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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唱文学子弟书樊梨花形象渊源及其民族交融意义

2022-11-08

学术交流 2022年4期

王 立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622)

耿瑛先生从故事题材与地域文化联系的视角,注意到隋唐故事之于辽宁地域的关系:“明代的词话,为说唱相间的形式。其中长篇书目《大唐秦王词话》是写隋末唐初秦王李世民的传奇故事,清代子弟书书中的《望儿楼》等故事源于此书。评书《大隋唐》与鼓书《响马传》也吸收了此书的许多情节。”这提醒我们子弟书题材亦有近源,未必直承唐代故事。子弟书《送枕头》是以女性作为相思情爱主动者形象的作品,写薛丁山求救兵下寒江,女将樊梨花爱慕薛丁山,“心似醉”地主动“携枕头至薛丁山处相会”。从历史真实角度,唐代是否真有樊梨花,乾嘉学风留下的考证癖,也触发了对樊梨花实有其人的质疑:“俗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仁贵信有其人,丁山则未之闻也……樊梨花为薛丁山妻,既无丁山,安有梨花?然今四川松潘厅界,有樊梨花墓,则又奇矣!”这其实也是对于历史演义“虚实相间”中许多人物的质疑,不足为怪,因而钱静方先生又接着引王先谦《姽婳封传奇》序的看法:“蜀国搜奇,樊梨花不妨有墓;秦州览古,王宝钏未必无窑。似真有其人者。”

一、樊梨花形象的流传及其研究概况

子弟书对于樊梨花形象及其故事进行了改编,定名为《樊金定骂城》,名字有所变化,“金定”当取自戏曲《薛仁贵跨海征东白袍记》中有情有义、相思情深的薛仁贵妻“柳金定”,后续的《金貂记》等沿用之,而姓氏则改为“樊”,应与樊梨花故事影响之大有关。而子弟书的故事情节也进行了适当约减。

一般认为,樊梨花形象最早出现在清代乾隆年间,即《异说后唐传三集薛丁山征西樊梨花全传》。如莲居士序居首,与乾隆元年(1736年)《说唐演义全传》为同一作序者。小说又名《征西全传》《仁贵征西说唐三传》《说唐征西传》,其惯以程式化方式叙述斗勇斗法场面这一点,已有明清小说研究专家指出,只有笔触落到薛丁山与樊梨花婚姻纠葛时“才稍稍摆脱程式的拘缚,透出个性化的灵气来。小说津津乐道的是阵前招亲之类的情节,而对于封建伦理的原则却不甚理会”。马背上定亲的樊梨花薛丁山以及丁山三休、又三请樊梨花,让读者品味出刺激性的快慰,在民间辗转传扬。清代子弟书中韩小窗《樊金定骂城》即由此取材。戏曲剧目如《马上缘》《三休樊梨花》(即《三请樊梨花》)等,也节选其中情节,并经久不衰。同样,西河大鼓郝艳霞所作《薛丁山征西》对樊梨花形象塑造的再度加工创作, 也颇具代表性。而随着时代不同,在对人物塑造上也显现出时人不同的艺旨归趣。历史演义中的女将形象及其性别意蕴、审美内涵,是一个饶有意趣的课题,林保淳教授曾在相关专著里辟专章讨论。

《说唐三传》第二十八回初提樊梨花,值乃父樊洪老将守关被困,想起她曾被黎山老母收走,八年中蒙授高超法术,获赠诛仙剑、打神鞭、混天棋盘、分身灵符、乾坤圈,五遁俱全,期待她有退敌“妙药”,樊梨花的幼从女仙师,仿佛聂隐娘之师从神尼。樊梨花本樊洪之女(哈迷国寒江关主),她因拒婚父母许配的丑陋的杨藩,遵从“能知过去未来”的师父之“夫主”为薛丁山的告诫,阵上面见貌美的少年将军“心中十分之喜”而生爱慕,不惜与父兄发生严重冲突,投靠唐营,接替薛丁山为主帅。樊梨花的女将风采在杨藩眼中:“但见头戴金凤冠,雉尾高挑,面如西子,貌若昭君,有闭月羞花之貌,胜似月里嫦娥,身穿锁子黄金甲,外罩龙绣袍,足穿小缎靴,坐下腾云马,手执双刀。”樊梨花有移山倒海之法,撒豆成兵之术,攻城斗阵的本领。她三擒又三纵薛丁山,巾帼不让须眉。同时,对待所追求的爱情婚姻,她体现出非汉族女性的大胆执着。在《薛丁山征西》(《说唐三传》)这部讲史演义中,樊梨花作为女主角,的确是“书胆”一类人物。她的经历和故事自第十六回开始,成为全书主导,据统计,共涉及27个回目。樊梨花生长在武官世家,父亲较为专横,两个兄长自私而冷酷。为了向杨虎报恩,樊洪并未征得女儿同意,便把她许配给杨虎之子杨藩。杨藩貌丑性暴,梨花拒不从命,“梨花抗婚”成为樊梨花挑战命运的人生历练。她后来对薛家小将的擒擒纵纵,使男方三休三请,直到成为女元帅,都延续着坚韧不拔、忍辱负重的性格。

女性人物形象的倔强、自尊和自强,当为满族子弟书作者所看重、选择并改编弘扬的主要动因,带有满族的女性观、审美观与文化价值取向。不过,樊梨花作为闪亮登场的女性,毕竟与征西才俊搭配,才成为故事引人注目的“看点”,如王三庆教授指出的:“在过去的传统观念中,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免不了都有一位伟大的女性登场,不是妈妈就是妻子,否则家之不齐,内圣也就无方;乾纲不振,外王更不用多谈了。因此,小说中叙述描写的社会所呈现的既是现实世界中的微型缩影,也是传统观念中理想社会的写照,其需要女性的搭档,必是一件极为迫切的事情。……这些小说的书写,隐然间都有一种以柔克刚的思维,然后阴阳一起调和在最高的境界中和寓存更高层次的内在哲理层次。”而樊梨花形象则显然最具有代表性。

樊梨花故事以其文化韵味在戏曲中多有传扬。据统计,有《马上缘》《送枕头》《三休樊梨花》《芦花河》《樊江关》等。而对于戏曲中的薛家将故事及其来源,一些研究或介绍了故事的史传来源,梳理了元明清到现当代戏曲中薛仁贵故事的演变;或以故事个案为中心,梳理樊梨花故事题材的戏曲演变流程,剖析其“尊女”倾向及“女英雄”“凰求凤”“美救英雄”模式的时代意义、“卫国”“爱家”的两难处境等,均可证该作丰富的性别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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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弟书中的另类樊梨花形象及其变体来源

历史演义《说唐》中的樊梨花本领超出凡伦,可以说,她的功业、气势与声望已带有“反文化”意趣,非那些庸庸碌碌的男性人物可比肩。以至于论者评,樊三擒三纵薛,是“玩弄于股掌之中”,把女性地位提高与“男性弱化”相提并论,成为男女性别对立、彼此竞争在文学中的“充分体现”。女性对爱情、婚姻的大胆追求,被言说为无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乎樊梨花们根本没有“妇道”的基本观念:“为了爱情,她们可以背叛家庭乃至朝廷,更不用说所谓的‘妇道’了。这实在是一种大胆的反传统举动。”这种说法有些“二分法”思维惯性带来的偏激、片面,实大大误解了樊梨花。似乎她在小说中被描绘成本领、地位高于男性,有仙师授传本领,就拥有了蔑视、耍弄男性的资本,殊不知这岂是樊姑娘的初衷?其实这恰恰是主题史眼光下北地“番邦”女性自卑心理的文学化表现。的确,唐军平定西凉、老将程咬金亲自求请,薛丁山两度入狱,最后又不得不屈尊地青衣小帽跪拜,三赴寒江关面求,这都近乎一种“自卑→超越”的由心理到行为的书写。直到樊梨花归后封侯领帅,实至名归地取代薛丁山,并不代表这位“番邦少女”功业之心强烈,不过是确证自己价值中外力“助推”的自然表现而已,她所看重、矢志追求的是薛丁山这个自己看中的男子,都是为了与他结亲。这种坚持不舍与奔放热烈,不能不说与明清个性解放及女性意识高扬合拍。小说写梨花在阵上直言奉师命下山,“与你有夙世良缘”,甚至言明“告知父母,一同归降西征”,却起到了事与愿违的反作用,令薛丁山误解而鄙夷:“无耻贱人,只有男子求婚,何曾见女子自己说亲者。你羞也不羞!我正大光明,唐朝大将,岂肯配你番邦淫乱之人,不必妄想。”薛的反应、误解基于“汉族中心”的优越感,而樊梨花的情感态度也表现了“番女痴情慕汉将”主题,带有可资“借汉扬满”、借唐比清,时代化地转换的基因。

子弟书《骂城》写樊梨花,最大贡献是把樊金定与樊梨花捏合一处,“樊+金定”的组合,构成一种樊梨花形象的变体。小说中“某+金定”夥矣。这一现象,在创作上类似俄罗斯文学中的“二重身”母题。一般认为,“二重身”(Doppelganger)源于德语,在哥特文学中常以相貌相仿、性格相异的双胞胎、自我变体、自我镜像等方式出现。清代子弟书对这段番邦女将故事十分青睐,改编、定名为《樊金定骂城》三回及《续骂城》。这里的樊金定与樊梨花为“二重身”,其实就是以樊梨花形象为蓝本,敷衍了骂城一节,将其被始乱终弃的故事推向高潮。女主人公义正词严、不卑不亢地在城下向天子道二十年苦等的实情。面对众位王公大臣,薛丁山没有承认,樊梨花最终选择了自刎以明心志。作品更多体现弃妇的贞洁崇高,以对比薛丁山的忘恩负义。女英雄旧有形象中的坚强性格,被改编者“有意误读”地加以弱化。

子弟书《骂城》中的樊金定,据考主要情节当来自清初传奇《三皇剑》传奇(三本三十二出)。该剧写薛仁贵与樊金定成婚,投军离家,娶柳迎春;金定生下景山来投奔,仁贵却不肯相认,诬为奸细。怒斥仁贵后金定挥三皇剑自刎。察其实情后太宗将仁贵问罪,追封金定,授官给其子薛景山。不仅如此,子弟书《骂城》及其续篇其实是以历史演义、说书人传唱到戏曲中多种樊梨花故事为蓝本,进行再创造的。子弟书只是将人物关系加以转换,樊金定在此成为薛仁贵妻。薛家将历史演义中的薛丁山本属虚构的,而薛仁贵则是《旧唐书》有传的真实人物。为了取信于人,并带有历史感,子弟书中的形象较之衍生《说唐三传》等有了很大变化。开始向传统史传文学的性别角色回归。《说唐》中的樊梨花是颇具异域、他族色彩的女性,她敢爱敢恨,勇猛神异而又直言快语。其本领之高超,在男人之上,是侠义女。子弟书《骂城》中的“樊梨花”(樊金定)却成了含辛茹苦、贞洁坚强的痴情女,带有汉族传统女性专一的特点,而又兼有满族“姑奶奶”的刚烈。

子弟书《骂城》头回交代,作者是在观看皮黄《西唐传》,产生改编冲动的:“小窗氏在梨园观演《西唐传》,归来时闲笔灯前写《骂城》。”说唐天子在锁阳关被围,樊金定率军携子薛景山闯围、认亲,她的中年女将形象是被精心刻画的:“淡梳妆,香躯端正悬金剑,素征衣,酥胸斜扭跨银龙。桃腮冷带风尘秀,杏眼黄凝侠烈容。二十年,日月消磨佳人半老,可依然是当初的那些动作,旧日的神情。”而薛仁贵既“念养病之恩”,又惧欺君之罪,回答天子这是西凉“野妇”冒认诈城,樊金定不得不陈述原委。于是,子弟书此篇并未承续元杂剧《薛仁贵衣锦还乡》的薛家将老故事母题,而是展开了与樊梨花故事相似的悲苦的四个母题:

一、助夫解难母题,实为两次救夫助夫:一是薛仁贵未成名时,征东途中遇瘟疫,樊家收留医治并因“爱才”将金定许配之。二是此番又携儿子和五百兵将前来解困。

二、结亲缘于危难中,后来却不被认可的母题,强调了女性陷入窘境,婚姻遭遇的坎坷曲折,这也与樊梨花的先获允为妻后被丁山冷落绝似。

三、女英雄的“弱势”地位表现与忍辱负重,二十年未见却被要求当面相认,只得在万岁前跪倒,被动为难的金定又只得抬出儿子。而在弓箭面前“义贤”樊金定也毫不畏惧,被逼之下终于含恨自尽。这一对弱势角色的同情悯惜,与《金瓶梅》子弟书《哭官哥》重点写李瓶儿失子之痛,《得钞傲妻》《续钞借银》等讽刺世俗人欺凌弱者、世态炎凉,亦为血脉相通。

四、终于得到夫君的认可。子弟书《续骂城》高情商地表现出亲情最终占了上风,超越了功利杂念,仁贵之父爱如山:“老将军下马抱住亲生子,爷儿俩悲声惊塞雁泪血染衣裳。众好汉上前劝解一双父子,薛仁贵含悲携爱子挥泪拜妻房……余笔墨无聊再写《西唐传》,唤醒那千古忘恩负义郎。”如果说,这里没有流露满族重视、尊重女性的意识,是不近情理的。子弟书批评薛仁贵畏惧皇权而导致金定委屈而死,虽不是主观上忘恩负义但后果等同于是,带有满族的男女平等观念。“下马”,说明一直是在马背上的,这符合冷兵器时代战将的马上征战身份,也与清代前中期城市交通多骑马风气贴近,如《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四回:“国初官员乘马的多,坐轿的少,那班世家子弟有的是骑马,还有骑着骆驼上衙门的呢。”

子弟书《骂城》的中心人物樊金定的名字,何以来自“柳金定”之名与樊梨花姓氏的结合?这有利于突显其性格个性。柳金定作为薛仁贵的原配妻子,出自明代成化年间说唱词话《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故事写投军时,妻子柳金定叮嘱:“去当军,初出外,小心在意;莫贪花,休恋酒,莫爱他人。”偏爱女性人物与人伦情怀的子弟书,不愿失去被人们喜闻乐见的樊梨花故事这一宝贵资源,将女英雄加一“樊”姓,作品便挟有樊梨花形象审美情韵与文化意义,“金定”则更加确认了白袍薛将军妻子的身份。

子弟书描写的细腻且笔挟情致,也体现出偏爱女性人物的特点。《骂城》第二回写女主人公樊金定得知丈夫不肯相认,心情沉重,本能地表现在身体语言上:“说‘呀’软怯怯的香躯坐在了尘,半晌发呆翻身起站,退了两步,手拉衣襟擦了擦泪痕。急切切眼望城头秋波冒火,意茫茫魂凝城上雨汗浑身。只瞧得粉颈焦酸柳腰儿颤。”这里的樊金定,实际上就成了樊梨花形象,展示出樊梨花形象女性柔弱的一面,与战场上那位英姿飒爽、叱咤风云同敌人浴血奋战的形象,已大有不同。在此回归到了传统女性柔弱娇媚的体态及其行事风格。这当然与子弟书这一文体的传播对象、受众范围有关。子弟即八旗子弟,子弟书即八旗子弟所唱之书,听者毕竟还是以下层民众为主。经过多次互动的体验考量,再创作的加工,不免有意识地注入了北京、盛京(沈阳)等满汉兼有的“旗人”的行为准则与语言习惯,体现出子弟书传播再生历程及其努力适应“受众”的活力。而满族“重小姑”,对于女性婚前、婚后期许、要求与性情书写的差异,与《儿女英雄传》侠女十三妹何玉凤仿佛,也当为另一成因。这类称谓,在北方地域中是有尊贵含义的:“姐,姐儿也;轻之之辞也。……北方有称姑娘者,旗人尤多,揣其意义,实较小姐为尊也。然南方之妓女亦称小姐,北方之妓女亦称姑娘。既嫁,则称姑太太,或姑奶奶。”因此,葆有青春活力的未婚“姑娘”也是多种文体的满族文学所共同重视、着力刻画的人物角色类型。子弟书改编的选材与审美营构,不能不带有这种考虑。

《薛丁山征西》对樊梨花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已开始趋向更为理想化、完美化,较为注重人物内心情感世界挖掘,力求表现女将精神的多层面,呈现出的“佳丽”强悍而温润,时而明快时而缠绵。在对待婚姻上,倔强的有外族出身背景的樊梨花,当然不把中原汉人的清规戒律放在眼里,她似乎没什么可挣脱的枷锁,也就谈不到抵制婚姻包办。然而作者眼中的樊梨花毕竟是特立独行的,需要一位不理解她的表妹邹玉娘,后者在现实面前也终于醒悟:“女孩家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岂能令人随意摆布?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岂不误了自己一生。”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子弟书鼓词所挟民间习俗“小传统”的期待视野。《征西全传》中的樊梨花,天性尚嫌吞吞吐吐,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还是无意中杀兄弑父。因作家采用神魔小说笔法,有些情节乖张少有,如移山填海、上天入地,神箭、 飞刀、摄魂铃、捆仙绳等,在人物塑造上造诣不高。但在后来民间说唱中,樊梨花形象不断得到丰富发展,说书人采用实际主义创作格式,从现实中摸索人物想法性格变化及发展转移轨迹,把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生气勃勃。同时,如鲍震培教授细心体会到的,这也体现出说书艺术对于樊梨花故事的加工改造。

对于阵前招亲的文本功能,林保淳认为“天命”或“天意”在“阵前招亲”作用有二,一是使男女主角成亲合理化。早在《北宋志传》中这一观念就已明确表现出来,几乎每一对男女主角的结合,不是“姻缘天定”,就是“有姻缘之分”(如熊钟谷《北宋志传》,一名《北宋金枪全传》,卷六《六郎回兵救朝臣》,其中有:“重阳女听罢,大喜曰:‘姻缘!姻缘!事非偶然,今果然也。’”即一例)。即使有“中媒”催化,也往往只是顺承天意,代为牵线而已。例如八宝公主与狄青,段红玉与狄龙的姻缘,透过带有浓厚天命意识的神仙(庐山圣母、云中子)证姻之后,就水到渠成地完成了。樊梨花与薛丁山之被刻意安排成天庭贬谪下凡的“金童玉女”,正是此一观念最明晰的表白。二是强调“宿命”之不可变改,此非但指“姻缘天定”而言,事实上也将一切的冲突,包括“亲仇”,委于气运。“命该如此”,自非人力所能挽回,故只有默默承受一途,甚至连默默承受也在“天命”注定之中,有助于冲突的消解。在传统“真命天子”的政权观念中,“天命”实代表了君主的个人意志。因而“阵前招亲”中突显“天命”,将君主意志的强制性抵消,自可维系原有的社会伦理结构,而降低“三纲”间的可能性冲突。

以“君臣”作“父子”“夫妇”二纲的最终原则,固然是专制政体维护君权及既定社会秩序的手腕,不免有《孟子·梁惠王》说的“私于一己”的弊端,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君主既与国家为同一之词,则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权统治力之下,“事君能致其身”的观念,除了愚忠之外,亦包含了对整个国家民族的认同与关爱。一旦面临种族危机,此一关爱,极可能超出狭窄的君臣框架,而蜕变成伟大的民族情感。自古以来,在种族危机下献身授命的忠臣烈士,其所以九死不悔,甘于抛洒热血,民族情感的力量,相信绝不弱于对君主的忠诚。

三、从性别视角体察樊梨花及番女将形象

子弟书《送枕头》充分地写出了樊梨花作为青年女性的多情与钟情,当来自戏曲《樊梨花送枕》,燕京本无名氏《花部剧目》、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春台班戏目》著录。在以满族、旗人为主体的接受语境中,作品从较开放的“番邦女将”形象来塑造樊梨花,带有明显的满族年轻女性热情泼辣特点,战阵上四目相见,顿时如王三庆教授说的美女俊男“来电”,薛小将军俊俏身影不期然而然地印入女将芳心,女性搭档“以柔克刚”,出现了类似才子佳人小说式的情爱心理描绘,偏重在女性单相思:“樊梨花因薛小将军心似醉,两叶眉几度颦成一脉春……思公子情事不堪芳心已透,玉人儿寻思待月觅行云。”她竟然由心理活动而形诸动作表情:“蹙一会眉头有一时自笑,捻一回裙带咬一回罗巾。翠被儿有一时盖满,有一时推却,银灯儿有一时怕亮,有一时嫌昏。”居然夜半携枕主动去找丁山。类似曹植《洛神赋》的以仙比凡,以俗为雅,又接近张文成《游仙窟》,也如张克济《子弟书的艳曲》的印象:“编者熟谙古典文学,其典故顺手拈来,雅而不僻;无论明喻或暗喻皆恰到好处,而且形象鲜明。但编者也不是独用比喻,而是将写实穿插其间,造成虚实掩映的效果,真可谓笔挟风月,点染成春。”子弟书将樊梨花此刻思春心理和急迫行为,描绘得如《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又分明一派满族“姑奶奶”——格格的任性骄横作风。这当依据《说唐三传》写薛丁山初见樊梨花:“赞道:我夫人窦仙童虽然美貌,不及他一二。妹子金莲亦不能比他。虽然心中得意,家有二妻,此心休生。叫声:‘番婆看戟!’刺将过来。梨花把手中刀架住说道:‘你就是薛丁山么?奴奉师父之命下山,说与你有夙世良缘,应当配合。我父兄虽番将,你若肯从议婚姻,我当告知父母,一同归降西征,你意下如何?’”然而,子弟书女主人公直接付诸行动了。

樊梨花的表白,的确是太直接太紧迫,事情几乎被她搞砸。两性关系是社会前进的动力之一:“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丑的也包括在内)的社会地位来精确衡量。女性处于无权或权利小于男性的状态是人类文明还不够发达的表现,是人类生活模式、生存状态还不够理想的标志。”然而,对古代中原众多女性来说,其屈辱地位往往在呱呱坠地时就已注定。《诗经·小雅·斯干》即有弄璋弄瓦的贵贱高下认定,何况还有正统与边缘、华夏中心庙堂与周边山野“蛮夷”之差异,女将直接、急迫的反常言行,激起薛丁山的戒心和优越感,如同杨家将故事写杨文广被俘后的一幕:“(窦)锦姑坐于帐上,众喽罗拥文广于帐前,挺立不屈。锦姑见文广表表威仪,面如傅粉,唇如涂朱,心下十分欢悦,恨不即与合卺。遂命喽罗对文广说‘要与成亲’……文广曰:‘吾乃堂堂天朝女婿,岂肯与山鸡野鸟为配乎!宁死不失身于下贱之人。’”从番邦女将的出身讲,樊梨花作为西番哈迷国将军之女,相对中原天朝的世家名将之子,自然也被视为旁支野道,是魏晋以来所谓“妖女”之流脉,必定受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贬低、鄙视。在等级观念严重的儒家文化圈内,虽然樊梨花、窦锦姑等有着女将的一技之长,有着神仙师父的依仗,仍不免被“边缘化”。历史演义似乎“有意将重心置于华夏民族与其他种族间的战争,杨家将、狄家将之于西辽、南蛮,薛家将、罗家将之于北辽、西番”。何以会出现这种状况?这些纯为空想的事件,具有求助神怪的荒诞。以向壁虚构的国家,造成女将面临的“攸关国家社稷或种族安危的局势”似乎非如此不能突出这些带有“异类”特征的强悍女将的价值,非如此不能彰显女性应当被宽容、合理对待的理由。

如果将子弟书主要作为清后期下层旗人心声的符号系统看,樊梨花形象所体现的边缘的、外来的、受到歧视的社会群体性质,与那些被看成如上面说的“山鸡野鸟”社会角色,如女侍卫叹、侍卫叹、厨子叹、浪子叹、穷酸叹、梅妃自叹等汇通社会下层角色的艰辛困苦、悲欢离合作品,具有颇多相通之处,也有着某种共同的审美成因。

于是,子弟书也自然而然地对于樊梨花“女追男”故事,进行了“姓名置换”——铺叙樊金定(樊梨花)等超凡女性对于男权社会的拯救性功能。她们仙凡同体,智勇双全,成为天赋超人历史使命一般地力挽狂澜,拯救华夏江山。虽然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认可,如樊梨花一度在最危急时刻被推举为元帅,可在男性中心的社会框架中,当然逃脱不了男性附庸的角色。她除了战功上的光辉灿烂之外,传统的夫妇之伦不可更易,仍免不了被薛丁山三次休掉,弃置一边。如非两国交兵的关键时刻和女将女帅的特殊功能,樊梨花也免不了落得个“落絮望天”,这里的“天”,就是“夫为妇天”。因而,子弟书其实是在有限的框范之中,尽力采借、注入一些强调女性地位、价值的因素,体现出明清女性反男权抗争虽时隐时现,基本上通过男性表达,仍可凭借樊梨花这一类才华卓绝的少数民族“女战将”形象,顽强地展演、传播。

子弟书竹轩的《查关》取材于秦腔《吉星台》(京剧《查头关》),剧情为汉元帝太子刘唐建巡边关,与边疆兄弟民族的公主(“番女”)相遇,只不过他们是彼此互生爱慕。这“番女”二姑娘夜里查关,偶见一“俏庞儿龙颜天表贵气非常”的小“南蛮”在石上睡着,她关心的是“可有了妻儿娶过未娶”,派手下番兵将其弄醒,用满汉相兼的语言询问一通:“那南方的蛮子哥布矮(什么名字),矮哈啦(姓什么)?你要实说是牛、马、朱、杨(猪、羊)。 西委居西呢阿妈(你父亲)是何人也,亚巴衣呢呀拉妈(什么地方人)住在哪乡?……最要紧西你拨得(在你家里)可有了妻房?”仿佛汉代和亲这一外交策略的文学再现,第二回写太子告知女友,父为大汉皇帝,这番邦(泛指,实以后世逻辑推测先前)的公主,已不是匈奴的单于来当汉天子之婿,而是掉了个儿,汉太子与番邦公主结亲了,二姑娘喜上眉梢:“招展花枝轻轻跪,说:‘愿千岁寿同山岳,福共海天长。’……羞答答,欲语难言好几次,启朱唇,莺声才吐,玉面又遮藏。……二姑娘含羞带笑将恩谢,小储君低声说:‘请起,我的娘娘。’”明显地把多情的番邦女性重塑为“持之以礼”,以避免触痛蛮野北地出身的敏感神经,然而这种近距离接触的大胆尺度,带有满汉观念融合的多元文化成分。

类似清代后期描写特殊身份的女性——女侠的叙事作品,还可枚举《忠孝勇烈奇女传》《北魏奇史闺孝烈传》,这两部作品更多是从行军作战来表现女子武勇,其中更多讲的是忠孝大义,有的还借助神魔小说的套路,女性被男性化的程度相对更高。相比之下,文康《儿女英雄传》的侠女描写,则如平步青所说,更接近“世情小说”手法,着眼点在于报父仇,十三妹只在有限程度上被男性化、豪侠化,并具有更多中原汉族女性意识。这一点并非孤立的,而是体现出晚清对于侠女描写的两种主要手法。

清末侠女崇拜具有普遍性,而她们常常出现于一些特殊的场合空间。研究者曾列举,易于让人联想起《儿女英雄传》侠女十三妹类型的人物,即光绪十二年(1886年)《点石斋画报》描绘京师纱帽胡同妓院无赖闹事,美貌“武妓”出手后远逝,绘者感慨:“能哉!妓也,力足以服人而又智足以远祸。”陈平原认为:“如此女侠,与上海街头弱不禁风的风骚女子截然不同,难怪为南方画家所青睐。”而樊梨花作为挟“陌生感”的传奇性异族女将,也属于这类出现于特殊空间的女侠型人物。

特殊的空间、身份类型强化了侠女类人物的情韵。与此情韵接近者又如子弟书《花木兰》的女主人公,其近乎第三者客观地夹叙夹议,用作者“叙事干预”不断调整,令听众愈加感到在实话实说:“胸儿前暗裹绫罗将奶头箍得紧,袜儿内多用棉花把靴尖揎圆。真可笑作揖行礼都睄光景,倒像个新入京城的小南蛮。……可怜奴终日里何曾敢饮些茶水,若是上中厕不等更深人静月儿残?”女扮男装的娘子军,行走世俗社会中,担心身份暴露本情理中事,子弟书作品对此情貌心理描写真切,带有极强的表演性,主要为了满足市井民众猎奇、观赏心理需要,诸如《儿女英雄传》“侠女十三妹”的小说文本,不免受到说书艺术的影响,显示被夸大了的男性化一面。

子弟书中的番女形象,到了满汉融合的清代后期,相对于渐趋浓郁的华夏中心主义倾向,是一种有力的挑战,也是一种实情实况展示,在特定人物内心价值观里又不无认同,显示出一种对满汉民族“共同体”的学习、追求之意。子弟书《八郎别妻》第三回中,杨八郎(杨延顺)的番邦公主妻子青莲,莫名其妙地非常知书达礼。但她也被安排了一段“不可靠叙事”,其自我表白颇有意味:“念奴虽系番邦女,我也曾涉猎诗书晓圣贤。岂但你身在异乡怀故土,难道说南朝老母岂我不相关?幸喜今朝太君至,理当探望拜候亲安。”作者仿拟中原话语,似乎还有些改不过口,忘记了子弟书中的这位女将怎么能自称“番官”?岂非隐形“叙事干预”的流露:“这佳人忙向身边执令箭,说:这是我私自携来把母后瞒。若有番官拦去路,就说有机密事情事最严……再拜上姐姐云英同众家姊妹,就说我青莲所望骨肉团圆。”跟中原汉族一样,也是没有悬念地“女心外向”,完全站在夫君杨家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因此,作为一位“番邦女”,却有中原正统的孝义伦理观念,这体现了满汉民族融合之后,一种共同认可的伦理信条,带有北方多民族作品注重改编中原故事、表现民族融合在地性的共同体色。

樊梨花的故事,有力地支撑了在曲艺中“常常是姑娘主动追求小伙,而且非常大胆”的表现女将的曲目。耿瑛先生指出蹦蹦(评剧,又称评腔梆子戏、唐山落子)曲目《樊梨花下山》、单出头《洪月娥做梦》等,还有《双锁山》女寨主刘金定,《穆桂英指路》的女寨主穆桂英,皆体现出蹦蹦曲目的生活地方化,人物乡土化:“这些西凉女将和山寨女寨主,都貌似天仙,情如烈火,都反对封建礼教,敢于追求婚姻幸福。在她们身上,反映了东北农村大姑娘的一些野性。这种敢爱敢恨的女性,在东北农村是常常会见到的。”这些樊梨花类型的女英雄,成为传统曲艺中挑台的角色、亮点所在。曲艺表演的剧场效应,其审美创造与审美消费传统,与子弟书的艺术泽溉分不开。20世纪80年代后,各地电台、电视台节目《评书连播》栏目,仍保留有陈青远(1923—1988,锦州市曲协副主席)家传作品:“陈青远口述本《三请樊梨花》,原为东北大鼓,乃其父陈仲山编演,全书以樊梨花为主,情节大异。评书、西河大鼓本,都是苏宝童为了替父苏定方报仇而投靠西凉,联合六国犯唐,而东北大鼓本中则无苏宝童,只写突厥进犯中原,薛仁贵挂帅征西。开头薛丁山就下山认父,寒江关收樊梨花为妻。……书中还有‘姜须搬兵’‘樊梨花送枕’等在东北二人转、子弟书、皮影戏中存在的故事。大量吸收了东北皮影戏的情节,此书具有关东特色。原书唱词优美俏皮,并有许多神话成分”。

该类型故事在民间更具有跨地域传播活力。据孙鸿亮博士调查陕北说书中征战故事,常出现“招亲”事件,年轻统帅被敌国公主(或守将之女)生擒,胜利者被他的英俊吸引主动求婚,他最终答应并在未婚妻帮助下破围取胜。有时“招亲”关目在“搬兵”途中,年轻英俊的武将在小路上遇“公主”阻拦,被迫成亲,或受伤后被战马驮到隐居处,隐居者解救之并许配以女儿。还有的异文增添了“比武”环节,同忠奸斗争故事结合。可见,陕北地区也偏爱这类“樊梨花”求亲的历史故事。

我国北方地区流行的说唱文学子弟书,一定程度上有效地起到了某种“诗教”的社会功效,大大促进了北京方言和汉文化的普及传播。我们今天从上面这些可爱、可敬的番兵女将形象看到了人类多民族可珍贵的共同美,人性本真的闪光。的确子弟书的传播效应非常之大,有着难于抵挡的内在审美能量和值得钦佩的情商,而樊梨花(樊金定)形象,就可以算作其中的一个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