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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溪摩崖篆书石刻探析

2022-10-21叶金德

大学书法 2022年5期
关键词:碑林摩崖拓片

⊙ 叶金德

一、浯溪摩崖篆书石刻概述

湖南石刻多集中在永州、衡阳、长沙等地,而自唐至近代,永州完整的石刻遗址有20多处,石刻数量近2000方,居全国前列。永州祁阳的浯溪碑林现存石刻505方[1],占了永州石刻近四分之一。浯溪碑林以唐代元结刻溪铭诸碑而开其端,宋代碑刻定其规模,明、清石刻扬其波澜[2],时间延续长,历代游人多,集结了许多书法名家,题刻甚富,且质量高,堪称“石头上的留言板”。清王士祯有云:“楚山水之胜首潇湘,潇湘之胜首浯溪。”[3]相对于其他处在岩内或洞内的摩崖石刻,浯溪碑林以其处在独特的露天环境下而存在,形成全国罕见保存完好的露天碑林,并以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文学价值、书法价值,于1988年成为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于2004年列入“湖南十大文化遗产”。

有关浯溪最早的记录,是经考证过的北宋崇宁三年(1104)邑人成逸为黄山谷游浯溪作的《浯溪图》,可考的关于浯溪志的记载有13种,今可见者仅清王士祯《浯溪考》上下两册和宋溶《浯溪新志》两种,前者精而太简,后者详而不甚精确。1984年浯溪文物管理所对浯溪石刻进行清查,编成《浯溪志》[4]、

《湖湘碑刻——浯溪卷》[5],为读者问津浯溪石刻提供了新的资料,也为本文的撰写提供了文字资料和图片资料,奠定了基础。较早开始关注到浯溪石刻的论文是施安昌先生的《石刻中的姊妹篇——〈浯溪铭〉、〈峿台铭〉和〈痦庼铭〉》。[6]文中对浯溪石刻的研究总体可归纳为以下几类:一是对浯溪石刻做资料汇编类的研究;二是对浯溪石刻的整体性研究;三是就石刻某一方面的内容进行研究。目力所及,发现对其某一类石刻的研究和关注度较少,据资料记载,浯溪摩崖篆书石刻共计23方,其中唐代6方(其中李阳冰《中堂铭》失)、宋代5方(1方题名已佚)、清代8方、民国4方,时间跨度长,取法丰富,上可追三代之鼎铭,中有习“二李”之基调,下见仿时书之风气,形式多样,能够从中窥探出篆书发展的基本规律,反映书家篆书创作时的审美追求,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

浯溪石刻是湖南文化这一整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部极其珍贵的“史料汇编”。整理和研究相关碑刻,是我们认识浯溪石刻价值的重要基础,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的重要内容,更能为这些文物的保护提供一个生动的案例。

二、浯溪摩崖篆书石刻艺术特色

(一)古丽妍秀的唐代篆书

施安昌在《唐代石刻篆文》谈及唐篆时说:“笔意淳古自然,章法茂密而错落有致,有金文之古丽。悬针篆《峿台铭》,布局绵密,每字竖笔特长,收笔尖细状如针锥;凡折笔内收或外展,自成法则。这种极有特色的书体,给人以劲利豪爽、俊丽挺拔的感觉,似从三国《天玺纪功碑》脱出。”[7]玉箸篆《浯溪铭》,笔画如玉箸,最大的特点是依其天然,石面凹凸不平,字的大小、长短、横斜不一,相映成趣,有风韵。[8]钟鼎篆《痦庼铭》,笔画如钟鼎文,且有钟鼎字。清王士祯、宋溶赞其“篆法遒古”。碑末“林云刻石”,可见承汉魏碑的优良传统。[9]

唐 篆书 王轩等题名拓片 浯溪碑林藏

宋 徐大节 篆书 浯溪拓片 浯溪碑林藏

宋 无相大士 篆书 无相庵拓片 浯溪碑林藏

以上可为古丽风格的代表,而《溪园》(榜书)和《王轩等题名》注重线条的弧度,笔画的转折增加了提按与圭角,又显示了与李斯小篆不一样的韵味,可见其妍秀。

唐代距今一千四百多年,能够遗留至今并且保存较为完好的石刻就更加难能可贵。碑林现存的这6方唐代篆书石刻,除1方李阳冰《中堂铭》碑文俱失外,另5方还算保存完好,能够根据史料记载和其拓片窥探其风格面貌。其碑文形式较丰富,有榜书(元结自篆《溪园》)、题名(五题名之《王轩等题名》)、铭(三方元结“老三铭”:季康玉箸篆《浯溪铭》、瞿令问悬针篆《峿台铭》、袁滋钟鼎篆《痦庼铭》)等。其取法来源也多样,有来源于铁线篆,有来源于悬针篆,有来源于钟鼎文的钟鼎篆。

(二)斯冰苗裔的宋代篆书

有论者指出,宋代篆书特色有三:一是承前代篆书特别是“二李”小篆的风格而有所变异;二是重新挖掘了大篆的艺术价值,形成了独具神秘装饰性变异色彩的大篆(古文)书写样式;三是开始强调篆书的书写性变异,开启了篆书抒情化的道路。[10]观其宋代碑刻,宋直接隋唐五代,加之徐铉把李阳冰的传统带进宋代,所以基本上,宋代小篆还是比较偏规范平正一路的,这个在佚名《镜石》、无相大士《无相庵》、徐大节榜书《浯溪》等篆书上便可窥见一斑。平正一路,可以从中探得其遵循李阳冰的篆书传统。

汪藻篆书《崇宁三年太学上舍题名跋》,结体字形更强调了方势,和秦李斯《峄山碑》同调。分析其第一行倒数第三字“造”的部件“辶”,第五行倒数第2字“上”字,第7行末尾“是”及倒数第3行末尾的“提”的形体和结构,并与《说文》字形及前代篆文材料进行比较,发现其和《说文解字》的造型很相似,特别是其“造”字的“走之底”的处理手法,不免让人联想到可能会受过《说文解字》影响,更显示了不一样的生动灵活的姿态和意趣。

清 刘心原 篆书 题名拓片 浯溪碑林藏

民国 㞤父 篆书 溪园铭拓片 浯溪碑林藏

宋代篆书,虽上不及发源于秦的小篆,下不及金石复兴的清篆,但其直接隋唐,还是有一定的代表意义。就此碑林中的宋代篆书来看,既有承“二李”一路的“平正”,也有“有趣味”的一路,从中可以窥探到宋代篆书的创造性和取法的丰富性。清篆的异彩纷呈面貌,也应该有宋代篆书的一份功劳。

(三)脱古出新的清代篆书

观整个清代篆书发展,有两条线 :一为纯以“二李”为宗,坚持写玉箸篆、铁线篆;另一路受邓石如影响。后者其下也有分支,一是师承顽伯,谨守家法或略有所变的;二是以顽伯为宗,参以金文大篆有所变化而形成自己风格的。[11]此路,吴大澂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表。

分析吴大澂的篆书“三铭”——《浯溪铭有叙》《痦亭铭有叙》《峿台铭有叙》,可以作为研究其篆书风格分野的很好补充。有论者指出[12],吴大澂篆书风格一共分为三期:早期学习传统,师法《说文》;中期慕时人风,兼采师友;晚期自成一家,取法古籀。而“浯溪三铭”,就是吴大澂风格形成期的代表作之一。他上追三代之鼎铭彝器,中慕时人之推陈出新,下仿古籀之苍辣斑驳,创造性地融合大小二篆的结字、笔法,将大小篆书和谐统一于作品中,以小篆结体补大篆结字之不足,使整篇布局整齐、排列有序,其用笔最终又回归到标准的小篆“玉箸篆”,不激不厉,结字既有小篆的修长,又有大篆的横势,字体长短相间。因此被后人称为“开书金文之鼻祖”,直接影响了晚期以大篆名世的吴昌硕。其对大小篆书法的历史意义都是不可取代的。

刘心原、刘达善、江标等篆书以及榜书《问渔》,其线条和结构更显修长,同时还加大了空间的伸缩对比,形态上更具婀娜之势态,笔画转角处增加了方笔,更多地来源于李阳冰之前的篆隶传统。

(四)稳中求新的民国篆书

民国篆书,主体上是对清代篆书的自然延续。[13]其沿着固有的发展规律前进,同时也产生了一些与前人不同的特色。研究民国篆书,进行书体、书家个案研究,并置于历史的发展序列中比对,能够更好地考察民国篆书的取法、创作、审美与前代的不同。[14]

黄矞的“新三铭”——《溪园铭》《东崖铭有序》《右堂铭》,不管是在风格上还是形式上,和唐元结“老三铭”有异曲同工之处。风格上,元和黄的三铭都各有面貌和特色;形式上,元的《痦庼铭》为从左向右行文,同样,黄的《右堂铭》也是从左向右行文。元结“三铭”篆书精心设计,兴许黄矞读懂了他的心思,所以才来了一次相隔千年的隔空对话。兴许是黄矞有意为之,也可能与他博采古代钟鼎、秦汉瓦当以及六朝石刻之精华的自身修养有关。

此外,另一方民国篆书榜书《孝》也值得我们留心关注。其样式非常特别,正文是一个大的榜书篆书“孝”字,右上角为赞语,4句隶书,字大4厘米;跋语是小字行草。在一幅书法作品里面,同时出现了篆、隶、行、草4种书体,其背后反映的是书法样式在民国的发展。明以前书法样式主要有翰札、手卷、团扇、条幅,明以后样式开始成熟,出现折扇、长卷、中堂、对联等各种样式。民国的这方榜书样式,相对于清朝篆书的样式又推进了一小步,不仅可以作为篆书样式发展史的很好补充,而且对当今篆书书坛的创作提供了崭新的样式启发。

三、对浯溪摩崖篆书石刻价值的几点思考

(一)见证湖湘文化的历史,赓续永州石刻的书脉

2021年10月17日,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院长、教授张京华老师在中国历史研究院举行的“摩崖石刻中的历史与文化”学术研讨会中,总结出了潇湘摩崖石刻具有的几个特征。他提到,摩崖石刻主题集中、风格活跃,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阶段性和空间上的群居性、共生性。唐代开辟,宋代流衍,明代追慕,清代考辨,1200年间跟帖打卡,迄无间断。[15]从浯溪碑林即可窥探出潇湘文化源远流长的一角,围绕“浯溪”这个地点打卡,前有唐元结的“老三铭”,中有清吴大澂的“新三铭”,后有民国黄矞的“后三铭”。前、中、后相呼应,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同时也见证了湖湘文化的历史。石刻的年代跨度长,时间上有连续性,且都是各时代的代表书家,书家与石刻互相成就,赓续了永州石刻文化的传统。

(二)探得古人用篆的依据,明晰作篆和古文字材料之间的联系

以宋代篆书《镜石》和汪藻的《崇宁三年太学上舍题名跋》为例,首先,“宋人写的古文主要来源于《说文解字》《古文四声韵》”[16],比如“镜石”的“石”字,细细观察其结字,会发现“口”部件的上方还多了两横画,这种写法来源于古文;再者,汪的篆书中,第1行倒数第3字的部件“走之底”、第5行倒数第2字“上”字、第7行末尾“是”字,以及第13行末尾“提”字,和《说文》的形体和结构相类似,结合宋代的金石学高潮,宋代篆书的可取法对象不仅仅是“二李”一路,而是已上溯三代吉金文字、印章等,再综合其年谱探其生平,有可能汪藻的篆书创作实践中或有意或无意地加入了印章的字法,成为较早探索印字法和篆书相结合的篆书书家。从古人这些用篆字的蛛丝马迹中,从古人用篆字的习惯中,可以判断古人作篆的依据,探寻作篆和古文字材料之间的联系。

(三)丰富了篆书的面貌和形式,提供了研究篆书发展史的石刻材料

观浯溪碑林篆书,相比于后世书家在行草书方面做的“减法工作”,反观篆书的发展史,从秦朝篆书之后,后代书家对前面篆书进行的是“加法工作”,基于时间的视角,从技术动作和元素丰富度来说,浯溪篆书石刻刚好也符合这一规律。所以,深入研究和整理浯溪篆书石刻,可以为篆书的发展史提供一个天然的、较完备的石刻资料库和一个绝好的、生动的案例。

特别是宋篆和民国篆书,关注度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高。在整个篆书发展的坐标上,宋代篆书的关注度本就显得相形见绌。基于篆书发展的历史,用发展的眼光来看,浯溪碑林保存的篆书石刻面貌,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玉箸篆成为宋代篆书审美主流,而古文篆书沦为“杂体”的一种历史境遇,清代的金石复兴又一次重新地让古文篆书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之中,清代吴大澂取法古籀的“三铭”、民国时期黄矞的悬针篆《右堂铭》就是很好的例子。可以说,从一定程度上说,浯溪篆书石刻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也为篆书发展史,尤其是古文篆书的发展史做了很好的石刻资料补充。至于古文篆书的境遇转变、篆书审美的主流和当时的官方书学教育制度存在多大的关联,也许还有待学者们进行更详细、更深一步的探究。

清 吴大澂 篆书 浯溪铭有叙拓片 浯溪碑林藏

清 吴大澂 篆书 峿台铭有叙拓片 浯溪碑林藏

民国 篆书 孝拓片 浯溪碑林藏

清 刘达善 篆书 《彣彰持护》联 浯溪碑林藏

余论

总之,浯溪摩崖篆书石刻取法丰富,上追三代之钟鼎,中习“二李”之基调,下仿时人之风气,其中以“二李”基调为主,反映了以“二李”为代表的和铁线篆玉箸篆是篆书传统里面的正统审美祈尚;从古丽妍秀的唐代篆书,到斯冰苗裔的宋代篆书,到脱古鼎新的清代篆书,再到稳中求新的民国篆书,可以考察出篆书风格的承袭与流变。自秦李斯小篆以后,在篆书“继承与出新”这个话题上,历代书家都在石刻里表现出了自己的创作审美取向。唐代书家和清以后的书家都对古文篆书表现出一定的追求,从中也可以窥探出古文篆书的发展境遇。唐代和清代都是古文篆书发展的小高潮,从侧面反映了其特定的时代背景:唐代重视书学教育,《石经》《字林》《说文》是必修课,为古文篆书的发展提供了好环境;清代金石学复兴,带动了书家们研究古文的风气,篆书的取法对象已不仅仅局限在“二李”。浯溪碑林作为国内最大的露天碑林,具有代表性。

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9月18日,“摩崖上的中兴颂——永州摩崖石刻拓片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展览展出了精心遴选的自唐至近代永州摩崖石刻拓片近60件(套)。这是对永州摩崖石刻最好的保护和传承。

浯溪碑林的碑刻还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关于安南和岭南的政治史料碑刻共21方,可以探得历代对岭南和安南的关系;石刻内容关于诗词的有255首,未存碑刻已收录原文的诗词281首,可以对诗词进行补遗工作。可以说,对浯溪石刻的挖掘,我们还需要更深入、更具体。全面整理和研究浯溪石刻,在推崇文化自信的今天,对于树立湖湘地区文化自信,特别是书法自信,进一步丰富、诠释地域文化,提供了上佳的思考角度和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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