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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美学视野下的赏石新观念

2022-11-21薛富兴

鄱阳湖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赏石趣味石头

⊙薛富兴

石头是极普通的自然对象、无机自然界之典型代表,赏石是中国古代自然审美的重要组成部分。认真总结中国古代赏石经验,反思其审美趣味与模式,对我们完善、深入地认识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传统,开拓当代自然审美新景观,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本文从“微观美学史”角度,就中国古代美学史中这一独特论题作初步讨论。

一、中国古代赏石传统

中国古代赏石史可谓久矣。若溯其源,距今50—20 万年前的北京人即使用燧石制作石质削刮器和尖状器,此当是先民石缘之始。距今1 万多年前的山顶洞人已用钻孔石珠装饰自己,距今5000多年前的红山文化玉龙已是精雕细刻之物。①贾兰坡:《周口店遗址》,《文物》1978 年第11 期;贾鸿恩:《内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发现玉龙》,《文物》1984 年第6 期。先民早期审美意识当发端于从打砸到精磨的新石器时代,赏石当始于石器制造的工艺环节。石头这一自然对象正是在为人类生活服务的人化改造过程中,实现了其由实用到审美的迁跃。先民们正是在石器制造环节培育了其在造型、色彩、声音乃至纹理等方面初步的形式感和审美趣味,其审美趣味的星火正朦胧地寄托于那些新石器中晚期的精磨石器中,对石头这一特殊自然对象的不自觉审美正由此进行。欣赏“器石”——器具之石当是中华赏石史的发蒙阶段。

成六瑞:王用瑱圭,公用桓圭,侯用信圭,伯用躬圭,子用谷璧,男用蒲璧。②徐正英、常佩雨译注:《周礼》(下),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第823 页。

先秦时代是中华赏石史以“礼石”(作为礼器的玉石)为典型代表的新阶段。作为赏石新品类,玉石有两项独特处。一方面,与此前的器石相比,玉石属于“美石”,具有突出的形式美特征。这种突出的形式美当然源于两个不同领域:一是其天然的物理属性——色泽鲜艳,二是在此基础上又经过人工精磨。这使它与其他随意散落于日常生活环境中的普通石头区别开来。另一方面且更重要的是,它虽与此前的器石同属工艺——人工打造之石,但其应用场景发生了本质变化。从“器石”到“礼石”,即从纯物质利用的器质对象转化为制度文化的准观念符号,成为体现拥有者独特社会地位、权威,甚至德性的独特象征物,是先秦政治秩序和礼仪建设的重要物质对象。先秦玉器审美经历了从贵重物质财富——“宝玉”到贵族礼器——“礼玉”,再到纯审美对象——“美玉”的进化过程。就其宏观文化语境而言,它属于“礼石”系列;就其审美特性而言,它属于具有突出形式美特征的特殊石族——“美石”。①薛富兴:《先秦玉观念》,薛富兴:《山水精神——中国古代美学史文集》,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154—181 页。

《山海经》和《禹贡》即载有各种奇石与供石,魏晋时宫廷和园林即有置石之习,“其中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②萧子显:《南齐书·文惠太子传》,《二十四史简体字本》第16 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 年,第265 页。然而中国古代赏石直到中晚唐才进入审美自觉期,赏石在这一时期成为士人集团的一种独特审美风尚,李德裕和白居易乃中华赏石史上的标志性人物。从美学的角度看,中晚唐实乃中华赏石史的真正开篇期,此前仅预热而已。③参见贺林:《中晚唐赏石文化:赏石文化的第一座高峰》(一—四),《石道探索》2011 年第9—12 期;贺林:《赏石文化第一高峰上的顶峰——第一个与石结缘的大文学家白居易赏石活动概述》(一—五),《宝藏》2013 年第6、7、8、10、11 期。

富哉石乎,厥状非一。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者。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吃愷,若欱云喷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烟霁景丽之旦,岩崿霮薱雷,若拂岚扑黛,霭霭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旦之交,名状不可。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蔟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石有大小,其数四等。以甲乙丙丁品之,每品有上中下,各刻于石阴,曰: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④白居易:《太湖石记》,《唐文粹》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44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127 页。

白居易这篇记叙李德裕藏石和赏石经历的《太湖石记》乃中华赏石史上第一篇经典文献,它不仅有力指证了中晚唐时期的赏石风尚,同时也呈现了时人典型的赏石趣味和观念。这个时代较为普遍地出现了赏石之习,且时人整体上能自觉地将岩石作为一种赏心悦目或曰“适意”之具,乐于用石头过精神生活,因而普遍地以观念性“非功利”态度对待石头。唐代赏石史的意义还在于:中国古代自然审美史至此稳定地增加了一个新品类——作为无机对象的岩石自然审美,与此前已然自觉的赏花赏鸟趣味相平行。如果说中国在魏晋时代已然实现了以赏竹和赏梅为代表的植物审美自觉,以及以赏鹤和赏鹦鹉为代表的动物审美自觉,那么中晚唐又出现了赏石风尚。至此,作为自然审美对象主体的动物、植物与无机物三者鼎立,古典自然审美格局可谓完备。

友人文与可既殁十四年,见其遗墨于吕元钧之家,嗟叹之余,辄赞之: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⑤苏轼:《文与可画赞》,《苏东坡全集》第4 册,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年,第1781 页。

元章相石之法有四语焉:曰秀,曰瘦,曰皱,曰透。四者虽不尽石之美,亦庶几云。⑥渔阳公:《渔阳公石谱》,杜绾:《云林石 谱外七种》,王云、朱学博、廖莲婷整理点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 年,第42 页。

米芾、苏轼的赏石活动一方面对石之美有了更精致、更独特的感知和概括,较之于唐代李德裕的纵向十二品系统,米芾提出的“相石四法”是一个关于奇石审美风格鉴定的横向简约体系,其概括力度更高、更精辟,也更有可操作性。宋代赏石依然忠实继承了唐代白居易所开辟的以形论石的审美观念,无论是米芾的“四法”——“秀、瘦、皱、透”或“瘦、透、漏、皱”,还是苏轼的“丑而文”,均是一种形式主义赏石观。宋代赏石史的标志性成就有二:除了米芾提出的“相石四法”,还有杜绾的《云林石谱》:

石在土中,随其大小,具体而生,或成物象,或成峰峦,巉岩透空,其状妙有宛转之势。亦有窒塞及质偏朴,若欲成云气日月、佛象,及状四时之景,须藉斧凿,修治磨砻,以全其美。①杜绾:《云林石谱 外七种》,王云、朱学博、廖莲婷整理点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 年,第2 页。此乃杜绾述安徽灵璧石之美,可见其审美趣味与其同代之米芾、苏轼及唐代之白居易相同,仍是一种形式主义赏石观。杜绾最大的贡献是为后人奉上中华赏石史第一部系统总结前代赏石知识与经验的谱录性著作——《云林石谱》。该谱的出现乃宋代赏石超越唐人,进入赏石审美趣味精致化时代的重要标志,因为它是一部从知识、趣味和理念三方面具有自觉意识的集大成之作。审美自觉的起点确定后,唐宋赏石便不再是质的区别,乃量的区别,我们由此可将宋代界定为中华赏石史的精致化时代。这是一个唐代赏石审美态度整体上实现了方向性自觉后,古典赏石审美趣味日益转粗为精、精益求精的时代。

细罗纹:石纹如罗縠精细,其色青莹,其理綮密坚重,莹净无瑕。②曹继善:《辨歙石说》,桑行之等编:《说石》,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3 年,第758 页。

石之堪作玩者,吾灵璧石称最。谓其峰峦洞穴,浑然天成,骨古色黝,叩之有声。按谱有形如蟠螭、如菡萏、如卧牛者,又有卧沙不起峰者,甚有尽天划神镂之巧者。③王守谦:《灵璧石考》,《江南通志》(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07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567 页。

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米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丑劣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而雄,丑而秀。④郑燮:《题石》,《郑板桥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第163 页。

元明清三代可谓中华赏石史之守成阶段,它忠实继承了唐宋赏石核心要素——以形论石的形式主义审美趣味与观念。若论拓展,则主要表现为前代积累的赏石成就在本时期大规模地转化、融入绘画、园林领域,成为后者辅助性审美与文化因素。

就始于唐代的中国赏石史主流而言,“赏石”概念的内涵不同于先秦时之“玉石”。首先,赏石乃纯自然之石,是未经也无需大规模人工处理的自然界无机对象;其次,此石又需有突出的外在形式特征,即形状、色泽、质地、声音等。唐宋以后往往称之为“奇石”或“怪石”;再次,此石已超越工具利用或社会符号范围,进入纯审美领域,是最典型的自然审美对象。换言之,唐代后玉石不再属于“赏石”,即作为自然之石的审美对象,而典型地入于工艺审美领域,成为一时代工艺成就之杰出代表。当然,唐代之后,除了作为独立的自然审美对象,赏石同时也被引入园林,成为中观人造景观——园林,乃至微观人造景观——盆景创造的基础要素,也成为宏观自然之微观代言者,从独立的自然审美对象再次转化为人化自然之微观符号,只不过从“礼石”的社会性符号演变为作为“园石”或“盆石”之自然符号。然而,这种转变表面上看是由社会而自然,实则仍然是由自然而人文。

概言之,中国古代赏石演变经历了以下四个阶段:一是“器石”阶段,即作为人化自然物质利用对象的阶段,本阶段核心任务是培育先民最初的形式感。二是作为制度文化准观念性符号的“礼石”阶段。本阶段的核心任务是:强化先民对石头的形式美感,激发先民对器质对象的观念性心理能力——对石头的符号化态度,“以石比德” 传统正由此而来。三是将石头作为独立自然审美对象的“赏石”阶段,此乃中国古代赏石之典范形态。四是赏石之景观化——“园石”阶段,即作为园林与盆景要素而存在的石头,此乃对赏石审美特性的拓展性应用。本文主要分析作为典范自然审美对象的“赏石”。

现在我们简要考察另一问题:古代士人到底从哪些方面赏石?

灵璧石出绛州灵璧县。其石不在山谷,深土中掘之乃见。色如漆,间有白纹,如玉然。不起峰,亦无岩岫,佳者如菡萏,或如卧牛,如蟠螭。扣之声清越如金玉。①赵希鹄:《怪石辨》,桑行之等编:《说石》,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3 年,第637 页。

自唐以来,古人赏石首论其形、纹、声、色,以此四端之奇或怪者为美,宋人又曰“丑”。然而,无论概言石之曰“奇”、“怪”或“丑”,还是细言论石之“瘦、绉、透、漏”,总归为一种对石头的形式美趣味或眼光,乃欣赏石之外在表象特征。此当为中国古代赏石的首要审美模式,由唐而清概莫能外,我们将它概括为“赏石之形”。

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②苏轼:《咏怪石》,查慎行:《苏诗补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1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906 页。

平滑石之俗,其俗资磨砻。磊丑石之秀,其秀在丑中。正如古丈夫,貌寝气质雄。又如圣人心,孔窍虚明通。大都一拳许,含蓄华与嵩。大巧本若拙,足见造化功。③秦略:《拳秀峰》,元好问:《中州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5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237 页。

在此,怪石或丑石不再以形取胜,而成为士大夫阶层表达其个性与精英立场的重要手段,其审美效果正同于士人们每喜在其诗画中以竹显节或以鹤自高。在此情形下,石头原来外在的形式特征——坚与瘦,乃至怪与丑者,均被巧妙地转化为某种士人所崇尚的道德或文化品格的隐喻。赏石至此,其审美趣味或眼光实现了由外而内,由形式而意蕴之升华。此乃古代赏石的第二种审美模式——“以石比德”,这也是古代赏石趣味之大宗。

危槛凌风出半空,怪奇造化欲无功。天垂缭白萦青外,人在纷红骇绿中。日月匆匆双转毂,古今杳杳一飞鸿。酒酣独卧林间石,未许尘寰识此翁。④陆游:《新筑山亭戏作》,《陆游全集》(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 年,第218 页。

翠石如鹦鹉,何年别海堧。来随南使远,载压渭舟偏。已伴乔松老,那知故国迁。金人解辞汉,汝独不潸然。⑤苏轼:《中隐堂诗》五首其四,查慎行:《苏诗补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1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88页。

“借石抒情”当是中国古代赏石的第三种模式。在此意义上,石头与其他任何自然对象无异,它不仅是自然审美对象,同时也被士人们转化为抒情言志之资,发挥着文化符号的功能。“以石比德”与“借石抒情”乃一鸟之双翼,均是从观念层面对自然对象之人化,只不过前者以理胜,后者以情胜。此类情形当占古代石诗文书画审美内涵之大半。

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蔟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此所以为公适意之用也。⑥白居易:《太湖石记》,《唐文粹》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44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127 页。

海石来珠宫,秀色如蛾绿。坡陀尺寸间,宛转陵峦足。连娟二华顶,空洞三茅腹。初疑仇池化,又恐瀛州蹙。①苏轼:《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查慎行:《苏诗补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1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717 页。

“点石成境”乃中国古代赏石的第四种模式。它是中国古代赏石审美视野升华之重大关捩,其审美关注点从对象自然向环境自然之心理迁移。在此情形下,虽然赏石者面对的现实审美对象仍是个体之石,已然脱离其母体(山岩),然而赏石者在其审美心理上却总倾向于将每一块石头欣赏为(实即内在地想象为)一种整体性存在——将它在心理意识层面放大为一座山峰,甚至群山万壑,一种能将欣赏者包裹其中的一大片山水。一块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石头是否为赏石者所贵,除了其整体形态是否独特,乃至是否有突出的色泽、纹理与声音外,它是否同时具备将其“看成”(实即想象为)一种环境性景观之“势”(潜能),乃赏石者心存的又一重要评判标准。客观上讲,这种由对象自然到环境自然的心理转化之所以可能,乃因所赏诸石形状上的“动态”潜能,即其造型特征对赏石者的强烈心理暗示效果;主观上讲,乃因赏石者审美心理中已然存在一种长于类比的思维惯性。因此,赏石过程以动言静、化片石为景石甚至石景的情形,实乃赏石者主动想象的结果。从文化心理上说,上述“点石成境”之所以会发生,乃庄子所奠定“逍遥游”——纵游于自然以自适的持久山水情结所致。在此意义上,赏石便是表达赏石者作为一种文化式动物所具有的对自然母体的回归情结,或曰一种野趣,片石便成为言说人心中那个整体自然、环境自然的微观标志。

概言之,中国古代赏石模式——其审美趣味与视野可总结为“赏石之形”、“以石比德”、“借石抒情”和“点石成境”四种。它们又可被简约为两种:欣赏石头自身之美,以及赋石头以某种人文观念而后赏之。在此意义上,“以石比德”和“借石抒情”实为一种,均属于将石头符号化的思路。从欣赏石头自身之美到“以石比德”“借石抒情”的转化何以可能?

许先之尚书几,信州贵溪人,住居鄱阳。知东平府时,得一奇石,高阔三尺,宛如酒家壁所画仙人醉后奋袖坐舞之状,跷其右足。②林有麟:《素园石谱》,《云林石谱 素园石谱》,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年,第91 页。

超果寺有石片中达摩一尊,宛然与画者无异。润之以水,更觉明现。袁中郎亦曾见一石板,有影酷似人间所画初祖像。云有一大儒,欲辟异端,刮其影,旋去旋现,不能尽,乃止。③林有麟:《素园石谱》,《云林石谱 素园石谱》,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年,第109 页。

我们需将上述第一种——“赏石之形”略作区别,析为“赏石之形”与“赏石之象”。直言石之“瘦、皱、漏、透”或“丑”与“怪”者乃“赏石之形”;若以人类生活中某种对象、形态或情境比拟石之形,甚至以此名石者,则属于“赏石之象”。形与象貌似均言石之形态,从哲学上看则有方向性区别。“赏石之形”代表形式主义地赏石,即欣赏石头自身之美的本义;“赏石之象”则更复杂,需由石形及喻象,其间需要赏石者一种类比与想象,由自然而人文的观念性由表及里建构,比如上面所言之“舞石”与“达摩石”。此类欣赏看似将石头的形状生动化了,实则是将石头异化了。一旦此种由石形而意象的关联建立起来,欣赏者的审美趣味就会无意识地发生由形而象、由石而喻象之迁移。最终,赏石者对舞者与达摩的兴趣超过对石头本身的兴趣,对石头这一自然对象的人化正由此发生。我们可将此“赏石之象”趣味理解为从“赏石之形”到“以石比德”和“借石抒情”转化的中介环节。

二、对中国古代赏石传统的反思

中国人爱石,赏它,玩它,品味它,将石当做朋友,甚至当做自我生命的象征,以石来安慰心灵,并通过石头来看宇宙人生的大道理。①朱良志:《顽石的风流》,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3 页。

确实,赏石已成为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取得了不俗成就,石头也成为中国古代士人精神生活的重要物质媒介,由此透视其审美趣味和精神境界。上述所概括“赏石之形”、“以石比德”、“借石抒情”和“点石成境”四端当可体现中国古代赏石之整体面貌。立足于当前,我们如何面对这一精彩的自然审美传统,是全面继承还是认真反思?总体而言,目前美学界对此传统可谓忠实继承者多,而鲜见有反思者。笔者则愿在此略做些反思性的工作。上述四端又可综合为以下三种:

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②刘熙载:《艺概》(下),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799 页。

此乃中国古代赏石趣味之基础层面。石以丑、怪或奇为美实则是一种关于石头的形式主义趣味,说明古人判断石头是否具有审美价值、是否值得欣赏,关键在于其形,具体地,在于其外在形态、色彩、纹理及声音是否足够独特,是否让赏石者产生一种新鲜或惊异感。这反映了人类审美经验的普遍倾向——审美欣赏从感知对象所具有的形式美开始。然而一部赏石史若均围绕此种趣味展开,未免外在而单调。幸亏古代士人们除以石之丑、怪为美之外,又开拓出“以石比德”和“借石抒情”两端,此可谓“深度赏石”——对石头的审美欣赏进入精神生活层面,已然涉及赏石者的内在情感与意志。当如何看待中国古代赏石传统中“以石比德”与“借石抒情”这两大赏石趣味?它们是对石头本身的审美欣赏吗?从哲学上说,此二者本质上是赏石者主观地对待石头,从意志和情感两方面对石头的人化,使石头成为人类自我言说的便当符号,并非切实地欣赏石头自身所具有的特性与价值。在此语境下,石头本身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赏石者可以之表达自身独特的道德理念与人文情感,石头这一独特的无机对象所充任者仅乃赏石者自我表达的巧妙媒介。于是,一个环境美学元问题自此而起:何谓自然审美,是切实地欣赏自然对象本身,还是以自然比拟或言说自我?若每一次赏石均终结于对人类情感与人文价值之呈现,那所谓“自然美”又在何处?若自然审美并不能落实为对自然对象本身的感知、理解与体验,它与画鬼何异?在此意义上,作为自然审美的“赏石”——欣赏石头本身所具之审美特性与价值确实徒有其名而已。其实,此种情形并不止于赏石,而是普遍地存在于中国古代自然审美各个领域,比如对植物(梅与竹)和动物(鹦鹉、鹤)的审美欣赏中。③参见薛富兴:《魏晋自然审美之鹤篇》,《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3 期;薛富兴:《趣味与德性:动物审美之内在张力——以鹦鹉赋为中心》,《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薛富兴:《魏晋自然审美之竹篇》,《美育学刊》2021 年第1 期;薛富兴:《环境美学视域下的宋代梅审美——以陆游咏梅诗为例》,《学术研究》2021 年第9 期。依当代环境美学中的“科学认知主义理论”(Scientific Cognitive Theory),上述赏石传统中的“以石比德”和“借石抒情”两大模式属于对自然的“不恰当”欣赏。因为在此模式下,赏石者并非真正欣赏石头自身所具有的内在特性,而是以赏石之名主观地濡染、改造石头,赋予其自身并不具有的道德观念与人文情感,然后再颂石。然而他们所颂者与其所赏之石本质上了无关系。

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④白居易:《太湖石》,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第4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1958—1959 页。

最后一端——“点石成境”较为复杂。若将此种模式理解为一种“野趣”——对远离人居的纯自然环境的强烈审美热情,它便可为整个自然审美代言——一石成自然,赏石天地间。若论此类赏石表面上看所赏者仍为“拳石”,即个别、单体之石,实则赏石者在其审美心理上已将它们“视为”(想象为)一种整体性存在,认为此类片石可成群山万壑,实乃由泉石组成的整体性景观——环境自然;那么此类赏石便实现了由对象自然欣赏向环境自然欣赏的转化。此种转化究属幸耶悲耶?似不宜一概而论。一方面,我们可将它理解为古典时代环境审美在中国已然萌芽之典型个案;另一方面,此种转化毕竟只是一种“心理模式”,一种想象性因而主观性的转化。正是在此转化中,赏石者对其心中之石作了人化的濡染与改造,将真切的自然对象转化为一种符合其审美趣味与人文理念的观念性境界,一种本质上的主观性存在,而非客观、真实的整体性环境自然。白居易推荐的这种“点石成境”模式,成为日后园林用石的观念根源,化体成景、由实诱虚乃其核心秘密。此种由自然审美趣味而来的园林智慧最后发展为一种极致化的赏石与园林模式——“盆景”——环境自然之袖珍化,在明清时期极为发达。基于如上简要讨论,以及当代环境美学理念,我们对中国古代赏石传统大概可以得出如下几项认识。

中国古代的“奇石”、“怪石”、“美石”和“丑石”概念族,及其现代版——“赏石”“观赏石”,代表了中国古代赏石的一种基础性审美视野——对石头的形式主义审美趣味。在此视野下,赏石者仅关注石头的外在感性特征,或仅外在地欣赏石头的审美价值。这当然是一种关于自然的普遍审美视野,但仅是赏石的一个恰当出发点,并非其完善的审美视野,它仅代表作为自然审美的赏石初始阶段。依“科学认知主义理论”,这种关于石头的形式主义审美趣味应被判定为对自然的“肤浅”欣赏,因其仅及石之形,未及石之质也。①关于科学认知主义理论,参见Allen Carlson,“Appreciation and Natural Environment,”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37,1979,pp.267-276;薛富兴:《科学认知主义理论的意义》,《鄱阳湖学刊》2021 年第2 期。

若立足于当代环境伦理,这种以“怪”(“丑”乃其别名)为美的赏石趣味便不仅代表一种对石头的“肤浅”审美趣味,还意味着一种对自然的“不恰当”伦理态度。以“怪”为美地对待山野之石头,将导致只有极少数造型特异的石头可进入赏石者审美视野,被认为具备审美特性与价值,或值得欣赏者给予审美关注;其他更多的石头则被“合理”地抛之于审美视野之外,被很自然地给予“审美忽视”甚至“审美歧视”了,因为对赏石者而言,它们实在缺乏鲜明的外在形式特征,不足以吸引他们的眼球。然而,毕竟外表上平淡无奇者占据无机界的绝大部分。当我们心安理得地忽略或歧视了无机界绝大部分对象,将它们“合法地”驱逐于美的王国之外;那么我们如何有力证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古老审美信仰,并诚实表达我们热爱自然、尊重自然,又能从无机自然界发现多少美呢?因此,始于唐代白居易,在古代赏石史上占主流地位的以“怪”“奇”为美的赏石观,是一种成问题的审美趣味,它涉及环境伦理意义上的“不正确”,是以“审美歧视”为表现形式的对大自然的伦理不尊重。这种趣味即使仅立足于审美立场也可疑,因为一时代、一群体自然审美趣味走向成熟的标志,是尽可能地感知、理解和体验自然对象在审美特性与价值方面的丰富性,是有能力接受和赞赏大自然无尽的审美个性,而非仅“以貌取石”。

上一节所讨论的“以石比德”、“借石抒情”和“点石成境”三种模式,虽然在审美内涵层次上大大超越了以“丑”“怪”为美的形式主义趣味,构成中国古代赏石审美趣味的更高层次,却犯了方向性错误。因为它们涉嫌未能客观地对待自然,因而未能切实地欣赏石头自身之所有与所是,且未能深入地欣赏石头的内在特性与价值。相反,它们走上一条主观地对待石头之路,要么仅将石头作为赏石者抒情言志之具(“借石抒情”);要么先给石头投射、附会一些本不属于石头的人文形象与观念,然后称颂之(“以石比德”);要么用石头营造一种足以自适的景观或情景,然后流连之(“点石成境”)。至于所赏石头自身到底有怎样的要素、结构以及演化史,它对说明特定区域的自然地理以及地质构造有怎样的意义,却无人感兴趣,亦无人去解读。这种对石头的主观欣赏趣味的最大理论与现实困境在于:它使赏石这种自然审美活动名存而实亡。表面上看人们是在赏石,实际上仅仅是赏石者自言自语而已,岂不痛哉,岂不滑稽?于是,中国古代赏石便陷入如此悖论:要么只是“肤浅”地赏石,以丑、怪为美,仅欣赏石头的外在形式美;当人们准备有深度地赏石,即“以石比德”、“借石抒情”和“点石成境”时,却又滑向“不恰当”赏石的局面,因为这意味着主观地对待自然,并未真正欣赏石头自身所具有的审美特性与价值,也就并未真正欣赏石头自身之美。

自白居易以来,“玩”与“弄”便成为古代赏石之关键词。对大部分“拳石”而言,虽然其形态奇特,甚至似有万里之势,然而它们同时又确是一种微观存在,乃案头之物。于是,赏石就演化成一种魔术——貌似仅把玩片石于手,在赏石者的心理意识层面却是将高山巨峰玩于股掌间,此乃何等气象?赏石者与石头在此互换了位置:虽然拳石乃大千世界之象征,然而毕竟赏石者可玩弄其于股掌之中;尽管相对于真实的山水景观而言,赏石者实乃微不足道的存在,他却能如上帝般居高临下地审视其股掌中这片大千世界。我们不禁要问:当这些“拳石”仍属于某座山峰,巍然屹立于大地时,谁敢对它们起玩弄之意,谁不对它们心存景仰?然而现在则大为不同,赏石者可以一片闲适之心、随意之态,通过玩石而将它所代表的那个大千世界轻易地抚弄于掌中。众多园林中的“假山”之石乃至“假山”本身均可作如是观,无论其数量与体量如何。“赏石”一旦脱离了自身原始环境(山体),其审美风格在赏石者心里就会发生巨变:物理事实是从环境自然变为对象自然,心理事实是此石在赏石者心中从一种“自然崇高”(nature as sublime)变成一种“自然优美”(nature as grace)。古代赏石史上以“玩”为核心的赏石概念群很忠实地标识出赏石者对对象自然的特殊审美态度——轻薄地玩弄自然。在此情形下,赏石犹如弄花玩宠,欣赏者对它们可随意处置,以适己意。对石头这种典型的无机界对象、来自伟峰巨岭的原始崇高而言,着实是一种悲哀!至此,我们似乎可做如此反思:其一,只要赏石者仅以形式美趣味对待赏石,后者被玩弄地欣赏便是一种宿命;其二,当赏石者没有以地质学为代表的相关知识之正确引领时,岩石只要脱离其整体性的环境自然之原始语境,不再作为高山巨峰之组成部分,被轻率地玩弄将是一种大概率事件;其三,即使赏石者具有超形式美趣味,具备更内在的赏石能力,由“玩”(“弄”)所标识的赏石趣味也会对其赏石能力形成巨大误导与制约,面对自然的崇高感与敬畏心便难以产生。因此,就无机自然欣赏而言,最理想的审美对象也许并非孤立存在之石——“石头”(stone),而当是作为山峰有机组成部分且出露之石——“岩石”(rock),因为只有在此语境下,赏石者才会真正恰当地理解石头的意义,才会对它们心存敬意。这意味着真正恰当的赏石活动应当是赏石者面对山峰而非“拳石”,真正恰当的赏石语境应当是山野而非庭院,更非案头。在无机自然的审美欣赏中,人们对孤立对象——石头的欣赏所引出的误读远比理解要多得多。这似乎说明:在关于石头乃至地球的科学——地质学出场之前,真正恰当的赏石是不可能的。即使出现了,一部古代赏石史基本上是一部对石头的张冠李戴,甚至指鹿为马的审美误读史。千年赏石,无一知音!这并非故作惊人语,相较于对众多植物和动物的了解,人们对石头所代表的无机界的认识更少,故而赏之尤其难。如此情形在今天仍未改观。

其实,在古代赏石史上,人们并非总是孤立地对待和观赏石头,相反,赏石者更喜欢将石头与其他物理和生物要素至少是从心理意识上整合在一起,以便形成一种整体性或语境性存在。在野生环境中赏石者往往喜欢“泉”“石”并举。士人们又喜将山石运回家,在庭院营造或大或小以山石为重要因素的园林景观乃至其袖珍形态——盆景,这些都是古代赏石整体意识或环境意识的典型体现。那么,我们当如何理解古代赏石史上赏石的“园林化”、“盆景化”和“意境化”这些重要审美倾向呢?当然,我们首先需将它们理解为“赏石”,特别是作为对象自然审美欣赏——“拳石”或“片石”欣赏的拓展和升华形式,它们至少在形式上仍属于一种环境审美——对集团自然、整体自然的欣赏。然而,由于这种整体性的审美视野并非发生在真正的纯自然环境,而发生在高度人化的环境——园林,甚至文人书房之案头,有时候还是赏石者在心理意识中对诸自然要素之想象性整合。因此,此种自然审美的环境化便值得反思,需高度重视其中所存在的人文化和主观化因素。古代赏石的这一审美惯性暴露出一种审美文化困境:一方面,在老庄的启蒙下,人们确实意识到人类文化式生存方式的诸种弊端,故而其内心确实反弹出一种冲出文化语境,回归天地自然的真诚、强烈的“逍遥游”冲动,因而在古代文化史上形成一股延绵不绝的自然主义思潮。作为古代审美趣味之一,对山林皋壤的称颂,以及对石头的持续把玩也就成为此种“野趣”的极好证明。然而另一方面,古代士人走进自然、面对泉石时,他们其实只是要自适自娱而已,他们对身边的花草走兽以及山石本身并未真正在意,很少起独立、深入、精细地探究其特性与命运之心。换言之,他们真正在意的还是自己而非自然。所以,虽然历史上吟诵自然的篇章汗牛充栋,可是真正深入荒野,长期探索自然山川草木鸟兽者极少,大多数欣赏自然者乃暂时逃离人群,对野生自然作走马观花式欣赏的匆匆访客。为什么?因为真正沉浸式的“逍遥游”有很高的物理成本,是需要受罪的。如何最大限度地降低纵游自然的物理成本,而又可以高调宣示自己对大自然的审美热情呢?玩片石于股掌的碎片化审美,以及“点石成境”所代表的先人化自然,再舒适化地体验自然的理念,从而对自然的“园林化”、“盆景化”乃至“意境化”操作途径就应运而生了。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人人可在心中点片石成景,在案头以拳石筑境,又有谁愿意费力地行走于荒野,去做现实的“逍遥游”呢?但是,当人们可以方便、舒适地欣赏自然时,所欣赏自然对象与环境的诸多珍贵信息却也失落、甚至变味了。当我们面对盆景中的假山、树木时,还会对自然起一种深切、真诚的敬畏吗?实难!正是这些看似高妙、物理成本极低的欣赏和崇拜自然的方式,以及盆景化自然的审美趣味使国人看似时刻在亲近自然,实则离它越来越远,人们已然习惯了这种低成本地玩弄片石于股掌间的文化快餐。与约翰·缪尔(John Muir)沉浸式的长期行走于山林中,用心地探究自然之奥秘相比,中国古代赏石史上的上述审美惯性及其背后所隐藏的舒适地欣赏自然的理念,当被判定为“不恰当”地欣赏自然。我们也许可恰当地称之为“自然审美乡愿”,因其未能真正地走进自然,诚实地热爱自然,用心地探究自然也。

三、当代赏石审美内涵系统

当代赏石如何超越上述古代赏石审美困境,恰当而又有深度地赏石,开拓出完善赏石的新局面?科学认知主义理论主张:恰当的自然审美必须客观地对待自然,亦即欣赏自然对象自身确实具有的审美特性与价值,此乃自然审美之核心原则。唯如此,自然审美才能真正实现独立、名实相副。这样的自然审美如何可能?一条现实可操作途径便是引真入美、以真为美,将相关自然科学知识之具备作为恰当自然审美的必要条件。对赏石而言,这便意味着赏石者需重置审美欣赏语境,自觉告别其强大的“以石比德”、“借石抒情”和“点石成境”传统,培育细致、深入探究自然之博物学趣味,对自我进行地质学知识启蒙,先科学地了解和理解石头,再审美地欣赏石头。唯如此,方可做石之解人。

我们现在需回答一个基础性问题:赏石赏什么,或曰何为石之美?这是要解决石头的审美价值内涵问题。只有先回答了此问题,当代赏石才能真正实现审美自觉。在积极拓展科学认知主义理论,回答其“如何恰当地欣赏自然”这一核心问题过程中,笔者曾概括出一个较完善的自然审美内涵系统,它由“物相”、“物性”、“物功”和“物史”四者构成。①薛富兴:《自然美特性系统》,《美育学刊》2012 年第1 期。在此,笔者愿将它转化为一个关于恰当赏石的新系统,曰“石相”、“石性”、“石功”和“石史”四端。该系统既继承了中国古代赏石趣味的基础部分,又拓展出符合当代环境美学理念的新内涵,应当能较好地回答上述问题,现对此略述之。

现代汉语的“赏石”概念由两项含义构成:一曰作为动词之“赏石”,言对石头的审美欣赏;二曰作为名词的“赏石”,言所欣赏之石头。后者当然指一种具有突出观赏价值,即具有显著视觉、触觉及听觉特征的石头,古人称为“怪石”、“奇石”、“美石”或“丑石”,今人亦称“观赏石”。前文曾据功能视野将石头分为四种——“器石”、“礼石(玉石)”、“赏石”和“园石”。本文仅关注作为自然审美对象的石头,所以主要讨论“赏石”一种,即具有突出形式美特征,源于自然,未经大规模人工处理的石头。立足于当代环境美学理念,“赏石” 这一概念亦有其局限,容易将广义的“赏石”,即具有审美价值的石头理解为狭义的“赏石”——“美观的石头”。但是无论如何,作为名词的“赏石”概念是我们讨论作为动词的当代“赏石”——“对石头的审美欣赏”之恰当起点。

古今同然,当代赏石也当从“石相”开始。“石相”者,石头之显著外观,其形式美特征之谓也。具体地,言其形、色、纹、声以及可触感的质地,它是当代赏石继古开新的恰当起点。审美是人类的感性精神生活,美首先是一种感性存在,古人赏石从石之“奇”、“怪”、“美”或“丑”开始,当代赏石亦如之,这是人类审美活动的共同规律。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恰当地将“石相”理解为古人对石头所称颂的“奇”、“怪”、“美”和“丑”,具体言其审美风格则曰“瘦”“绉”“漏”“透”等。当然,当代赏石者对石头的形式美风格还可作出新的概括,此乃当代赏石审美内涵之第一层。

所有矿物都是晶体。结晶矿物是组成原子按照一种特定的、重复的三维模式排列的固体。其外形表现为特定的几何形态。有些晶体大至肉眼可见,甚至其直径达到数米……结晶学是一门研究晶体几何特征和内部结构的学科,它是矿物学的一个基础部分。②罗纳德·路易斯·勃尼威兹:《宝石圣典——矿物与岩石权威图鉴》,张红波、张晓光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 年,第98 页。

若立足当代赏石之精致化要求,即更为内在、细致地赏石理念,即使仅从形式美角度评判,上述赏石趣味仍属外在、粗疏的,我们可将其称为对石头外在形式美的欣赏。若想更精细、完善地探测和感知石头本有的突出视觉感性特征,其不可替代、“天籁”性质的内在形式美,当代赏石的“石相”层面就应当包括从晶体学视野,认真地感知石头内在的晶体结构之美。这说明,即使仅欣赏石头的形式美,全靠赏石者生理感官也是不够的,还需相关自然科学的帮助。有了比如晶体学的精准指引,我们就可在“石相”审美层面超越古人的审美经验,探测到石头本所具有,发现前人不曾发现之美——其内在的形式美——晶体结构与色泽之美。相比于古典式的米芾“相石四法”——“瘦、绉、漏、透”,现代矿物学提出一套更完善的矿物内外在形式美系统,曰形态(以晶形为代表的内在结构)、光泽、硬度与解理。③参见陶晓风、吴德超主编:《普通地质学》,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 年,第27—36 页。有此系统的补充,当代赏石对“石相”之美的欣赏才更为完善。

如何自觉地超越古代赏石的形式主义趣味,从而真正有深度而又客观地赏石?由赏“石相”进入到赏“石性”的层面,便是切实有效的途径。“石性”者,所赏石头诸内在物理和化学特性之谓也。传统赏石者常惊赞某些石头的独特色泽、形状与质地,但往往仅知其然而不明其所以然,由“石相”而“石性”的转化,就是要从感知诸石之相自觉地向理性地理解所欣赏石头诸内在物理和化学特性升华,以便能明其所以然,更真切地做石之知音。如何识石之性?地质学是一门关于地球及其组成部分——岩石和矿物内在结构、构造机理,以及演化历史的科学,能让每位赏石者正确、细致和深入地理解石头,乃赏石者识石性、懂石功和知石史的有效路径。人们都崇拜钻石的坚硬,甚至用它象征爱情的永恒,然而只有明白了金刚石是仅由碳原子构成的单质晶体,而且其原子还有着特殊的正四面体结构,因而硬度达到最高的10 级时,才算真正欣赏了钻石之美。

灵璧石是具微细层理的细晶灰岩,局部层间还有小型褶皱,岩石上还有NE、NW 两个方向的节理。所以,在7 亿年漫长岁月里,在外营力地质作用下,易溶的石灰岩被熔蚀出穿透的、贯连的洞穴,造成“透”、“漏”现象;节理的劈裂,再经风化作用修削,正是“瘦”产生的主因;不同岩性配合同生变形构造、小型褶皱所表现的差异风化,恰好是制造“绉”的基因。①郑学信、刘永、周栗:《灵璧石的研究》,《安徽地质》1996 年第1 期。

这是科学家从“石性”层面,即矿物学角度对灵璧石“石相”之美的阐释。同样,仅喜欢太湖石的“瘦、绉、漏、透”是不够的,只有进一步了解到太湖石属于石灰岩,易溶蚀,其独特、多样化的形态乃由于水下漫长的波浪冲刷和浸泡侵蚀才算懂石。②杨志坚:《太湖石》,《火山地质与矿产》2000 年第3 期。当代赏石需从石(stone)进入到矿(mineral)的层面。因为只有进入矿的层面,赏石者方可弄清石之性。矿物的化学元素决定其色彩,而其元素的组合方式则决定其晶体结构与硬度。所以,“石性”层面赏石的恰当对象是矿物学意义的“矿”,而非日常生活概念的“石”。因前者规定了特定矿石内在特性的内涵,后者则仅是对石之外在描述,有的还是误导。赏石之色彩可引黄金和红、蓝宝石为例,赞石之结构精巧则有锆石、绿柱石和方解石之美;崇石之光泽当推霰石和纤蛇纹石。言纯粹自有黄铜,论坚硬就数金刚;惊亘古请看辉石。当然,石中亦自有其另类。比如石膏与石墨,硬度极低,可塑性超强。又有云母,层理可析。若论琥珀,则石中有虫,乃古生物学家探测地球生命演化史之绝佳标本。

古人对石头的喜爱可从“石丈”、“石兄”和“石友”之类称呼中见出。为表达赏石者对石头的不俗友谊,人们不辞辛苦地把这些造型各异的山野之石从土里挖出,从河底捞出,从山沟里运出,细心清洗后置之庭院、几案,或把玩于股掌,此乃古代赏石之基本情形。作为对象自然的赏石典型地被称之为“拳石”或“片石”,谓其体量小,易把玩也。被制作为盆景的石头亦属此类。用来充实园林的假山之石虽体量更大些,然较之于其本来面目,作为大山基本构件的岩石而言,依然是一种孤立、个体性存在,已然失落了太多的原始信息。于是古代赏石便面临一种悖论:为细致、方便地欣赏大自然的这种天籁之作——作为无机自然典型形态的石头,欣赏者在日常生活语境下无法把遥远的高山巨峰搬来欣赏,不得已而为之,只好一以当十地欣赏自然造化之末端环节——高山风化的剩余物——片石或拳石。然而若想做真正的石之解人,获取某块石头的完善信息,只把玩这些已然远离其母胎——山体的零落之石便极困难。这就像通过展卷卧游表达一个人热爱自然的“逍遥游”情结一样:画面上的山水与真山水间的距离何啻千里?充其量,聊胜于无耳!

于是我们有必要引入另一概念——“岩”(rock),即作为山体基本组成部分的巨量石头,仍然属于大山母体的石头。在此情形下,赏石便由“石相”和“石性”转入又一层面——“石功”。“石功”谓石之功能。当然,此处的“石功”并非指石头对人类的诸物质利用功能,而指岩石对于大山、大地,进而地球的基础性物理支撑和地质演化意义。

格林·帕森斯(Glenn Parsons)指出:正如人们可以用“选择功能”(selected functions)概念分析特定器官、肢体对特定有机物的价值那样,我们亦可用“系统能力功能”(systemic capacity functions)概念揭示特定无机物对其所存在区域整体的意义。在此“功能”视野下,无机物亦可彰显其自身意义:

洪水对系统发挥其支撑各种生命形式的能力有重要作用。理解洪水的这种系统功能,能使原本无序、动荡的景观显得并非如此混乱。此概念在适应,而非紊乱语境下揭示出河流适应其所属水系的方式。①Glenn Parsons,“Natural Functions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Inorganic Nature,”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vol.44,2004,pp.44-56.

石头是什么?没有出身、形态模糊,且无力自我表达的粗物、蠢物吗?非也。对地质学家来说,任何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都可能潜藏着关于这一片区域地质构造类型的秘密,地形演化史的信息。石头是什么?它是今天群峰之所以挺立的骨架,是昨天地壳和地幔中滚烫横流的岩浆,是未来大地滋养众生的土壤。石头就是地球与大地本身,它构成这个星球的核心质料、形态与历程,有了它才有了包括人类在内的芸芸众生。当代人类如何赏石?当从石功——石头对这个世界基础性支撑意义上感知、理解和体验之。在此语境下,人们会将石头当作微物和蠢物吗,还会以貌取石,轻佻地把玩之吗?人们会把它作为崇高自然,甚至这个世界本身敬仰、崇拜之。只有靠了它,我们才重新建立起与大地母亲的精神联系,只是因为它,我们才找到这个世界的本源,才意识到自身相对于大地的渺小轻微。

“石性”层面赏石的主体是“矿石”(mineral),“石功”层面赏石的主体则是“岩石”。所谓“石功”,静态言之指岩石对群山和大地的支撑;动态言之则谓其对大地构造、地质演变的历时性指示作用。“石功”层面的赏石要求人们像地质学家那样走进山野,面对高峰巨崖赏石,细心地抚摸那些出露的岩层,在地质学家的指引下判定岩石的性质、岩层间关系,从而了解眼前这些岩石对本区域地质构造和地形演化的意义。火成岩乃地下岩浆喷出地表冷却凝结而致,它暗示着本区域至少数百万年前曾有过的火山喷发甚至“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式的造山运动,装饰性极强的花岗岩和有着神秘黑色的玄武岩乃其代表。层叠构成,横向展开的岩面往往属于沉积岩,它代表的不是地质史的某个高光瞬间,而是温柔漫长却也坚定不移的阶梯式累积模式:构造式突起-风化与沉沦-后来者挤压致密。它们易风化,故多为石灰岩。每一层积累都是特定时代地质状况的典型代表,岩层间的关系则成为不同时代地质演化的清晰表征。若面对的是一片充满褶皱且岩层纵横的露头,那么它们很可能属于变质岩,是火成岩和沉积岩的综合和转化,乃多次喷出与沉积、挤压与风化的产物,沧桑感最为突出。

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②白居易:《双石》,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第4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1678 页。

石为固体,传统赏石本质上是欣赏石头的静态造型特征。至于其出身,古人只能朦胧地意识到其来历久远,粗言“万古”而已,无法较清晰地知悉其年龄。古代好石者每以“石友”自居,然而做“石友”是有门槛的,并非仅靠喜爱和日日把玩便能济事。要想真正地做石之知音,需进入最后一个层面——“石史”,即在动态的时间维度下赏石,明石之来历。18 世纪地质学诞生以来,石头乃至大地母亲方有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地质学不仅是关于大地及其岩石化学要素和物理构造的科学,它同时也是考察大地与岩石演化机制和历程的科学,是大地史学与大地叙事学。地质学家在地球母亲46 亿年演化史的宏伟背景下为每个地域立方志,为每类岩石编家谱,为每块石头写传记,时间乃地质学审视大地的又一基础维度。

要想从“石史”角度赏石,从石头的历史中感知、理解和体验其独有的沧桑之美,地质学是唯一的权威参照。若仅以某块石头的收藏史为此石之命运史,难免会委屈石头,贻笑大方。赏石者需在地质学大地构造和地球演化史视野下赏石,尽可能了解每块石头、每种岩石与大地母亲的血缘关系,明其来历和命运。在此语境下,赏石者便不会仅以“瘦、皱、漏、透”论石,而能意识到每块石头皆有其独特的命运史,都可见证这个世界的沧海桑田,每种岩石都是大地母亲演化史的权威见证。

“石史”维度的引入大大拓展了赏石内涵,改变了石头的整体审美特性,也调整了我们对石头的审美印象。每块石头本属于岩,作为某山体基础组成部分的存在;本属于山,一种巨量的自然物;可自从它脱离母体,成为一些破碎、零星式的小体量物——“片石”或“拳石”后,赏识者日日将其置于掌中,抚摸之、敲击之、细察之、爱怜之。于是,这些赏石变成可被赏石者随意掌控之物,特别是当它们成为文人的案头清供和庭院盆景时,不管它们的实际地质年龄多久远,也难以在赏石者心中唤起崇高感,而只能被感知为一种轻盈、可爱的优美之物。即使在纯形式上被称为“丑石”,但这些赏石本质上仍只能属于“优美”范畴。然而,当我们引入“石史”,即石头的历史或曰地球演化史这一崭新视野后,赏石者对石头的感知和理解就会大为不同。首先,从哲学上说,他们开始以动态、变化的眼光审视石头;其次,对于石头的命运史,他们获得一种明晰的时间参照,不再像古人那样只用“万古”“洪荒”等内涵模糊的词语描述其久远出身。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地质学年代是一种大尺度的时间框架,以百万年至亿年为单位,就像天文学家以光年为单位描述天体间的空间距离那样。在如此大尺度下观石,足以让赏石者对自己面前的每块石头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因为最年轻的石头也往往有数百万年的存在史,至于那些源于地幔或深海的深色岩石,如玄武岩、橄榄岩则往往乃数十亿年之物。面对如此沧桑的地球母亲的见证人,赏石者到底是应当把玩之还是敬拜之;从美学上描述,它们到底属于优美之物还是崇高之物呢?

地质学给出了更简短、确凿的答复。她榔头一挥,就像是魔法一般,无穷级数的堡垒被瓦解了。她抽回手指向地球的花岗岩桁架,念出了史上关于它的那一章节,那时,有机物是无法在灼热的熔浆中幸存的。接着,透过每一层石质层,她标记了每一个新物种的产生——上千种美妙的形式,每一种都是造物的奇迹。首先,她展露出志留纪大海中形形色色的物种,它们是最早的有机生命形式。有带腔体的壳和小山般一堆堆奇形怪状的物体,这种完善的终结方式使得三叶虫眼睛的一个细微眼面,在数个世纪之后还完好地保存在这宏伟的储柜中,得以幸免于腐蚀物质的侵害,也未受到横扫上方的海水和下方足以打破和抬升地壳的力量的打扰。①P.A.查德伯恩:《博物学四讲》,邬娜译,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07 页。

这就是博物学家眼中的石头,它不再是一种身世不明的混沌之物;相反,由于有明晰的地质学知识指引,博物学家倾向于认为每块石头、每种岩石都是大地图书馆中的一个珍贵册页,在地球演化史中均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位置,其中潜藏着内涵丰富且明确的信息。然而,这样的信息只对真正的解人——有地质学知识者开放。在河边、脚下与山里任何一块动辄数百万年,乃至数十亿年阅历的石头面前,赏石者首先应当学会的是谦逊,人类祖先在地球上的居住史只能与地球上最年轻的石头相比,而且只是其中一类——沉积岩的风化物。不明石史,赏石者就不可能真正懂得自我,因为他们往往会沉溺于人类仅1 万年以内的文明史而不能自拔。只有在地质学,特别是地质构造史、地球演化史的视野下,我们才可能获得对石头的恰当审美经验——将每一块石头当作地球母亲来敬拜,将其视为崇高之物,努力地感知其崇高之美。面对石头这一大地母亲的产品,懂得太少便不足以成为其知音。相反,若每个人都愿意倾听每一块平凡石头所蕴含的地球秘密,像地质学家那样去解读每块石头中关于地球演化的古老传奇,我们就会珍惜和欣赏每一块石头的美,不管它长成什么样子。在此意义上,了解地质学乃恰当、完善赏石的必由之路。

关于“石史”,我们可以有两种眼光。一是石头收藏和欣赏史的眼光,比如把原属宋徽宗时期“艮岳”的“冠云峰”奉为太湖石极品;二是地质学眼光,将来自秦岭西段的花岗岩确定为形成于236 万年前的晚古生代。①参见左海洋、赵亮亮、彭师华等:《西秦岭泽库毛姆-夏德日花岗岩年代学、地球化学及构造环境分析》,《矿产勘察》2021年第11 期。前者属文化史,后者乃自然史。依前者,我们发现了人类附会在一块赏石上的千年荣耀;可是据后者,我们将惊赞于岩石自身所具有的亘古崇高。地质学家告诉我们:灵璧石形成于晚元古代的震旦纪,已有7 亿年的历史。并非只是你正在奉承的某一块园石,而是荒野、深土中的每一块灵璧石几乎同样古老。也许,用千年文化史去赞美一块赏石,很可能对它是一种无知的冒犯。至少,赏石时我们需一种综合性的历史眼光——以自然史为基,以文化史为辅的“石史”视野。其中,前者当是第一性的,如此方可避免对石头的误赏。

概言之,当代如何恰当地赏石?需要超越形式主义趣味和主观化地处理石头的人文传统,重建以地质学为核心的赏石新理念。石头是什么?它首先是数十亿年前的地下岩浆,重压下冷却为岩石,火山喷发或构造运动下抬升为山,最后风化为石。地质学“岩石的循环”概念很好地揭示了岩浆岩、沉积岩和变质岩几经出入,彼此循环的地质运动。内在地考察,岩石的化学成分和物理结构乃赏石者理解“石性”的基础;外在地描述,漫长的地质学时期内,阳光、风暴、雨水、冰川的侵蚀,河流的冲刷和搬运,以及附着于其上的众生物的利用,形成塑造特定岩石乃至石头的物理、化学和生物合力。只有具备诸多自然科学知识,才能培养起赏石者对这种综合性自然塑造力的高度敏感,为赏石者形成正确、深刻和丰富的赏石趣味奠定重要的科学理性基础。

若仅赏石之外形,我们仍可应用日常生活中的“石头”概念,正常的耳目感官,再加上传统赏石趣味足矣。然而,当代赏石一旦进入“石性”、“石功”和“石史”层面,就需要一种由感知而理解的升华,需要引入以地质学为核心的自然科学知识。“石性”欣赏围绕“矿石”概念进行,接受地质学分支学科——矿物学和晶体学之帮助,了解诸矿石的化学成分和晶体结构方式,因为正是此二者决定了诸矿石的形、色、音和质地。“石功”与“石史”欣赏聚焦于“岩石”概念,这意味着赏石者应当借助地质学中的岩石学、构造学、地层学、地质年代学,乃至古生物学知识,由此获得的岩石美感才明晰、透彻、丰厚、沉着。总之,上述“石相”、“石性”、“石功”和“石史”四端合在一起,当可构成一个较完善的当代赏石审美内涵系统,引领我们恰当而又深入地赏石,开拓出足以超越古典赏石趣味的当代赏石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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