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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其人

2022-11-14张玉忠

娘子关 2022年4期
关键词:下井技术员方便面

◇张玉忠

六七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我去了本地一家煤矿当技术员。虽说是在一个城市,却又离家比较远,于是时而住宿舍时而回家成了我那段时间的常态。虽然大学选择地质专业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未来的工作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是当真正去煤矿参加工作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新闻上常常听说的煤矿事故在我脑海“循环播放”,对煤矿的好奇与恐惧成了我那段时间挥之不去的梦魇。不过好在煤矿安排技术员不用每天下井,更多的是在办公室做资料。这让我这个煤矿新人有了一些心理安慰。

还记得刚到煤矿时,无论是工人还是矿领导,见了我们这群新来的技术员,都喜欢和我们开玩笑。有人每天一见着我们就讲煤矿发生过的各种事故、各种奇闻怪谈,有人跟我们讲他的光荣历史,让我们跟着他每天铲一吨煤……打趣我们这些新人成了他们必不可少的快乐源泉。而在我初到煤矿的那段时间,煤矿也确实给我带来不少前所未有的体验。

记忆最深的就是第一次乘坐罐笼下井,煤矿罐笼就像是电梯一般,连接着地面与井下,不同的是罐笼比电梯简陋了许多。因为要方便运输物料,所以长方体的罐笼不是全封闭的,前后两边都有开口。而且矿井常年潮湿,整个罐笼锈迹斑斑,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古董一般,只有井口的设备标识牌宣告着它的成熟与可靠。而乘坐罐笼,名为“坐”,其实是大家都挤在一起站着,仿佛上下班高峰期的电梯一般。当然,如果不是下方400多米的深坑让我腿脚有些发软,以及快速下降过程中传来的阵阵寒风让我瑟瑟发抖,那么把它比喻成大号的电梯也不是不可以。

还记得罐笼下降的一瞬间会晃动一下,我们这群新人都抓紧扶手大气不敢喘,引得工人们又是一阵嬉戏,罐笼下降的几分钟里,我们都紧紧盯着前后方的出口,垂直的井筒诉说着地底的庄严,可是我们更多的是既想让罐笼慢一点又想着怎么还没到地底。终于,当罐笼停稳后,大家都松了口气,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哪怕是“400 多米深的实地”。当时因栏杆抓得太紧,虎口竟有些隐隐作痛。

在煤矿的日子里,有些记忆就如同第一次乘坐罐笼一般,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般鲜活难忘。而有些记忆却不知怎么的,竟与我渐行渐远。只是偶尔的某一个片段突然浮现于脑海,提醒着我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遇到的一些人。是太过平凡以至于忘却吗?那又为何不彻底消散于记忆深处呢?我努力回想,总算想起一张模糊的脸,一个渐渐忘却以至于不敢确定的名字:赵海。

关于赵海的样子,我已经不大能形容得来,只记得大约不到一米七的个头,普普通通五十多岁男人的脸,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属于那种无论是扎进菜市场还是扔进人堆里都毫不起眼的普通长相。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煤矿的安全科,他是煤矿的一名电工,因为安全检查时被发现操作不规范,被罚了两百块钱。刚从井下上来的他,似乎和其他矿工别无二致:肥厚的窑衣早已裹满了煤灰,映衬着仿佛那张大黑脸才是真人本色。歪戴着安全帽,斜挎着工具包,头灯还亮着,但他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

“把罚款单给我开好。”

“罚款都交了,还要罚款单有啥用?你还能报销了不成?”有熟人打趣他。

“没罚款单我可说不清!回家要给老婆看咧。”

“老婆还怕你贪污了这两百块钱?你是不是干啥对不起老婆的事儿了?”那人继续消遣他。

赵海听后也不恼,只是憨憨地笑了笑,拿起开好的罚款单就走了,看着他身后的一长串黑鞋印,我当时心想:恐怕扫地阿姨要不高兴了。

也就是这次见面之后,我开始发现我总能在煤矿的各个地方看到赵海。有时是不经意间瞥一眼窗外,恰巧看到他匆匆走过的身影;有时是在井下某条巷道遇到他正在维修设备;甚至是上下班的路上有时也会遇到他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

不过虽然“知道”了这么一个人,但是要说“认识”,还得从一件事说起。

那天刚好是煤矿安全检查,从矿长到技术员都要下井对煤矿各个方面进行检查。我们这群新人没经验,于是矿长就安排我们根据专业分成几个检查小组,由各专业副总工程师任组长,让我们跟着各自的组长去检查,一方面是给组长打打下手,另一方面也在检查过程中实地学习煤矿相关知识,以便更好地适应煤矿的工作要求。一趟检查下来等于把煤矿走了个遍,大家累得话都懒得说了,汗水更是蜇得眼睛都睁不开。

检查完一升井,大家都向澡堂冲去,争着要将一身的煤泥和汗水洗去。所有的矿工都知道,满身煤泥最难洗干净的地方,就是眼睑。如果是正常的洗脸方法,无论用多么好的洗面奶都无法将眼睫毛处的那一抹煤泥洗去,非要眯着眼睛,用潮湿的毛巾反复擦洗才可以。所以有时在路上见到有些神情疲惫的男人,脸上居然还涂着黑黑的“眼影”,那么十有八九就是一个想着快些回家、没有好好擦洗眼睑的矿工。

就在洗完澡后,一个技术员却遇到个麻烦事:他洗完澡到更衣室换衣服,看到一个凳子上放着一块坐垫,以为是公用的,便坐了上去。没想到这一坐可好,还不等他穿完衣服,便从澡堂出来一个工人,似乎还是当地的村民,对着他就是一顿臭骂。那个技术员也是个新人,被吓蒙了,不停地道歉,但是这个工人却始终不依不饶地骂个没完。不一会儿一些洗完澡的工人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而我也在其中站着,但是我却有些不知所措,有上去劝一劝的心思,却又指挥不动自己的双腿,始终没有向前迈出一步。就在这时,从我身后窜出一个光溜溜的身影拦在两人中间,叉着腰冲那个工人大喊:“老刘,你要干吗?一块垫子,你还要当成传家宝了?为难个新人干吗?”那人不知是被他这赤裸裸的造型吓了一跳,还是让他问的一时语塞,气势顿时矮了下去。又有几个工人劝了起来,总算是把这事平息了下来。那赤裸的身体转过身来去穿衣服,我才看清楚,原来正是赵海。一时间我竟有些佩服他,上次见他还是一个有些惧内的男人,这次竟有如此的气势。能够在这种关头挺身而出,这让我自愧不如。

就这样,我和赵海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可能是出于对赵海的佩服,我俩不知从何时起成了点头之交。

在煤矿工作一段时间后,便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好奇与新鲜,无论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故或者新鲜出炉的秘闻,我们这群新来的技术员都只可以维持“三分钟热度”了。倒是我们这群新人之间也越发熟络起来,每天大家一起吃饭、工作,下班一起约着出去玩,或是在宿舍谈天说地,高谈阔论。煤矿枯燥的生活也因为一群小伙伴而有了一抹色彩。

记得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宿舍开“卧谈会”的时候,突然间一片漆黑,短暂的错愕后有人出门去看,楼道里还亮着灯,别的宿舍也有透出光来。十有八九是宿舍灯泡坏了。于是我们的“卧谈会”也就升级成了“伸手不见五指卧谈会”。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宿舍就有人去仓库领灯泡,结果却又带回来一个人——赵海。我们都打趣道:“换个灯泡而已,居然把赵师傅都请过来了!”原来是领灯泡的人回来路上恰巧遇到赵海刚吃了饭,赵海问了几句后就跟来,说是顺便给检查检查线路,如果只是灯泡坏了也就顺手帮我们换了,如果是有别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灯泡很快就安好了,检查了线路也没什么问题。赵海收拾着他的工具包,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问我们都是哪里人、都学的什么专业、单位能给我们每月发多少钱之类的。聊着聊着,他便说起了自己的女儿,言语之间满是自豪:“我女儿和你们差不多大,上的财经大学,去年刚毕业就直接被银行录用了!”

“那挺好的,现在找工作这么难,你女儿一毕业就能去银行,给你省了不少事儿哩。”

“那是!我这当了一辈子煤矿工人,哪有本事给她找好工作?我一直就教育她,当爹的没本事,以后都得靠自己。在学校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出息!咱这当爹的,不就指望孩子有个安稳的工作么,别和自己一样,一辈子在煤堆里打滚儿!”

自此,我们欠了赵海一个“装灯泡”的人情,也知道了他有个银行工作的女儿。但是我们与赵海之间仍旧像是两条平行线,即便是在工作中,也少有交集。

一次,大家正在闲聊,突然一个人插了一句:“你们知道赵海每天下井吃什么吗?”

由于矿工们劳动强度大,而且工作时间长达八个小时乃至更久,期间无法上井,所以在许多大型煤矿是会有专人在饭点按时给井下送饭的,有个专门的称呼叫“班中餐”。但是在我们这个小煤矿,却取消了这项“福利”,所以大家只能自己带饭。而一般大家图方便,也不会把家里的饭菜带到井下,一来是携带不方便,二来则是到了饭点饭菜早就凉了,吃到肚子里难免会不舒服。所以一般都是带些方便面、八宝粥之类的,再来点火腿、烧饼,提上保温壶,到了饭点用热水泡着吃。

赵海的“班中餐”是什么呢?

“一包方便面!”那人补充说“就一包方便面!而且从来没变过!”

我们好奇道:“真的假的?够他吃吗?”“听谁说的?不可能永远都只吃一包方便面吧?”

“听我们科长说的,从来都是一包方便面。”那人继续透露:“而且呀,方便面从来不在单位附近买。因为嫌贵,都是整箱买了放家里,每天只拿一包。”

“那他不饿吗?”“为啥不带点干粮?”我们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长期下井的工人们每天吃同样的食物,总有吃腻的时候,就是偶尔一顿不吃也并不稀罕,但是能够长年累月只吃一包方便面的,却是第一次听说。

从那以后,我们下井每次遇到赵海,都会特意关注一下,看看他的伙食,最后经过我们“多方验证”,赵海确实每次都是一包方便面之外,别无它“餐”了。

这不禁激起了我们对赵海的兴趣,他这样的老电工在煤矿是很吃香的,工资能有我们这些技术员的两三倍,但是却连下井带的饭都只是一包方便面。而这兴趣又驱使着我们想去知道更多他的消息。于是一时间赵海的消息成了我们谈论的头条。

“我听说赵海从来不和别人一起吃饭,就是下了班别人请客也是从来不去!所以现在大家聚餐都没人叫他了。”

“知道不?赵海没有手机!老人机都没有!单位想要联系他,都是只能给他家里打电话。”

“听说赵海工资都给他老婆看病了,他老婆有慢性病,常年吃药。”

……

一时间,赵海上了办公室的“热搜”,真真假假的消息时不时地传到耳边来。但是赵海终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煤矿工人,任由我们的“吃瓜”热情高涨,但是没过多久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我们兴趣的消息了。

后来的一段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日复一日地做台账、绘图,时不时的上级检查,改不完的设计,忙不完的工作,让人疲于应付。每天晚上回到宿舍谈天说地的环节成了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而赵海还是一如既往,每天准时准点上下班,工作上是一把好手,私下却又与人鲜有交集,平静的生活仿佛不曾泛起一丝涟漪。偶尔遇到他,问个好,或是点点头。说是陌生人吧,也不是;说是熟人吧,更谈不上。

那天遇到他,大概是夏天的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办公楼下的台阶上,赵海正和几个电工坐在那里晒着太阳。我看着他,笑了笑。他也没说话,冲我点了点头。

煤矿工人都很喜欢晒太阳,一方面是每天在几百米深的井下工作,一整天见不到太阳是常有的事。因此对于太阳,在心理上都有着异于常人的热爱。另一方面,则是有着一个很现实的原因:

井下长期阴冷潮湿的环境,让矿工们厚重的窑衣永远都是潮湿的,穿在身上黏糊糊的。更何况井下劳动的工人们哪有不流汗的,一天工作下来,个个都是汗流浃背,窑衣仿佛能拧出水来。工人们每天穿着潮湿的、裹夹着煤渣的衣服下井,再穿着更加潮湿、裹夹了更多煤渣的窑衣上井。听说之前也有矿领导提出购买烘干机,但是最后为了“控制成本”也就不了了之了。于是炎炎的烈日对于煤矿工人来说,成了夏日最好的馈赠。

所以在人们都躲着严酷的阳光时,矿工们却在烈日下享受着日光浴也就司空见惯了。

然而却不曾想,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赵海。

大约也就过了一两天,正巧在机电科听到似乎有个电工无故旷工了,而且还联系不上人,要罚款之类的。我也没放在心上。

隔天再来单位,一条关于赵海的消息,在个别人之间悄然传播开来:赵海出车祸了。听说是凌晨五点多,在骑着摩托车来单位的路上,不知什么原因,竟连人带车翻沟里了,当场便晕了过去。幸亏路过的司机报了警,接着便被救护车拉走了。由于没有手机,都联系不上他的家人,还是交警根据他随身携带的单位门禁卡找到煤矿,才又联系到他老婆的。

接下来的日子,便又再无赵海的消息了,我也一时间忘却了他,大概过了月余,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赵海怎么再没来上过班,还在医院呢?”一时间。大家“恍然大悟”般地又记起了他,各种消息五花八门地汇集起来。有人说:“听说伤得太重,没救过来。”大家听了不禁一阵惋惜,有说“是个好电工”的,有说“可怜受了一辈子苦”的,有回忆其生平往事的,有为其父母妻子生计发愁的……

然而不等大家悲天悯人片刻,又有人站出来说:“净胡说!听说是人家女儿不让他来煤矿上班了,现在去银行当保安了。”一时间,大家又纷纷称赞起来,有说“生了个好女儿的”,有说“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还有人喊着问是哪家银行的,要去看看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海的消息时不时地传到我耳朵里,大家都热衷地谈论着,有说车祸去世的,有说换工作的,还有说还在医院躺着的……各种消息让人难以分辨。而唯一确定的,就是赵海再也没有回到过单位。

我不禁想起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如此普通的一个下午,如此平淡无奇的点头微笑。仿佛每一次相遇都只是一场循环,但是现在这场循环却戛然而止了,后续的各种消息仿佛只是为了给这个循环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然而至少在我的世界里,确实没有这个人了。

大概也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便再也没有人谈论赵海了,仿佛赵海的去向与之前关于赵海的每一条消息一般,并无什么不同,也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一般。大家继续谈论着每天的新鲜事,继续被新的人和事吸引着。

而我也渐渐忘记了赵海的模样,只记得大概有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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