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虹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金堂是成都市所辖的区县之一，其方言属西南官话下的成渝小片。[1]从已有文献看，金堂方言的语音研究较为成熟,而词汇和语法研究相对较少，有关重叠部分也只是粗略概括。重叠是语法范畴中重要的构形或构词手段，本文就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的构成形式进行详尽描写，并进一步揭示其句法功能、语法意义及语用特征。

一、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式的构成形式

通过穷尽性考察《汉语形容词用法词典》[2]《四川方言词典》[3]《成都方言词典》[4]等词典，我们发现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式主要有“二A二A”“A眯(眉)A眼”“ABB”以及“焦A吧A”等四种构成形式。这些重叠形式共有277个，具体可分为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

(一)构词重叠

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为构词形式的数量相对少，仅26个，占形容词重叠总数的9.39%，重叠的类型包括“A眯(眉)A眼”“ABB”两种形式。

1.“A眯(眉)A眼”式

“A眯(眉)A眼”为构词重叠中的“A”为名词性语素，金堂方言中有6个。如：

鬼眯鬼眼/胎眯胎眼/贼眯贼眼/鼠眯鼠眼/狗眯狗眼/猪眯猪眼

重叠的“A眯(眉)A眼”具有状态形容词的描绘性功能，含有“A”具备的隐含语义特征。如“鼠眯鼠眼”就具有“鼠”隐含的[+猥琐][+萎靡]等语义特征，“猪眯猪眼”就具有“猪”隐含的[+笨拙][傻气]等语义特征。

2.“ABB”式

构词重叠“ABB”的基本义由词根语素“A”承担，“BB”叠音语素具有修饰作用。“A”包括名词性语素和动词性语素两类。

(1)名词性语素+BB

“名词性语素+BB”构成的数量相对少，共13个，一般用来形容人的精神面貌或行为特征，如A类；或描述事物的性质或状态，如B类。

A类：心欠欠/梦浊浊/水垮垮/肉嘟嘟/筋爆爆/霉挫挫/屁颠颠/火爆爆/油爆爆

B类：光板板/油光光/汗杂杂/皱巴巴

(2)动词性语素+BB

“动词性语素+BB”构成的“ABB”数量有7个，主要用来形容人的精神面貌或行为特征，如：

死板板/飞叉叉/病怏怏/哭兮兮/醒垮垮/哭兮兮/怕兮兮

(二)构形重叠

1.“二A二A”式

“二A二A”式是在基式“A”的基础上通过扩展嵌入而成的，一般用于描述人或事物的性质或形貌，共有115个，占形容词重叠总数的41.52%。能够进入“二A二A”式的形容词为主要有：

呆/丑/懒/怪/假/神/憨/瓜/恍/撇/哈傻/土/色/烂/乖/高/帅/萌/美/精/亮/高/矮/笨/惨/白/黑/粗/对/错/急/贱/俊/懒/烂/好/麻醉/难/胖/瘦/穷/富/热/冷/强/弱/湿/干/甜/苦/酸/生/熟/老/烫/透/稳/歪/弯/香/稀/臭/凶/柔/严/硬/脏/早/晚/直/重/准/红/绿/贵/暗/长/短/大/小/圆/扁/低/慢/挤/松/紧/平/轻/清/浊/浓/淡/深/浅/软/多/少/新/旧/昏/饱/饿/方/辣/粉/温/耙/皮/愁/靑/紫/黄/咸/易

据考察，能进入“二A二A”式的形容词“A”为单音节，数量较多，有百余来个。“二”的嵌入让“A”含有的量的程度偏低，相当于普通话的“有点A”。如“二丑二丑”“二懒二懒”就是“有点丑”“有点懒”的含义。

2.“A眯(眉)A眼”式

“A眯(眉)A眼”还可用“A眉A眼”表示，也是嵌入式重叠结构。其中的“A”为单音节形容词，一般用来形容人的精神面貌或行为特征，含贬义。据考察，“A眯(眉)A眼”的数量相对少，共27个，占重叠式总数的9.75%。如：

瓜/假/懒/陋/哈傻/色/烂/苕/土/怪/丑/呆/狂/神/憨/痴/死/直/方/恍/撇/急/贱/凶/歪/愁/苦

当“A”为形容词，“眯”“眼”的嵌入使“A”的量的程度增加，相当于普通话的“很A”，如“瓜眯瓜眼”“假眯假眼”含义为“很傻”“很假”，以此类推。

3.“焦A吧A”式

“焦A吧A”也可用“焦吧A”和“焦起吧A”等变式，其中基式“A”一般为单音节性质形容词，主要用于描述事物的性质和呈现的状态。据考察，“焦A吧A”的数量相对较多，共53个，占形容词重叠总数的19.13%，能进入“焦A吧A”的形容词有：

冷/热/瘦/肥/难/老/嫩/黄/干/湿/轻/重/臭/咸/细/黑/粗/烂/麻/辣/热/冷/苦/酸/生/烫/歪/稀/硬/脏/红/绿/贵/圆/扁/低/慢/松/紧/平/轻/清/浊/浓/淡/深/浅/软/旧/耙/靑/黄/咸

邓英树、张一舟[5]认为“焦”由形容词虚化而来，在语境使用过程中逐渐使色彩义模糊，程度义凸显。金堂方言中“焦”的嵌入使A的语义程度量增加，相当于“非常A”，如“焦冷吧冷”就是“非常冷”的意思，“焦臭吧臭”就是“非常臭”的意思。

4.ABB式

“ABB”是金堂方言典型的扩展式重叠，其基本义由形容词“A”承担，这类词共有56个，占形容词重叠总数的20.22%。总体来说，“ABB”一般用于形容人的性格、面貌或者精神状态，如A类；或描绘事物的性质、状态和颜色，如B类。

A类：粗爆爆/惊抓抓/短杵杵/粉嘟嘟/圆嘟嘟/嫩嘟嘟/光胴胴/矮矬矬/神矬矬/莽矬矬/瓜矬矬/鬼矬矬/瘦筋筋/木板板/直板板/呆板板/死板板/悬吊吊

B类：老格格/硬邦邦/耙唧唧/绵扯扯/酸唧唧/臭烘烘/硬板板/松垮垮/干亚亚/淡瓦瓦/亮瓦瓦/高耸耸/脆生生/甜眯眯/白生生/光生生/亮生生/耙撸撸/圆溜溜/轻飘飘/凉飕飕/辣火火/肥咚咚/俗杂杂/红扯扯/黏咚咚/黑麻麻/青呦呦/白卡卡/甜瓦瓦/脏兮兮/瓜兮兮/麻杂杂/笑扯扯/疯扯扯/松垮垮/干杂杂/湿杂杂/爽歪歪/胀鼓鼓/饱累累/烦躁躁/闹杂杂/闹瓦瓦/蔫秋秋/蔫梭梭/活甩甩/活鲜鲜/黏糊糊/活生生

综上，金堂方言中的形容词重叠既有构词重叠，也有构形重叠，重叠的主要形式有“二A二A”“A眯(眉)A眼”“焦A吧A”“ABB”等四种形式。其中构词重叠数量相对少，占形容词重叠总数的9.39%，构形重叠数量大，占形容词重叠总数的90.61%。

二、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

词语的重叠都与量的变化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6]金堂方言常见的形容词重叠式的语义量既有增量，也有减量，属于增量的结构比基式“A”的程度量大，有“ABB”“A眯(眉)A眼”和“焦A吧A”式；属于减量的结构比基式“A”的程度量小，有“二A二A”式。这四种形容词重叠式所含程度量的顺序为“焦A吧A>A眯(眉)A眼>ABB>二A二A”。

究其原因，这是数量象似性原则在起作用。海曼(Haiman)将语言符号分为成分象似和关系象似，且把关系象似分为距离象似性、数量象似性、顺序象似性、标记象似性、话题象似性和句式象似性等。[7]其中“数量象似”指语言单位更多、更长往往表达更多的意义，即所指物数量更多、范围更大、意义更强。[8]金堂方言中形容词重叠式“焦A吧A”“A眯(眉)A眼”“ABB”等就是语言单位长度比基式“A”长，它们的语义量也就比基式“A”大，因而为增量。

然而，重叠式“二A二A”却违反了这样的原则，它的语义量比基式“A”的小，变成了减量。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二A二A”的嵌入词“二”对重叠后的形容词的语义量有影响。“二”在金堂方言中不仅为数词，还可以作为程度副词，相当于“有点”的意思，“A”受到嵌入的程度副词“二”的影响，其语义量自然而然就减少了，使得重叠式“二A二A”的语义量比基式“A”的量小。

三、形容词重叠式的句法功能

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式一般能作句子的谓语，定语，状语和补语等句法成分，如：

(1)刚下了雨，这条路焦湿吧湿。

刚刚下了雨，这条路很湿。

(2)她肉嘟嘟的脸，看到就好舒服。

她的脸肉嘟嘟的，看起来很舒服。

(3)他水垮垮做事情，点都不踏实。

他做事粗心大意，一点也不踏实。

(4)他跑步把一身跑得汗杂杂。

他跑步跑出一身汗。

形容词重叠式+的”后还可作主宾语。如：

(5)老革革的嚼都嚼不动。

(竹笋)太老了，咬都咬不动。

(6)她有娃了，喜欢酸唧唧的。

她怀孕了喜欢吃酸的东西。

重叠后的形容词相当于状态形容词，一般不能与程度副词、否定副词和程度补语组合。然而，据考察，金堂方言中的“二A二A”“ABB”“A眯(眉)A眼”“焦A吧A”的组合功能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突破此限制。

(一)与程度副词组合

金堂方言重叠后的形容词可以受有“好”“多”等表程度高的副词修饰。如：

(7)你看她的脸好粉嘟嘟的哦，想切捏一哈。

她的脸粉嘟嘟的，想去捏下。

(8)他刚从网吧出来看起来多胎眯胎眼的。

他刚从网吧出来的时候看起来萎靡不振。

金堂方言中能被高程度副词修饰的一般为“A眯(眉)A眼”和“ABB”两种结构。状态形容词在使用过程中的程度受到磨损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9]“A眯(眉)A眼”和“ABB”重叠式表示的高程度语义在使用中逐渐磨损，而所具备的色彩描绘义得到凸显，如例(7)的“粉嘟嘟”就凸显的[+细嫩]的状态特征；例(8)的“胎眯胎眼”凸显了[+萎靡]的状态特征。

(二)与否定副词组合

金堂方言中的否定副词常见的有“冇”“冇得”“冇有”“莫”等，相当于普通话的“没”“没有”，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的四种形式均能与否定副词组合，如：

(9)你把火关小点，冇把菜煮得焦糊吧糊。

把火开小点，别把菜炒糊了。

(10)明天面试，你莫穿得陋眯陋眼。

明天面试，要穿戴整齐。

(11)我今天在学校冇有疯扯扯了。

我今天在学校没有惹事了。

(12)你冇二怪二怪的！

你不要阴阳怪气。

(三)与程度补语组合

金堂方言中的程度补语一般有“要死”“要命”“得很”等，语义程度相当高，可“ABB”“A眯(眉)A眼”重叠式组合，如：

(13)他啬眯啬眼得要死。

他特别吝啬。

(14)她头发看起来油爆爆得很。

她头发看起来很油腻。

“词的搭配意义和它们的分布之间存在一种内在的联系”。[10]受程度补语语义的影响，能与程度补语组合的重叠式结构有语义量高的“ABB”“A眯(眉)A眼”式，组合后“ABB”“A眯(眉)A眼”的色彩义得以凸显，例(13)中的“啬眯啬眼得要死”凸显了评价对象小气、吝啬的性格。例(14)的“油爆爆得很”将评价对象头发的状态样貌凸显。

四、形容词重叠式的语用特征

沈家煊指出，“主观性”是指说话者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情感，从而在话语只留下自我的印记。[11]金堂方言形容词的重叠式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一方面体现在主观量的表达上，另一方面体现在主观感情色彩上。

(一)主观量的表达

主观量”就是“含有主观评价意义的量”，即说话人对客观数量的主观感受，包括“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两类。[12]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既可以表主观大量，也可以表主观小量。如：

(15)川菜焦辣吧辣的，我才不喜欢吃勒。

川菜太辣，我不喜欢吃。

(16)这个灯咋个二亮二亮的，看都看不清楚。

这个灯不太亮，看不清楚。

例(15)的“焦辣吧辣”，说话人认为川菜的辣度超过了正常量的范围，凸显了辣的程度语义量大。例(16)的“二亮二亮”，说话人认为灯的亮度低于正常量的程度，突出了灯量的程度语义量小。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重叠除了大量、小量外，还有等量。[13]这种等量在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主观表达上体现为恰到好处的量。如：

(17)川菜辣火火的，巴适得很。

川菜很辣很好吃。

例(17)的“辣火火”是说话人对川菜辣的程度量恰到好处的表达，体现说话人对辣的语义量满意的态度。

(二)主观情感的表达

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在语境中除了有主观量，也具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一方面，主观情感含有说话人厌恶、贬抑、不满等感情色彩，这种表达多用于“A眯(眉)A眼”和“焦A吧A”重叠式中。如：

(18)大晚上吃啥子螺蛳粉嘛，这味道焦臭吧臭。

螺蛳粉闻起来很臭。

(19)这个人神眯神眼得很，没惹他还乱骂人。

这个人神经得很，乱骂人。

例(18)的“焦臭吧臭”体现了说话人对螺蛳粉的味道强烈不满，表达一种厌恶的感情色彩；例(19)的“A眯(眉)A眼”体现了说话人对这个人强烈不满、厌恶的情绪。

另一方面，主观情感也暗含说话人对描述的人或事物持喜爱、肯定的态度。如：

(20)一两岁的娃娃就是肉嘟嘟的。

一两岁小孩子肉肉的。

(21)这个西瓜还是可以，二甜二甜的。

这个西瓜有点甜。

例(20)中的“肉嘟嘟”表现说话人对孩子的喜爱和夸赞；例(21)的“二甜二甜”体现说话人对西瓜口感的认可和肯定。

另外，在言语交际中对话双方需要遵循“礼貌原则”，根据这一原则，在用言语作出评价时，对好的方面要说得充分，对坏的方面要说得委婉。[14]这类表达在金堂方言中一般为“二A二A”。如：

(22)你一天天二神二神的。

他一天天神经病一样。

(23)他打扮得二俗二俗的。

他打扮得很俗气。

例(22)例(23)中的“二神二神”“二俗二俗”既表明了说话人的正面评价，又体现了礼貌原则，迂回委婉指出对受话对象“神经”“俗气”的性格、体貌特征，符合语用原则。

五、结语

文章对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二A二A”“A眯(眉)A眼”“焦A吧A”“ABB”等进行了具体描写，可以发现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既有构形重叠，也有构词重叠。重叠的形容词可以突破句法功能的限制，能够与程度补语、程度副词和否定副词组合。其语法意义既能表增量也能表减量，这与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式的结构有关。在语用方面，形容词重叠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性特征。通过对金堂方言形容词重叠现象的分析，有利于进一步了解西南官话及周边方言的语法特点，为研究西南官话其他方言片区的词汇语法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