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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与重生
——基弗艺术中的火元素研究

2022-10-17卢炯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基弗重生

德国新表现主义画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1945—),在他的创作中贯穿着神学、哲学、历史、文学隐喻。从基弗作品所表现的主题来看,他偏爱描绘残余、废墟、灰烬和土地,另一类则是北欧神话、德国民间史诗。基弗作为德国战后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他从自身文化的根源着手进行反思,将物质材料与艺术观念相结合,使其艺术创作突破了传统架上绘画的表达手段与思想内涵,形成了以丰富的绘画语言来表达宏大思想观念的方式。同时,基弗以火元素为中介,使所运用的艺术材料的物质性与民族历史观念产生关联,最终回到物质本身和表现主义的天然状态,并呈现出德国文化的细节和艺术传统,使其艺术更具震撼力与感染力。在基弗绘画过程与画面内涵中,火元素在其中作为“隐匿的线索”贯穿始终,不仅仅是因为火与基弗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更是因为火元素背后所蕴含的强大的神话及宗教支撑。

一、火之毁灭

对基弗而言,火其实是一种媒介,是一种材料。基弗曾言:“我经常把画作烧掉。然后在被烧毁画作的表面画上新的东西,我重新开始画新的东西,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火,还能生产出什么东西。”[1]93通过基弗的作品,不难看出他对于火的迷恋——大部分作品都有被火烧铸过的痕迹。同时,火本身与火的象征寓意对于基弗的艺术创作有着重要的作用与意义。首先,“火”毁灭的意义早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有所体现。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有普罗米修斯偷取火种后,宙斯惩罚他被老鹰日日啄食肝脏的故事。该故事从表面上是构建起了人间火的起源问题,但实质上具有更深层次的文化象征意义——对于原始人类来讲,火资源十分珍贵,其乃“自天遣使而来”[2]187。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已逐渐发现了与天赐相对的钻木取火,人与自然也因此产生了对立关系。而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无疑象征着自然之力,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也象征着人类对自然的反抗。与此同时,火被普罗米修斯带到人间后,其性质就发生了本质改变,火本身不仅失去了原有的神性,普罗米修斯也因为火而遭到无尽的毁灭,在日复一日的重生与毁灭中度过余生。除了构建起火起源的普罗米修斯,同样遭到火惩罚的还有伊克西翁,宙斯惩罚他被缚在燃烧的轮子上,永远遭受火焰的烧灼。通过因火惹祸的普罗米修斯与被火炙烤的伊克西翁,火在神话中也就具有了毁灭的象征意义。同时在畏惧自然的时代,人类也意识到火能够短时间内给人们带来肉体及心灵的伤害,人们便把火看作毁灭性的刑罚。也正是由于火能够给人类的肉体带来疼痛,因此,先人一方面把它看作刑罚罪人的手段,另一方面又把火当作上天惩罚罪人的工具。

但是,在基弗看来火被分为被限制起来的火与越界的火。就如同壁炉中的火是被控制起来的火,总能带给我们温暖。相反,越界的火变为一种改变的力量,能够把森林烧为灰烬,而灰烬又转化为耕地,火构成了这一循环往复的关键要素。在北欧宗教的影响下,基弗将人文的宗教思维图像带入具有精神指向的空间环境中,画面中的火作为导致悲剧的毁灭力量,一方面有炼金术熔炉的象征,另一方面与纳粹焚尸相提并论。在基弗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对现实世界的描绘多是通过田野和森林与来自非物质现实的符号相结合,这些符号通常是以文字形式出现,但也包括如蛇、火、调色板等形象。例如,基弗在1973年创作的《四元》(Quaternity,图1)所描绘的是三丛火焰和一条蛇。画面中是由木纹覆盖了整个墙壁和地面的一个室内场景,一条巨蛇从画面右侧的阴影处爬出。这条蛇就象征着具有毁灭意味的撒旦。同时,蛇的形状也是希特勒“卐”字符的化身。整幅画面通过对火的描绘而建立在矛盾的对立之上,用火代表燃烧着的三位一体,象征着一种毁灭的力量。其次,在基弗1974年创作的《小金虫》(Cockchafer Fly,图2)中,基弗则用大笔触色块的间缝,来表现出德国的一片被飞机轰炸后的焦黑土地。画面远景处正在燃烧着的火苗和飘向天空的浓雾,使整个画面都笼罩在黑暗、神秘的氛围之中。而在画面远处的天空上,基弗写下了德国的童谣“小金虫”,这个故事涉及的地区正是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失去的“波美拉尼亚”(Pomerania)。画面中废墟般的土地也是德国真实历史的载体与历史的见证者,并试图唤起人们对这段惨痛经历的回忆。同时,艺术家作为艺术的创造者也可以拥有破坏性的力量,基弗对于这片土地的处理非常“暴力”,他使作品表面肌理斑驳并呈现出灼烧的痕迹,试图还原战后的真实场景,通过画面被火烧灼后所形成的斑驳肌理,用虫胶把沙土、稻草、树枝等材料粘贴在画布上,使废墟的意象更加物质化、实体化。之后,基弗在1981年所创作的另一幅作品《内景》(Interior,图3),则通过对纳粹场所的照片处理而成,使观者被迫想象自己站在一个被设计以用来显示希特勒极端独裁的房间之中。画面绘制的是一个房间,这个室内场景类似于一个纪念厅,最前端有一堆正在燃烧的火,也在暗示整座建筑都正在燃烧之中。在这里基弗通过画面中心的火来表达一种毁灭、燃烧的感觉,并使火元素与纳粹焚尸相提并论。

图1 安塞姆·基弗 四元 粗麻布上油彩300×435cm 1973年

图2 安塞姆·基弗 小金虫 油画 粗麻布220×300cm 1974年

图3 安塞姆·基弗 内景 油彩、丙烯、乳剂、麦秸和虫胶于画布以及木刻 287×311cm 1981年

基弗在作品中描绘毁灭之火这类作品时,通常选取在室内与室外两种场景内描绘。在选择构图时如果抬高视平线,则将火的位置放在画面偏上部分;压低视平线时,则选择将火的位置放在画面下半部分,并且火的位置大多位于画面的灭点中心,成为画面主要的描绘对象。首先,在室内场景中描绘火的作品,例如在《四元》《内景》《德国精神英雄》(The Heroes of the German)等作品中,木质结构的抽象纹路与烦琐的空间结构线塑造了画面纵深的透视效果,但是画面中木质条纹的走向却违背了空间透视的原理,从而造成了画面空间的矛盾效果,并且也加剧了封闭空间中火与木之间的冲突。火与木的矛盾也更能够凸显画面中毁灭的意味,使画面更具有戏剧性张力,似乎火燃起木头来能够一触即发。其次,在1974—1975年,基弗将视角由室内转为描绘室外场景,开始以风景画这一形式探索新的绘画主题,例如《小金虫》《尼禄绘画》(Nero paints),这一类作品大多描绘的是正在燃烧或已经被烧焦后的土地,画面将五分之四的面积用来描绘焦土,有意将构图视点抬高,使视平线居于画面上半部分,只有一小部分留给天空暗示出空间,并将火的位置放在地与天的交界之处,更使焦土上的火焰具有不可控性,并且不再运用传统的绘画形式进行表现,而是更加大胆地运用多种材质媒介相结合,不仅突出材质的美感,而且使画面更具有抽象意味。总之,基弗在描绘毁灭之火时,主题与战后德国的历史事件相联系,基弗作为战后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不仅自觉地将自己的艺术创造力与德意志观念相结合,而且根据神话、宗教、历史等获得灵感,试图通过艺术的形式从德国战后的历史创伤中探索德意志文化的根基。其中,火作为画面中“隐匿的线索”贯穿始终,火元素不仅体现在通过火来烧灼画面,更是因为火元素所代表的毁灭性的象征意味。

二、火之重生

火元素是支撑基弗创作的不竭动力,而这一切也离不开火在宗教中的内涵。火是原始宗教神圣的象征,是先民的崇拜对象,同时也是一种原始的祭祀仪式。公元前6世纪的拜火教①更是把火当作光明的象征进行崇拜。在《圣经·旧约》的挪亚献祭中,挪亚在大洪水中幸存下来后,把干净的家畜、家禽放在祭坛上焚烧,以感激上帝的救命之恩,上帝闻到肉香后决定不再惩罚人类,从此燔祭成为该教的重要崇拜仪式。火也因此具有了特殊的含义,成为人们纯洁的崇拜之物,也具有了神圣的内涵。

火还是一种能够给予新生命的力量,代表着危难之中的重生。基弗也根据《旧约》的描述,在1971年创作了《森林中的男人》(Mann im Wald,图4)。此画整体为暖黄色调,背景通过丙烯材料的流淌性表现出了条状的树木。树林中穿着白色睡衣的男人正是基弗自己,他装扮成北欧天神的模样,手中燃之未燃的灌木正是对应着《圣经》中“荆棘被火烧着,却没有烧毁”。而“假如火没有把东西烧毁,就像荆棘被烧着的情形一样,那么这就被看作上帝在场的标志”[1]76。可知,火在基弗的画面中不仅是孤独、罪恶、死亡的象征,同时烙印着某种神圣性。而燃之未燃的灌木也正是火所具有的重生之意。

图4 安塞姆·基弗 森林中的男人荨麻布上丙烯 174×189cm 1971年

在基督教神话中,常以大火区分善人与恶人。火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对象,世界大火就具有考验人类本质的功能,似乎使每个人的本性都被烧铸了出来。《圣父、圣子、圣灵》(Father, Son,Holy Ghost,图5)即是以火考验人性的作品。该画采用上下两幅双联画的方式呈现,在画面中央基弗用德语草书写着他们所代表神灵的名称。上面所画的是木制的房间,画中间有三把正在燃烧着火焰的椅子,代表着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和圣灵,此象征着天主教面临的危险。下面则是一片空空的森林,赤裸、毫无生命力的森林代表着德国自生精神。与《森林中的男人》所表达的基督教的各种教义产生了显著的区别。与其对应的另一幅作品是《四元》,基弗直接把代表圣父、圣子与圣灵的火焰画在了地面上,同时旁边画出了一条从阴影中爬出的蛇。燃烧着的三位一体加上另一幅画《四元》,基弗将四幅画融为一个整体。《圣父、圣子、圣灵》中代表着处于阳光下的善和处于阴暗处的恶,作为一个整体,成为“四位一体”,其实善和恶是分不开的,它们是一个矛盾的共同体,而考验人性的正是通过火炽热的燃烧,使人性在火中被烧灼出来,经受住火考验的人,才可以得到重生。在描绘重生之火时,基弗同样是以火作为画面主体,枯木树林或木质封闭空间作为画面的背景,使火与即刻可燃的枯木产生对比。

图5 安塞姆·基弗 圣父、圣子、圣灵 粗麻布上油彩、炭笔和人造树脂 290×189cm 1973年

对基弗而言,他虽未经历二战,但在年幼时却经历了战争带来的后果。从出生之时,周围都是触目可见的废墟,可见废墟对于他来讲是一种生活常态。但基弗却从废墟中看到了未来,他自己也认为:“一种旧秩序被置于废墟和灰烬中,一种新的秩序开始建立了。”[1]77因此,废墟就与基弗所创作的以室外场景为主的土地系列绘画相联系,将破坏性与创造性融为一体创作了《小金虫》《尼禄绘画》《逃亡埃及》(Departure from Egypt)等这类作品。其中,将被火毁灭后的废墟之地作为画面主体,是因为废墟对基弗来说并不是终结的象征,而是一种转换的状态,是一切新的建造的开始,同时也使画面具有深度的神秘空间与强大的思想支撑——这是将历史的记忆叠加在个人的经历之上,进而呈现出令人反思却又充满希望的具有史诗般庄严感的土地。基弗在运用重生之火时有几个层次:从大地被火焚烧后,耕地以新的秩序开始万物复苏,这是一种重生的方式;到以基弗为代表的经历过战争创伤的人类个体,在战后通过重新洗礼自己的精神创伤进而得到的精神重生;再到经历过二战摧残的德国,在战争中被毁灭得满地疮痍,战后开始全国重建的复苏。从大地本身的重生,再到个人精神与国家民族的重生,这一切都是因火而起的重生。基弗也正是通过对火元素的运用才使绘画与宗教、历史、神话观念得以密切地贴合,基弗对火元素的引入不仅促动了创作者的艺术灵感,而且还生成了其艺术作品毁灭与重生的强对比艺术风格,这一风格的形成不仅确立了基弗艺术作品的价值意义,同时也确认了基弗本人艺术理念的取向选择。

三、火元素来源分析

基弗作品中火元素的来源,关系到最初火是如何产生的问题。在原始社会,早期人类经历了“无火时代、到用火时代、再到燃火时代”[2]185,这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人类从茹毛饮血到借用自然火,再到掌握人工取火术的各个时期。最初,原始社会产生火以后人们并没有赋予火象征意义,而是作为取暖、熟食之功用——火能避寒、照明、烹饪、驱邪。与此同时,火的不可控性和破坏性也让人们对火产生了畏惧之心。随着时代进步,人类文化不断地更迭演变,人类对火也渐渐了解与掌握,便对火出现了更多的情感寄托,在无形中附加于火的象征意义也在不断产生,火本身也就具有了内在含义,于是围绕火便产生了许多相关的传说与隐喻——火象征着建造、灵感和照亮,但也象征着摧毁。但在基弗看来,火能够烧铸出精神的本质,也正是通过世界大火,善人与恶人才被区分开来。其次,火也是一种具有普遍解释能力的符号,在纳粹宣传的熏陶下,它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种紧张兴奋的心理状态——从精神上的提升(对英雄的崇拜、大规模的游行、普通的营火)到无可估量的破坏(焚书、水晶之夜②、焦土政策③、纳粹焚尸)。在基弗的作品中,火作为破坏和宣泄的元素,同时保留了它所有的模糊性。

基弗在童年时期就对火产生出一种迷恋,而火的产生离不开战争,这也恰好与基弗的经历密切相关。1945年多瑙河的发源地多瑙厄申根正遭受着空袭的侵扰,基弗于该年出生在当地医院的地窖之中。为了不让他听到炸弹声,父母用蜡塞住了他的耳朵。基弗的童年又经历了英军的震慑行动——英军派遣791架战斗机掀起了火焰风暴,将德国的汉堡炸为一片废墟。基弗曾说:“炸弹是我童年的塞壬。”[1]5对英军而言,这是一次有策略的轰炸。汉堡并非军事重地,但当地木质结构房屋众多,相对于其他地区来讲较为容易燃烧,可燃性是决定这次轰炸策略的关键所在。这就是为什么基弗的《四元》《森林中的男人》《圣父、圣子、圣灵》等这类作品将火与木相联系,就如汉堡的威慑行动一样,画面中的“可燃性”才是关键所在。基弗在画面中利用火与木的结合,使画面维持在燃与未然的极点中间,不仅使观者能够想象到火燃起枯木时一触即发的爆发状态,而且使画面更具有表现力。因此,基弗受自身童年印记的深刻影响,通过艺术的形式,试图再现战后德国的惨状,表达对于战争浩劫和历史罪行的探讨与反思,从而对瓦砾、废墟、火焰有着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这也正是火所带给基弗的现实意义,也因此火元素也一直贯穿基弗创作始终。

四、结论

在基弗看来,艺术与科学更接近事物本身。他正是通过哲学化的艺术语言,用火来揭示画面背后的宗教寓意。同时,基弗在艺术材料与艺术思想两方面保持着高度的开放性与革命性,同时利用物质的位移与转换,使多重思想贯穿于作品中。而正是多元文化上的介入,使他的作品形成了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织,进而形成了宏观叙事的生命态度,即用生命体验瓦解传统题材的特指性特征。

通过基弗的作品也能够窥视出其作品中形象的来源只属于其个体人生经历,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在现代艺术中也具有普遍共性,更多艺术家将来自个人的具有神秘指向性的经历作为创作源泉,因此这种来自艺术家私人化与内省化的创作方式,也使得现代艺术走向更加晦涩难懂的方向。这种作品中隐匿的线索,在不同艺术家的不同作品中有着不同的形象与方式进行呈现,更需要鉴赏者能够对艺术家有足够的了解,方可从其作品中探知这一深藏的思想支撑。

注释:

①祆教即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源自古代伊朗,因其主要功课是在祭司的指导下礼拜圣火,因而又被称为拜火教(fire worship)。

②水晶之夜(Crystal Night)是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的事件。同时,“水晶之夜”事件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屠杀的开始。

③焦土政策(Scorched-earth Policy)是一种军事战略,指烧坏农作物来摧毁敌人的食物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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