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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艺术化与艺术的生活化
——朱光潜论人生、艺术与生活的关系

2023-01-05伏爱华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朱光潜艺术化情趣

伏爱华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 合肥 230039)

在《谈美》的最后一章:“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以副标题的形式提出“人生的艺术化”。作为压卷之作,无疑是体现了朱光潜的理论旨趣和最高追求的。细读此章,我们会发现,朱光潜在这里不仅谈论了艺术与人生的关系,而且也涉及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在“人生的艺术化”之中,似乎还蕴含了一个“艺术的生活化”。如果说,在朱光潜那里,人生的价值追求和理想境界应是“艺术的”,那么,如何理解其“人生的艺术化”及“艺术的生活化”?我们之前的研究一直注重的是其人生艺术化的思想,而忽视了在这一思想下面,还暗含了一个生活的维度。因此,我们希望通过厘清朱光潜对人生、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的界定,特别是他关于“生活”的界定,让我们可以进一步地发现朱光潜美学思想的理论价值及其现实意义。

1 人生与艺术的关系:“人生的艺术化”

在《谈美》的“开场话”中,我们可以看到,朱光潜之所以提倡“人生的艺术化”或“人生美化”,是出于拯救世道人心的考虑,并且将美学看作是救世的“一帖清凉散”。他说:“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1]446朱光潜写作《谈美》的时间是20世纪30年代,是他所提及的“危急存亡的年头”。在这个时候谈美,显然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但他坚定地认为,当下的中国问题是“人心太坏”,人人陷于现世的利害网中,难以自拔,因而日益“俗不可耐”。若能免俗,或可拯救人心之坏。在朱光潜这里,所谓的“俗”就是“缺乏美感的修养”,因此,他的研究目的很单纯,就是如何“免俗”,也就是要培养我们的审美态度,并将其推到人生世相中去。在朱光潜看来,要“免俗”,就要有“‘无所为而为’的精神”,而“艺术的活动是‘无所为而为’的”[1]446。所以,他提倡,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事业,我们都要有“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也就是将自己所做的学问或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不斤斤计较利害得失,而只作高尚纯洁的追求,则必有一番成就。可见,“人生的艺术化”是作为美学家的朱光潜,在当时所能想到并提出的最好的疗世药方,体现了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和深深地关切。因此,朱自清在《谈美·序》中指出,“人生的艺术化”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1]542。而且,这一命题不仅仅停留于理论,它还具有实践的意义,可以真正用来指导我们的人生。

那么,朱光潜是如何理解人生的?为什么人生可以“艺术化”?

首先,如何理解人生。朱光潜认为,人生是一个多方面和谐发展的有机整体,包括实用的活动、科学的活动和美感的活动。“完满的人生”或“整个人生”是三种活动的均衡发展,但在“实际人生”中,我们却将三种活动看成是彼此冲突的,盲目地认为人生仅是“实际人生”,只有实用性和功利性,导致我们看不到人生与艺术的关系,夸大艺术与人生的隔阂。朱光潜强调指出的是“完满的人生”或“整个人生”,也就是广义上的人生,或者说是形而上的生命意义上的人生;而“实际人生”只是整个人生中的一个片段或部分,也就是狭义上的人生,或者说是形而下的生活意义上的人生。在朱光潜看来,艺术只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并无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1]533可见,艺术与人生也是一个有机整体,两者相互生成。正是在强调“完满的人生”或“整个人生”的基础上,朱光潜指出:“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1]533朱光潜的“完满的人生”或“整个人生”与美国实用主义美学家杜威的“一个经验”非常类似。我们知道,杜威主张“艺术即经验”,但在日常生活中,经验往往是零碎的、不完整的,所以他提出“拥有一个经验”[2]。因为“一个经验”就是一次完满的经验,具有内在的整一性和某种特别的意味,从而有可能成为具有某种审美性质的经验。只有这种经验,才有可能成为艺术经验。由此可见,无论是朱光潜还是杜威,都强调整一性和完满性。当人生是完满的,它就有可能成为艺术作品;当经验是完满的,它就有可能成为艺术经验。朱光潜更是用“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来说明这种整一性,因为“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1]533。因此,“人生的艺术化”的前提就是强调人生的完满、整一、富有意味。

其次,“人生的艺术化”的关键。“完满的人生”只是“人生的艺术化”的前提,要使得人生成为艺术作品,关键在于“性分与修养”。朱光潜举了很多中外、古今的例子来说明性分与修养的重要性,如“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的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的苏格拉底;还有“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等等。正是这样一种性分与修养,让人在“实际人生”中不为功利所羁绊,从而有所取舍,成就“完满的人生”,生命成为艺术的杰作。朱光潜指出:“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1]536可见,在朱光潜眼中,“完满的人生”既要有儒家的认真与执着,又要有道家的自由与洒脱,所以才有了我们最熟知的那句话:“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正是这样一种儒道结合的性分与修养,人生才会艺术化。比如陶渊明与杜子美,他们的人生既是严肃的,也是豁达的;既是道德的,也是审美的。因此,朱光潜进一步指出:“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1]535

再次,“人生的艺术化”的美学意蕴。性分与修养决定了人生能否艺术化,也就是区分了不同层次的人。朱光潜把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情趣丰富的艺术家,生活中处处发现情趣、享受情趣;一类是情趣干枯的俗人,生活中处处了无生趣、没有意味。而在朱光潜那里,艺术是情趣的活动,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于人生。艺术与人生以“情趣”为核心,同生同构,相互生成。如果人生无趣,谈何艺术?因此,朱光潜要求我们学会欣赏、发现情趣。他指出:“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1]533-534可见,朱光潜强调人生的情趣化,有了情趣,人生自然“免俗”;有了情趣,人生自然“完满”,因此,“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1]538。

最后,“人生的艺术化”的哲学内涵。朱光潜指出:“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1]536所以,美、善是有分别的,善的价值体现于外物,美的价值体现于自身。但这种分别是表面的,将人生只理解为“实际人生”。如果我们把人生看作是“完满的人生”,则“善就是一种美”。朱光潜进一步指出,在西方哲人的心中,“至高的善”是一种美,至高的伦理活动是一种审美活动。因为“‘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1]537。而且一切哲学系统、科学活动最终都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求知欲望,因此,都是一种审美的活动。诚如朱自清所言:“这样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体了。”[1]542如前所述,在朱光潜那里,人生包括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活动,如果我们追求的是“整个人生”,则人生的艺术化必然体现为真善美三位一体。

2 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艺术的生活化

细读《谈美》的最后一章:“慢慢走,欣赏啊!”我们发现,朱光潜在讨论人生与艺术的关系时,还有关于艺术与生活的讨论,行文中更有关于艺术与生命的表述。如果我们将人生理解为“人的生活”或“人的生命”,那么,出现这样的表述就非常好理解了。而且,生活是实在的,触手可及的,具有形而下的特质;生命则相对玄妙一些,深奥一些。因此,从现实的形而下层面来说,艺术生活化;从生命的形而上层面来说,人生艺术化。结合当时的语境,朱光潜更多地选择“生活”一词进行论述,使得文义深入浅出,明白晓畅。更重要的是,生活在“实际人生”中的我们,若要“免俗”,就要学会在一首诗、一幅画或一片自然风景中领略趣味,感受趣味。因此,在朱光潜看来,不仅人生与艺术是一体的,生活与艺术也是一体的。“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1]533如此才能培养情趣,成为生活的艺术家。

第一,完美的生活与艺术的完整性。朱光潜用做文章来比喻过生活。“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1]533上品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因为它是作者精神的贯注,而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就对应于生活中的“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1]533由此可见,朱光潜强调的“完美的生活”就是对理想人格的坚守;有了这种人格,生命才能成为艺术的杰作。朱光潜《诗论》的最后一篇是讨论陶渊明的。他说:“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是这个原则的一个典型的例证。正和他的诗一样,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3]207陶渊明的生活是完美的,因而其人格就是诗,诗是其人格的写照,诗与人格是一致的。结合我们之前的论述,虽然朱光潜认为“实际生活”或“实际人生”确实与艺术有距离,有隔阂,但如果我们能够正确地理解生活,理解人生,则人生是艺术,生活也是艺术。正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反而可以更强烈地感受到艺术家的人格魅力,从而激励我们去追求完美的生活。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第二,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所谓本色,就是自然,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朱光潜引用朱熹的《活水亭观书有感》(其一)诗句来说明什么是本色。“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1]534在此,朱光潜指出了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是俗人,一是伪君子。俗人的生活没有情趣,只有干枯和陈词滥调,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只看到名利,而看不到充满情趣的生活世界;伪君子的生活则是虚伪与做作,貌似有情趣,有品味,其实失了生活的本色。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没有美感可言。因此,朱光潜提倡艺术的生活,本色的生活,希望我们做善于生活的人。

第三,善于生活者就是用艺术欣赏的标准来看待生活的人。艺术家是严肃、认真的,他对事物价值的评判标准是和谐的整一,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胃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胃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胃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1]536生活与艺术一样,要善于取舍,追求整一,从而达到整个生命的和谐。例如,朱光潜认为,陶渊明的特色“是在处处都最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高调”,“他并非不重视廉洁与操守,可是不像一般隐者矫情立异、沾沾自喜那样讲廉洁与操守。他只求吾心之所安,适可而止,不过激,也不声张”[3]219。生活中的陶渊明“不避俗”,“不矫情”,以至情至性去应世接物,与物共鸣,因此他的诗“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3]224。可见,在善于生活者那里,生活就是艺术,艺术生活化。

最后,艺术的生活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就像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生活的要义在于懂得欣赏,发现情趣。能够看到“天光云影”,自然就有“源头活水”,从而处处皆有生机与生意。所以,朱光潜告诉我们:慢慢走,欣赏啊!生活在这样一个丰富华丽、充满趣味的世界中,如果像乘车兜风,匆匆而过,是一件多么惋惜的事情啊!“慢慢走”,我们才能够欣赏景物,发现生活的美;同时,“慢慢走”,也意味着我们的人生不受功利所驱使,超然于利害之上。正如有论者分析的:“‘慢慢走’——是以时间换空间,把实用的人暂时变成审美的人,把路旁的风景变成审美的对象;‘欣赏啊’——就是完成一次完满的审美过程,体验到真正的‘自然的美’。”[4]朱光潜希望我们能够以审美的态度来看待生活,那么,人生自然处处皆风景,而他“谈美”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3 人生与生活的关系:生活是“人生第一桩事”

由上论述可知,无论是人生的艺术化,还是艺术的生活化,朱光潜看重的是我们如何理解人生,如何理解生活。如果将人生看作是“完满的人生”,将生活看作是“完美的生活”,则人生就是艺术,生活就是艺术作品。在朱光潜看来,人生的首要问题不是“做学问”或“做事业”,而是“生活”。他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说:“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去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5]36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朱光潜那里,生活是“人生第一桩事”,生活是人生的“真正意义与价值”。他赋予了生活以独特的含义:生活就是对人生的“享受”、“领略”、“培养生机”。朱光潜告诉我们,生活的意义只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去寻找,而不能诉诸生活以外的什么东西。这一观点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表达的非常清楚。虽然朱光潜后来说过,这“是一本不成熟的处女作”,“很有些年青人的稚气”[5]89-90,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朱光潜用心地引导我们去热爱生活,领略生活。

朱光潜反对的是理智的生活。因为理智的生活是狭隘的。他指出:“如果纯任理智,则美术对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图画只是涂着颜色的纸,文学只是联串起来的文字。如果纯任理智,则宗教对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自然没有神奇,而冥感灵通全是迷信。如果纯任理智,则爱对于人生也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男女的结合只是为着生殖。我们试想生活中无美术,宗教,无爱情,还有什么意义?”[5]46-47换句话说,理智的生活就是用科学的,实用的眼光来看待生活,所以,理智的生活是片面的,毫无生机可言,不是生活应有的样子,更不是人生的全部。朱光潜曾经说过,他最怕和“谈专门”、“谈研究”的人在一起,他们因为做学问而忘记了生活;即使是艺术,在他们眼中也失去了情趣,更不要说生活了。这样的人生,谈何艺术化?所以他强调应把学问与生活相联系,而不是仅仅关注到学问的功用。“生活对于有生之伦是唯一的要务,学问是为生活。这两点本是天经地义。不过现代中国人的错误在把‘生活’只看成口腹之养。‘谋生活’与‘谋衣食’在流行语中是同一意义。这实在是错误得可怜可笑。”[5]168-169

朱光潜提倡的是本色的生活。他指出,我们应该像草木虫鱼一样,“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5]61。这不是颓废的人生观,而是在生活中寻找趣味、感受趣味。他指出:“许多人嫌生活干燥,烦闷无聊,原因就在于缺乏美感修养,见不着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这种人最容易堕落颓废,因为生命对于他们失去意义与价值。‘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与留恋,就是不能以美感态度去观照事物。美感教育不是替有闲阶级增加一件奢侈,而是使人在丰富华严的世界中随处吸收支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5]232-233所以,美感教育给我们的就是“源头活水”,就是本色的生活。本色的生活不求目的,也不求方法,本色的生活就是它本身。林语堂也有类似的观点,他主张我们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待人生。“如果我们抱着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念,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确是像一首诗那样过去的。”[6]本色的生活就是诗样的人生,如大自然般充满活力。

本色的生活不仅是自然的,也是创造的。朱光潜在《无言之美》中指出,正是因为世界是有缺陷的,所以才赋予了我们创造的可能,而创造的快慰是人生最大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像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potentiality)才大。”[5]74在朱光潜那里,我们要拥有“艺术家的胸襟”[5]281,由此才能发现生活,创造生活,让世界更美好。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朱光潜将生活看作是“人生第一桩事”,有生之伦“唯一的要务”,其根源在于,生活是创造的,充满生机的,如同艺术作品,需要我们学会欣赏、领略。

正是基于本色的生活,朱光潜反对生活中的理智主义和唯美主义。因为理智主义,使得我们看不到生活中的情趣,人生也仅限于实际人生,与艺术有很大的隔阂;因为唯美主义,使得我们单纯地追求生活的美化,而看不到生活的本色与自然,这与“为艺术而艺术”的偏颇相同。因此,朱光潜立足于现实人生和具体的生活实在,要求我们做“善于生活者”,并最终落脚于人生的艺术化,由此实现生活的意义与价值。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人生的艺术化并不是对现世的一种精致的生活样式,而是对生命整体的理想构建。”[7]就像尼采所主张的人生的审美化,表面上是肯定艺术,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着眼点还是肯定人生,引导我们热爱生活。诚如周国平的解读:“在他看来,审美决非一种静观境界,而是生命激情奔放的状态。”[8]

至此,我们可以来回答这一问题:生活的意义与价值是什么?这是最难回答但同时又是最需要回答的问题。最难回答,是因为我们都在生活,但对生活的理解却是模糊不清的,所以我们经常谈论生活,却很少思考生活;最需要回答,是因为我们有理性、会思考,所以必然地懂得生活、理解生活,这使得对生活意义的回答成为可能。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苏格拉底就指出了: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但当我们审视生活时,又会发现有诸多的意义涌现出来,好像追问生活的意义是没有意义的。由朱光潜对生活的理解与界定,我们知道,生活的意义不在于发现问题,将生活理解为什么东西;生活的意义在于享受、领略、培养生机;像艺术活动那样,生活也是一种创造活动。陈嘉映指出,人该怎样生活根本没有一个对人人都有效的或有意义的答案;但既然我们生存于世,就要好好生活下去,“在这个社会现实里建设你自己的良好生活”,“在最通俗的意义上过上好日子”[9]。从美学上来说,所谓“良好生活”,就是审美的生活,有情趣的生活。

4 余 论:人生、艺术与生活的三位一体

沿着朱光潜的论述思路,我们可以对人生总结如下:广义的人生是完满的、完整的,包括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活动;狭义的人生是实际的、实用的、功利的。前者具有形而上的意义,侧重于人的生命;后者属于形而下的层面,指的是人的实际生活,而这却是大部分人的生活状况,从而让我们不能“免俗”。但朱光潜引导我们“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5]104,由此才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5]17,过真正的生活,实现“人生的艺术化”。正是通过梳理朱光潜关于人生、艺术、生活的关系,我们才发现,“人生的艺术化”不仅仅是理论层面的,更有其实践的维度。

朱光潜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获得人生的幸福,但人生不只是实用的、功利的,更应该有心灵的享受,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在《谈价值意识》一文中,他指出,价值可分为真善美三种,而这三种价值都体现为心灵的活动;人如果在这三个方面达到最高的境界,也就达到人生最幸福的境界。因此,“一个人的生活是否丰富,这就是说,有无价值,就看他对于心灵或精神生活的努力和成就的大小。如果只顾衣食饱暖而对于真善美漫不感兴趣,他就成为一种行尸走肉了。”[5]225如果这过于理想化,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在生活中培养生机,领略趣味,做一个有情趣的人。“你对着有趣味的人,你并不必多谈话,只是默然相对,心领神会,便可觉得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5]19

对朱光潜美学思想中“生活”的分析,不是为了给朱光潜美学思想贴上生活美学的标签,也不是为了重新定义朱光潜对美学的理解,而是希望用朱光潜这些来自于实际人生的生活理论,指导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把握人生。借用生活美学的理论:“生活更强调‘生’的社会意义和‘活’的文化价值”;“由古至今的中国人,皆善于从生理、情感到文化的各个层级上,去发现‘生活之美’,享受‘生活之乐’。中国人的生活智慧,就在将‘过生活’过成了‘日日皆美日’”[10]。从这个意义上看,朱光潜给我们提供的正是一种生活智慧。有论者总结:“怡养身体,积极生活,超然出世,是朱光潜留给后人最为重要的三大生活智慧。”[11]由此更可见出朱光潜理论的实践维度。

虽然我们已进入21世纪,但朱光潜在《谈美》和《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所揭示的问题依然存在。特别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今天,我们依旧缺乏美感,依旧不能免俗,依旧茫然地或被动地过生活,不知人生何在。是朱光潜,用其至真至情的笔触,为我们揭示出人生、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并引导我们去热爱生活、欣赏艺术、体验人生。可以说,朱光潜所强调的真善美三位一体也就是人生、艺术与生活的三位一体。我们一直只看到了“人生的艺术化”,而忽视了“艺术的生活化”。朱光潜重视生活,将生活看作艺术作品,为其美学思想增添了生活的维度。或许,这正是朱光潜《谈美》一书自问世以来一直畅销的原因所在。阅读朱光潜的著作,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的生活态度和人格魅力。虽为学者,但不纯任理智,而是强调人格的涵养,情理的和谐。正如其嫡孙宛小平教授所言:“朱光潜永远不是卫道士,他尊崇理性和意志,又不菲薄情感和想象,他的人格就好比‘向自然举起的一面镜子’,而且不让我们好管闲事的智力去歪曲事物的优美形象。”[12]正是这样的为人与为文,才能感染我们,让我们积极地面对生活,寻找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这,不仅是朱光潜美学思想的理论价值,更是其美学思想的现实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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