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苏
2022-10-20
胡弦的诗
在游船上，又舍舟登岸
1
船滑动着，风吹着，
水是放松的，
这其中，有种可以信赖的东西。
它是心情，还是道理？
船浮在水上，解说词不是发生，是发明，
没有人在传说里，那里是空的。
如果要认识一条河，必须等到灾难过后，
但如果你得到的只是传说，
就像一个哭过的人得到一朵花，
那不是说法，仅仅是
另外的说法。
有个幻觉是，历史会收藏生活，
那发生的、不能被约束的，都被约束了，
你看，平滑水面，
转眼抹去了船尾拖出的水痕。
有个老人像个快乐的孩子，
红漆漆的船像烧灼，
河道退向浮尘、草木，而传说太慢，
落在了后面。神秘和威胁
被讲述的时候，落在了后面。
船在滑动——它一直都在表面上滑动。
一个古董是完整的，但研究者发现，
它的完整，正是故事脱节的地方。
研究是种沉默的工作，
而游览是听发动机突突响，
暴躁的声音，与回答共存，
当回答中断的时候，我们认为
是发动机打断了它。
胡 弦
阳光很好，清风徐徐，
仿佛能把什么东西吹来又吹走。
吹进窗子，吹着吃水果的人（有人送来了水果），
我们边吃边讨论，把核吐出来，
像吐出一张人的脸。
水果，像遗留问题。
有人说，要把整个水果埋到土里，
才有可能长出树苗，被我们
吐出的核是没用的。
但那里，也可能是个避难所。
它一直受到庇护，重新长出来，
并被卷入这正发生的场景。
而讲述是什么？是吃掉的？还是剩下的？
有个核在手心里，
我们就无法和自己通畅地交流，
像船在某个地方犹疑，打转。
实际上，昨晚下了一场雨，
水，正触摸它昨天还无法触到的岸。
水高的时候，浪花更像纸花。
水折叠自己，微小的艺术更有幸福感。
我们对水说，嘘，不要泛滥，
仿佛对着一整个乐队只要它的一支单簧管。
所有的幸福都不伟大，
都小于岸，
像我们从远处眺望到的帆影，
或一艘船轻飘飘的样子，
或一艘货船低低的，假装在水里走不动了。
在幸福里才方便耍赖。
所有幸福，都是容易被忽略的，
暗洞、暴风雨更有存在感，
大堤的崩塌声传得更远。
人类的灾难，是时间
倾尽了自身仍然无法搞明白的东西。
船已靠岸，
是的，终点到了。
我们跳上岸，
跳出了某个话题的边界。
按照我的理解，我们也跳出了某种急迫感。
水仍在河道里，
声音却继续泛滥。
一个波浪被推动到水的边缘，像有一句话
跟到了岸边，遇到阻碍。
再一次，我们期待什么，什么
就在那里消失了。
2
牌坊，亭子，古色古香的塔。
（据说它来自
线装书里的一段叙述。）
古城曾繁华，这确凿无疑，
但对于那些消失的朝代，从书本里
抬起头的人都有些茫然。
这用于俯瞰的砖墙，现在
陷身闹市，只能用于朝时间深处张望。
我们在灯下翻阅，运河中
作为风景的水并不流动。当初，
催促人们书写的力量
已提前消失。而任何文字
都不会在阅读中死去：不是水，
是这些文字在保护它知道的一切。
浮世交给游船吧。许多事
在文字间拖得太久了，以至于我们
都倦怠下来。甚至，
觉得没必要知道得细致。
当我们想清楚了那其中的秘密，比如
面对这会馆和钞关，
会觉得，历史正该如此维持。又疑心
哪里有些不对，仿佛
被解说者的语气藏起了什么。
在门票、喧哗，或反常的寂静中，
忠实而肯定的过去，又仅仅
像从线索中分蕊的似是而非的东西。
是的，所有线索里，
运河无疑是最大的一条。
倾斜的记忆，总像会在某个夜晚的
码头登陆，潜入
我们的生活而我们不知不觉。
这是我们的时代，圣旨搁置在展厅中。
这也是古老的时代，一张泛黄的
公文，细读之下，感觉它对于我们的生活
仍在起作用。
不管你想知道什么，仿古建筑
都试图有一个称职的表情。
我们在河边散步，看见
平静的水面仍在截取镜像。
在所有时代里它都是这么干的，
如此伟大的技艺，忠实，准确，却常常
又被忽略为无关紧要。在它们
进入未来某个人的思索之前，它们
徒然地记录着发生的一切，
直到一种深深的疑虑像一幅画，或者
置于显影板上的一张X光片。
而波浪是一种不真实的东西，它代表了
许多无法细究其意义的瞬间。
理想像巨浪倒塌了，太突然的
发生，甚至来不及产生教训，
就被转换成纸上的技法。
运河边，彩灯亮了，河水
被干预，变幻着颜色，仍然像
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有人
把雾气处理得像一声叹息，并觉得，
想不明白的东西，
这样呈现是恰当的。
多好的艺术，多么糟糕的方式。一直，
我们辜负了运河的镜像，以至于
当它从遗忘中重新浮现，
仍然是陌生的。
那么多世代过去了，我们从不曾领悟
一面镜子真实的愿望。
铜镜、玉器、陶瓷、柱础、箭镞……
松散生活中的严格之物，备受
珍惜中暗藏的方向和误差。
民谣、唱腔、船夫号子……
生动的声音都有它的血统，
和不容置疑的心跳。
而风像惯性一样吹着沿岸，它的任性中
只有决定，并无见解。
来自戏曲的高潮，却常常
陷入锣鼓的急刹制造的寂静，制造出
难以被理解的空缺，让人拿不准
是否有另外的生活隐身其中。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阵雨》《沙漏》《空楼梯》《石雕与蝴蝶（中英文双语）》，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蔬菜江湖》等。曾获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诗刊》《星星》《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扬子江诗刊》主编。】
育邦的诗
低 飞
1
金色老虎穿过街道
证实某种循环
他让我们记住：
大虫如此温柔
花蕊里住满了蛀虫
少女正在腐烂
她发不出声音
什么也不能阻止
光影交替的渴望
——毁灭的隐秘时刻
2
从棉花糖中钻出来
弱小的心灵虚空澄明
冷冷的月亮点燃
育 邦
树梢间的酒盅
请干了这杯无法言说的酒
它曾经击碎黑夜与忧愁
猛虎跋山涉水
为了一小片面包
在春风凛冽的夜晚
痛饮自己的鲜血
3
梅花在阳光下打盹
他不会吃人
他开放，不顾羞耻
我摘下其中一朵
捧在手中
像怀抱一头幼兽
如此接近而又远离
生活——
反抒情的溪流
4
请警告盲目的子宫
投胎的孩子
会在深夜歌唱
冤屈的小谣曲
他坐在重峦叠嶂中
种下种子，白色的幽灵
他看见自己在夏天
被严霜打蔫
他提前呼喊出
北风，拉魂腔
5
鼠尾草上
那些沉睡的人
正为美梦塑像
康乃馨走向绚烂
从自我的罪恶中延续生命
白色骑手从鲜花小镇
疾驰而过
乌鸦飞起来
暴风雪来临前
他听到大海的咆哮
6
母亲的目光逃离人世间
抵达泪水小站
无声低飞，羽毛一般
落向清贫的草棚屋顶
没有哭泣
白雪坠落于梦境
从无人的村庄到贩卖罪恶的集市
没有星光，徒劳地覆盖
那漫过人间的脏水
从一个春天到
另一个春天
7
母亲曾经有一小块菜地
我们把它践踏殆尽——
疯狂的幽灵左右了我们
我们长大成人
我们长着与父亲一样的面孔
嘲笑那些飞来飞去的候鸟
赞美麻雀
因为有一只麻雀
正是我们的父亲
8
老虎的身上落满了灰尘
那是花环焚烧后的遗迹
黑水鸡低飞，掠过水面
切开蓝色池塘
云朵的倒影里有一架梯子
少年挣脱铁链
向上攀爬
而父亲的鬼魂在水下
拽着他的裤筒
9
从盲山的心脏里
飞出一只隐痛的鸽子
在点燃的群山中
在丛林中，它低飞
看见嘴里含着汤匙的婴儿
这暮色中的形象
像一条毒蛇，直往心里钻
冷空气中
它蹀躞羽翼，写下——
悲欣交集
10
在向上或向下的岁月坡地上
蒿草永不凋零
蒲公英裹着白色床单
飞越残山
从黑暗的肩头低飞
忽略冷酷的微笑
在片麻岩的皱褶中
安放跃动的顽石之心
——仅仅属于他自己
【育邦，从事诗歌、小说、文论写作。著有小说集《少年游》，文学随笔集《潜行者》《附庸风雅》《从乔伊斯到马尔克斯》，诗集《体内的战争》《忆故人》《伐桐》《止酒》等。诗歌入选《大学语文》《新华文摘》及《扬子江文学评论》年度文学排行榜等，曾获金陵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及中国诗歌网“2019—2020年度十佳诗人”称号等。现居南京。】
飞翔者（组诗）
小 海
山 鹰
鹰怎么会在山顶相会
森林不见了
只有岩石和大堆积雪
它们会在山顶相会
你说这里很寂寞
落石的声音传出
山顶没有任何动静
纯粹的寂寞
这是雪崩之前的寂寞
然后，你会听到
小小的落石之声
夜航图
我把一幅夜航图
设为手机屏保
那是你工作的小镇
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城
我和你妈妈每天沿固定路线
散步到泰姆河
经过几个学院和一座教堂
五只鹅的家庭也每天到那里
觅食兼休闲
我们熟悉的一家子
不代表这家子也认识我们
我们描述这条线路给孩子听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年多
她的茫然还是让我意外
我的同事过生日曾在那个草坪聚会
她说的似乎是家乡以外的任一地点
我们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个热心的牛津本地人
为我们拍的，很美的小巷
照片的背景是飞机划过天空后
留下的白色航线，回想那空中声音时
飞机已经远去，毫无踪影
天 上
几千米的高空中
从云层之上的
飞机舷窗看出去
天渐次黑下去了
这时候地面
是否也一样的黑
天上地下是否同时黑下去了
亲亲做梦的人
如果这时候我在远天远地做梦
梦见你是多么正常
就像运行中的地球
它的另一半
正好遮住了这一半的光亮
鸽 子
阳台玻璃房里有了动静
一只觅食的鸽子
将花盆打翻在地
仿佛中了咒语
笨拙地，不会飞行
伪装成人类的朋友
一只手拍打我的后背
玻璃房地上洒下
慵懒零乱的羽毛
像穿越玻璃从天上飘落
由上帝吹送的一口气
我猛拉开推拉门
鸽子似积攒下能量的石块
“呼啦”一声腾空抛出去
一只因恐惧紧闭双眼的石头
弹起时睁开并记起了一张脸
【小海，本名涂海燕，生于江苏海安，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村庄与田园》《北凌河》《Song of Shadows （影子之歌，英中双语版）》等，对话录《陌生的朋友：依兰-斯塔文斯与小海的对话》，随笔集《旧梦录》《诗余录》，论文集《小海诗学论稿》等。曾获《作家》2000年诗歌奖、2016年第五届“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一等奖，江苏省第二、第四、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等。现居苏州。】
朱庆和的诗
运粪的人
运粪的人推着小推车
走出自家的院子
从邻居的门口经过
妻子正跟这家的女人说着话
手里还忙着针线
她为他生了四个儿子
另外还有两个女儿
只是夭折了
埋在村南的棺地里
他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
庄重而沉稳
像推着一车子黄金
她也曾想过死
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现在农忙还没到
孩子们在学校念书
她们继续说着话
手中的活也没停下来
她看着他已走远
筐子里漏出来的细小的粪粒
被蚂蚁悄悄搬走
此时槐花开得正旺
路面跟阳光一样平坦
就像这一车子的粪要归于农田
这一小段温暖的时光
是对她贫瘠岁月的一份馈赠
理发师
比学校的园丁老蔡
朱庆和
剪枝还要细心
父亲的手艺可真是没说的
一会儿的工夫
兄弟们便有了崭新的头颅
当然是父亲愿意看到的模样
最后他来推平自己
在精致的光头上
再也找不到一根白发
而那个冬日
孩子们的双脚正踩着
坚硬而冰冷的地面
旧时光（节选）
一
为什么父亲
还是那个喝醉了酒的男人
他要醉过多少次
才能将他的孩子认清
谁能告诉他
他的四个孩子的模样
母亲点亮了煤油灯
那只墨水瓶上
小巧的火焰跳动着
外面的月光更亮些
但毕竟屋里暖和
如果谁也阻止不了
那就让这个满嘴酒气的男人
不停地抱怨和呕吐
可是孩子们
如何才能安睡
二
谁也没看到
父亲和母亲并肩走
即使在草屋里
也只是隔着木桌不说话
他们仅用眼神
交换各自的想法
看这个家怎么支撑下去
多年前他们走到了一起
然后彼此厌恶
就好像他们因为彼此厌恶
才走到了一起
三
四季是母亲善良的姐妹
看她那么忙碌
可你还要缠着她问个明白
太阳和月亮
为什么总不能见面
因为，那是因为
它们相爱
老山羊快生产了
土墙头上伸出了那么多脑袋
母亲，一个老中医的女儿
剪断了脐带
小山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害羞地来回走动
好了，家里又多了一名成员
只是它吃的将是青草
孩子们，给小山羊的礼物
你们准备好了吗
【朱庆和，1973年生于山东临沂，毕业于东南大学社科系。写诗与小说，著有诗集《我的家乡盛产钻石》、小说集《山羊的胡子》。】
李樯的诗
李 樯
黑暗深处的一滴雨
1
“啪”的一声，一滴雨
似乎落在马路对过六楼一户人家的
遮雨篷上，又似乎是
落在了更远处的遮雨篷上
声音提供了一段模糊的距离
它来自比想象
更远的地方
2
“啪”的一声
还是那滴雨，接下来
黑暗中再没有
另一滴雨声
黑暗中仅有两种事物
一滴雨水和它发出的声音
黑暗戛然而止
凝住无边空洞
3
仍然是那滴雨水
和它的声音，“啪”
一个象声词
犹如一个秘密
犹如悲伤的总和
如果不是遮雨篷或者其他什么
还能成就那样一滴雨吗
答案是肯定的，它是全部
它偷走了所有秘密
4
我躲进这滴雨里
在黑暗中
黑暗也躲在
一滴雨里
“啪”的一声
雨水摔碎在遮雨篷上
我爱你们
自从有了你们
我便只为自己保留了
一部分自己
尽管我很想保留
全部的自己
可就连那一部分
都岌岌可危
怎么办呢
我爱你们就像爱我自己
自私而且狭隘地爱着
尽管我清楚
你们的将来
关我什么事儿
所以，请你们客观对待拿走的
属于我的那一部分
或者仅仅作为旅途中
可食可弃的部分
故 乡
爸爸是有故乡的
爸爸的故乡
是春天里望不到头的原野
是夏夜一大片星光灿烂的银河
是秋日里暮色四合时的一缕炊烟
……
你们已没有故乡
你们的故乡是英特奈特
是CS战场、英雄联盟
也许再过几百年
你们后代的家乡
已经建到了月亮或是金星、火星、格瓦拉星上
那时他们会说
我们的故乡是地球
我们的祖先
来自地球上的
一个小小村庄
【李樯，诗人、作家，《青春》杂志主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喧嚣日》，长篇小说《寻欢》《非爱不可》《恋爱大师》，诗集《挑灯夜行》。】
黄梵的诗
黄 梵
蜘 蛛
一只蜘蛛，爬进浴缸
它丈量着浴缸的大小
它不知道，它天上的两颗星星
是我的两只眼睛
朝它刮风、打雷的云
是我唠叨的嘴
它揣着绳索，却没有带登山镐
白色浴缸，是它眼前的一座冰川
它还有希望爬出冰川吗？
它攀了无数次，总是滑回缸底
莫非我的雷声，将成为它的安魂曲？
我开始揣摩它的不安——
它想到了死后那泣不成声的妻儿？
我停止打雷，伸给它一根手指
用这座肉色长桥，把它还给自由
但我心里有了伤口——
人类已凌空高飞，却不知道
天上哪些星星，是低头凝视我们的眼睛
如果人类落入危境，天上也会
降下一根拯救我们的手指？
公 鸡
每天清晨，你的叫声
是钓出黎明的鱼钩
我醒来，走入春天的好天气
你的媳妇，默默蹲在鸡窝
生不出的蛋，是她的难言之隐
为了过好春节，奶奶把你养大
你每天清晨的打鸣，能让奶奶校对时钟
我常抓一把米，撒进鸡窝
你和媳妇的啄食声，像古人冲锋的战鼓声
这是我反复导演的战争戏
当我假装冲向你
你用尖喙的匕首，叫声，扑腾，迎击我
这样的战火，还会烧进我的梦中
当春节真的来临
我发现，春节才是真的战场
奶奶举刀，冲向你
我悄然观战，盼着奶奶摔跤
你叫得再凶，飞得再高，仍逃不出菜刀的砍杀
你变成了餐桌上，我百吃不厌的宫保鸡丁
过完春节，我开始落寞
鸡窝里只剩你的媳妇和鸡崽
我撒米时，它们已经忘了仇恨
偏头痛
头痛时，是谁在我体内发脾气？
已经二十年，我还未弄懂它的用语——
身子要躺下，眼睛要闭上
嘴还要像工地，发出嘈杂声
身子蜷缩的样子，像要回到子宫
莫非我年过半百，仍需要定期回炉？
或像疲惫的帆，需要把自己再次折叠？
头上的痛像鼓点，不停敲打
风来到窗口，要合奏一支流行曲？
痛让舌头抱住呻吟
不让呻吟展开翅膀
痛是大海，让我看到了日子的风景
痛在怪我，还不懂去菜市场买菜的幸福？
当痛临近，连过去的落寞也是满足
我的痛并不孤单，一本历史书
就是一座收藏疼痛的博物馆
对 视
一个两岁男孩，目不转睛与我对视
他不眨眼，我也不眨眼
他在找我眼中的恐惧？
我在找他眼中的美梦？
他的眼睛，是泪雨浇不灭的炉子
把他母亲的日子，煮得沸腾
他把世界简化成哭和笑
他要看我不哭时，会如何笑？
日子已把血丝，像铁丝网
布在我的眼白上，那是成人斗争的底色
他的安静里，埋着多少未来的变故
他现在用哭也打不开，他是否看出
我半世的不安，已长成皱纹的任性舞蹈？
多么难得的对视啊
我的目光，要去他的眼里做客
他的目光，会喜欢我眼里的远方？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等。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西班牙等语种。】
鲁羊的诗
鲁 羊
她在风中喊“老张”
在午后的人群里
她展开满脸笑容
呼唤着谁的名字
她的喊声在风中散开
听起来很模糊
她喊的好像是“老张”
她迈着碎步
朝一个方向走去
她走去的方向
没有老张
也没有一个
相应的笑脸
她呼喊着走向了虚空
路边的我
又不可能是那个老张
你厌弃了一些事物
你厌弃了一些事物
这让你足够简洁
更好地反射了落在头顶和后颈的光线
你低头打坐
成为顽固的塑像
被人影簇拥，散布着
箴言
你厌弃了一些事物
却无法厌弃另一些，因为它们
受到诡异的赞美
和尊敬
你因此
无法更加简洁
厌弃所有高估和低估
厌弃毁谤及赞誉
明天清晨，谁像沉默的巨兽
独自走向地平线
怀着虚无
和喜悦
转 身
他与人告别，转身
花了好多年
离去只是一瞬间
他听见人喊他
转身应答
花了好多年
应答就一声
父亲埋在村边麦田里
土堆子
霜雪覆盖，十一月
十五之夜
他站在那里
月出时
冷风吹过
他一动不动
似乎感受到神奇的暖意
问 候
暮色浓重
路上遇见的人
相互已经看不见对方的脸
一位老者，由南向北
迎面而来
他对我说，你到北边去的啊
我露出的笑意
他一定没有看见
他给我的问候
我已经深深地领受了
心里说，陌生的老人家
你到南边去的啊
我们现在，一个由南向北
一个由北向南
都走在回归的路上
西边微弱的光芒
刚刚隐去
夕阳在那里
又一次
缓慢地落到麦田的尽头
【鲁羊，1963年生，诗人、小说家、翻译家。曾先后就学于南京大学外文系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现执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代表作有小说集《银色老虎》，中篇系列《弦歌》《九三年的后半夜》，长篇小说《鸣指》，小说选集《黄金夜色》《佳人相见一千年》，诗集《我仍然无法深知》，剧作《带着孩子来见你》，译作《老人与海》等。】
臧北的诗
臧 北
漫山一夜
第二天凌晨，我醒来
带着前夜的悲哀：月亮依然不圆满。
在我沉睡的四个小时里，它从南山刚刚走过北山。多么
缓慢。是否也是一种修持？
当我们几十年如一日，生活着，幻想着。
并且相信，我们的痛苦比欢乐
更值得。不明白为什么。
午饭前，我从一条小路登上山顶。
我身体里的石头吼叫着。昨晚最亮的那颗星
死了，掉在长长的枯草里。
一个孩子曾经叫它“外公”。山下，
诵经的湖水点着火炬，一遍又一遍，搜寻，又放弃。
生活的沙砾。
多么美好，多么相似。
青春期
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薇依
中秋那天
我们骑着电瓶车
去桥上看月亮
月亮升起来了
在桥的那一头
它要等红绿灯，才穿过马路
等到我们满身露水
从桥上回来，喧闹的
小区里一片沉寂。
钢琴和长笛，开始了
沉默的仪礼。只有邻居家的孩子
在唱歌
那孩子在黑暗中
（她没有开灯）弹奏自己的琴弦
敲击琴键
一架古老的、单调的乐器。
（没有人敲打窗棂
愤怒地阻止）
我们站在院子里
倾听着
那战栗的、发烫的天使。有一阵子
我们以为是在小时候的庭院里
而时光并未流逝
勇气与爱，又一次，回来了
珍 珠——在盛泽湖上
他想起一个女人用琴弓在大提琴上
写下的一首诗。
不多的几个字。但
激越、深情，而往复。
水面上倒映着他们
命运的编年史。哦，他又想起
那场飘散的密雨
在湖面上写下的另外一首诗。
跳跃、匆促，
多么完美。当它变成湖的一部分，
变成波涛，水纹。
接着，他想起
他自己曾经写下的，
在一颗痛苦的小石子上。
他已经不记得任何一个词了。
栾树花
栾树花落了
我坐在河边上看着栾树花
掉在水面上
然后就随着波浪流淌
十年了，栾树花没变
河水没变
还有把花儿吹进河里的风
改变了的
只有我
我坐在河边想起
这么多年
你一次都没见过
栾树花是什么
【臧北，苏北人，现居昆山。写作诗歌、小说。】
王学芯的诗
王学芯
内部源
我轻盈的身体
进入锃亮的工业内部一只手
光把微电子和集成电路的芯片缓缓拿起
放在一种速度与互联网链接的景象里
看到许多面金属的镜子
自己的形象
有了几分精致
软件如同大脑里的神经
产品寻找的许诺或更新换代的周期
所有尺寸
攥了攥激发的兴趣适合每毫米感觉
恰好升起的光点像凤凰羽毛一样曼丽绣在
晶圆的云朵上
精确到了一片树叶的茎脉
使看到的或窗户里的树丛
绒状的鸟多了些斑斓的羽毛
带出枝梢灵动的姿态
这种重大变化继续变化视觉连续怒放
工业和生活的两种或多种之间的联系
状态心灵思维
初始经历的现在环形园区
仿佛流畅的空气
都在围绕简捷的节奏
在加宽
领域的边际
工业中心
工业中心
在机械微电子和数字的规则里
产品与纯洁蕴含蔚蓝色天际的光辉
似乎属于每一个人属于双手之间的生活
伫立或走动观看炫目的窗户玻璃
觉得高过宏大厂房的闪耀标识
特别飞扬
旋转起了灵魂
物质趋势升腾延伸财富走上柔软的梯子
智能在预言的大道上一路探索
触及每时每刻格局环境
按键的手指
过程像在把一片丛草的地方
变成一天重过一天的金币和钻石
使产业和门类环绕的每一条自动生产线
领悟透电脑的所有细致表达形成
超越数学和实验性的现代系统
感到紧身的工作服
宽绰的利润
或想象的薪酬都在现实与梦幻之中
在把日常状态
一点点一点点
放进操作的行为里呼吸
构成腰姿脊背双臂以及
巨型工厂
树丛的一片繁茂
一座城市的分量
开阔水域的北岸
特别有益制造有心脏的搏动
光彩夺人穿着产值和精细的衣服
在历史沿革和惊人的规模路上御风而行
用机械和纺织搭建楼梯
用微电子和物联网打开边际
把一切可能变成所有的价值
迤逦水波依了这座城市有眼光的人
细节在情节里神志清醒
经过每一环节面对面的形象
或潜行的职业精神
加快了流水线枢纽和齿轴的转速
操纵杆都在一次到达移动的位置
整整齐齐的技术
称呼所有人的名字
勾勒出交织的锦绣与敏捷
风景变得愈加空灵滋润融入植物
一再证实绵延世纪的足音
没有一个凡人
千千万
万千千
在总和一座城市的分量
芯 片
硅片或芯片
工业魂髓恰好在手里
像紫蛙和玻璃蛙跃出一座城市
变成空间里一股拉长的气流
悦人的荧光跳动激光的意识与知觉
从抽象到具体一点触及
集成电路制造应用纳米器件物理
融汇一切美好事物和生活的关怀
改变一眨眼的现在
光芒在精确的色彩中形成延伸的术语
替代全部电子元件的功率功耗功效
如同一瓣栀子花弥散芳香
连接通灵的社会家庭及所有个人的便捷
抓住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分钟的价值
每缩小两三毫米的加速交织
环境年轻天空昂首阔步的大地
仿佛都已变得纤细
留下了昨天无法留下的密集印记
使动词的芯片
名词的芯片
晶格里一朵朵状态的云
蓝色的金色的橘色的红色的光线
在双重的观察中
变成簇簇温暖的火焰
并在这瞬间充满了
震惊的闪耀
【王学芯，生于北京，长在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曾获《萌芽》《十月》《诗歌月刊》年度诗人奖，《中国作家》《扬子江诗刊》双年度诗人奖，《诗选刊》《现代青年》年度杰出诗人奖。《空镜子》获中国诗歌网2018年度十佳诗集奖。部分诗歌被译介至国外，出版诗集《可以失去的虚光》《尘缘》《迁变》等十一部。】
命运的厚爱（组诗）
白小云
果 园
在果园，闻一只苹果，等于闻所有苹果
闻苹果，等于闻所有水果
挂在枝上的笑脸就要被投入深渊
在此之前人们精挑细选
更香更红更圆的更赢得赞许
在果园，我看见果农在挑选
每一个苹果都为进入深渊而长
为匹配深喉的圆和舌尖的甜
它们从基因开始被规训
在果园，你会知道
满园的香，苹果自己并不享有
苹果被珍惜，因为努力去长别人喜欢的身体
苹果被抛弃，因为它一直默许
蝉
1
经历过地下的童年
在难以想象的生活中，你练就了
独来独往。命运给你的封闭里
有温暖的潮湿、安静的沉睡
它尽力将你置于更深处
被弃的婴儿，你需照顾自己
熟悉一切第一次
2
饮食草木的汁液
——依附和跟随并不使你羞愧
所需甚少地活着，你已经足够谨慎
它把你注入黑暗，黑暗就是你的摇篮
它要你透明，你只能透明
你获取，给它们针尖的一击
3
没有嘴巴的歌手
发出重击自身的共鸣
没有翅膀的飞行者
用于逃命的飞翔，算怎样的自由？
你不纠缠于此
一边吸食一边歌唱
命运给你的，就要来了
它敲着短促的鼓槌
4
在一棵高高的树上
要命的春天说“歌唱”
所有的歌手中，你喊得最响
拼命地喊，像被泥土重压
撕心裂肺地喊，一成不变地喊
5
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我
你需要一个谁，分享你短暂的喜悦、
传递你恒久的苦难
夏日热闹的枝头，我听见你在喊
听见你在说、听见动人的声音在敲门
听见你在春天
6
我们相认，从被弃中捡回了彼此
从那棵树飞到这棵树，用了漫长的几年
或十几年
你经历的，我都经历过
你喊的，我无法喊出
陌 生
我至今尚未见过它们
尽管我们常常谈论那神话、
它闪电般的悸动和雨后天晴的静美
每当谈论，怀疑就会跟随而来
我们对自身所处始终忧心
担心太多的信任遮掩、太多的想象虚构
太多的担心蒙蔽、太多的自由纵任……
就像反复挖出土里的种子
研究根须生长
我至今没有见过它们
它们迟早会死于好奇，或许
早就已经死于
树 林
它固执地想要成为一棵树
这太好了，它恰恰就是一棵树
但命运的厚爱它不知道
它向下向上四处伸展，为春夏秋冬即将来
即将走而忧心
失明者总是互相吸引，他们群声呐喊
在固执的路上，一起为艰难偶得的
微小的春天鼓掌
是一棵树却不自知
必将所得时却如一无所有
这也许，也太好了
【白小云，生于苏州，现居南京。在《钟山》《作家》《十月》《上海文学》《作品》《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等发表作品若干。】
苏野的诗
苏 野
善良的人心里藏着怜悯……
善良的人心里藏着怜悯
他们躺下了
双翅却飞在半空
以前，他们像工蚁
觅食、建筑
不伤害一根枯树枝
也分泌真诚的绝望的体液
去帮助他人
现在，他们为石头而伤心
因为它们没有一个柔软的胃
来消化他们的影子
——终于保存了自己身体中脆弱的一部分
地面下他们井水的清凉
将胜过任何人
花生之歌
有些花生只记得土狗
和自己先天性缺损的月亮形心脏
针、肉体的气球
以及怨艾的高压气筒
有些开花、结果、饱满
收获时却遗失，掩埋
在阡陌上、泥土中、草根间、空气里
遇到的一切
皆为坟墓，甚至打谷场、河流，甚至
生长的青藤。生命太长
它们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和未来
看到了父亲和儿子、稗草和庄稼
挤在同一个窄坑里
还有些则很幸运，它们看到了
晚夏那垂直的黄金
平淌的原野灌溉着自己
看到了玉米、毛豆、水稻、山芋
它们繁衍的网
疏密有致，像城堡
受惠于农夫和日子的墙砖
草苫和蛇皮袋
那缆绳一样悠久的
想要装盛某物的渴求
被摘下，在泥地上
反复暴晒，在一年里
保持外壳凹凸分明的健康
和心的干燥
在僻静处堆积、沉睡，做哑巴
沾染一点岁月的灰尘
食用、制药、榨油
是多么美好的一些愿望
珍珠之诗
圆实，细密，坚硬
如同浓缩的小小宇宙
自成一体，携带着自己
汹涌的星云，和风暴之核
缄默，结晶，用疼痛
分娩希望，用异质
制造自我，用光注释光
用完美无瑕，唤醒美的信徒
看，这一颗颗晶莹的宝石
如同神灵的馈赠
为我们接住了
时间底座上升起的
对美与爱的信仰。
【苏野，1976年生，199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江南诗》《大家》《雨花》《延河》等刊物，入选《新华文摘》《江苏百年新诗选》及多种年度诗选。著有诗集《拟古》。现居苏州。】
飞翔的悼词（长诗节选）
李德武
艺术家
贾克梅蒂
手里
握着
人类的
枯干
还没有腐朽，变成尘埃
他
希望
那些枯干的部分
能够保持
硬度
用来支撑属于人类的伟大
的确
他还是太留恋站立和行走
让他的
宏愿
显得孤单
像一个赤脚圆规
塞尚希望看到人
消失
人
太怪异了
把主导权交给苹果，纯净世界
也许他心情特烦
他厌恶隆重的
酒会
纯粹
沉迷
和一只苹果对话
他不能接受
飞翔
巫术和圣灵
中世纪的得救方式
他需要手里握着画笔
度过艰难的
余生
卡巴科夫像一个夜里的引路人
因为迷失过
而让自己成为警示危险的
路标
他热爱飞翔又恐惧飞翔
堕落的天使
证明
他还没有屈服
迫害
波洛克仅仅是迷恋无序吗？
他似乎反复警告
空间消失了！空间消失了！
一切都进入紊乱的
图层
在那里
不同的人因为
直不起腰
爬行
慌乱地爬行！
富人和穷人
艺术家和流浪汉
贝克特无望地等待
个别人
利用手里的特权
制作隐形云梯（计划绝对保密）
登上悬在半空的飞船
个别人飞走了
绝大部分人
囚禁在玛格丽特的三角彩虹里
用呐喊编织宇航服
注：列维·马诺维奇在他的《新媒体的语言》一书中，把现代计算机技术的进步归结为受艺术的启示。比如数据库的元空间是受画家贾克梅蒂和波洛克的启示，而导航原理是受波德莱尔在一篇著名的文章《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提到的“漫游者”概念的启示。他要说的是新媒体时代的渊源恰恰是旧媒体，而艺术始终是这一变迁的驱动者和领航者。
雪,或图灵夜复活
图灵夜，一只白猫毛茸茸的
逼真的眼睛发光
在数据库海量信息中穿行
梦的爪迹
踩动乞力马扎罗的雪松
模拟神
从松针和树干中截取光芒
为寿终的秋天续命
我心灵的大地空旷而单调
万千生机，化为乌有
湖面被薄冰封住嘴巴
哦！蜡梅
施展出它夺魂的魅影
伟大的图灵夜
狂人
从他太空床上跌回地球
扯起洁白的床单
像战败者打出投降的旗帜
乞力马扎罗的松针
刺激一场雪崩轰然滚过屋顶
像恐怖片屏幕突然惨白
爱情还未进入高潮
白昼已落幕
守夜的是一群没有战斗力的
稻草人
我蹑手蹑脚
贴近沉寂喷泉的胸口倾听
爱是一只雪白的野兽
倒塌的宫殿住着波浪
碎光阴的老祖母和她的大臣
胸前飘着雪白的餐巾
空气中弥散葡萄酒和雪梨的香味
乌鸦从凡·高的画里飞出
而兰波把他的尿撒到月亮上
诗人刚出生就老了
眉毛长得像屋檐上垂挂的冰凌
每个图库里都住着小暴君
戴着雪花银的面具
比埃及金字塔法老的面具还老
雪花银的面具
冷酷好似冬天的一件乐器
我们敲打自己的脑壳
好奇心和歌舞摧毁了特洛伊
战死魂灵从诗篇里飞出
他们在图灵夜复活
复活成一场雪
【李德武，1963年出生于辽宁省彰武县。诗人、诗歌评论家。出版诗集《窒息的钟》《九人诗选》（与朋友合出）、《李德武诗文集》（上、下册），哲学诗学随笔集《挣脱时间的网——从芝诺的两个悖论说起》《在万米高空遇见庄子》。现居苏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