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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

2022-10-20

广西文学 2022年6期

越槟的诗

越 槟

鲑鱼夜溯

圣物不伤,只在全无和全有中

游动,词语敞开了它的小传达室

而大月亮轻运着它幽灵的百货

世界是只刚剥好的蛋,紧挨着它

蜕下的一小堆碎壳,在莫之能御的

每个激流中,我参与了我的诞生

我们在词的大雾中紧抓着周围

三米的生活不放,像极了异教徒

紧抓着他隐蔽的神,只有大融大化

发生时,才能找到与宇宙十分钟

宏伟的共生感。夜只是一小间没有

神父的告解室,入夜不亚于入药

每处黑暗中都备好了一本打开就是

合上的圣经,而且很像我们自己

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点得着

我已在人何以不死的那根刺上

学过百种战栗,也不止一次见过

您火焰中的死友。正如能不断证实

自身的水才是浪,不去创造一个

全新的秘密,您就什么也无法占有

再次受伤、变得更少直至璀璨

而完全的没有就是见神的唯一方式

于是我们开始洄游,在克服引力

的涨潮计划中,没有游出来的部分

才是鲑鱼,我无法抵抗它,它也

吞噬不了我。其实游和不游都一样

危险,因为水全漫上来了,游得

过快或过慢,就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我们游着,但并非只用鳍和尾而是

用全部自我在游,只在能够藏得

更深的地方才会现身。所有盐都在

闪耀的贫瘠性中经过暴烈的重组

我们必须靠活不过今晚的东西活着

更多时候我们在舞着,一切独舞

毫无例外都是和看不见的自己共舞

怕不怕?舞完了就是换他来生活

鲑鱼夜溯,不过是为了重新成为

鲑鱼,在逼近那个迫切的开端途中

我们不得不首先成为一种新河水

游到后面根本不是为了抵达,只是

为了能继续游着,游着恰恰不是

因为我还在,而是因为我已经不在

游着首先是种很深的爱,否则就

只是在宇宙中多弄出几个水花而已

实际上谁也无法游近谁,我最多只能

让你游近你自己,我也不在你能

找到我的地方,在小毁灭到来之前

我根本没有可能完全理解我自己

水对于你来说太深太急而且太冷了

我这就连夜游过去,不需要担心

我的身体,游过去了,才会有身体

重看穆勒咖啡馆

当一个人满身是夜,开始跳舞

再怎么孤独也是不够的

跳之前她是皮娜·鲍什

跳起来后理应一无所是

跳,就是不求存在地去成为

正如自转之甜供应着天体

一圈又一圈无我的神圣空行

当舞者不断从伴侣身上滑落时

滑落成为我学会的首个与爱

有关的德语。音乐里也有这样

奇怪的律法:在神的管口最细的

地方,都应该只由人来充满人

任何想要触摸我的手,无一例外

必须是从我自身中伸出的才行

属于火焰的时间不是太少就是

太多,不止一次了,她和毁灭

在同一躯体里共度过两个钟头

这已经不是舞蹈了。但只有这样

才没有一种痛苦可以压倒一切

单独成为皮娜·鲍什。这正是舞蹈

还没有跳,她就已经在里面了

在她肉身沉降的枯瘦皮下,明显

有几条命互不相让地拧在一起

除了她,还有人在顺着这条绳索

往上爬。还是那句话,人除了跳舞

与不跳舞根本不应该有其他分类

无遮蔽颂

那些辨认过我天性的火,现在

只是远远地在城外烧着,再也不

考验什么,像个小地方来的神

只带着一小块任人消耗的夜

想要从此躲在幽暗中,我必须

以满月为约束,以不可能性为夜

夜才会更接近湖底,再拨一拨

冰冷的水,我这就跃入湖水中的

自己。人都是按照他坚决不去

打开的门窗在死亡的,活下来的

全活在远远的水下,并且带着

不可抗拒的岛的强烈天性,终于

与细浪的知觉形成了堤岸似的同谋

想必你也料到了,我一直都在

逃离,实际上又没奔向任何一处

正如不可见之物骑着可见之物

飞行以制造良夜,所有词都过着

这种不会落下来的生活,除非

换一条真命。假如良夜也有底部

我想这就是了,像一条真正的沉船

那样,波浪要如何冲击我都可以

每一次爱的钟声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你一定要敲敲我的,真的,我比

其他的更空、更深、更有回响

水毕竟有肉身可近而火只有灵魂

我总是先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

火焰,再从这点火焰中得到自己

之所以长久望着星辰,一定是

因为自己也烧起来了,这一次我

不必再从枯枝败叶中寻找前身

也不打算用灯笼纸来做任何抵挡

更不会化成余烬后才为你所见

这一次爱的烟雾更加早慧地升起

我是真的烧起来了,四周空无一物

不必再用别的东西来隐藏我自己

【越槟,1993年生于广东汕头,写诗,现居佛山。】

冯娜的诗

冯 娜

双河溶洞

太久了!七亿年

“水滴石穿”不是时间的修辞

不是面壁者不可参破的奥义

而是熔岩之火,和一个诗人语言内部的癫狂

地表的颂词来自繁衍

穿越地心的阴性之美

脱离了肉身所能承受的孕育

它用匕首的锋利,在自己的身上雕刻

——光线沿着钙化的模子

幽暗中,一只蛹还来不及羽化

暗河封印了鸟的振翅

和岩羊咀嚼蕨类植物的沙沙声

太久了,绝壁之上的开凿

注定也要錾出一句诗的刻痕:

那荒野的眼睛、雄性的蛮力

匍匐于寒武纪、白垩纪的脉动

要跋涉多久

才能在沉积的体温中竖起一壁石幔?

要浸泡多久

才能在母体的泪泉中结晶成花?

当幽帘虫、蝙蝠和人,这些有限的肉身从中穿过

黑暗便有了新的名字

洞窟也不再仅仅属于双河的涨落

在它的穹顶,星斗在旋转

——世人将它视为浩瀚奇景

诗人则将它称为时间之诗

蝴 蝶

双翅间,蓝色的光脉涌动

翠蛱蝶、嘉翠蛱蝶、蛇神黛眼蝶……

博物学家的凝视让它们拥有石化的瞬间

那楔状的鳞翅目,犹如钟乳石垂悬

这天黄昏,诗人李元胜的镜头捕捉着溪中蝶

它们欢快地振翅,抖动着双河洞口的风

沈苇想起怀中还有一只西域之蝶

它的斑纹是沙丽纤维,曾在哈萨克人的宴饮中现身

“碧溪潮生两岸”

陈先发的蝶,是否也在此地找到了前身?

好在诗人们只是美的采集者

捕掠蝶翅的纳博科夫仿佛从石阶上赶超了他们

“暮色中眼状花纹的蝴蝶翅膀从四面盯着他看”

——那“欲念之火”便是蝶的软喙

那“生命之光”,白令海峡失事的船只

标本柜中再也无法诉说的故事

当我弯腰,入侵者的气息让蝴蝶惊起

但不远飞

鸽 子

特拉法加广场的鸽子和我父亲养的一样

毛翼灰白、双爪纤细

眼珠骨碌碌转动,映出褐色的屋顶

广场的鸽子,绕着历史书中的建筑飞

羽毛干净、见过世面的鸽子

踱着方步,啄食人们手中的面包屑

有时歪着头,打量着黄皮肤的来客

广场上永远不会有父亲的鸽子

它们胆怯、卑微而警觉

即使被卖给遥远城市的客人

三个月后也会飞回自己家中

来自小地方的鸽子

一定不习惯在游客手中进食

它们能飞过山峰,却留恋着自己小小的鸽笼

宽敞的广场上,鸽子簇拥着我

我与它们一样,羽翼清晰、爪子轻灵

而我,怀揣着一颗饥饿的胃

想起了小小的鸽笼

姆比拉

姆比拉,来自非洲的拇指琴

用指头叩出矿石的裂痕

尼罗河,也曾流淌过沙质的圣歌

——掺杂着麋鹿的膻气

雌狮咀嚼骨头的声音

姆比拉,金属从杯子中饮酒

羚羊群跃过岩洞

裸着上身的人,邀请赤道舞蹈

姆比拉,坦桑石在融化

风暴和烈日在沙漠中炫耀

白昼堆满异国的缎子和蜡烛

姆比拉,一棵可可树折断自己的树冠

夜晚白白等待着陌生人的身体

他用手抹去灼烫的水汽

在他干旱已久的眼睛里

贫瘠的姆比拉,正下起大雨

爱 墙

蒙马特高地半山腰的一个小公园里

一面蓝色墙上

用311种语言书写着“我爱你”

——人类是多么渴望爱啊

从城市、部落到偏僻的海湾

混杂着大多数人终生不会精通的语言

从生涩的语法中得到爱

比起砌一面爱墙,更加艰辛

每个人寻找自己熟悉的语言

他们默读着自己的心

——但我知道这不是爱

太过秘密的事物,不再需要爱的躯壳

我寄望读出陌生语言中的“我”

那是看不见的阴影旅行中的浓雾

是我感到悲伤时“你”的音节

是建造者未完成的遗愿

我坐在一个无人说话的公园里

我替你感到悲伤

——我知道,这也不是爱!

【冯娜,1985年出生于云南丽江,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特聘导师。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译著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等多国文字译介到海外。曾获中国少数民族骏马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等奖项。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

游子衿的诗

游子衿

亲密关系

中国南方炽热的阳光

让我和当地的植物

打成了一片,有时候我是野蓟

有时候野蓟是我;有时候我是一棵香椿

有时候我是它的影子……

所有的蔬菜、藤蔓、它们身上的露珠

都跨入过我的门槛。我去世多年的父亲

现在是屋后的茶花;我朴直的前妻

现在是门前的桂花,都在冬天开着

那些发生在雨天的往事,已经在地下深埋

它们是种子,也将发芽,在阳光中探出头来

向我问好,并表达歉意

薄 雾

这个世界已经被使用得

非常陈旧,许多人在死前

使用过它,许多事情在结束前

使用过它。在青山蓊郁时

万马奔腾时,时代的曙光呈现时

虚无使用过它。在靠近大海的地方

贫穷使用过它。它已经陈旧得

像时间一样毫无新意,但爱

还在使用着它,像薄雾刚刚升起

向四周弥散……像明天,你我将遇见

夜幕低垂

这一片突如其来的灯光让我心生欢喜

仿佛世界明亮起来,每一个街角

不再隐藏幽暗的岁月。仿佛你翩然而来

从正确走向谬误,没有食言。仿佛大海走向月光

风在波光上闪烁。漫长的道路啊

终于走到了尽头,我不再长久地沉默

像一个老石匠,蜷缩在墙根下

抽着劣质卷烟。我不再怀疑什么

像一个歌手,站在舞台的一角,等待掌声响起

……时间在此刻仿佛一个停止前进的士兵

有所保留

我保留着春天,保留着它

返青的田野,解冻的小溪,被雨水

洗得发亮的楼房。保留着它

所保留的名字和脸庞。我知道

它将泛黄,将剥落,不留一丝痕迹

于人世间。我保留着它来时的足音

保留着其中蕴含的喜悦和力量

喜悦会熄灭,力量会消失

——这个时刻终会到来,这是

这个世界的秩序,我保留着

我的混乱与软弱,以及深深的失望

公元2020

我需要一个暗淡的春天

不是花开、草绿,不是小溪

在窗外歌唱。我需要它们收敛

往昔的喜悦与光芒

这个春天,寺院里的祷告

一定要被神听到,暗夜中

无助的恸哭一定要抵达人间

匆匆逝去的脸庞

一定要明亮起来

我们有楼房,楼房要高大

我们有大街,大街要整洁

鸟们没有,它们有森林

虫儿没有,它们有大地

那缓慢的,那静止的

那泯灭的,它们有天空和白云

已先于我们来到

这个春天,它们会留下

长久地陪伴我们

——哦,需要一个坟墓

来,让我们动手建造

暮 色

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了

他就会死去,心甘情愿地死去

并恳请大地埋葬他的情感

他所不能承受的喜悦与悲伤

——多么为难啊!越来越多的人

正从死亡之路上赶来……暮色中

河水暗淡下去,风轻轻吹着

楼房散发出最后一丝热气,大地在思考着

怎样阻止他们

【游子衿,1969年3月生,广东梅州人。上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发表少量作品。曾主编诗歌民刊《故乡》,著有个人诗集《时光书简》。部分作品被译介为英语、俄语、意大利语、日语、蒙语。现为中国客家文学院专业作家。】

黄礼孩的诗

黄礼孩

从故乡射出去的箭——给诗人安石榴

你隐藏了身份证上的名字

以石榴村命名时,村庄仿佛刚出生

一切怀着自然秘密的生命

都在叫喊,为这一意外的美名

空年之年,家不是栖身之地

你如一支林中响箭,从故乡射出

飞行的轨迹,途中被什么改变方向

你一次次取消了一览无余的直线

生长的渴望从没被抛弃

射出去的箭在哪里落下

哪里就开出石榴花

只是飞鸟已经离开

你一直在写一本不安之书

有翅之物沾着远途的露水为你记录

没有岩石可靠,没有马匹可养

你却搭上命运的火车去往他乡

不安,提醒着你去遗忘现实的惶恐

春夏之交,山冈上的杜鹃召唤着柔光

日月停息在它的身上,覆盖着空无一物的冷漠

你享有高山,却从未测度过它的深渊

多年前,踯躅而行的出生地之旅

是一次试图跃入树的纹理的还乡

石榴树还站在那里,果实如箭立在枝头

又像乡村悬浮的巨大绿色雨滴射向大地

有什么在转动,我隐约听见木纹的涟漪

夜宿小小的石榴村,不舍昼夜的静谧

山谷从夜的黑茎吸取黑暗

萤火虫尾随溪流之声一起消失

有人整夜无眠,夜起观天象,如一场梦的追寻

他要在星空里寻找自己不存在的故乡

你从酒中醒来,转过身,奇异地微笑

石榴村之于你,即便眼睛被蒙上纱布

顺着风嬉戏着送来的石榴之香

呼吸着空气里飘荡的记忆和神灵

你也能长驱直入,回到童年的故乡去

哥特兰岛

一场雨把我们遗落在海岛

你看见飞鱼在海的身上跃出彩虹

远离陈词滥调,事物在事物身上诞生

在细细作响的楸树下,我们奢侈地交谈

亲切的文辞被风放到燕子黑衣的褶皱里

雨过天晴,空间与时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小教堂的钟声灌满歧路,年轻的牧师带来新词

赞美诗明净,叶片似的一串串飞向心灵之巢

生活在此不需要丈量,它与人有着合适的尺寸

午后,给巴黎玫瑰园路13号写一封书信

我们小声朗读诗人特朗斯特罗姆

分享他把岛屿镀成了蔚蓝的秘密

一缕绯红浸入黄昏的哥特兰岛,越金黄越动人

目遇成情的人,她偏信来日方长

飞 扬

树穿过阳光

叶子沾满光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闻着树的气息

树叶在飞扬

在散发着新的气息

我不能飞扬

我对命运所知甚少

常常忘掉一切

喀纳斯

雪与光交织,水的传诵充盈清洁的冷意

提供远景的是燕子的剪影,像撩人的黑蝴蝶

生活常出现时差,动物与我素昧平生,各自呼吸

但临终的植物充满诱惑,它们有最后的秩序和美

风是它过往的痕迹,梦被关在门外,不再回来

所有的事物,幸存下来的,配得上它的苦难

它不欠命运什么,也不反抗时间,它安静地存在着

我们不需要把别处的东西带给喀纳斯

它是苍穹和沃土,包括眼前这一片死寂的雪原

它是自己的太阳,没有义务等待谁才升起

岛 屿

我们常提到无人居住的岛屿

它是大海光中燃烧的婚床

歇息不需要在床上

就好像岁月可以不在日历里

我们还说起,湿润的肌肤

闪耀着心神不安的来访者

树林里白色的雾已散去

倒影中的旧灯塔隐约可见

它是大海站在岸边的一柱泪水

不再说话,专注海鸟用小脚

一点点在沙滩画出的地图

我确信岛屿是你召唤时的回声

那些香料和珍珠可以再一次丢弃

凡是有气息的都与你一起欣喜地歌唱

羊角叶肆意的生长已揭开一角

鲸鱼向上的喷泉竖起另一个水的形体

荫翳移动,未完结的生命

如斜向海面的椰子树,悬浮的果实

倒映到水里,细小的波纹像极了贝壳

此时,没人知道,如桨之翼扇出的风

与沙子、鸟翅、风帆,还有植物一起旋转

它们是自然放养在别处的野马

它的鬓毛,在黄昏的夕光里辽阔地疾飞

天空中白色的飞镖

一只海鸟疾飞,它是天空白色的飞镖

它躲过捕猎的网,飞过沉睡的岛屿

一只没有被猎人盯上的海鸟,它有神佑的身影

一个童贞的孩子,在树荫下玩耍,像幼年的基督

手里拿着母亲递过来的苹果,他们一起来到了海边

看见鸽子从云端上回来,白色的旋律瞬间在浪花里响起

【黄礼孩,一级作家。广东徐闻人。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出版诗集《我对命运所知甚少》、《给飞鸟喂食彩虹》(英文版)、《谁跑得比闪电还快》(波兰文版)等多部作品。1999年创办《诗歌与人》,2005年设立“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广州新年诗会”创始人。曾获广州城市形象国际传播大使、2014年凤凰卫视“美动华人·年度艺术家奖”、第八届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首届刘禹锡诗歌奖、第五届中国赤子诗人奖、第二届中国长淮年度杰出诗人奖、第四届深圳“红棉文学”年度特别贡献奖等荣誉。现为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西诗歌》《诗歌与人》主编。】

世宾的诗

世 宾

祠 堂

祠堂的阴影里

端坐着同一姓氏的祖先

县令、科长、几代教书先生

据说,还有一个远走他乡的

诗人,他的名字

不像他的事业一样严肃,倒像

粪筐里掉下的渣

其他众多农民,

名字模糊,看起来

像同一个人

无后的祖先,缩在

更深的阴影里

直至被遗忘

由于深深的恐惧

蒲团上的祈祷词

多是关于子嗣、财富

明亮处

神龛和香案

塑料供品,擦得锃亮

妇女们手举香烛

进进出出,给神明引路

偌大的厅堂,失修多年

像一个永世相传却难以实现的

愿望

多年来,朝南的大门

开了又关

门楣上的牌匾

糊了泥灰,又揭了下来

两只石鼓,从未敲响

它的遗憾,世代相传

西北面的风,越吹越紧

许多牢固的东西,像遗训

再也经不起考验

此时,还没有人知道

角落里的一块砖

已经悄然松动

明 亮

这明亮

不可以是镜子的反光

这和照在犯人脸上的灯光

一样过于霸道

这明亮在于经树叶

反复打磨,落在

满地枯叶的林间日影

不远处涓涓细流

从褐色苔痕的石上流过

仿佛少女们没心没肺的笑声

或者中年树下喝茶,风雨已过

更在意茶的产地、色泽、香气

明亮的天空

应该足够湛蓝

必须经得起反复擦拭

如果有一小块灰霾,都不能

称为明亮

但它,也可以是暗红果皮的反光

滴着露珠的树叶,一声

林深不知处的鸟鸣

在呼和吸之间,必须畅通无阻

因为一点阻隔都是阴影

从胸膛发出的呼喊

应该直冲云霄

这都算是明亮的一部分

距 离

对于失眠者

最远的距离

在醒和睡之间。他必须

赶很远的路,翻越千山万水

其间遇见强盗、妓女

偶尔有个赌博成性的酒鬼

如果是个落魄书生

那可能是他的前世肉身

恍惚间,双脚离地

大路两旁的风景,特别

蒙太奇:草原、高山、湖泊

无尽的轮回,飘飘荡荡中

他发现,露珠里,有自己的脸

有人以为,如此

宁静的画面,睡眠

该可以滴入石头里?

只是,此时

他还无法控制头脑里

炸裂的星团、云际

黑暗中的动静,从来

被盲目的世界遗忘

失眠者超薄的心脏,却能

迅猛捕抓,并因此而疯狂

它多么渴望安静,却总有

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

使它成为一艘乘风破浪的帆船

安静,安静

如果有幸踏上老路

遇见与上次相同的事物

却已经互不相识。他

努力模仿着老僧,学习

如何不动声色

让头脑中疯狂的旋律

熄灭,化成音乐的灰烬

轻些,再轻些

意识的水面,正荡开

阵阵涟漪。他正在松开

自我,顺从那无法把握的命运

沉下去,沉下去

只有深处的黑暗

才可以让奔波的一生

平息

如若此时用力过猛

满怀艰辛的跋涉

又被抛回绝望的起点

【世宾,广东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广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东荡子诗歌促进会会长。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作品》《星星》《诗选刊》《山花》《雨花》《西部》《江南诗》《福建文学》《文艺争鸣》《文艺报》等几十家文学刊物、报纸发表诗歌、评论三四百首(篇),著有《批评的尺度》《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大海的沉默》《迟疑》《伐木者》《交叉路口》等多部文论集、诗集。部分诗歌被翻译为英语、日语、俄语、蒙古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等发表。主编《完整性写作》。“完整性写作”主要倡导者和理论阐述人。曾获广东新人新作奖、刘禹锡诗歌奖。】

吴乙一的诗

吴乙一

守 夜

又是八月。大地上那么多悲痛

已下落不明。我的恐惧

时而脆弱,时而锋芒毕见

每临黑夜,书生们总是忙于涂抹脸庞

装神,弄鬼。若遇见爱情和真理

则浑身战栗不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夜的守灵人

依旧是众神敬仰的钟表匠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昏暗的灯光下

一直在修补被赊欠的时间

让每一位听见滴答声的人

准确地回到各自的命运中

如是我

我用乌云酿蜜。我有翅膀,但不飞翔

我是倒悬在天上看人间的人

我肩挑波浪,藏起尾巴和鳍

我是一意孤行往内心填埋大海的人

我锻造凶器,亲手杀死自己

我是需要反复多次才能被彻底杀死的人

我不断冒犯世界

唯独渴望得到你宽恕

啊!我是四肢着地的人

我在等待你给我叫魂。一遍,又一遍

登项山记

秋天瘦削,肩膀上,落满了陈年旧雾

前世的风,欠今生的花木太多

拼命把它们吹成灌木

吹成虬枝。吹成挣扎的火把,倾斜的梦境

鸟鸣突兀,其音清脆,其意模糊

新雾则搬石头上山

越往上,越慌不择路

停下的,不拘大小,全成了孤悬的僧人

——理想是有限的。登顶才是意义之所在

突然降临的阳光,从虚空中来

又消失于虚空

天地苍茫,剩下风力发电机巨大的叶子

指挥着群峰四处奔跑,时隐,时现

——在更高海拔的人世

万事万物,依旧蕴藏着沉默的风暴

你同时记住了靠在路边无声痛哭的香客

捧着野果满脸欢喜的孩子

长 风

又是七月。拦河大坝挡不住暗流和飞沫

再一次浊浪滔天,洪水来到了人间

它带走无数道路

剩下唯一的水路,等待人们隔岸观火

有家不能归

等待有罪的人反复原谅自己

那些沉浮挣扎。那些流离失所,肝肠寸断

如果黑夜降临,洪流中的寒意

重新笼罩浮肿的城乡

这时,我渴望有神秘的力量

一一扶正

流水中失去平衡的小兽和草木

回到锯木场

——如何安抚木头内部悠长的尖叫

从少年,到中年

锯末芳香佚失,颜色由浅渐深

——如何安慰长在年轮边缘的蘑菇

阳光藏在雨伞下

它高喊无人知晓的哑语,画地为牢

——如何在干枯的枝丫重新安放鸟巢

让学会了飞翔的麻雀

跪在这方寸之间,哺养鸿鹄

——如何将它们造成洁白的纸张

画完正面,在背面

也画上森林,以及一条漫长的河流

大雨将至

天空忽明忽暗。我依旧行走在

幽静的环山公路

仿佛要独自将悲伤带到更开阔的地方

我相信,黑暗中一直有陌生人

陪伴着我

有时,他在我前面

有时,他会放慢速度,回到我身后

并用低沉的咳嗽一再提醒我:注意避让闪电

注意闪电中突然浮现的脸庞

【吴乙一,本名吴伟华,1978年9月出生,广东梅州人,当过兵。出版诗集《无法隐瞒》《不再重来》,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安然的诗

安 然

小 雪

雪越下越厚——

我的内心结出冰霜

此时,我已无力翻过山巅

此时,这些白已是我体内最洁净的内容

祝我平安

祝我在朝霞的璀璨中获得安宁

祝我日日夜夜安然无恙

祝我在地球的子宫中安全出生

松花江流域的安佳氏和那拉氏

我最遥远的先人

是什么让我想起王朝的兴衰

是什么让我返回一个民族

内部的葳蕤和热烈

是血液

是血液沸腾时我不住地回望铁蹄的

铿锵,和索伦杆的矗立

夜无风,月上梢

祝我安逸

祝我心中的大清溢满光辉

祝我手中的历史,安详如死者

让后人一遍遍抚顺它栗色的皮毛

女 人

必要的时候

她退却,放弃,向众人投降

她甚至用绳索勒紧剩余的爱

夜的骊歌

他们拣尽松枝和所有的悔意

他们用静默的眼神抱紧怀中的羽翅

他们向晨昏中的银桦张开颤抖的唇

他们用白色的火舌向神宣誓

我的夜色荡气回肠

我的夜色立于妩媚的人间

碎铁屑

摧毁我命运里的波涛和星月

让我立于饥荒的四野

骤雨初歇,我原谅了这暴力之物

附着于灵魂之上的碎铁屑

忏 悔

请让我站在茫茫的夜色里

练习一根稗草急促的呼吸

一个诗人绝望的赞美,他们疼痛的骨骼

如何旺盛,如何洁净

请让我闭着眼睛,仿佛一根枯草从未死亡

一些火种从未结束忏悔

我爱过旧报纸、旧生活

发霉的往事让我战栗而持续

请让我雕刻手中的木牌

栀子的芬芳

人世间简单的真理,和方桌前

朴素的一日三餐

请让我在世人面前渺小

保持沉默,对万物怀有慈悲之心

请搬来流水和花枝

让它们目睹我的愤怒和燃烧

手艺活

手上的针线穿过干巴巴的嗓音

穿过颤抖时两个暧昧的影子

这金丝般的针线

这火烧的针线

一群人穿过皲裂的日子

我用针穿过自己菌斑一样

生长的贫瘠,用线

连接褶皱的灵魂,并在一阵风

经过时,无声啜泣

这黑丝般的针线

这慢性中毒的针线

也将迎来它的第一个短暂生辰

爱我灵魂的疲惫

请你在睡梦中醒来——

摇醒熟睡的人

今夜无眠,让他们记忆苏醒

请你把西拉木伦河的水光披在我身

这水光有绵密的针尖

请你带着悠悠白云来看我

让白云和草原有短暂的相逢

请你像我一样,有点欢喜,有点绝望

请你也为凌霄花守夜

我想请花汁爱恋人间

请爱我,并接受我灵魂的疲惫

族记:灵柩与哭声

坐在红松的晨阳上

你一遍遍拾掇

局促中仙鹤的反光

莲花开在棺椁上,云子卷卧在风雨中

送丧的队伍回避着心中的山坳

只有御马和棚舍

从轻烟中回到灵柩的哭声里,日复一日

【安然,生于内蒙古赤峰,满族。哲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刊》《上海文学》《作家》等期刊,入选内蒙古自治区年度汉语诗歌排行榜,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日语、韩语等文字发表。出版《北京时间的背针》《我不是你的灌木丛》等诗集。获《草原》文学奖、草堂诗歌奖年度实力诗人奖、名人堂年度十大诗人奖、李杜诗歌奖等奖项。现供职于花城出版社。】

百定安的诗

百定安

共同劳动

冬天了,我和一群蚂蚁

在一块草地上共同劳动

我们都是不劳动不得食的族类

我们各干各的

蚂蚁们从不抬头瞭望

那些虚无的草色与无法对话的蝴蝶

它们奔走时,一列短腿踢腾着大地

不扬起一丝埃尘

夕阳将落,我抄起一把铁锹

离开了劳动

而蚁群仍在集结

天黑前,它们仍要设法

拨开草丛,运走其中的一节

鸡骨

孤独

真正孤独的人

从不轻言孤独

(正如

灯芯从不说及光)

太多的孤独

加在一起

就是佛。

黄旗山

黄旗山上一定躺着一个爱抽烟的神。

他曾经那么贫穷,又那么固执己见。

树木一丛丛往上长,没有绝顶地长。

来黄旗山的人,善良而卑微

像面色发黄而线索清晰的族谱。

夜幕降临山头

星星纷纷飞来宿营。

我们多么异类,反复呼喊着

要做天下的主人。

而天下是没有主人的

每一棵草根,都吐纳着它的母音。

蜜蜂,还有蝴蝶的众乡亲

盘旋在一个个抽象的真理之上

使我们俗性不改的人

一再羞赧,又令我们

每一次的翻山越岭

都成为上去和下来。

蜗 牛

一只蜗牛三十年,能否

背着自己的村庄

从洛阳走到东莞

一只蜗牛如何携一瓢黄河之水

渡过长江

如何在一根草芥上渡过

洞庭湖

如何将三只蜗牛走成了

一只

这算不算孤独

这算不算孤独

一只蜗牛,它会不会爬行中

放大它的故乡

会不会哭着,敲打自己的躯壳

祈求另一群蜗牛不要误认

那年有人确实看见

一只蜗牛翻过了五岭

在一片滚烫的沙滩上

放下自己的盔甲

现在,它不能不在

大陆的尽头停止爬行,三十年了

珠江啊

往前走就是大海

你看

江中沙渚

像不像那只从洛阳爬到东莞的

蜗牛

【百定安,河南洛阳人,1991年至今居广东东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歌、散文、随笔、诗歌翻译及批评集等七种。】

丫丫的诗

丫 丫

秋刀鱼

她被一根俗世的竹签整个串起

横卧在时代的烧烤架上

隐忍穿肠而过。她始终保持着

与脊背弧度相应的想象

淬火中的形而上学。她听到了世界的心跳

像极四周左逃右窜噼噗作响的火苗

一阵风刮过她几近凝滞的眼瞳

她的双腔被固定成剪刀口的角度

整个夜晚

曾经喂养过她那片海域不停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秋刀鱼僵着口型,没有答应

寂灭的海面留下一道斧痕

——火势渐猛。表皮不时发出的爆破声

让她以为,自己还活着

一根还俗的鱼刺

这家伙,逼近我的喉咙

说爱我。

爱得很深很深

我掉泪

咳出血

这样的爱有点过于残忍

用疼痛浇灌这颗身体里新长出的芽

伤害和爱,报答和报复

平行着生长

我心里长着的刺和这根

寄生的刺

我真的说不好,它们哪一个对我的伤害多一些

但我爱她们

爱着这身体里的延伸

我想,我们彼此深爱……

有了爱情的刀锋

变得那么甜蜜

这根出了家的鱼刺

在被我咳出的那一刻

竟有了还俗之心

出 窍

那个人骑着快马,从我身后呼啸而来

一手截住我的软腰,掳掠上马

而后疾驰远去

尘沙满布的敞道上

只剩一个脱了壳的影子

待在原地

她坚持住。坚持——不哭出声来

尽力搜寻那个马贼的所有信息:

身材,发型,面相,服饰

左臂上的刀疤和棕褐色的牛皮马靴

突然,影子抱膝蹲下,泣不成声

她脑子里所能想到的,竟和自己

完全吻合

从一扇门通往另一扇门

米白色的小教堂,举行着一场葬礼

她的姓氏被迁徙,乳名被切割

吐着浅蓝火舌的躯体,被命名

小木屋之外,少女时光被插植成

白色栅栏。柴扉或掩或开

竹篱外的葵花

只剩一个方向。跟他

上山砍柴,为他洗衣烧饭

缝裤补衫,疗病舔伤

生下儿女,一双

三两声鸟鸣、虫叫

一丝花香,几缕山风

还有他的一声声轻唤

她,寄隐于

一幅水墨风情画中。像诗般

将柴、米、油、盐,分行

她,正从一扇门。通往

另一扇门

片 段

巨大的浴镜前

我小心翼翼

穿上——

不锈钢内衣

塑料背心

红木短裙

玻璃外套

橡胶连裤袜

水泥长筒靴

最后不忘戴上

亲爱的纸花小礼帽

你站在镜子背面

一语不发

拿着透明螺丝刀

不慌不忙,将我

一件一件,一点一点

拆下来……

我终于成了

一堆废土

【丫丫,本名陆燕姜,80后,广东潮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已出版个人诗集《空日历》《世间的一切完美如谜》等。 】

黄双全的诗

黄双全

端午,投书问汨罗

风筝,逆风奔跑的孩子

创造了快乐意向,是否

牵动了天空的沉默

黑色洒水车拧开龙头,江湖溢满

龙舟飞得比鸟快,为什么

追不上屈原

海边沙子与他投江时

揣在袍袖中的泥沙,是否

有过短暂的碰撞

捆绑的粽子,箬叶来自

渔夫的斗笠,他们为何不疑心

头顶倒扣的汤镬

离乱,杜甫将自己写成绝句投给汨罗

面对疫情,他将用怎样的平仄

书写这残缺的世界

我诞生在平江一支桨边,在汨罗成长

两只布鞋是否也要灌满泥浆

美人,你身披鸟鸣,为何不用凤眼

读我来自香草的抒情?六月砸下冰雹

损坏我精心打理的庄园,为什么

你的心还那么晴朗

楚国的银杏还在原地生长,只是叶子

换了一茬又一茬。黄昏,我将在

哪一片寄居?一滴清露坠下

弥补了水的空隙。如果清澈的波涛

有一片落叶,你可拿去做一只风筝

孩子,你要逆风奔跑

戈 壁

把女人从戈壁带走,戈壁

就成了脆皮核桃。留下

就要忘记依山傍水的城和

精细米饭,把筷子插在沙砾间

这选择,好比抓住风的两头

用腰刀,把小南风斩断于玉门关外

时间在戈壁上分岔。白天

羊群啃食祁连山脚的岩石。黑马

跑不出空白,不安地打着响鼻

站上土墩,一座城的残喘

呼唤白云改变颜色

夜,柔情无数,用月光捣洗

他身上的盐。这水如同江南的蜜

“水可以复活戈壁上的强盗与刺客”

在兰州通往敦煌的火车上

老知青用眼中的盐花

说起1967至2007年,那场没有到来的

雷雨,叹息被生硬的火车压住

不能让他拔腿就走的女人

头发分岔了,荒漠依旧没有兑现

他承诺的硒砂瓜

写这首诗时,它已留给我十三种回味

半生行走戈壁,无非想从天空引来活水

让了无生气的土地长出泉眼、森林、羽毛

由此确信戈壁的增量,不是一枚

盐碱里痴呆的土豆

而是从筷子上长出的竹笋

竹 简

竹子已高过炊烟。砍倒。条分

在两片锋刃间刮削。甚至火烤

抓取它柔韧的一面,编成背篓

将有用和没用的都扛在肩上

就这样一直把黎明背到黄昏

骨节处,塞满风雪压迫的嘎吱声

我把它取下,重新编织。一把筛子

置于记忆之上。筛去的不只是秕糠

喜欢和不喜欢的,都将如沙子滴漏在昨天

当三个时间重叠,我拉开间距

把一切忘记,只留下三支竹简——

弯曲、伤口和一滴清香

【黄双全,1964年生,湖南汨罗人,居广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广州文艺》《羊城晚报》《星星》《作品》《扬子江诗刊》《诗潮》《延河》等。】

布非步的诗

布非步

西双版纳的情人——仿达维什

如果与镜子相互映照

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扬起的手臂在八月抵达

像上帝遮蔽的情人分散

顿悟的继承者

开始在澜沧江读诗,读跳舞草

穿过勐巴拉娜西博物馆的边界

你属于任何地方,不拘泥

小小的一隅,同样的夜晚

同样的白天,公众的福祉

照耀着最简单的事物:

这是最后的王国,我爱你如爱你

唇形漾起的花束

罗梭达*

我张开了全部的臂膀拥抱你,我的爱人。

在海拔五百二十米的罗梭达谈论爱情的走向,

它栖息在三点七五亿年的化石容器里

撕碎的时间会通过辩证法重新生长吗?

玫瑰在慢慢退回到它们的枝丫上,

“可以与我自己分离,却不能与你分离。”

二月末的哀牢山下静谧的山谷,

唯有我们的爱像红喉歌鸲一样降临,

先知在这座中世纪古堡深处毫无价值。

带上我远远地逃走吧,

在响马石的日光浴里,

哈尼族的语言长久以来已失去它的

二元性,或者给它们注入和巩固

对遥远的母语忧伤而甜蜜的念头

为什么我要隐瞒,绕指柔的笔尖

带着最细微的体贴,在战栗中交付彼此

抚摸过每一片墙上的树叶,就像在抚摸你

它们在穿越我们之前呈现什么样的舞蹈?

*罗梭达为云南一个三亿多年的古化石村

建水谣

春天的临安府有一种难以觉察的柔情

在滇东南边陲,我们的脚步用来重叠

一万六千步,丈量着文庙最后一道屏障

我的问题是:如何让小桂湖的夕阳

选择与世俗的火焰共度一生——

还是给所有的玫瑰重新更名?

如果把这座古城比作一个驿站

我们豢养的爱,不能为了抵达

狮子山麓而绕弯路,它必须像上帝

掷岀的石子,因为得到驯化而命中靶心

【布非步,当代女诗人,曾用名布尔乔亚,本名布独伊。籍贯河南南阳。】

杜绿绿的诗

杜绿绿

天真记

我从虚掩的窗瞧见了她。

她仰着睡着了,

灰沼泽在她身下。

她单薄的肩,倾斜,

然后吸进去了。

淤泥中的胸脯颤抖

她是白色本身。

我想触碰这种本质,

并以为是爱。

我爱她正在坠落,

一点点消失。

她知我的窥探却不睁眼

犹如天真临世。

我从窗户跳进来,

立在沼泽边缘。

看着她,

在永恒中失去最后一点踪迹。

预 言

留在城里的人,去山边

建起一座瞭望台。

这是个好季节,

云层与植物迅猛生长,

土地湿润,暴雨下得贪心。

奄奄一息的,

都醒来了。

变色龙忘记修饰身体,

野猪跑入人群中,

囚徒的铁链松开,

不可思议之事,时时涌现。

从高处看过来,

云海下,万物逐渐消亡。

挨饿的人们

倒进建设瞭望台的石头堆。

信号无法传递,

现代才智不堪一击。

剩余体能使用在

打磨石料上,

——精致立方体,

切割成恰到好处的大小。

任何时候,手艺活

仍然需要敬佩,

以及讲究。

何况除了重复,再重复

等死的人,

还能有什么,

别出心裁的创意?

空白处写下遗言,

码在不断加高的瞭望台上。

天也要低下来,

迎接这可疑的一天。

请宽恕——写给西渡和桃洲

请放弃徘徊的手指,

它们不停地捡起松枝

丢进重新燃起的火堆。

词语本身,

也随着“燃烧”的反复发生巨变。

那久久震颤的火苗

覆盖

词与词的冲突,

松枝燃尽时的香气

有些哀伤。

请宽恕

松林的奋不顾身,

请宽恕

冒险的诗行。

【杜绿绿,诗人,兼事批评。主要诗集有《近似》《冒险岛》《她没遇见棕色的马》《我们来谈谈合适的火苗》。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现代汉语双年十佳”“中国诗歌网2018年度十佳诗人”等奖项。】

刘振周的诗

刘振周

震颤的诗学

翘板是圆的。

唯一的支点,是那块生锈的尖石。

坐上去之后——对面那头的星光的重量,丝毫不减。

感谢生活,我还处于露珠的张力平衡,以及审美的稳定性。

当吹来夜晚的风,身体如探针微微颤动

脚,却被授予舵的神职

它的摆动,让语言不至于瞬间脱离自律和公约;

是的,我们终究都误以为这是来自感性的恩赐,

我们的心灵将能解决所有的倾斜和现实。

并暗自庆幸,不就是骑在一个小世界的背脊吗?

是的,我毫无顾忌地在消耗这个夜晚

为了证明的可能性多一点,再多一点

而陶醉于主观的激荡——

但是过不了多久,处于云端的我

终于失衡(不存在任何征兆)——摔倒,

再坠入某种生物的迷茫,北极星在闪烁;

然而,坏掉的翘板又是扁的——

当它插入草坪松软的构造,

窥见蓬勃的理性,在地下蔓延,无处不在。

隐藏事物背面的一切:哲学,叶脉,甚至蚯蚓——

但是绝不会向你抛来任何的提示,连屁也没有;

而让人怀念的震颤——我们的肌肉

怕是受到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重力崩塌,引力波

或苹果从枝头落下诗的果盘

引发的震荡——微妙的、神秘的,不可干涉的摆钟。

普遍性颂

我所理解的有如水塘储蓄的液体

充盈、容易感动,

而大地流淌的树、野性藤蔓,

一圈又一圈地

绕过阑尾突出的村庄

新的理论将投影于现代性的墙壁

(人们认为旧的仍然存在)

新的壁画、标语

如海上归潮地涌现,合法地注入

二十一世纪苜蓿的视野——

荒诞,离奇,

却也能顺从生存的意志。

只要不算是突然的掠夺,慢性病,潜伏期

都不能作为引发暴涨的水源;

而人民之水,依然静如古井;

如你所见的蠕动——盲目的蚯蚓留下涵洞

竟然也能成为输送邪恶的重要渠道,

除非太平洋的底部毅然出现无法堵塞的漏洞

(干枯的海床之后将一览无余)

否则,你怎么告诉别的星球这里的全部真相?

哦,多年以后吧

沿着湘江中游而上的火车

又穿过垂下的温带植物、泥质的民族

谁在意铁轨下的酸性已经超出一个标准气压

长方形的,圆的,举着食指的

在夜间行走的花朵

渐渐失去星光的引力与光明

唯有水的倒影,楼宇泄漏的电力污染,

物质暴力,价值观的对峙——

甲、乙互相鄙视,可能只为多出一个轮胎

橡胶的,妒忌的,不可代替的

唯一的,绝不可动摇的并非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那可是顽固的人性啊;

于是,我所期望的亦有如十二月的水

弹性的,溅起的,水花状的破碎

——迷雾的,牺牲的,矛盾的,甚至美丽的。

【刘振周,1979年出生,广东电白人,诗人、写作者。写有诗集《知幻集》等。】

阮雪芳的诗

阮雪芳

画 眉

苏醒前幽闭多少个时日

画眉在众声中拾得了鸟的本义

声部研究是个活计

出局的人困在笼子,死者枕着石头

山脉如佛陀,如美人,如心电图

万象在盛开的莲花中湮灭

一念,一尘,一烟进入暴风眼

进入世界心脏

峰谷雪崩,沙盘解体

这超前的程序代码,这甲骨文与梵音

漫长的暗沉沉

一只从未出世的画眉继续鸣叫

再唤画眉

人类的二手生活是一场英雄梦

枪支顶着老虎的咽喉

合法的谋杀者,用觇孔准星

对准精神的动物

枪声响起时,火钻入内心

琼浆流过物质的空杯

碎掉的颂歌和树叶一同纷飞

画眉被语言附体

被允许写下刀、绳索和火

当她写下无事牌

辛辣的夜晚消磨着

一件被自己照耀的物品

写下荒野,温存而凶猛

一头黑豹

眼眸闪烁流水和曙光

消逝的城市立在足下

流动过去每一个日夜,在此刻

写下栈道,身上的欲望

以街头招牌为食

鱼的口腹,柔软吞吐着最深的黑洞

多久了,我们以叶遮目

观看人世的阴晴峻冷

无琴之音无羽之身的上升

对画眉永远是个不解的谜

一盘云朵一缕沉香

燃到尽时仿佛从未开始

【阮雪芳,潮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文集四部,作品发表、入选多种刊物及选本。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桂城杯”诗歌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深圳《红棉》杂志主编。】

游天杰的诗

游天杰

树侵入我的空间,一种剧烈的疼痛

我与树连接,我的气息在树端颤动

万千躁动的根系在我血管里流淌

我在树中耕耘,沿着天空攀登

树把我带入梦境,那里山峦广袤无比

稠密的根让我感受每一条河流

和云朵一起奔跑,我的心清澈明净

群鸟栖息在我的掌心,炽热而轻盈

太阳、果实和土地都充满梦幻

我存在于一棵树的空旷,自由自在

自己的根正越扎越深

一颗诗心

“秋日无边,苹果晴朗。”

稍停片刻

小侄女在日记里写道:我们像山羊一样芬芳

看着她脸蛋上蓝色的静脉

“你真是那样想的吗?”

她莞尔一笑,一颗洁白的诗心

在阳光中闪烁不定

【游天杰,惠州人,出版人,惠州光年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惠东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光年》诗刊主编。著有诗集《时光字典》《骰子的秋天》《小镇上》《野兽和花朵》《365日诗歌练习簿》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