周后写真四首》

未合双鬟最小身,秦淮明月白门春。汉宫莫话昭阳事,更有人间返卧人。

已识君王尚待年,新词侧艳外边传(按即指上举两首《菩萨蛮》)。销魂貌出提鞋样,压倒南朝步步莲。

群花偃亚小亭孤,卯酒朝酣倦欲扶。可见画堂南畔见,背人无语问流珠?命妇随朝掩泪光,虚闻龙滚记兴亡。画师自有春风笔,不写伤心入汴梁。

张寒坪题四首

教得君王恣意怜,香阶微步发垂肩。保仪(按当即宝仪)玉貌流珠慧,输尔承恩最少年。

别恨瑶光付玉环,诔词酸楚自称鳏(按马令《南唐书·昭惠后传》载后主诔云云)。岂知刬袜提鞋句,早唱新声菩萨蛮!

花明月暗是良媒,谁遣深宫待疾来?惊问可怜人返卧,心知未解避嫌猜。

北征他日复匆匆,无复珠翘鬓朵工。一自宫门随例入,为渠宛转避房拢。

许嵩芦题四首

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发齐眉。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多少情悰眼色传,今宵刬袜向郎边。莫愁月黑帘栊暗,自有明珠彻夜悬。

正位还当开宝初,玉环遗恨问何如!任教搴幔工相妬,博得鳏夫一纸书。

一首新词出禁中,争传纤指挂双弓。不然谁晓深宫事,尽取春情付画工?

他如查田、查浦的题咏,载在《敬业堂集》和《查浦诗钞》里,让读者自行翻阅。这些题咏和图画,虽可见是因后主和小周后的事实勾引出来的;但如果没有给后主的文艺所感动,和得了这两首词做“张本”,他们也何乐而为此?又将从什么地方写起呢?许嵩芦题句末首已分明说“不然谁晓深宫事”了。

上列两首词,不过是后主的爱情词中的小部分,就能够使后来许多文学者被其迷醉,出了许多气力,费了许多笔墨;其他描写儿女情词的还不少——如《子夜歌》《一斛珠》,……等凡他前期的作品,大半属于这类——它们的影响于我国文学界的效力,又不知到达什么田地呵!总之,后主集里像这类的词,是感情真挚描写最精细的所在,写喜悦的情态,在词界实在是没有人比得上的——因为表现悲哀的词易好;表现喜悦的词难工——而后来的评论者,竟有说它“淫靡不振”的,真是“痴人说梦”!

后主词表现喜悦的,已略略说过;现在说到表现悲哀的来了。他将亡国和亡国后的作品——也可说他后半期的作品——差不多完全都是发泄悲哀的情的。我于未提出他这类的词之先,且先把他亡国后的情况,略引一段给读者看看:

王铚《默记》:“徐铉归朝(按即宋朝,王铚宋人,故云。)为左散骑常侍,迁给事中。太宗一日问‘曾见李煜否?’铉对以‘臣安敢私见之!’上曰:‘卿第诣之,但言朕令卿往见,可矣。’铉遂径往其居,望门下马,但一老卒守门,徐言‘愿见太尉’。卒言,‘有旨:不得与外人接。岂可见也?’铉云:‘奉旨来见。’老卒进报。徐入,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取旧椅子相对,铉遥见,谓卒曰:(按一作‘止之曰’)‘但正衙一椅足矣。’顷间,李主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而遽下阶引其手以上。辞辞宾主之礼。李主曰‘今日岂有此礼?’……忽长吁叹曰:‘当日悔杀了潘佑,李平(按《江南别录》:‘佑既居亲密,欲尽去旧人,独当国政。后主亦恶之。俄以本官专知国史,佑弥不乐;乃非诋公卿,与户部侍郎李平亲狎,上表言左右皆奸邪,不诛,为乱在即。后主手书敦谕。七表不止。因请休官远去。李平初与朱元自北来,元已叛去;平深厚难测。后主虑其同构大奸,乃暴其罪而诛之。后谓左右曰:‘吾诛佑,平,思之逾月不决;盖不获巳也。’又《新唐书》:‘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高谈,不恤政事。六年,内史舍人潘佑上书极谏。煜收下狱。佑自缢死。’)……”

后主亡国后的境况记载的很多;但就这段看来,已经沉痛极了!以一个很高贵很荣华堂哉皇哉的国主,竟陷落到像囚虏般的地步,你想可怜不可怜!忧郁不忧郁!莫说他把这种情感发泄在最宜表现悲哀的一种方式——词里;凡是文字,一入他这时的手,都会变成很悲哀、很凄恻动人的,我想。因此,他归宋后所作的词,几无一首不是热泪的迸发。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

黄叔旸说“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读起来“语重情长”,真真“一叫一回肠一断”也!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这两首也是后主入宋后回忆的哀音。其缠绵悱恻哀感顽艳,真可敌累千万言的《哀江南赋》!这种境界,非亲身体验过的,又谁能达到?王世贞《四部稿》对这词批评说:“虞美人词,情语也。”我也以为除‘情语’两字以外,实在没有再恰当的评语了,姑无论它里面有无血和泪的成分,然而是真情的倾吐,是谁也不能反对的。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这首和上面几首同一种的情怀,都是一壁哭一壁写的,都是血泪结成的文字。据《西清诗话》和《乐府纪闻》都说这词是后主归宋后所作的:

《西清诗话》:“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遂作此词。含思凄惋,未几下世。”

《乐府纪闻》:“后主归宋后,与故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泪洗面。’每怀故国,词调愈工。其赋《浪淘沙》《虞美人》云云,旧臣闻之,有泣下者。……”

像这样悲哀凄楚的调,莫说他的旧臣读了有泣下者;一切的人们,只要能够领略他的词意,了解他的事实的,都会不知不觉地鼻孔起酸、眼眶变了红色起来!假使有同一的情况的人读之,我想一定不由他不滴下几点同情之泪!

总之,后主的情词,所以能感人如是其深者,全恃乎其能真挚;而所以能够这样真挚者,则关于他个人的修养。讲到感情的修养这层,或许有人要发生疑问。真的,感情要怎样修养,委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然而我们也不妨探求一下,为什么那些烂漫派的诗人总喜欢到海边去听听狂涛的怒吼;那些自然派的诗人,总喜欢去看看穷人的劳碌呢?这固然因为狂涛的怒吼、穷人的劳碌,可以做他们描写的资料,可是他们所爱好者,能够使他们的感觉加锐敏、情绪加热烈,这实在是他们喜欢去领略的最大的原因,也是他们领略后所获得的最大的代价。假使非其所好或一无代价,他们便将一视同人,不致发生这些绝对不同的行为出来了。这是就事实上看的。再就理论上说:感情也似乎可以修养。大凡容易注入的就易起反响;易起反响的就容易和外界同化。比方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说东便东,说西便西,是容易注入的了;人笑也笑,人哭也哭,是易起反响的了;以这样“本来无一物”的质素,当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不和外界同化?诗人也是一样,对于一切所吸收的只有新鲜的感觉,从那种感觉立刻可以发生一种无抵抗的情绪来;于是就起了反响而受其同化。“决之东则东流;决之西则西流”,久而久之,连自身本来是什么?也混濛去了。这时,所表现的东西,那有不真挚之理?所以一来的诗人,都重体验。换句话说,这“体验”就是“修养”的功夫。当后主未即位和在位时,即饱尝了爱美的滋味;到亡国后,又备受了人间的苦况;因之他的表情的真挚,便和平凡的文学家不同——能使喜悦的人们,激赏他表现喜悦的作品而越发喜悦,愁苦的人们,领略他表现愁苦的作品而越发愁苦——无论什么等人读他的作品,都能和他表同情而受其感化。这种表情,才算真正的表情;这种文学,才算真纯的文学。

(二)想像

文学作品,固然以情感为其主要原素,然也有情感很真挚,而仅能风动一时,不久便在摒弃之列,无人过问的,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其间实和想像有很大的关系。能够传诸久远的文学作品,不但仅靠情感的真挚,并靠想像的丰富。我们喜欢读屈原的作品,固然为的是他的情感深浓和文辞优美;但有时它的情辞都淡若忘去了,然而一种美人、香草、神女、灵巫的影像,时时萦绕在脑筋里,这就是屈原的想像力吸引人的深处。何尝有仙女!何尝有鬼魅!然而我们读文学作品时,碰着仙女触动眼帘,仿佛有美一人,呼之欲出,莫不心焉慕之;碰着鬼魅触动眼帘,仿佛置身地狱,见青面獠牙,狰狞可怕,甚至惊走骇汗,这是为着什么来?这就是文学作家的想像力所主使的。所以想像在文学上所占的势力,也是很大的;我们讨论文学作品,对于它的想像方面,至切不可轻易忽略过。甚些说:文学家之所以能使人忽而喜、忽而悲、忽而呆若木鸡、忽而惊如脱兔者,皆此想像力为之也。倘无想像力的作品,纵写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深入人的心灵的深处。李后主词,不但感情很真挚,其想像也很丰富,很高妙,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了。现在且举些例来证实: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这两首的表情,可谓真挚极了。然而我们于吟诵之余,尤其激赏前首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和后首的“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者——这就大多数人的欣赏而言——就是因为这些想象的句子,能使其所表现的情事,分外有力,分外韵趣,有“语有尽而情不可终”之概。又如上面所引的《虞美人》第一首的前半阙煞句“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也是很好的想像,能使人读了联想到前时的情事而越增惋惜。至若《虞美人》第二首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把“一江春水”来比愁,既已神妙到极,并且这个“向东流”,更有无穷的意味。因为他的故国为宋所夺,满腔情怀,无处发泄;欲借笔墨表现出来,但又像鸟在笼中,可怒而不可言,便用这双关两意的语辞来暗示,令读者可由他联想出许多情事出来而替他哀悼、痛伤。这种想像,具有何等的力量!他如《乌夜啼》的“人生长恨水长东”,也用同一的表现法。此等想像,在词界实开了无数法门。后来人人称赏的如贺铸的《青玉案》把“愁”比作“一川烟草,满城风雨,梅子黄时雨”,和秦观的“落红万点愁如海”,我以为都是后主这词模仿出来的呵。

Samuel Johnson 说:“诗的本质,就是发明,就是惊喜的说明。”这“发明”就关乎“想像”;“惊喜的说明”就是指想像的程度而言。李后主的想像,能够使人惊喜的很多;而力量最大的尤其是他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这词或说是后主即时做的,或说是他后来追赋的,我却赞成后说,是后主想像前事写出来的(《南唐拾遗记注》)。姑无论是由一时的迸发,抑是后来的追述,是出自后主之手,一来都无人质疑。近人戴景素选注李后主词附注却有疑非后主作者,自足以备一说,究竟找不出根证。像这词能于极沉痛中见风趣,我想,非情感的修养前后判若两人如李煜其人者,无能为此。这固然也无什么确切的证据,但久读他的词的,大概总可以看得出吧。试问读这词的人,谁不为之咨嗟扼惋?而读到“挥泪对宫娥”句,又谁不为之惊奇起来?这篇作品,扩充来说,直可当得一大部悲剧看——有正角,有配角;有地点,有布景,悲哀恻艳,惝恍迷离,真令人百读不厌。而后之评之者,动以功利派眼光律之,谓其挥泪对宫娥,亡国也固宜。混政治文学而为一,中国的文学界,几何不奄奄一息,无半点精灵之气耶!

(三)艺术

我这所谓“艺术”是指修辞方面的艺术手段,意义略同技巧,不是广义的包括文学、美术等等的艺术。情感和想像,是文学上在内的质素,而艺术却是外表的形式。我们有了情感和想像,要表现出来,就全靠这艺术手段。如果没有艺术手段的人,纵然有许多情感和想像,也不能发泄出来;如果艺术手段不高强的人,纵然写得出多少情感和想像,也不能深切动人。(虽然有人主张诗是写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究竟写出来的好诗,占了少数的少数。)所以一种文学作品的价值的高下,和这艺术有很大的关系的。李后主的词,不但情感真挚、想像丰富,其艺术手段也很高强。因为他是一个绝妙的艺术家,工书画,又精音律(见上面引语);因此,他的词,便兼有这几种优点。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这种艺术的手段,实兼有“图画”和“音乐”之胜。我们快读之余,能使“视觉的影像”“听觉的影像”和“触觉的影像”都一齐涌现出来,仿佛读了一部有名的爱情小说。这真所谓用最经济的艺术手段写最上乘的文学作品了。沈江东说:“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宗梅岑说:“词以艳丽为工;但艳丽中须近自然本色。”后主的词,很自然却又能艳丽——有声,有色,有人物,有花、月,是之谓艳丽;它音韵,节奏,没有些儿诘屈,语辞,没有些儿晦;是之谓自然——这不是艺术手段很高强的作家,是办不到的。

以上把后主的词,略略说过了。后主还有创造的天才,不是平凡的词家所可几及的,在下也得带说几句:

(一)创词

天才诗人总富有创造性;何况后主又是兼擅音乐?统观后主词里的词名,系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凡五——

《一斛珠》。这词名虽然也有所据依:

《填词名解》:“唐玄宗在花萼楼,会彝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江妃,妃不受,赋诗云:‘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春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付使者曰:‘为我进御。’上揽诗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按毛氏所言,系据《梅妃传》。以行箧无原本,故引毛书。)

但在唐、五代的词里,不见有第二首。应系后主创制的。

《捣练子》。杨慎《词品》:“词名捣练子,即咏抟练,乃唐词本体也。”毛先舒《填词名解》:“李后主秋闺词中云‘断续寒砧断续风’,遂名其调为《捣练子》。”按此调后主以前未见过;且内容与调名相符合,应也是后主创制的。

《乌夜啼》。这词是后主创制的,《钦定词谱》已经说过,现在就引出来作证:“《乌夜啼》,唐教坊曲名。此词五字起者,或名《圣无忧》,六字起者或名《锦堂春》,宋人俱填《锦堂春》体,其实始于南唐李煜,本名《乌夜啼》也。”

《破阵子》。这词在唐、五代词里,也不见有第二者,惟唐教坊乐名有之。也是后主依旧曲创造新调的。

《浪淘沙》。后主以前的《浪淘沙》,都是七字句。后主词里的《浪淘沙》,是后主创制出来的。

(二)创名

据《钦定词谱》,词调名由后主词创始的有下列几种——

《望江梅》——《忆江南》,李煜词名《望江梅》。

《惜春容》——《玉楼春》,李煜词名《惜春容》。

《子夜歌》——《菩萨蛮》,李煜词名《子夜歌》

《丑奴儿令》——《采桑子》,李煜词名《丑奴儿令》。

《谢新恩》——《临江仙》,李煜词名《谢新恩》。

此外如谓“中酒”为“酒恶”,竟敢用方言入词句——赵德麟《侯鲭录》:“金陵人谓‘中酒’曰‘酒恶’。则知后主词曰‘酒恶时拈花蕊嗅’,用乡人语也。”尤其是他的创造天才的发露。

论起后主词的位置,在我国的词界上,实居在一个“圣人”的地位。最初赏识他而为人所注意的就是他的仇敌——宋太祖。

蔡绦《西清诗话》:“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余尝见残稿(即《临江仙》),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艺祖云‘李煜若以作词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也?’”虽涉讥消,实是抬高他的词的价值。沈去矜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又说:“李后主拙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凌独见也说:“五代的词,要算李后主为最好;也可以说有词以来,要算后主的词为最好。”这都是把李后主作第一个词的作家看待的,而尤其切实品评的,要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现在节录几段:

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这实在是深识后主的词的说话。后主词既这么美妙,因之他影响于词界也很大,比喻来说,实不减李白、杜甫之于诗。从后来的眼光看起来,似乎他的词只开婉约一派的风气,与豪放一派无关。实则论词的本质,是应当婉约的。张綖曾说:“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那些豪放派的词,虽然在文艺上也有相当的价值;但时常为不懂音律者所利用,时常免不了“粗浮”和“出律”之嫌,而失却词在音乐上的真价。我们论词,只当问它的境界、气象如何,境界宽阔、气象光昌的,虽小令也不得摈之为狭窄。若说后主词偏重优美方面,没有什么壮美!这是关乎他的性格和运会,也不算很错;倘因其缺乏壮美,便要把他的价值低减,这在我,却说不很舒服的,敢以质诸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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