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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生活的一点点逸出
——论班宇《逍遥游》

2022-11-01郭天宋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逍遥游东阳细节

◎郭天宋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广东 广州 510420)

“一段翻滚着尘世悲欢的穷游,既看山河风景,也探幽微人心。”这是写在2018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榜第一的作品颁奖词中的话,“作者就像是从巨大的崩溃中幸存折返的人,他掌握着满手的细节,慢慢陈列一些,又藏起更多。”

这部作品正是本文要探讨的对象—— 《逍遥游》,而它的作者则是近年来以《冬泳》这一代表作红极一时的东北青年作家——班宇。

班宇以“坦克手贝吉塔”的网名活跃在豆瓣里,他喜欢听唱片、爱好看足球、打游戏,看起来是颇有文艺气、有个性的一位作家。他在创作谈《为了逃逸而书写》中提到2018年写成的这部短篇《逍遥游》时,用到了“逃逸”这个词,在他看来,许玲玲和好友的这个短途旅行就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逸出”,“对很多人来讲,这不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契机,但对于小说里的人物来说,已经拼尽全力,始终相互维护着,许多人都在努力让自己变得稍微丰富一些,并为此筋疲力尽,无所谓对错,历史不会记述,但对于个人来讲,这又非常重要。”何谓“逍遥游”?庄周的《逍遥游》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结尾,意在说明达到“无名、无功、无己”的无所凭借之状态,才能获得真正的逍遥。那么,班宇笔下的《逍遥游》又意欲何为?“逍遥”在何?是否真的达到了“逍遥”?本文从人物、细节、主题三个角度切入,探寻文本内部的深层意蕴。

一、人物——有所待的边缘人

小说的主要人物很容易理清:身患绝症的许玲玲;贫困而仍放不下找女人的许福明;昔日浪荡而后被几次堕胎驯服了的谭娜;医院开车的合同工赵东阳。

贫穷、灰暗、阴霾,通篇下来,小说的底色悲哀得那么一致。正如作家李陀在文章《沉重的逍遥游——细读〈逍遥游〉中的“穷二代”形象并及复兴现实主义》中所提到的,其“贫困——那种像一层浓厚的灰色雾霾一样笼罩在四位小说人物头上的贫困。”是的,故事中的四个人物都是贫困的铁西底层人民,深处一个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尽管不似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揭不开锅的贫困,但是不是21世纪的今天就看不到贫苦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相比于以往的贫困,班宇笔下的这类人的处境可以被称作“新贫困”——也许是病痛缠身、也许是下岗压力,这个词可以映照出无数街边巷尾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庞,“新贫困”下无尽的束缚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上方,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先看“秦皇岛”之行的这三人:赵东阳深陷不幸福的婚姻之中,“我跟她过是过一天少一天”;谭娜被“色衰而爱驰”的圈套牢牢框住,在无尽的争吵与殴打中,“好几次了,想直接上厨房取刀攘他”;至于许玲玲,疾病所带来无尽的透析几乎将她钉死在铁西的土地上,连仅只两天的秦皇岛之行都近乎一种奢侈,恋爱和其他的什么,更像是一种天方夜谭。

在这三人之中,如果说其他两人所受的束缚多少还可能有点“人定胜天”的味道,尚存于主观能动性的轨道之中;那么许玲玲所面对的,便是无尽的未知,从生发伊始到何时终止,她似乎没有一点选择的权利,只能被生活的浪潮推着向前或是向后。

于亲情,母亲脑溢血的突然离世让许玲玲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到出殡前遗体告别的最后一眼,才终于明白过来,“感觉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次,都看见魂儿了。”母爱的缺失,印证在许玲玲的一次梦境中,母亲于她,正像是梦境中那根不断融化的雪糕,明明就在眼前,却毫无阻止它融化的一点办法,母亲的样貌也一点点地在眼前消融,又如那棵自燃的枯木,消失后仿佛从未存在。而父亲许福明,从头至尾,在许玲玲心中,似乎只是一个三字代号——许福明,仅此而已,甚至走不入“父亲”的称谓之中。

于爱情,她也曾有过一段稳定的感情,俩人一起看足球、一起吃烤串、喝啤酒,而得病的消息来临之后,这段关系便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逸出了她的生活。不止如此,在得病后,哪怕许玲玲也察觉到了赵东阳的心意,但这层窗花纸也再不可能被捅破,充其量只能成为那零星的一抹暗戳戳的朦胧意象。在赵东阳吃着许玲玲做的炒面满头冒汗的片刻,这点朦胧仍能逸出点甜来;而旅行途中的床笫之声则可以说是直接捅向了本质。

综上所述,目前众多高校对汽车专业汽车拆装实训课程的教学进行改革研究,其内容主要集中在教学内容的优化及教学手段和方法的创新等方面。本课题将以汽车变速箱的拆装实训为例,利用目前大众普及的移动终端、无线局域网络、虚拟样机技术及现有实训条件,构建一个先虚拟后现实的虚实结合的汽车变速箱拆装实训环境,从而达到降低教学成本、提高教学质量的目的。

于友情,她和谭娜之间,正如她第二次梦境所揭示的那样:她在梦中看到谭娜被绑架,自己虽急得要哭出来,却不知该找谁帮忙,到处都找不到人。这里表现出她的无力,正是现实里二人隔膜的象征。尽管曾经是连体婴一样上学放学都要一起的亲密好友,她们之间却存在无法言说的隔膜,无论在清醒时或是在睡梦中。正如小说里说的,“人与人之间,花费很大力气去接近彼此,最终又要远离。”

三人行的关系充满了玄妙,表面上看谭娜和赵东阳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一点的社交联系,是这个烟火气的世界给“我”的最后两根稻草,他们俩成为“我”仅存的一点依靠。而事实上,“我”——许玲玲,在他们俩之间扮演的角色同样举足轻重。秦皇岛之行,很大程度上是“我”的一次散心之旅,“我”是谭娜和赵东阳发生关系的桥梁,同时,他们在生活周遭的鸡毛中都感到困顿无比,而在“我”身上,与“我”的交往成了可以倾倒苦闷的一汪甘泉。三个人在这样一种“报团取暖”的关系中,哪怕从来没有真正地接近彼此,却构成了一种隐隐的和谐关系,一种微妙的平衡。然而,并不出乎意料的是,这样的平衡实际上又是俗世生活的另一个圈套,“我”在这样的平衡中害怕失去两位好友,而谭娜与赵东阳同样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我”的敏感。所谓的“逍遥”,对于许玲玲,也许只存在在她登上楼顶、极目远眺的那一刻,但也只有一刻,随即电话的铃声就带着她重回了现实;而对于谭娜和赵东阳,可能只是在那个夜晚小心翼翼地情欲宣泄中,又或者根本从未存在。

说回许福明,他向往自由,“本来都挺大岁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付着过就得了,但他就不行,蹦高要离婚,魔怔了。”那顿离婚饺子宴,荒唐可笑,可是许福明是真的高兴,“笑嘻嘻,也不说话”“许福明还是笑,说道,多吃点儿,不够再要。”他永远不忘在外面找女人,可是,女儿生病、前妻去世,尽管顶着贫穷,他一句话不说地扛下了一切。四米二的厢货疏忽之间变成一米二的倒骑驴,文字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一个父亲对责任的担当。那么,许福明的“逍遥”又体现在何处呢,大概就在那两盏橘色灯光闪亮的片刻里吧。

二、细节——无处不在的刀锋

作家李陀在评论《逍遥游》的时候就围绕着作品对“贫困”“吃”等细节的描写,着重介绍了班宇对细节的把控。石磊在看过李陀的评论后,说道:“他的这篇批评文字,基本上是严格地‘贴’着《逍遥游》小说文本来完成的,一篇小说如果能被一种细读式的批评死死地‘贴住’而不漏洞百出反而星光间或闪耀,已经足见它内部的丰盈和自足了,尤其是细节上足以支持小说内部的情绪和情感。”可见,对细节的描写确实是班宇《逍遥游》的一大亮色。

小说三抹亮色的细节尤其值得探讨。东北这个地理符号直接带给读者的刻板印象就是灰、白、暗,所以三处亮色场景的描写显得尤为特别。

第一处是吃完夜宵后,许玲玲和赵东阳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回大路,月光洒下来,地面湿润,我们站在道边等出租车,侧方忽然有奇异的浓烟冒出,我们走过去,发现是一棵枯树自燃,树洞里有烛火一般的光,不断闪烁,若隐若现,浓烟茂密,凶猛上升,直冲半空,许久不散。我们眯着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树全部烧完,化为一地灰烬,仿佛从未存在。”

一棵枯树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许玲玲和赵东阳的眼前自燃,他们俩就这样见证了一个从有到幻灭、消失殆尽的过程。这一处私密的、小众化的空间里,只有无边的寂静与两双空洞的双眼。被生活压着走的两人,静默地看完了这棵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场表演。这一场景正如《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对《逍遥游》的评价,“闪动着毫不刻意的诗性,贴着一群普通人卑微而沉重的生活,写出了生命隐约见底时的生机与飘逸。”

轻盈的红色纸屑与眼前这个黑瘦落伍的中年妇女形象显然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视觉冲击,而“抬头望天”可不可以理解为一丝对“逸出”的渴望?许玲玲、许福明、谭娜、赵东阳……这些笼罩在乌云之下的名字,这些深埋在底层的边缘铁西人民,他们仍然没有忘记用身上仅存的一点光去祈求一些“逸出”的筹码,“想去环抱,却虚弱无力”“陷在一片大雾之中,却总想着笨拙起舞。”世界以痛吻他们,他们可能无法报之以歌,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选择以一种挣扎的姿态,笨笨地面对着这个残忍的世界。

第三处是回程途中火车上的亮光:“路程过半,暮色降临,远处忽然有浓烟出现,火光在其中萦绕,连成一大片,烟尘浓密,滚滚袭来,不断变幻,仿佛有野马正冉冉升起,飞向天际。”

这一处化用庄周的《逍遥游》,相对于前者,拥有了更宏大的特性,不再只是属于许玲玲和赵东阳两人的私密空间。而大火的燃起,预兆着这趟旅途的虚无与终结。这趟秦皇岛的三人行,充其量只是三人各怀鬼胎地对俗世生活的一点点逸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他们终究绕不出回环的命运。

就这样,三抹亮色的细节构成一个闭合的圈,警醒着“逍遥”的明与灭。当然,还有大量分布在小说中的其他细节,如无处不在的刀锋,一刀一刀地在你心尖上舞动,让你心痒难耐、感从中来。限于篇幅,本文仅列举了其中这三抹亮色的细节,其他不再赘述。

三、主题——源于苦难,超于苦难

对于主旨的探讨,不得不涉及对小说标题的理解。从开头就提到,《逍遥游》源自庄周的名篇,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为追求,要达到的是无所待的境界。而班宇对这一篇名的沿用,初看会给人一种不自量力的感觉,连富裕阶层都无法企及的“逍遥”境界,难道在许玲玲、谭娜、赵东阳三人的穷游中能够达到吗?作者显然意不在此。事实上,要想理解“逍遥游”在文中的真正意义,还应进行深一步的文本挖掘。

从小说开头到三人前往秦皇岛旅游这一连串的前情铺垫,都是水到渠成、平常普通的,基于这一段情节,读者很容易把许玲玲对旅游的向往归结对俗世生活的厌倦,包括对一直在外面找女人的许福明的厌倦、对一周两次永恒不变的痛苦透析的厌倦……而旅途中发生的一件事情,却突然让小说急剧向下,也让读者从中窥测到“逍遥游”的另一层深意——那便是谭娜和赵东阳的越轨之夜。

如果说小说在前面一直铺垫的都是悲剧和绝望,那么在这里,则生发出了生命的另一层次,触及了对生命的再认识。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在使劲忍住却还是失败的情境下,不明所以地哭出来了。关于许玲玲的哭泣,有无数可能的原因,有无数可能的解释,甚至于对她自己来说,也许都说不清楚其中道理。这可以理解为一种“超越”——疾病的侵袭让她几乎只能看见生命中灰暗的一面,她把自己封闭起来,除了谭娜和赵东阳,没有其他的社交联系;对于自己的糟心事,她从不对外倾泻;而许福明无论何时都忘不了找女人的行为,更让她打心眼里厌恶……于是,当谭娜与赵东阳性欲的喷发以一种原生态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她对生活应该有了另一重理解——遍地的鸡毛,满眼的荆棘,无尽的伤疤,是生活;但原始的快乐,放声的歌唱不失为另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这场俗世生活的一点点逸出之旅,最终以俗世生活的回归为终结。但,当小说结尾,倒骑驴中那个蜷缩着的“我”安静地等待夜海袭来画面的出现,预示了许玲玲对俗世已经有了新的体会。

何谓“逍遥”?庄周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只可惜俗世中的人们既不是“至人”,也不是“神人”,更别说“圣人”。那么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甚至于处境更为困窘的许玲玲一行人,是不是就丧失了体验“逍遥”的权利?并不。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乏值得普通人羡慕的事情,也许是阶级壁垒、精英教育、家庭资源,也许是天资异禀、个性超群、万众瞩目,甚至于只是普普通通、无病无痛、简单快乐……近几年的“破防”“emo”等热词的出现也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印证着普通人到不了所谓的“逍遥”境界,快乐成了一件很难实现的事情。其实人们不需要当“至人”,不需要当“神人”,更不需要当“圣人”,沉浸于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逍遥”。生活也许很难,但能够证明人们存在的,不就是生活本身吗?生命中可能总有不完美的角落,但凡有裂缝处,阳光总会洒落。

俗世生活的一点点逸出,这趟旅程,教会许玲玲,真正富有意义、值得期待的,恰是那个曾经被否定的被排斥地笼罩着阴霾的俗世。班宇的小说里好像总存在着水的意象,有时是河湖,有时是大海。无论是河湖还是大海,班宇试图创造的是一个迥异于日常空间的异次元,在这里,借着水的浮力,读者可以安全地、不管不顾地漂浮一会儿,正如俗世生活的一点点逸出,人们寻求着一瞬的自由。然而,水中始终不是生活的常态,谁也无法回避陆地的召唤。“光隐没在轨道里,四周安静,夜海正慢慢向我走来。”真正明白了这一点后,俗世中也能展开一段新的“逍遥游”,安安静静地迎接那一片夜海。

①班宇:《为了逃逸而书写》,《文汇报》2019年4月17日第2版。

②石磊:《后先锋、地域文化与口语化写作——班宇近年小说初探》,《延河》2020年第1期。

③程永新:《小说二题》,《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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