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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星(外二篇)

2022-11-14孔令贤

娘子关 2022年4期
关键词:儿子

◇孔令贤

他至死犹记,幼年时,夏夜里,陪爷爷村外望星空。远处有咕嘎咕嘎的蛙声唱,身边是嘎巴嘎巴的庄稼响。顺着枯柴般手指的晃动,小小年纪记住了牛郎星、织女星、北斗七星……更多的呢,爷爷也叫不来名字,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远或近,躲在诸明星身后,邈远而神秘,他总觉得那是撒在平展展蓝布上的金豆。多么希望它们能降落地面,赐幸福与人间!毕竟在他幼稚的现实里,有过多的饥饿、苦难、战乱。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他记住爷爷的话。

此刻,1946 年4 月,太岳山麓的夜晚,当年的农家娃,现今的解放军连指导员,又在抬头仰望。与故乡的太行山共一片蓝天,彼此却相距四百多公里。一个月前,他随晋冀鲁豫军区部队参加白晋战役,歼灭阎锡山部八个多团,迫使国民党军执行国共协定,终至停战。炮火连天的战场,不是想家的时候。战火止息的夜晚,方能仰望长空。依然繁星闪烁,像极了不安定的人间,苦难中挣扎的家人到底在哪里?

出身农家,深爱着贫穷却温暖的家。25岁那年,共产党主导的国民兵军官教导团5 团从故乡过,放下犁耙扛起枪,就为这个家——异族侵略者用坚船利炮撞开国门,多少家庭面临覆巢之危,家庭小我从此与民族大义捆绑一起,欲罢不能。没有豪言壮语,不想飞黄腾达,只盼一朝战息,回归故里,再扛犁耙。从军官教导团,到决死纵队,到军队学校,到八路军部队,近十年人生路程,他已从战士升任连队主官,烽火硝烟始终屏蔽着家的消息,只有望星兴叹。好不容易盼来抗战胜利,蒋介石又挑起内战,回家之梦黄粱再现。

越是有家回不得,越是乡情千丝万缕剪不断。既然家乡已解放,返乡之路已在望,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就让鸿雁传书,代我回家。那时是三月初,在平汉路部队驻地,他写下离家以来第一封家书。回家之路是一枚邮票,那么短,又那么长。屈指算来已一个月,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回首平汉到白晋,走一路,望一路,望断天涯无归路。“家里情况怎么样?父兄家人还好吗?”似箭归心是催征的金字牌,催他刚放枪杆又拿笔杆,急匆匆书写第二封家书,再托邮票寄相思……

“部队可能到长治驻防。如到长治,五月间,可请假回家看望大人。”遥望星空,许下承诺。

又是焦急等待两个月,不知抬头仰望几多回,部队已从黄土高原班师华北平原,6月12 日,终于盼得鸿雁回返——那是来自家的头一缕信息,覆盖着辗转路上重重风尘。烽火连天,家书万金。抚摸熟悉的笔迹,那是亲吻亲人的脸颊;揣摩字里行间,那是品咂家的芳馨。故乡乾坤倒转,山乡巨变,土地改革,减租减息,原先的佃农有了属于自己的十七亩土地,令他远在他乡,欣喜欲狂。无奈尺牍太短,载不动游子许多情,他有太多的事情急需知晓啊,包括家里的人,家乡的事,耕种收藏,家长里短,细枝末节,烦琐絮叨,如同回到家里一般……

6 月14 日,收到家书仅两天,满腹心语便以复信踏上归途。特别报告,“目前形势,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何应钦,正调动大军进攻解放区。”再次承诺,“如形势好转,部队情况许可,一定回去看看。”

作为穿军装的农民,国是他的全部,家是心灵寄托——他就这样走向天上星,自然而不刻意,情愿而不做作。

那天夜晚,在河北磁县南开村,离别故土九年余的游子仰望星空,冥想着那片长空下,若干时日后,游子的心声一旦抵达,亲人们该是怎样高兴,涕泪沾襟,像他如今欣赏家书那样。

不久,部队向山东开拔,与归家路南辕北辙。

十月初,张凤集战斗打响。为着粉碎国民党军对刘邓大军的合围,晋冀鲁豫军区六纵首先于王家垓发起攻势。炮声隆隆,厮杀重重,来自太行山的那颗星悄然陨落,消失于遥远的银河。

据说,烈士通知书送达时,家中回信刚踏上邮路。夙愿难偿,魂兮归来。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小人物发光华。

若干年后,人们从时间讲述的故事里找到那颗昨夜星:在天安门广场,他属人民英雄纪念碑铭记的一行字——“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在邯郸的晋冀鲁豫烈士陵园,他是大理石碑镌刻的一个名——“赵占魁”;在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他是《烈士名录》永久保存的一册页——“赵占魁,1912 年生,1937 年11 月参加八路军,中共党员,任17 旅49 团指导员。1946年10月在王家垓战斗中牺牲。”

麻匠父亲

傍城远村的故乡,麻匠李家别具一格。农忙时耕种自有的、租佃的土地,农闲时架起纺绳车,将自产的、收购的麻皮纺制成粗细各异、长短不一的麻绳,而后出售。寻常人家,不显山露水,大多乡人只知麻匠是谁,不知谁是麻匠。

其时为1947 年,故乡的天,明朗的天。日本侵略者已滚出县城,民主村政权建立,土地改革开展。日子安稳,土地还家。他正壮年,儿子青春。纺绳车在家附近的小巷距几十米面对面摆开,石块压住车架,拉上已捻就的单股绳,他手握与架子上铁钩相连的木排,一声大喊“开始”,对面的儿子“嗨”地一嗓子回应,几个单股绳便随着木排缓缓摇动,团结成一条紧紧的绳索。那时节,天蓝,草青,地新。父亲眉飞色舞,只要父子俩齐努力,日子噌噌往上升。

9 月间,已立秋,正是农闲纺绳时。政府动员青年参军,儿子到村公所报了名。

父亲边摆弄纺绳车,边慢慢劝说:你是家里独生子,能不能不去当兵?

这是父亲多日的盘算,心中的芥蒂。独生子,独根苗,犹如单皮麻线,家庭支撑,家业继承,香火传递,养老送终,都是唯一。

儿子的道理是在武委会学到的——日寇刚打跑,蒋介石又发动内战。国家不安定,社会不稳定,家庭能安稳?

收工回家,他又将纺绳过程的思考和盘托出——你刚20岁,要不,过几年再去……

儿子的话斩钉截铁,打仗不等人。现在,国民党旧县政府就在平定锁簧镇重竖起旗帜,磨刀霍霍!

大道理管小道理,父亲无话可说。儿子长大了,家这条麻绳拴不住儿子的心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先找个对象结婚再当兵,我们好有个想望头!

然而从报名到参军,时间像针尖那么长。左托媒,右傍亲,找到褚峪一家,闺女倒愿意,父亲一听是当兵郎,长叹一声,怨咱没缘分,算了吧!

那次征兵,故乡走出七个青年人,其中独子两人:麻匠之子李润心,张家之子张存周。

两个父亲泪眼相对,送别儿子手挽手离开家乡,肩并肩走进中原野战军11 军31 师当战士。只是张家独子幸运些,参军前一天刚刚结婚。

父亲的遗憾终究没能留住亲情,儿子转身一别,令人难忘记。

以往无事不登村公所,而今三天两头去问询有信没有,有信没有?无奈天不悯人,每次都希望化泡影。

仍旧农闲时纺绳,小巷深深不见儿子的身影;依然纺绳车咿呀呀地唱,唱不来父亲的欢声笑颜。“哥呀,孩子不是好好的吗?没消息,正是孩儿平安的好消息!”新搭档的弟弟心疼哥哥,极尽安慰之辞。

倒是侄子自外地带回的消息令他振奋——解放战争已转入战略反攻,辽沈战役捷报频传……每逢此时,心花悄然开放,儿子凯旋、荣归故里的希冀向他雄赳赳走来。

那年正月,挂家谱,摆供献,燃香烛,祖宗牌位前跪拜的只有他,没有儿子,更没有……“你们的孙子一定能回来,一定会娶妻生子,李家香火一定能延续,一定!”他向列祖列宗赌咒发誓。

迎着父亲牵挂的长长追光,儿子和他的战友转战千里,节节推进解放战争的战场,1948 年11 月挺进河南。为着对国民党军展开战略进攻,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发动淮海战役。故乡赤子李润心义无反顾走进这悲壮的历史史诗。

隆冬农闲,纺绳的时节,久违的讯息终于到来。接到村公所秘书亲自送来的公函,一个日思夜想得到却始终不愿听到的消息,如惊雷炸响,山崩地裂——李润心同志在淮海战役中光荣牺牲。

后来听说,淮海战役伊始,解放军在安徽宿县双堆集地区包围国民党军黄维兵团。敌军诈降,派去执行送信任务的儿子没能活着归队。

牺牲于那场战斗的故乡子弟还有一起参军的张家独子张存周。

麻匠父亲紧咬嘴唇不说话,泪水在眼眶滴溜溜地滚,不落下。纺绳车从此不再响,小巷成为他永久的痛——单股麻皮纺不成绳,儿子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同病相怜的两个父亲抱团取暖,灵犀相通,不约而同决定到前线寻亲!活要见人,死也要独子魂归故里。决定出人意料,有谁能走进他们的失子之痛!

此时已至1949年初,淮海战役年前以解放军完胜谢幕。关山阻隔,人地生疏,兵荒马乱,硝烟未散,除了他俩,几乎无人知晓此行经历怎样的千辛万苦,走过怎样的山高水长。千里寻亲的结果为零可以预见。

而他并非无功而返。淮海战役后,安徽宿县的烈士公墓,赫然增添了“李润心”(还有张存周等)的英名。

1950 年,华北人民政府颁发烈士证,父亲享受每年500 斤小米的优抚。合作化前,家中土地全部由村里代耕。

自从街门上方的军属牌匾换成“革命烈士家属”,父亲便成为乡村名人。“寿长哥”“寿长叔”“寿长大爷”“寿长爷爷”代替了麻匠的称谓,“有事叫我们啊”,不少人见面总这样叮咛。

他也获得村里无微不至的照料。每逢过年、过节,村干部登门慰问,经年不辍。

那年,家人商量将其三弟一个孙子做润心继子。党支部书记孔庆喜出面,我来作证。

麻匠父亲于1990 年去世,享年87 岁。后半辈子,他活在儿子营造的光环里,社会尊敬,政府抚恤,乡亲守护。故乡内外的人们都知道,如今岁月静好是怎么来的。

庭院空空

1948 年我刚读小学时,解放战争开始战略反攻。同学年龄参差,我六岁,坐前排。最大的那个妇女二十多岁,坐最后一排。社会变革激发人们的读书热忱,恶补文化成为时尚。剪发头,瓜子脸。小时缠过脚,幸遇新文化思潮被松绑,是一双解放脚——在男孩寸分头、女娃长头辫的儿童圈,那妇女显得另类。

在北街,高家与我家一墙之隔。那妇女是高家媳妇,我们唤高婶。高家原本完美、幸福,日寇一来,以教书为业的公公惨死于敌人屠刀之下。为报家仇国恨,丈夫高丙寅于1940 年投军昔东独立营。小叔子高二保也在1945 年3 月只身出走,赴太行二分区政治部当通讯员。大姑子、小姑子先后结婚,偌大个四合院,唯有高婶坚守。

高婶善良、开朗,只是游离的眼神与青春不搭。课堂上,老师手拿初年级课本,高声引领:“人,一个人。”她与学弟学妹们一起发声:“人,一个人。”“手,左手,右手。”“手,左手,右手。”钢轨当钟“当当”响,下课了。七高八低一群孩童冲出教室,不顾外面多寒冷,赶铁环,踢毽子,你追我赶跑着疯玩。高婶不出教室,她自有办法吸引同学做游戏玩。

“我出个谜语,你们猜。”围着砖砌的芒牛火,说着大人话,“王家山岢溜(弯曲)道,四个圪蚤往出跳。”

小孩子不谙世事,童稚声七高八低,“你快说!你快说!”她像得胜者似的眼睛放光,大声说出谜底:“馬字。”

我们便欢乐得前仰后合。

高婶何时到的高家,我等晚辈不知。村里这把年纪的女人,已是儿女成群。土地改革,乾坤倒转,翻身的人们,谁不向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她,丈夫在前线打仗,小叔不知去向,至今孑然一身。每当夜幕降临,左邻右舍小孩哭,大人吼,热闹了村庄。庭院却静悄悄,月台、房舍黑影幢幢。寒风惊醒一帘幽梦,梦中有远方伊人的深长思念。大雪漂白院落、屋顶,也漂白她充满希冀的心。炮火连天的抗日战场连接着这里的亲情,空白的庭院装满家国情怀。

两年前,国民党反动派在平定树起旗帜,招兵买马,虎视眈眈。村里以片编组,以应对不测。每当拂晓,撤退组长在街门呐喊:“准备啊!”她便迅捷爬起。只身一人,准备什么呢?简单收拾一下,走入大街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的人群中……

政府为军属划出保护红线,街门上方高悬的“革命军人家属”光荣牌便是尉迟敬德,威风凛凛,看门护院!除却偶尔有代耕人进来打问春耕、秋收的事儿,平日价没几个人光顾。

老人未雨绸缪,四合大院一分两份,祖屋北房和东房归丙寅,二保西房、南房。然而,人去楼空,房里装着时间,装着等待,装着未来期许的梦。

高婶最盼白天上学,那里天高地广,有老师的知识见解,有儿女辈的同学,有四面八方的消息……

年底,有消息自村外传来,头年参军的李润心、张存周、李喜元先后在淮海战役牺牲。话入耳,心先忧:丈夫怎么样了?已有一年多音讯隔绝,兵荒马乱,远在战场上的他还好吗?急切地欲到街上打探个消息,几度迈出门槛,几度踟蹰不前,一道街门将心关闭。人总想活在掩耳盗铃的自我麻痹里,明知自欺欺人,也不愿厄运成真。

家住学坡街的妹妹不时来家。看她日渐憔悴、魂不守舍,很是心疼,“姐,你就这样呀?”

“不这样,怎样?”她说着军人妻子应有的坚守,中国女性高尚的操守。

“人不能一根柳树吊死啊!”

她无语,紧咬嘴唇。她总相信丈夫能从前线平安归来,夫妻恩爱过日子。

丈夫活在高婶一厢情愿的想象里,也活在乡亲们的深深祝福里。直至1953年,伯父的互助组承担高家的代耕任务。秋收时节,县政府委派照相馆拍摄相片,仍标明,“东关街志愿军高丙寅同志的自耕地,由孔祥成互助组在地里帮助收谷”。

有一天,县政府送来高丙寅于1948年在淮海战役牺牲的烈士证明。那年,东关小学接纳了一个大龄新生——高丙寅妻子任玉婵。

迟到五年的消息显得如此突兀,突兀的噩耗瞬间梁折厦倾,高婶的感情堤坝彻底坍塌。空空的庭院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哭声里,有辞别故里永不回归的丈夫,有思绪绵绵走不出去的空院,有一个少妇凝滞在空院的青春,有空院以外心何处安放!

在位牌上,高婶亲笔写下“高丙寅之神位”,供于桌上。而后,焚香,燃烛,长跪不起……

之后,庭院悄然消失了高婶的身影,据说是改嫁他乡,不知所终。

若干年后,我在洛阳见到高二保。1945年参军后,高二保一直任部队卫生员,参加过攻克临汾、解放太原等战役。1985 年离休前,任洛阳铁路医院院长、洛阳铁路防疫站站长。

大浪淘洗的男子汉,劫后余生的高家苗,阵地转移,他乡成故乡,徒留空空的庭院在故乡,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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