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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大自然布道
——论傅菲的生态散文

2022-11-21汪树东

鄱阳湖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散文生态生命

⊙汪树东

傅菲曾在《每一个作家都是大自然的布道者》一文中说:“我始终有一个观念,根深蒂固,即,每一个作家都是大自然的布道者。”①傅菲:《每一个作家都是大自然的布道者》,2016 年9 月4 日,https://www.sohu.com/a/110496281_115092,2022 年4 月22 日。的确,对于中国当代生态作家而言,做大自然的布道者是首要的使命。自2002 年投身散文创作以来,傅菲已经创作了四个系列散文:饶北河系列、城市系列、身体系列、大自然系列,出版散文集20 余部,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他的饶北河系列和大自然系列散文是最富有生态意识的,尤其是《草木:古老的民谣》《深山已晚》《鸟的盟约》《风过溪野》堪称较为典型的生态散文集,真正践行着大自然布道者的理想。傅菲已经构筑了敬畏生命、众生平等、与自然万物共生共荣的生态伦理,以诗意笔触为读者描绘或质朴或绚丽的自然之美;他也关注自然生命的内在灵性,亲身实践惜生护生的生态伦理,屡屡严厉批判现代人对自然生命的残害;他还自觉接受华夏古典诗词的美学浸润,接受美国约翰·巴勒斯等生态作家的深刻影响,试图建构一种人文与自然、写意与写实、古典与现代交融的山地美学。他的生态散文对于推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与大地同频共振的生态伦理

在散文集《深山已晚》的扉页,傅菲赫然自我介绍道:南方乡村研究者,自然伦理探究者。这是傅菲自觉的身份认同。南方乡村研究者对应他的饶北河系列散文创作,这个系列散文主要围绕他的故乡——江西省上饶市广信区郑坊镇枫林村展开,《故物永生》写早年故乡生活中的熟悉物什,《草木:古老的民谣》写饶北河流域的常见植物,《河边升起炊烟》谱写枫林村乡野小人物的心灵史,《木与刀》写南方乡村工匠艺人的百年孤独文化史,再加上早期的《屋顶的河流》《南方的忧郁》等散文集,较为完整地呈现了饶北河边这个南方小村庄的物质文化史和时代变迁史。至于自然伦理探究者,当他致力于饶北河系列散文书写的同时,就有意展开生态伦理的探究。他细致观察故乡的草木鸟兽,思考人与大自然的生态关系,常常到横峰、婺源等地漫游,寻觅自然之美,考察自然生态,《鸟的盟约》《风过溪野》便是他自然伦理探究的结晶。2013 年7 月,他还到福建浦城县荣华山下客居,朝夕与山为伍,散文创作也围绕着自然生态体验展开,最终凝结而成的《深山已晚》一书,更是把对自然伦理的书写推向诗意顶峰。

颠覆人类中心主义,恢复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谦卑姿态,膜拜动植物的自然生命,细腻地描绘日常生活中的动植物,是傅菲散文值得关注的生态立场之一。对于常人而言,人类中心主义是不言自明的价值立场,他们总以为只有人类具有内在价值,而动植物等自然生命只有供人类使用的工具价值,因此在动植物面前总是高高在上;他们也只会关注大自然的工具价值,而不会耐心细致地观察体认自然生命的万千姿态。傅菲完全不认同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他曾反复在散文中表达对自然生命的崇拜心理。他在散文《神的面孔》中把植物视为神的面孔,“草木,使我们免于挨饿受冻。草木给予我们食物,给予我们温暖,去除我们的疾病,填充我们的心灵,滋养我们的美学。草木是我们的父母。无论哪一种植物,都有一副神的脸孔”。①傅菲:《草木:古老的民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95 页。的确,对于人类而言,植物才是我们生命的根源,植物之美与善是远远超越于人的,人类对待植物要知道感恩,要承认它们生命的神性。傅菲对动植物的膜拜,体现的就是高贵的生态伦理。

可以说,正是有了这种膜拜心理,傅菲才能不像绝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在自然生命面前掉头他顾,而是认真细致地观察每一种动植物,怀着极大的爱心和虔诚描绘它们,为读者提供了一幅幅难能可贵的动植物精美图景。例如在散文集《草木:古老的民谣》中,傅菲就为故乡饶北河流域常见的植物树碑立传,其中《酸橙》写橙树,《一葛一裘经岁》写葛,《竹谱》写竹,《芋艿记》写芋艿,《玉一样的信使》写白玉豆,《人间多落寞》写柳树,《溪野枇杷》写枇杷,《笨拙的木耳》写木耳,《苔藓一样活下去》写苔藓,《夜雨桃花》写桃花,《嘉木安魂》写杉树,《枣树的血脉》写枣树,《桂花落》写桂花,《番薯传》写番薯等等。可能常人只会关注这些植物的功用价值,但是傅菲却耐心地描绘它们的外形、习性,从中可见出他对这些植物的浓浓爱意。例如他在《隐秘的法则》一文中写南方乡村常见的马齿苋,观察极为细致,描绘极为精准,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堪称极品文字。中国古典文学无论是诗词还是散文,在描绘自然生命时,大多是删繁就简的写意式,较少像傅菲这样繁复精准的刻画;而当代作家大多跻身城市,更鲜有人能够像傅菲这样耐心地去观察名不见经传的马齿苋,更不要说用精准的语言把它描绘出来了。即此一端,傅菲生态散文的价值就不容小觑。

正是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立场,傅菲才能真正深刻地体验自然之美。在他笔下,没有像阿来笔下高原藏地的神奇之美,也没有姜戎在《狼图腾》中所展示的内蒙古大草原的壮丽之美,也没有李存葆笔下自然生命撼人心魄的绚丽之美,他多聚焦于赣东北、闽北、浙西那片山区,山不高但植被丰茂,早已经没有毒蛇猛兽,多的是潺潺溪流、飞鸟鱼虾、修竹藤萝。因此他笔下的自然之美更多的是阴柔美,是朴素美,是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美。例如,他在《星星缀满我的脸》中写道:“在提井水的时候,我伏在井栏上,星光一圈圈落在井水里。星光凝结,珍珠的模样,晃到眼里,成了星星。天空是圆的,箍在水面上,松松垮垮,印出水的皱纹。星星似漂浮物,但看起来,星星一直在下沉,飘摇着下沉,却永远沉不了水底。”①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11 页。他没有像帕斯卡尔那样感受到“这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②帕斯卡尔:《思想录》,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年,第101 页。而是描绘星空的崇高之美,别出心裁地从井水中去看星光,以小搏大,也显示出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傅菲在《群山》中这样描绘婺源地区的群山,先以海喻山,再以马作比,以动写静,写活了群山,也彰显了万物有灵的盎然生机。

当然,傅菲不单单能感受自然之美,他也常常从宏观的生态角度领悟生命智慧。例如他在《荒木寂然腐熟》中写到森林中的荒木倒下腐烂,从而孕育新生命的循环过程。对于一株荒木而言,倒下死去是残忍的,但从更为宏大的生命循环角度看,它的死亡却是其他自然生命源源不绝孕育出来的根源,生死流转,正如常言道,一鲸落,万物生。重要的不是单个生命,而是生命能量的不息流动。这才是一种生态整体主义意义上的生态智慧。

融入特定的地方,与大地同频共振,明晰地书写地方感,是傅菲散文生态意识又一值得关注的重要表现。现代文明让人脱离具体的地方,成为漂泊流离的原子式个人,摆脱了对大自然的依恋。但是当代生态作家却反其道而行,重申地方的重要性,重申融入特定地方的恋地情结。傅菲在对故乡枫林村精雕细琢式的描绘中,表现出来的是高度的恋地情结,是浓郁的地方感。他还常常在横峰、婺源等地漫游,进行田野考察,自2013 年7 月又在荣华山客居16 个月,更是融入当地的大自然,展现了身心落定的地方感。在《大地的浪漫主义者》中,傅菲写道:“在荣华山,无论是草木、昆虫、鸟兽,还是养蜂人,都是大地上的浪漫主义者。它们和他们知道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它们和他们生老病死有关。他们和它们,与大地同频共振。世间万物,其实很简单——如何生,如何死。剩下的还会有什么呢?浪漫主义者,从来不会悲苦,也不孤独,只由心性地吹奏和沉默。生也至美,死也至美。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抬头看一眼荣华山,我对人间不再有怨恨。”③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92 页。融入荣华山,融入大自然,与大地同频共振,个体生命的小溪汇入整体生命的大河大江大海,从而找到了自己的准确定位,因此傅菲说“抬头看一眼荣华山,我对人间不再有怨恨”,自然生命的大道净化了人间的怨恨。

对于傅菲而言,融入大地并不是高头讲章,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命体验,是去用心认识自然万物,用手去触摸自然万物,用脚重新丈量大地,就像他在《林中小屋》中所写的:“爱大自然,我们得到的是无限慰藉。早晨的露珠,照亮和它恰时相遇的人。月亮总是沐浴旷野漫步的人。一片树林,一丛草蓬,一汪泉水,哪怕是一处荒滩野地,一条干涸的断流,一座荒凉的山冈,都会给我们意外的喜悦和无法言说的审美。鸟儿用它柔软的腹部抚摸蓝天,树木用它苍翠的枝丫丈量四季,鱼儿用它的鳞鳍畅游大地。我的守则是,尽可能地把双脚交给大地,哪怕我走的大地只有方圆两公里,我要像熟悉我深爱的女人一样熟悉它,贴近它,闻它气味,爱它坏脾气,听它莺歌燕语,抱它赤裸身子,摸它粗布衣裳,看它云开雾散草木枯荣。”④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274 页。正是在融入的过程中,傅菲才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充实和自由,感受到自然伦理秩序对个人生命的矫正和救赎。

二、惜生护生的衷情与生态危机的批判

肯定自然生命的内在价值,进而惜生护生,实践生态伦理,呼吁现代人不再残害自然生命,是傅菲散文生态书写的又一宗旨。傅菲在日常生活中也是竭尽全力呵护自然生命,把生态伦理落实在一言一行中。例如在《草结种子,风吹叶子》一文中,傅菲曾写到他因为考虑到鲫鱼有鱼卵而不再钓鱼。从生态伦理角度看,他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其实,古人早已经立下了许多规矩,例如孔子说的“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孟子说的“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等等。虽然这些规矩本质上还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是从人类长远利益出发的,但是它们终究有利于自然生命的繁荣生长。然而自20 世纪50 年代开始,这些规矩往往被弃若敝履,人们对待自然生命无所不用其极,竭泽而渔、焚林而猎、杀鸡取卵式的生态劫掠层出不穷。因此像傅菲这样考虑到鲫鱼肚子里有鱼卵就废钓的行为,显出值得尊敬的高贵品格。傅菲在《鸟声中醒来》中还曾写道:“有人在山垄里架起网网鸟。相思鸟、苇莺、黄腹蓝鹀,都被网过。我也不知道是谁架的网,我看见一次,把网推倒一次,把竹竿扔进灌木林里。”①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74 页。他还在《通往山顶也通往山下》中写到有一次朋友请他吃猴子,他当面和朋友翻脸断交,他认为这违背了做人的底线。傅菲曾说:“我看见树被砍,动物死,都会异常难过。树也是一生,动物也是一生,人也是一生。生命的消失都是同样悲凉的。对动物残忍的人,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人性会美好成怎样。”②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179 页。在《风过溪野》中,傅菲还写到他曾专门找捕鱼人购买活的河鳗,到饶北河放生,他对待自然生命和人一视同仁,都以慈悲心观之,堪为生态伦理的典范。

日常生活中,众人对待自然生命很少像傅菲一样具有慈悲之心,而是予取予求、肆意残害,他在散文中把这些残害之举写下来,试图让人们稍有反思。例如他在散文《谁知松的苦》中就写到人为了割松脂而残害松树。也许在常人看来,割松脂本是稀松平常之举,松树是植物,又没有语言,如何不能刀砍斧劈。但是傅菲却感受到松树的无言痛苦,站在松树一边控诉人的罪恶。这绝对不是小题大做、大惊小怪,而是挑战常人的麻木和冷漠,争取更多人善待自然生命。

相比于植物,动物也难逃厄运,它们屡屡遭受人类的穷追猛打、敲骨吸髓。傅菲对身边的动物也充满惜生护生的善意。他的《每一只鸟活着都是奇迹》就为读者叙述了鸟类生活的艰难,从母鸟产下卵时就面临着蛇、黄鼬、蜥蜴、山鼠、野山猫等喜欢吃鸟蛋的动物的劫掠;还面临着同类相残的危险;还可能因为食物的短缺和自然环境的恶劣,白鹭、苍鹭、白骨顶鸡、黑水鸡等鸟类在雏鸟众多却无法提供充足食物时,便开始“杀婴”;更不要说,雏鸟还要面临无法抗衡的自然灾害,如洪水、暴风雪、台风;雏鸟还是猛禽、蛇、野山猫的美食;很多幼鸟试飞时就死掉;候鸟在迁徙过程中更是面临着种种危险;等等。当然,更为恐怖的威胁还是来自人类,鸟飞越了自然的屏障,却逃脱不了千米长的天网。“人,是鸟类最大的天敌。把鸟囚禁在笼子里,作为豢养之物,悦其声,赏其羽。把鸟(如环颈雉、鹰、天鹅)的羽毛拔下来,当作饰品。拔毛取肉,填自己的皮囊。鸟作为一种交易的商品,被四处贩卖。”③傅菲:《鸟的盟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年,第32 页。人类对待鸟类这样的自然生命犯下的罪行实在罄竹难书。在《鱼路》中,傅菲还曾写到人类对鱼的残忍,“鱼活得比人不容易。人至少吃饭时,不会被人下毒,走在路上不会被人电击。但鱼不会羡慕人,只会痛恨人,假如鱼有思想的话。这个时代,有少数人,是坏事做绝,恶事干尽的变异物种。油毛松被切口剥皮,取走了松脂;熊被关在笼子里,取走了胆汁;狐狸被吊了起来,取走了皮毛;野牛落入了陷阱,取走了肉和骨膏……”①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247 页。面对人类这种种恶行,傅菲呼唤要给动植物以尊严,因为给动植物尊严,就是给人类自身尊严,说到底,动植物是我们的另一个肉身,众生本为一体。

傅菲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渴望融入自然,生活简朴、惜生护生,并以散文礼赞自然,讴歌自然之美。但他毕竟生活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代社会,人们往往缺乏生态意识,肆无忌惮地剥削自然、摧残自然,造成触处皆是的生态问题,乃至出现层出不穷的生态危机。对此,傅菲忧心如焚,竭力批判。例如他反复书写的故乡饶北河边的枫林村就遭遇了可怕的生态恶化。在《神的面孔》一文中,他写道:小小一个枫林村,短短几十年间,就遭遇森林被毁,水源枯竭,野生动物凋零殆尽的生态惨像,令人浩叹。在《游过饶北河》中,傅菲还写到饶北河的生态破坏惨状:“饶北河,江南河流中的一条小河,一个不被人传诵的名词,它途经一个村庄时,与一个气质相仿的人相遇,它赋予他美学,赋予他习性,赋予他生死相爱。或许,记忆都是过于美好的。现在的饶北河,已经完全污浊,河水像米汤。河水会使人浑身发痒,长红红的皮疹,溃烂,漫延。河里的鱼很少,只有指头一般大。在五年前,饶北河上游的望仙乡,大力开发石材,磨浮的废水不经过任何处理,直接排泄到河里,石材的白色粉尘,沿河床沉淀下来。河鳗、鳜鱼,已经绝迹。河獭更是灭绝无踪。沙滩被挖沙机掏得鸡零狗碎,像一具抛尸被野狗掏出的内脏。大片的树林只留下树蔸。枫林作为一个村子,它的灵魂已经死去——假如河流是村子的灵魂的话。生活在河边的人,远离了河流。”②傅菲:《瓦屋顶下》,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 年,第81—82 页。像饶北河这样死去的河流在全国不知凡几,当代人为了钱财,为了发展,掠夺资源,污染河流,在所不惜。当傅菲把视野扩展到故乡周边地区,他也发现生态恶化乃是不可控制的普遍状况。例如在散文《群山》里,他写到婺源乃至赣东北地区的野生动物的现状,指出几十年间云豹、豺狼、猕猴、穿山甲等野生动物相继灭绝。当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消亡,出现地区性乃至全球性的生态灭绝时,地球上的生命之网就越来越稀疏了,人类的前途也将越来越晦暗不明。

对于中国人而言,野生动物多被吃到灭绝,虐食文化所在多有。对这种虐食文化,傅菲感到深恶痛绝。在《风过溪野》中,他曾写饶北河的宽鳍鱲在近20 余年濒临灭绝,就是因为当地人过度捕捞。在散文《鸟》中,他曾写到吃鸟的虐食恶风,“这几年,城乡出现了吃鸟的恶劣之风。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有一家名曰百鸟朝凤的餐馆,用一个大铁锅架在桌上,锅里全是鸟肉。据店家说,锅里至少有二十几种鸟肉,麻雀、斑鸠、乌鸫、布谷、竹鸡、白鹭等,无不遭受筷子的扼杀。锅里全是大卸八块的鸟,菜油咕咕地冒泡,辣椒刺鼻。餐馆三层,是一个农家院子,门口停满了车。厨房门口有一个大箩筐,里面堆满各色鸟毛。我去过一次,再也不去了。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饭桌下,嚎啕大哭,说鸟再也飞不了啦。”③傅菲:《大地理想》,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 年,第267 页。现代人鲸吞了鸟兽虫鱼的栖息地,肆意地繁殖人口、扩大消费,根本不去反省自己的越界之举,还要把孑遗的鸟兽虫鱼吃掉,这是何等的盲目和愚昧啊!在美食文化的遮掩下,跳动的是多么粗俗的心灵!面对这种虐食,傅菲还考虑到更为广远的物种灭绝问题。

当代生态作家大多厌恶城市,向往乡村和大自然,傅菲也不例外。他曾在《一截江面》中写道:“我越来越厌恶城市,城市让我急切、焦虑、失眠。我厌恶酒浸泡出来的笑脸,厌恶汽车,厌恶商场,厌恶柏油路,厌恶塑料,厌恶电脑手机,厌恶水泥钢筋,厌恶快递,厌恶银行,厌恶新闻。它们把人分割成了片段,挤压成一群怪物。荣华山让我彻底安静了下来。树是会说话的,草是会说话的,鸟、鱼是会说话的。江水是会说话的,月色是会说话的,泥巴是会说话的。它们用色彩、声音、质感与温度,和我们说话,彼此会意。一个人,一生最难的事,是明白自己如何生。永哥在帐篷里,呼噜噜睡着了。我还坐在岩崖上,听滔滔江水。我似乎正一滴一滴地,溶解在江涛里。”①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262 页。傅菲认为城市把人分割成碎片,使得人变成了怪物,只有大自然才能让人恢复完整和宁静,只有在大自然中,人才能与万物自由交流,才能突破自我中心主义的隔膜,融入浩浩荡荡的生命河流中。

三、构建一种生态的山地美学

傅菲在创作大自然系列的生态散文时,还有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他曾说:

写这个系列散文时,我有自己的想法,我要写出属于自己的山地美学。我的山地美学强调了人及人文与自然的融洽、个体的人与社会处理自然的关系、人的自然属性、自然的生命属性、自然给生命的启示、自然亘古的法则和伦理、人之情趣和自然之情趣的和谐关系、自然现象的瞬逝之美、自然之美的永恒价值。我把自然和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书写——人与自然的同频共振。从某种角度上说,人和自然,互相照耀,互为主客,彼此印证。

忠于自然,却不雕刻自然之像;忠于内心,却不失丰富浪漫的想象。于自然而言,最大的人性,是尊重生命,尊重一切生灵的生和死;尊重自然原始的风貌;尊重自然的原则;尊重自然的丰富性、残酷性和仁慈性。②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311—312 页。

傅菲所说的山地美学,其实还多是对生态伦理的一种个人表述。在笔者看来,傅菲的山地美学大致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人文和自然交融;写意与写实交融;古典与现代交融。

先看人文和自然的交融。当代生态作家中,有些作家书写大自然时,偏重于书写远离日常生活、具有奇异之美的自然生命或风景,例如刘先平写高黎贡山上的大树杜鹃王、写黑叶猴、写雪山上的雪豹等,李存葆写野象谷、狼毒花、山西祖槐等,都是典型的例子。与他们相比,傅菲偏重于书写日常生活中的大自然,书写赣东北、闽北、浙西常见的自然景观、自然生命,也偏重于书写日常生活中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因此他的散文所描绘的自然生命、自然风景多的是日常之美、凡俗之美,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卑微之美。仍以散文集《草木:古老的民谣》为例,他所描绘的多是日常生活中习见的植物,而且在描绘这些草木时,他并不单纯作植物学意义上的客观描述,而是始终结合人的生活展开,从人的生活角度认识自然生命的重要意义。不过,这也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视野。因此,他对大自然的描述兼具人文性和自然性。

傅菲在大自然中既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猎奇者,他是一个温情脉脉、怀有浓厚人文精神的皈依者。他曾说:“我怀有这样的想法,以自己的心灵去浸透山林,鸟一样投奔山林的怀抱,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山地美学,它是奇异的,丰富的,寂静的,多变的。山林会在某一个瞬间,被我吸进五脏六腑,我能听到它的心跳,感受它的脉搏。”③傅菲:《大地理想》,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 年,第294 页。可以说,“以自己的心灵去浸透山林”,保证了傅菲生态散文的人文性;而“山林被吸进五脏六腑”,保证了傅菲生态散文的自然性。人文和自然的交融使得傅菲生态散文既凡俗又脱俗,诗意盎然,生气弥漫。

再看写意与写实的交融。傅菲最早是写诗的,2002 年开始投身散文创作,到了2013 年才开始致力于大自然系列散文的写作。可以说,对傅菲的审美趣味影响最深的还是从《诗经》《楚辞》就开始的古典山水田园诗歌传统,以及从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白、柳宗元、苏轼等延续下来的崇尚自然、亲近自然的美学倾向。对于这些古典诗人而言,亲近自然、欣赏自然往往采用的是得其神忘其形的老庄式的道家智慧,因此他们描绘自然多是写意式的,优美空灵,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傅菲在赣东北、闽北等处漫游时,真正引导心灵的也是这种道家智慧。因此他在《葛溪,葛溪》《野望》《赭亭山记》《葛源盆地记》 等散文中描绘大自然也多是写意式的,至于《深山已晚》中的诸篇更是写意笔法处处可见。

但是傅菲毕竟又是受过严谨的现代教育的作家,他也处处采用写实笔法描绘大自然。无论是书写一株野草还是一只鸟,他往往都会精准地描绘它们的外形、习性,还尽可能地调动博物学知识,例如他曾研读过《中国湿地植物图志》《中国鸟类分类与分布名录》《南方药用植物》等专业书籍。在《群山》中,傅菲曾写道:“高高昂起来的马头是大鄣山。从大鄣山俯瞰而下,竖起来的鬃毛是绵密的树林。婺源的树林,以野生灌木和香樟、苦槠、栲树、枫树、野紫荆、青冈栎、栎树、泡桐、木荷、冬青、女贞、松、山樱树、野桃树、杉树、水杉树、洋槐、柳树、柏树、白杨、栾树等乔木为主要种类,也有银杏、红豆杉、檀、红楠等珍贵种类,人工种植的树林以杉树和松树为多,也种植大片的竹林。和树林共生的则是藤萝。在涧水边,在阴湿的山崖下,有一种木质藤本的野葡萄,一丛丛地繁殖,盘满了树梢或芭茅叶,在四五月份,开米白的花,绒毛一样,细细长长,坠在一个蕊里,到了九月,浆果绯红发黑,熟透了。”①傅菲:《时间的形式》,《西湖》2016 年第12 期。他可以耐心列举几十种树的名称,介绍野葡萄和紫藤时也非常准确,这就是带有科学气质的写实笔法。还有他的《群鸟归来》描绘浙江省瓯江入海处九龙湿地的鸟类景观,开篇时就以极度写实的笔法描绘湿地边缘群鸟的叫声,随后描绘了湿地几十种鸟的活动景象,“食物充沛的湿地,从来就是鸟的天堂。松鸦、红嘴蓝鹊、红尾水鸲、黄苇鳽、绿鹭、夜鹭、白鹭、黑领椋鸟、金翅雀、乌鸫、山雀、小鸦鹃、斑头鸺鹠、绿翅短脚鹎、斑鸠、白胸翡翠、灰头绿啄木鸟、灰胸竹鸡、冠鱼狗、矶鹬、金斑鸻、喜鹊、乌鸦、锦雉、暗绿绣眼鸟、凤头鹰、白腰文鸟……它们和湖中的游鱼,同为自由主义者的主人”。②傅菲:《群鸟归来》,《光明日报》2018 年12 月28 日,第14 版。该文典型地展示了傅菲博物学的知识和高超的写实笔法。

当然,更为常见的是,傅菲能够在写意和写实两副笔墨中自如地转换。例如,他在《神性的相遇》中写道:“午后,秋雾散去,山峦像一朵朵从腐木上长出来的蘑菇。林场院子里银杏树有了更浓的秋韵,树叶微微发黄,是阳光过滤出来的黄,浅浅的,橘皮的颜色。溪河边的灌木林,漆树和梓树却完全发红了,妍妍的蔷薇红。山坡上的青冈栎树却郁郁葱葱,肥绿的叶子沉沉下坠,而含笑开始落叶了,焦黄的树叶像寄往没有地址的书信被退回。我看到整座山,和一块调色板差不多,各样的颜料堆在上面,任季节之手挥洒。”③傅菲:《大地理想》,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 年,第244 页。整体看,这是一幅斑斓秋色的写意画,但从细部看,却也极其写实,因此既精力弥漫又气韵生动。

最后看看古典和现代的交融。写作生态散文的傅菲就像是陶渊明那样的古典山水田园诗人和约翰·巴勒斯那样的现代生态作家的融合,古典和现代的融合,交汇点当然是亲近自然、融入自然的志趣。傅菲受古典诗词影响极大,他的许多文章题目就常采用古典诗词名句,例如《苍翠暖寒山》《绿树村边合》《露从今夜白》《山际见来烟》《碧山暮云遮》《飞雪满孤村》《江春入旧年》《夜声杏花落》等,而且他在散文中经常引用古典诗词。他在《大地理想》一文中还说:“我们需要一次次去投奔大地,像雨一样,去熟悉大地的细胞、脏器、骨骼、血液、筋脉。大地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胞衣,也是我们的摇篮和眠床。任何时候,我们站在大地面前,都是初洗的婴孩。”①傅菲:《大地理想》,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 年,第9 页。这种对大地的亲近和融入,也是古典山水田园诗歌的精髓所在。他还说:“在审美上,我根植于东方古典:宁静、祥和、绚美、质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始终遵循‘有情、有趣、有思、有异、有美、有灵’的美学,讲述奇妙又平凡的大自然世界。”②傅菲、张滢莹:《傅菲:朴素之语尽写万物卑微之美》,《文学报》2020 年6 月11 日,第3 版。的确,宁静祥和、绚美质朴的古典美学特质是傅菲生态散文的核心特质之一。

当然,我们不要忘记梭罗、约翰·巴勒斯这样的现代生态作家对傅菲的影响。傅菲读到约翰·巴勒斯的《鸟与诗人》后就为他对大自然的精美描绘所折服,又相继读了《自然之门》《醒来的森林》《清新的原野》等书,并深受影响。他曾说:“如爱默生、梭罗、惠特曼对约翰·巴勒斯影响一样,约翰·巴勒斯对我有着深远的影响。他不但影响了我的审美,还影响了我的日常生活。我开始崇尚极简主义。我崇尚环保主义。我不再杀生,不再吃野生动物,不穿也不购买皮草;我尽可能不要塑料,买菜也提篮子,尽可能不要电,外出尽可能步行或坐公交车——我开始自学植物学动物学,慢慢学会辨识身边的植物以及它的药用价值。……我爱上了种树,爱上了自然界的一切。我爱上了书写自然。”③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308 页。他甚至把《深山已晚》当作一本向约翰·巴勒斯致敬的书。应该说,像陶渊明这样的古典山水田园诗人赋予了傅菲亲近自然、融入自然、领悟大自然的心魂,而像梭罗、约翰·巴勒斯这样的现代生态作家则教会了傅菲如何以一种现代生态学、博物学的眼光来发现大自然的特殊意义,赋予生态散文饱满的筋肉和坚实的骨骼。古典与现代相遇,遂成合璧。

四、结语:生态散文的鼎力推进

张守仁在为傅菲的散文集《深山已晚》作序时,认为傅菲和苇岸、胡冬林、徐刚一样是自然的圣徒,是“四根粗大的圆柱子,加上其他作家,合力顶撑起当代自然文学的大厦,巍然矗立在散文原野之上,组成一道被读者注目的亮丽风景”。④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序第10—11 页。应该说,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虽然除了苇岸、胡冬林、徐刚、傅菲之外,韩少功、张炜、阿来、阎连科、李存葆、鲍尔吉·原野、艾平、古岳、周晓枫、学群、杨文丰、王开岭、龙仁青等人的生态散文也写得风生水起、绚丽多姿,但是像他们四位这样专注于生态散文创作并取得较高艺术成就的作家并不多。相对而言,傅菲更多地继承了华夏古典生态智慧,他的散文也表现出更为浓郁的东方古典美,人文和自然、写意和写实、古典和现代融合得较好,从而具有较大的思想美学价值,对于推进中国当代生态散文的发展而言具有较为重要的价值。笔者也希望更多的读者能够从他的生态散文中获得大自然的安慰,找回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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