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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小说

2022-10-21林那北

满族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说

林那北

上一代人是无暇望子成龙的,至少我父母如此。那时父亲是公社副主任,母亲在中学任教,我便在校园出生,成长的过程两耳都没有听到关于未来应该如何怎样的训导,更没有棍棒相加的压迫。他们每天忙着进学习班、被游街批斗、喊口号写标语等等,能让子女三顿不饿着就是功德了,过一天是一天。放任之下,我们是快乐的,小小身子每天飞奔在偌大的校园里,上树下河如猴似鱼,与其他教师子女一言不合就拳出脚起,皮破血出是常有的事。十岁左右住到公社大院里,周围仍然有一群山呼海啸奔跑的小伙伴,时光就在这样无拘撒野中飞逝。

想不起第一次什么时候读到小说,一开始最多是小人书吧。小人书里也有故事,童话、打仗、阶级斗争,非常杂芜,来路不一而足,有什么看什么。其间也夹着一些低龄化小说,比如《宝葫芦的秘密》,它是批判用的反面材料,说它把儿童毒害得想不劳而获。确实被“毒害”了,那时什么都缺,衣服是旧的,鞋子动不动就破,肚子里油水永远不够,牙不停地长出,越长越好,却没太多的东西可咬……便羡慕那个叫王葆的宝葫芦小男孩,同样是孩子,他却想什么就有什么。所有的向往和不甘都会催生想象,夜深无人时,我一遍遍把自己代入到拥有宝葫芦的假设里,万物信手拎来,天地任意转换,连周围亲人和小伙伴所渴望的也帮他们逐一实现。再设想像王葆一样下棋时,怎么抿住唇不让棋子误飞入嘴;那只咬过我的公社传达室里的凶恶大黑狗再扑过来时,宝葫芦又如何治服它……这便是小说创作最初的萌芽吧?许多年后才知道《宝葫芦的秘密》的作者叫张天翼,跟领袖一样都是湖南湘潭人,老家离韶山冲也不远。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某样东西让你反复回味都滋味丛生时,它的魅力就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了。如同口渴会扑向水,饥饿会张大嘴,身体是诚实的,它承载着被唤醒的热望,目光炯炯。便开始循着气味东张西望寻找那些隐于各处的书,即使看得云里雾里,也仍觉得日子正烟花般璀璨。

那时母亲在外地中学上班,一周才回来一次。刚从牛棚出来不久的父亲分管公社科教文卫,重生让他有时不我待的急迫感,便以数倍的激情没日没夜投入工作,早出晚归,甚至徒步下乡几天不回。胃溃疡动了大手术,切除掉三分之二的胃,第二天公社班子会就在病床边召开。此时他们仍然腾不出时间和心思在意子女的成长,但有天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油印的样板戏《红灯记》剧本让我读。电影放映队三顿就在公社食堂吃饭,晚上只要有电影,我都尾随他们进场,看了又看,戏里每个人的对白唱腔都烂熟,但换个角度从文字里逐字逐行反复看,竟看出与影幕上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李玉和戴着手铐脚链被押赴刑场,李奶奶痛说家史,“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为这么简单的戏码泪下,抽泣声砸在一个个懵懂的日子里。

那时候文艺宣传队正火热,小学中学宣传队员都可以免上课免考试免学工学农,大部分时间我们不用坐进教室,而是直接去排练厅,各民族舞蹈轮番上阵,持续的排练和密集的演出周而复始,以至于高中毕业时,我甚至没弄清正负数究竟是怎么回事。幸亏“毒草”小说在宣传队里流传开了,又很快漫出去,成为全校的时髦。甲以《小城春秋》和乙交换《苦菜花》,甲、乙再以手中的《苦菜花》《小城春秋》和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交换《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旗谱》《林海雪原》《三家巷》《激流三部曲》《红日》《上海的早晨》……封面全都不见了,纸也发黄微黑,边沿起卷。通常为了加快交换的频率,一本书停留在某人手中仅限一两天,于是站着看,走着也看,夜里还必须把睡觉的时间省下来。母亲那时最经常吼的一句话是:“你以后眼睛会瞎!”煮早饭时我把书伸到灶口借光,晚上又迟迟不肯上床。被母亲逼急了,先躺进被窝,等到她里屋一熄灯,又迅速爬起,跪着,屈起身子,以被子把整个人密实裹住,用早已藏在枕头边的手电筒照在书页上。到后来,印刷体的书中夹进一些边沿不工整、以纱绳或麻线草草装订的“书”,上面的字是用钢笔或圆珠笔七扭八歪抄写的。“手抄本”的出现真是那个时代最有文化质感的事件,谁手上没存一两本都会觉得没面子。其实也良莠不齐,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一双绣花鞋》和《第二次握手》,前一本惊险跌宕,后一本与爱情直接相关,这都让少年人欲罢不能。

既然一个人能抄,其他人就也纷纷效仿。缩在被子里写字肯定不现实,我白天就备好纸笔猛抄,夜里在母亲眼皮底下先躺下,熄了灯,做入睡状,等里屋悄无声息了,再蹑手蹑脚爬起,抱着被子把桌子团团罩住,然后人钻进去,再拉开台灯,尽量弯下背,眼贴近纸,手不停地写。《第二次握手》我抄了一昼加一个通宵,那天清晨从被子底下出来时,眼前有一瞬污黑,然后一颗颗金星铺天盖地飞舞,眼眶锐痛,泪水漫出来。长时间靠近灯光,眼睛它又不是铁打的。那一刻想起母亲的警告:“你以后眼睛会瞎!”不禁心一紧,恐惧、慌乱、后悔蜂拥而来。在老花眼降临之前,我的眼睛其实不负重望,它们超常运转,可以把对数视力表上最细小的一行数字看得分毫不差,5.3,据说这是飞行员的视力。人生许多溃败都来自内在的毁坏,外部的风雨就是把浑身淋透,只要阔步走到阳光下晒一晒,又很快得以修复。

阅读的惯性就这样被真正启动了,读得走火入魔。有天傍晚去操场撒野,天黑后回家,吃过饭才想起居然把书包落在操场了,里头装有五六本小说,都是借的,有钱都没法买到。母亲拉上我去找,但两人打着手电筒在操场上转几圈,都没有,以为丢了,魂飞魄散地回家,走到门外,看到门把上正挂着那个黄色军用大书包。第二天捡到书包的人说,当时打开看,里头没有任何课本,更没有作业簿之类,除了小说还是小说,便猜测是我的,于是送来。

我上初中前,母亲已经从外地调到这所中学。中学房子相对宽裕,父亲作为公社副主任,还兼任中学书记,小王国里显然方便,就把家从公社院子搬到校园。该怎么形容这所学校呢?“大”、“美”,词很俗,却很准确。查了一下,该校占地面积一百二十二亩多,其前身最早可追溯至1902年光绪谕旨批准设立的福建省第一所官立新型学校“全闽大学堂”。

学校图书馆此时已经关闭,保管员是校长的妻子,三个子女让她有操持不完的家务。我动不动就找她开馆门让她头疼,放寒暑假时她索性就把钥匙给我,或匆匆去开了门把我反锁里头又自己忙去了。有天在书架上我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品文选》,是福建人民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夏衍作序,丁仃插图,打开目录居然看到父亲的名字。我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回家后还当成轶事告诉父亲。他一听脸色骤变,愣片刻,低声说:“就是我!”那一瞬我的震惊远远超过他。写书的人一直被我看成遥在天边的神仙,忽然眼前就有一位,而且是自己这么熟悉的人,可之前他或母亲怎么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呢?另一天几位老师在家里闲聊,父亲突然说到以前在《福建日报》发文章拿到多少钱。“稿费”这个词第一次进入我耳朵,我无法想象报纸帮你登文章居然还要付钱。

父亲认为文字是危险的,他列举了很多因写作被斗的人,老舍、巴金、茅盾等等。我还无法体会人生之痛,没有被吓住,反而开始私下乱写,诗、散文、剧本,不得要领,但煞有介事。高二上学期我十五岁,写了个小话剧,内容不外乎红卫兵与坏人坏事做斗争,不知怎么就流传出去,被初一年段拿去排练,参加学校元旦声势浩大的汇演。剧本用油墨刻印出来,封面上有作者名字,看一眼就兴奋半天。汇演结束学校给我颁了创作奖,奖品过了几个月才拿到,是一本崭新的小说,叶辛写的《高高的苗岭》。封面上头箍白毛巾的苗族少年正雄壮站立,弓步向前,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这是第一本真正属于我的小说类图书,我特地拿塑料纸包好,再用缝纫机把边沿团团车好,做好了保存一辈子的打算,事实上很快在搬家中就弄丢了。1998年5月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重庆笔会,从市区坐长途车去黔江有三四百公里,处处险峰不断,常常一边是万刃高壁,一边则是万丈悬崖。我与舒婷坐一起,前排是叶辛和当地一家报社的记者,记者很敬业,一直与叶辛聊文学。我有恐高症,车窗外的险峻让我魂不守舍,幸好舒婷凭她一张铁嘴不时说说笑笑,多少缓解了紧张。就在这期间,前排的对话让我猛地一怔,他们在说《高高的苗岭》,记者询问写作该书经过,叶辛温和地回答,原来这本书是他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身子是前倾的,双手紧紧抓着前排椅子靠背的扶手,眼皮底下就是叶辛浑圆的脑袋,头发开始稀疏了,顶上螺旋处露出铜钱大小的皮质。从当年写小话剧得奖品,到眼下如此近地抵达作者身后,这中间充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梦想与渴望。那一瞬猛地眼湿,深吸一口气,想告诉叶辛这本书与我的关系,又不免羞涩,就忍下了。但几年后在一次电话里,我还是说了出来,并向他讨要一本《高高的苗岭》。他找了找,仅找出一本,是他手中唯一的,就把封面扫描了发给我。

宣传队男女在歌舞中快乐度过学生时代后,所有的风光在1977年突然止步。高考从天而降,免上课免考试的福利换来的是傻眼面对考卷。同一茬女孩里,只有我上了大专,另有一人考上中专,其余的都早早嫁作人妇。我在师专读两年,然后匆匆进入中学任教。讲台无法吸引我,校园的钟声从出生一直听下来已经厌倦,虽然很快当上校少先队总辅导员,接着又任团委书记,成为校班子成员,却一想到将终老于此,还是绝望得胸口爆炸。无助与迷茫在昏晨间交错而至,读书成为唯一的抚慰,从微薄的工资里省下钱一次次交给新华书店,还曾向校长提出想调到图书馆工作,但被拒。忽然就迷上了宋词,在李清照、柳永、李煜等人凄美的词里找到很多情绪共鸣,于是每晚临睡前用粉笔把词抄一首到小黑板,然后挂到床尾,背诵下来后才拉灯睡觉,早上醒了默读一遍再起来。

1983年5月,在张天翼逝世前两年,我的处女作在《福州晚报》副刊上登出来,是个小小说,不足一千字,却像一束惊雷炸响天边。在这之前,无数次投出去的稿都杳无音讯,失恋般的疼痛总是一波波涌起,于是暗想这辈子只要能发表一篇文章,就可以马上去死。那天捧着报纸,在眼眶盈泪中整个人刹时荡气回肠了,一声声鼓励自己要好好活,并且要更执着写。后来打听到,从如山自然来稿中挑出我这篇的,是个温文尔雅的老编辑,名叫林哨。1985年在《福建文学》上发小小说,1987年在河南《莽原》上发短篇小说,前者是有熟人帮忙,后者是乱投误中——《莽原》发稿编辑叫陈枫,我一直记着这个名字,却至今没有见过。1993年初《福州晚州》副刊部主任夏和平邀我开设随笔专栏,没有限定内容,很自由,可以东拉西扯,有意思、能吸引读者即可,每周一篇,前后持续了四五年。感谢这份报纸,它再次把我向前推了一步。接着专栏又开到其他报刊,最远的是黑龙江的《生活报》,每两周一篇,隔开的那周是刘心武老师的专栏。邀我开专栏的编辑是个女诗人,叫陆少平。几年后我去哈尔滨参加活动时才见到她,是个秀丽的女子,突然很想念她,现在她可好?

那时报刊发行量巨大,读者甚众,多少收获了一点虚名,但快餐文字我相信终究有天会让读写双方都疲倦,于是无论怎么劝,我还是猛然打住,重新写起小说。1997年把短篇小说《李四》拿给一评论家请教,他看完一声不吭直接写了封推荐信寄给《作家》的宗仁发。之后评论家板着脸说了下面的话:你这种人能写出如此成熟的小说,真是让人意外。这样的才华,完全不能只满足于在省内发表作品了。最让我意外的是,评论家说他读得眼眶湿了。那时我还彷徨中,他的话无疑给予了我信心。1998年连续给《青年文学》投两篇小说,都发出来了,责编是程黧眉。发稿时她还不知我是何方人士,现在这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人是我朋友。2001年四五月间,我把一篇被省内编辑批评过的小说投给《十月》编辑部,匆忙间忘了留通讯处。这年秋天参加全国青创会,一住下宾馆座机就响了,是同样参加会议的河北作家关仁山打来的,他说《十月》编辑张之静从花名册上看到我名字,让他拨宾馆内机转告,因没法联系到我,小说已经发在第四期上了,就是《请你表扬》。两年后这小说被著名导演黄建新拍成电影,改名《求求你,表扬我》,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和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拿了多个奖。又过了两个月,在2002年元旦即将到来的前两三天,我把中篇小说《少先队员王小二的爱情》寄给张天翼曾担任过主编的《人民文学》,那些年我一直自费订阅这份杂志。投进邮箱前翻了翻该杂志,看到编辑中有个叫程绍武的,就把这名字写到信封上了,觉得直接寄到编辑手中肯定比淹没在自然来稿的汪洋中更安全些。几天后我还在三峡闲玩,突然接到陌生电话,说他叫程绍武,小说马上发。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前山水刹时熠熠生辉。果然在2002年第三期《人民文学》上,这篇小说作为头条发出来了,改了个题目,叫《王小二同学的爱情》,然后《小说选刊》又头条转载。我在许多场合讲起这个经历,它让我相信那时候中国文学是如此干净且美好。程绍武现在是《中国作家》杂志的主编,祝他万寿无疆。

感谢《满族文学》的约稿,让我能够在这新春的日子里把文学之路梳理一遍,并借机向路上每一个温暖过我的人作揖致谢。其实曾无数次站在岔路口上,转个身便是另一种人生,但最终还是留在文学里,被文字所滋养。

我愿意感恩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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