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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美而生的生命张力
——严歌苓《小姨多鹤》读札

2022-11-27王青青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严歌苓张家张力

王青青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严歌苓笔下的故事,总是令人大受震撼,在融入生命力量的笔触下,人物的刻画、情节的铺张,都给人以剧烈冲击。战地记者的经历,让严歌苓目睹了许多生死场面,对生命也有了自己的独特思考。《小姨多鹤》讲述了抗战结束后滞留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女子竹内多鹤和一个中国普通家庭之间长达三四十年的情感纠葛,在这段情感中,每个人物身上萌生出的生命力量都强烈而美丽,令人惊叹。

一、人物个体本身展现的生命张力

(一)张俭生命中的“驴性”韧劲

张站长一家生活在安平镇上,小名叫二孩的儿子张俭沉默寡言,儿媳小环伶牙俐齿却失去了生育能力。小环是如何失去生育能力的?小环在怀胎七月的时候,遇到几个日本兵,和女伴走散的她在慌乱害怕中爬上了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身上,在耕牛和日本兵的赛跑中,小环摔了下来,失去了七个月大的孩子,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张俭的父母为了给张家续接香火,买来了一个日本婆子,对待这件事情,张俭在言语上是从头到尾顶撞父母的,可他的行动却还是孝顺恭敬的,他接受了父母的安排。这样一个看似沉默顺从的男人,也有驴起来的时候,他驴起来的时候不多,但一旦驴起来就爆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他的生命张力也悄然在他的驴脾气中呈现出来。怎样一种驴法呢?在从牛背上摔下去的妻子小环被送进医院时,医生告诉家属只能保大人和小孩的其中一个,在父母选择保小孩的时候,从小听话孝顺的张俭驴起来了,很坚决地选择了保小环。在多鹤被买进张家一段时间后逃跑时,张俭对打趣的小环凶了起来,他是十分着急的,害怕在这样寒冷的下雪天,多鹤被冻死。多鹤过了几天又回到张家,告诉张家她怀孕了,张俭的母亲怀疑是否是张俭的孩子,张俭凶着对母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由于害怕多鹤身份败露,在张站长让儿子带上小环和多鹤去鞍山躲避的时候,小环服从了张俭的驴性。人的生命本能会带有一种生命强力,这些时刻表明他真的着急了、在意了,这些驴性正是张俭生命本能中呈现出来的一种倔强、有担当的生命张力。

(二)小环生命中的“凑合”态度

小环是严歌苓笔下一位令人惊叹和佩服的女性,她在任何时候都总是以一种凑合的态度去对待生活,这种凑合不是懒散无为,而是一种顺其自然的乐观态度。小环这样一个野性、泼辣的东北女人,将“凑合哲学”融入到自己的人生和生活中去。被村里人夸做事做得漂亮的时候,她笑脸盈盈地回上一句凑合吧,在搬去鞍山之后,张俭害怕孩子太多养不活,小环总是摸摸张俭的头安慰他说,日子总是能凑合过下去的。她用她的凑合态度将一大家子人凑合在一起,凑合着吃喝、凑合着哭笑、凑合着生活。

在艰难的生存困境中,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1](P255),于是她的凑合思想奏了效,顺走招待所的毛巾凑合用、偷进菜篮子里的食物凑合吃,小环的凑合看似无用,实则产生了好多的大用。有过三次自杀想法的多鹤,在小环凑合态度影响下,选择凑合着活下去。被张俭抛弃后历经艰辛一个多月才找回家的多鹤,在小环给她洗澡唠家常的时候放弃了和三个孩子同归于尽的念头;张俭和多鹤偷偷约会被发现后,不再被张俭理会的多鹤打算找根绳子自杀,在小环撒野和愚昧的凑合说教中,多鹤离自杀的念头越来越远;在多鹤听到张俭被宣判死缓打算跳进池塘的时候,小环用鱼头汤和自己的美好谎言凑合哄着二儿子和妹子,于是多鹤打算像小环一样凑合着活下去了。

小环是善良的、凑合的,她的凑合态度支撑她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灰暗的时刻,她的凑合思想也支撑着一大家人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凑合思想对于那样一个特殊的灾难时代,是行之有效的,她将对生命的希望全部融进她的凑合思想中,使得生命在贫瘠土壤中也开出花来。

(三)多鹤生命中的“母性”力量

当严歌苓将有着悲惨身世的多鹤在笔下娓娓道来之时,便是多鹤带有母性的强烈生命力量呈现之始。“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多鹤是那场大劫之余数”[1](P 175),在这场逃难中,多鹤依靠机智和对生的本能渴望幸运地活了下来。多鹤在逃亡的路上,目睹了躺在路边分娩渴望被救的阿纹,救下了千惠子虎口下的久美,可不论是阿纹悲壮的母爱还是千惠子惨烈的母爱,都无形中影响了多鹤这一生。

被卖进张家后,充当着张家生孩子的工具,在第一次逃出张家后,由于怀孕又回到了张家,这是母性力量在呼唤。在被张俭带去山高水险的地方抛弃时,多鹤拿着仅有的五块钱,在母性的召唤下,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他家,她一路冒着生命危险扒火车、就着西瓜饱腹、偷吃田地里的生玉米生红薯,“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1](P107)。

多鹤是一块肥沃的播种地,张俭把种子撒进去,她就不断盛产着。作为日本人的多鹤从小受到代浪村文化思想的影响,多鹤的每一次分娩都会想到她的母亲那么甘心去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把她这个至亲带到地球上。她说要为张俭生八个、十个孩子,她用自己的身体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生命,这些生命都是她的亲人,亲人多了她就不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不管是张家的传宗接代还是多鹤的制造亲人,这都是一场生命的繁衍,“人类无疑将生育摆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从而展现生命在无限循环中的一个张力和回归”[2]。

二、融入生活现实的生命张力

(一)苦难生活中彰显的生命力量

“严歌苓并不着意描写一段历史或某个时代而重在展现不同历史时空下民间社会的具体样貌以及面对苦难与困境时个人的生命自觉和生存智慧。”[3]张俭一家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苦难时代,他们的生命力量在苦难中得以显现。多鹤是苦难的,“小说在多鹤粗粝的生存表象和精致的心灵感觉之间构成了一种令人痛楚的张力”[4]。多鹤经历了整个代浪村村民大逃亡,在这样一场充满血腥的大逃亡中,她凭借着强烈的生存意志劫后余生,从此一个年纪只有十六的日本孤女开始了自己受难的人生。被贩卖进张家之后,多鹤成了一个“生育工具”,但多鹤的苦难并没有结束,在生完男孩之后遭到张俭的抛弃,她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从自己薄弱的身体中迸发顽强的生命力量支撑自己生还。在张家讨生活的这些年,她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在这样的环境下,多鹤必须隐没方能存在。

如果说多鹤的苦难是惨烈的,那么小环的苦难即是琐碎的,她的生命力量体现成一种对琐碎苦难的包容性。小环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她平时嘻嘻哈哈的平静之下,是无数次的自我安慰,她的每一句“凑合吧”背后都是艰辛的。被日本兵追赶失去了孩子,使得小环在张家的地位发生改变,丧失生育功能的她还是在凑合着和张俭一大家人过日子,她不是没有过离开张俭的念头,只是张俭在医院对他的袒护使她在心里存了恩情,这份恩情幻化为她生命中的人性光辉。“文革”时期的动乱、张俭的死缓、生活的艰难,都没有使小环倒下,她是在修修补补中把生活过下来的,其实她也害怕过,害怕在遇到灾难之后是不是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也就那么一回事,日子还是得往后过。

张俭的苦难不似多鹤的惨烈,亦没有小环的琐碎,他在“文革”时期遭到诬陷,被关押起来判了死缓。在监狱的生活是晦暗的,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小环和多鹤给了他力量,于是他将这份力量化为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生存意志。

(二)交融于情感关系的生命力量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张俭、多鹤、小环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他们不仅仅是独立的个体,也在参与和形成一种社会关系,他们富有韧性和张力的生命也悄然绽放在他们之间亲情、爱情的亲密关系中。

“民族性格的始源,正如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个体生命的历程和民族生命的历程往往是相应的”[6],多鹤作为代浪村的一名成员,代浪村的文化精神和民族的生命力量已经深深延续进了她的血脉里,这些东西又在她的繁衍中刻进下一个生命中,这些生命又不断加入多鹤整个家族的骨血团伙。丫头有着和多鹤一样肉乎乎的手指,一样毛茸茸的后发际,她们偶尔瞒着所有人的相视一笑是张俭和小环都没份的。大孩浓浓的眉毛,平足,好看的身体、肌肉,都是从多鹤的身体中出来的。孩子们偶尔从眼里流露出来的带着英气和杀机的眼光也许是从多鹤的舅舅、外祖父的遥远血缘传承下来的。这个家还到处可见多鹤的顽固,水泥地被擦得青蓝溜光、衣服被熨得笔挺、孩子们发式的一模一样、鞋袜的白净整洁,这些顽固是流淌在多鹤骨子里的固执不屈的血性,它们融入整个家庭生活中,形成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在多鹤被抛弃的一个多月里,这些顽固开始在张俭的意识中显现出来,他用肥皂洗脚的习惯,他看不下去这个家的杂乱时开始撅着屁股擦地面,这些都是多鹤无形中在这个家庭中留下的生命力量的顽固。

在一个雨后夕阳的下午,张俭发现了多鹤的卓尔不群,他们开始了第一场私密约会,这样的约会进行了两年,发生在教室里、灌木丛里、松林里、山坡上、俱乐部后台……正是在这样的一些时刻,他们喜爱上了彼此。但张俭要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她怕小环嫉妒伤心,所以将这一场场约会隐秘进行,将生命本性中的情感、欲望隐秘地进行表达。

(三)美好人性中显现的生命力量

“生命本质从人类学上来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首先是人的天然性,即人的形体属性与兽同质,源于自然造物的本质;其次,人具有伦理属性”[7],这样的伦理属性自然也在张俭、小环、多鹤以及他们与身边人的关系上显现出来。日本对中国的殖民侵占,小环因为受到日本兵的追赶流产以致不能生育,在这样一个国仇家恨的背景下,作为一个日本女子的多鹤在张家的介入,使得整个家庭的关系变得暧昧且怪异。但多鹤刚被买进张家的时候,当全家人看到多鹤的虚弱之后,竭力照顾她,特别是张俭母亲看到多鹤身上的经血之后,“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把小人儿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1](P19)后面多鹤出逃时,张家人对她的担心和找寻,他们对多鹤的接受和照顾,是一种人性关怀的显现。

张俭和小环一开始是有些排斥多鹤的,只是把她当作繁衍后代的一个工具,态度的转变发生在听说了多鹤的悲惨身世后、发生在他们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中,他们开始从心底接纳多鹤这位敌国女子了。多鹤也是如此,对张俭由不喜爱到喜爱,在张俭被关押的那几年,多鹤和小环相互间没好气地过日子,他们在摩擦矛盾中完成了交融,形成了他们特有的亲密关系,在这段关系里相互理解包容、关怀照顾。

小环的善良大度不止于多鹤,是于张家所有人的。于张俭父母,小环的胡闹恰到好处,接受了多鹤的到来;于张俭,小环总是在他失意的时候摸摸他的头,替他想办法,对他喜爱包容,竭力去遵守自己在心底许下的白头偕老的诺言;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们亦如此,她对他们视如己出、关爱有加。乃至最后,张俭被接去日本治疗,丫头和大孩也去了日本,只剩下黑子狗陪伴的小环,也还在信件中牵挂着孩子们,牵挂着张俭、多鹤。

严歌苓说:“我的写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8]张俭、小环、多鹤在当时那样一个充满不安的境遇下,并没有被命运打倒,他们将人性中内敛的那一部分敞开,彰显出柔软而有韧性的生命力量。

三、结语

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个体的生命体验被放置在一段历史中,作者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将那段历史还原到人物身上。严歌苓带着自己特殊的人生经历在人物身上投入了温情,每个人物在经受苦难的同时在各自的方向上得到了不同的生命思考,表现出美丽动人的生命张力。个体生命力量的呈现、人性闪光点的彰显,使得人物本身和文学作品富有了生命,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探索有利于更好理解文本想要表达的深刻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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