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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

2022-10-01孙志保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紫烟张立护工

孙志保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尤明月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片如茵的草地上,躺在象牙一样白而细腻的月光里,正在香甜地呼呼大睡。他经常梦见自己睡觉,次数比大米敬老院食堂筷箱里的筷子还多。他的手机铃声很有个性,是一个女人用好听的声音戏谑地念一首诗:床前明月光,地上一层霜。扭头望明月,明月也是霜。铃声浸入了梦境,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三年前,尤明月被王大米请到大米敬老院当护工时,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王大米诵读被他篡改的这首诗。王大米答应了,他录了音,请人做成了手机铃声。王大米的声音很好听。当年他们高一(2)班所有男同学都喜欢找王大米说话,主要原因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如水般清澈,如云般悠远,圆润而温暖,如她的肉体一样性感,这是大家的共识。光凭声音你就想和她睡一觉!一个男同学私下和尤明月说。尤明月把那个男同学揍了一顿,然后告诉了王大米。王大米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一刻,尤明月才发现王大米很浪,她听到这样的话应该羞得脸红,可是她却无所顾忌地大笑,好像她认为睡觉这样的事很无所谓似的。

当他把做好的手机铃声放给王大米听时,王大米说,尤明月你这么做,是记严老师的仇呢,还是真想做霜?在我这里,你可不能做霜,你得做真正的明月,用你的皎洁照亮大米敬老院,照亮每一个老人的夜晚。

严老师是尤明月和王大米在高一(2)班上学时的班主任。那时两人成绩都不好,但是,一个帅,一个靓,严老师经常为此感叹。高一上学期开学不到一周,王大米成了班花,尤明月成了班树。两周以后,王大米仍然是班花,尤明月却成了班草。大家都认为尤明月笨,他的能力和行为与他英俊的脸和挺拔的身材严重不搭,只能做一棵班草了。但尤明月不服气,他说,李白一千多年前就让你们举头望明月,诗仙的话你们都不听啊?严老师曾经在一次班会上有些刻薄地评点尤明月,你为什么叫尤明月呢?你应该叫尤白霜,你更适合趴在地上做霜。还举头望明月,望你需要举头吗?尤明月说,做霜有什么不好,你给霜一点阳光,它就化了;你不给霜阳光,它也会融化,因为它容易感动。容易感动的,都是善人良人。严老师说,融化了又怎么样?一片霜与一摊水有区别吗?严老师当时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他让大家谈各自的理想时,尤明月竟然告诉他,自己的理想是做一名护工,护理需要帮助的每一位老人。在此之前,王大米刚刚谈了自己的理想,她要做著名企业家。王大米说,我的企业将成为县里的中流砥柱,全县公务员一日三餐,其中两餐来自我的企业缴纳的税收。王大米性感的声音还在绕梁,同学们的掌声还有余音,尤明月就用他的理想把大家逗笑了。来侍候我吧!我付你双份的工钱!几个男同学向他大喊。这次班会以后,尤明月就把李白的《静夜思》改了:床前明月光光光,疑是九天下大霜。举头再无尤班树,低头只见尤白霜。明月把它抄在黑板上,一天以后便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为此,严老师被校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通。高一第二学期快结束时,尤明月退学了——他父亲得了肺癌,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死了。明月不想退学,但是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了,他得把挣钱的事担起来。而且已经卧床五年的母亲需要他伺候,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妹妹尤明明更需要他照顾。

王大米性感的声音没有叫醒明月,却把躺在他身边的李紫烟吵醒了。李紫烟不喜欢王大米的声音,说太骚!她用赤裸的左腿踹醒了尤明月,说,你是存心不让我休息!累了整整一年了,好不容易睡了几天安稳觉,你又弄这一出!是哪个野女人给你打的电话?

明月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电话号码。是老杨打来的。他昨天就预感到老杨他们快打电话了,没想到在夜里三点应验了。

老年人就是这样,他想打电话时,才不管是什么时辰。

杨叔,是刚醒呢,还是没睡呢?尤明月的声音几乎能拧出甜汁。

明月,你明天能回来吗?我这几天都没睡觉了,身上疼,嗓子干,床上也臭。刚才我看了一下,两条腿都肿起来了。老杨痛苦地说。

明月知道,老杨说的明天,就是今天上午。

老杨叫杨秋理,已经九十岁了,和老伴袁文芝住在大米敬老院413房间。老两口都患有多种慢性病。老杨由于下肢无力,已经卧床半年,移动一步都得借助轮椅,是全护理对象;袁文芝拄着单拐能慢慢行走,属于半护理对象。

明月看了看面带愠色、眼睛半合的李紫烟,有些作难地说,杨叔,我和王大米说好的,后天上午回去。

明月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大儿子尤国光在杭州,小儿子尤文竹在宁波,都是腊月二十八才赶到家。而且,大儿子还把女朋友带了回来。对于尤明月和李紫烟来说,团圆是一年中最大的事情。李紫烟和尤明月是同行,但她只做私人护工,眼下受雇于一个叫费正定的老爷子。春节假期,费正定在市财政局工作的儿子回来了,李紫烟便理所当然地放了假。明月不一样,他休息一天都得找王大米请假。当他以陪儿子为理由请假时,王大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王大米说,你自己看护了九位老人,其中八位是全护理,一位是半护理,你走了,这些老人怎么办?明月也知道王大米为难。去年春节,由于请假的护工多,敬老院无法正常运转,王大米就发了一个通知,要求所有老人在腊月二十七之前离院,过了年初七再回来。如果不按时离开,每人每天加收五百元护理费。贴通知的糨糊还没干,王大米就被老人们的家人告到了县民政局,她被张副局长找去谈话,上了一个小时职业道德课。还有人打了县长热线,热线又把问题转到了县民政局,王大米又被张副局长训了一通。王大米没办法,只好动员自家亲戚到敬老院帮忙。同时,以每天三百元加班费的报酬吸引请假的护工提前回归。所以,今年王大米在春节前十天就把话撂出来了:所有员工春节期间不许离岗,缺岗一天扣三百块钱。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半员工请了假,把王大米气得后槽牙疼了三天。明月说,我腊月二十八才来请假,你就知道我是不得已了。我只请七天假,从年三十开始,到年初六结束。王大米说,你把那些老人扔给谁?尤明月,你非让我哭给你看吗?你喜欢我哭的样子吗?

一个人看护九位需要全护理和半护理的老人,在全市五十六家养老机构一千余名员工里,除了尤明月,没有人能做得到。为什么要看护九位?有王大米的原因,也有明月自己的原因。敬老院坐落在城东工业园区,是一个独立的大院,主建筑是一幢青灰色的五层大楼,东西两侧还有两排平房。它虽然叫大米敬老院,却是县民政局的产业,王大米是承包人,签了五年合同。大楼的一层是办公区;二层和三层是自理老人居住区;四层和五层是半护理、全护理老人居住区。居住区总共六十八个房间,单间、双人间、三人间都有,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余人。院里现在有一百零三位老人,需要全护理的有三十位,需要半护理的有近四十位。而护工只有十七人,能担起全护理工作的护工,加上尤明月,只有五人,三男二女。护工的底薪是每月两千元,护理一位全护理老人,加二百元。按照县民政部门的规定,为保证护理质量,一名护工最多护理三位全护理对象。王大米没法执行。她承包这个敬老院,承包费是一年三十万。这个数字不小,一不留神就赚不到钱。少请护工,是最稳妥的节流办法。如果按要求去做,那得请多少护工?得多发多少工资?得多提供多少人的吃喝和住宿?大米便找明月谈,让他多担当,给其他人做个榜样。明月权衡再三,答应护理九位。大米有难处,他不帮谁帮?当初王大米在汽车站西侧的卤蛋摊子上找到他,只说了一句话:尤明月,我帮你实现理想来了!明月立即明白了,眼睛竟有些潮湿。有人记得他的理想,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老实说,做护工不比卖卤蛋挣得多,而且非常辛苦:没日没夜,擦屎把尿,喂饭洗衣,弄不好还要挨骂挨打,受尽委屈。但是,他喜欢!退学以后,明月一直想着王大米,王大米的声音和笑声一直在他耳边荡漾。王大米高中毕业后就去做生意了,刚开始是做布匹批发,门面阔,生意大,明月不敢往跟前蹭。那时同学们都猜测,说王大米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哪来的钱做恁大的生意?明月从不猜测,在他心目中,王大米是有理想的人,这样的人是用来尊重的。王大米后来不批发布匹了,转行建了两个加油站;再后来,她又成立客运公司,买客车跑长途。她最终选定了养老行业,明月既佩服,又兴奋。放下理想不谈,王大米主动找他做任何事,他都不会拒绝。既然这样,多护理几位老人有什么呢?再说,护理的老人越多,收入越高,这也是好事啊!他需要钱。两个儿子都大了,都要娶媳妇,彩礼贵得很,他一直为这事发愁。明月挣钱还有一个目标:他想办一家自己的敬老院。从退学以后他就这么想,每天都在想。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理想实现的可能性很小,也许哪天桃花开得像太阳一样大了,他的理想就实现了。

王大米最终还是准了明月的假。她知道,如果不准假,明月肯定不会离岗。但是,她不忍心让这个男人为难。三年来,明月为她挡了很多事,虽然身份是护工,实际上却是她的左膀右臂。明月为老人们提供的优质服务,以及他在老人们心中的地位,都超过了他们的子女。他不仅是老人们五星级的生活保姆,还是他们的好朋友、贴心人。逢年过节,敬老院会给老人们发些小东西,像端午节,会每人发两个粽子。那些老人自己不舍得吃,一门心思留给明月。明月如果推辞就会挨骂,说他不拿老人当自己的长辈。处成这样的关系,找遍大米敬老院,没有第二个人;找遍全市,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如果评选全市敬老行业标兵,明月是第二名,没人敢当第一名。这样的男人,王大米揣在口袋里都怕飞了,怎么会过于违拗他的意愿呢?而且,王大米心里明白,尤明月暗恋她。

七天假期,明月规划好了每一天。今天是初五,他准备做全鸡煲,两个儿子都喜欢吃。

但是,老杨的要求他不能一口回绝。

明月答应老杨,一回去就给他按摩后背,给他擦澡,给他剪脚指甲,给他涂药。挂了电话,明月感觉有些不舒服,总觉得魂儿飘远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推了李紫烟一下,说,我真担心王大米临时找的那两个顶替我的人会把老爷子们弄出病来。都是熟透的瓜,风一吹就落了,要是落了一个怎么办?要不,天亮我就回去吧!

李紫烟忽地坐了起来,说,你还回去!恐怕你永远回不去了!尤文竹已经和我谈过了,你近期必须把工作辞了!

明月吃了一惊,扑棱一下掀开了被子。

尤文竹长得很像明月。李紫烟曾经说过,这孩子长了一副好皮囊,可惜没有一个好爹。

李紫烟叹了一口气,说,尤文竹正和罗振方的闺女罗旋子谈恋爱,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闺女让文竹通知咱家,你如果还做护工,她就会和他分手。如果你辞了,她会让罗振方给你找份好工作。

罗旋子在宁波一家生产医疗设备的国企上班,尤文竹在附近一家民营企业打工,两人认识不到两个月便热恋了。李紫烟戏称这是一场发生在夏季晨雾里的白兔和黑兔的恋爱。李紫烟曾经把自己和尤明月的婚姻比作雾里看花,说原以为是朵红玫瑰,掐到手里才知道是蜡做的。

罗振方是明月的初中同学,上高中时又同窗了一年。那时,他们关系很不错,经常一起去红旗电影院门西侧租武侠小说看。明月退学后,罗振方转到一百公里外的阳城市上高二,勉强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分到县人事局工作,后来又下乡当了镇党委书记。前年春天,他被调回县城,在工商局当局长。明月偶尔会在街上看到他,他腋下夹个公文包,油头粉面的样子,已经找不到同学时的一点痕迹。明月装作没看见,一低头便过去了。当明月听说尤文竹在和罗旋子谈恋爱时,忍不住笑了,就像眼前吹过一阵风。可没想到,这场恋爱真要结果子了,而且,那果子还要砸他的头。

嫌我这工作丢人?明月不屑地说,指不定哪天罗振方进去了,做护工会成为他的理想。

李紫烟拍了他一下,说,你怎么咒人家?人家这也是正当要求,门当户对做不到,体面多少是多少,不行啊?

明月摇摇头,说,你告诉尤文竹,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成了无关的人,就不碍他的事了。

李紫烟说,如果你是一条狗,肯定天天咬人!

明月愣了一下,笑了,说,狗的世界你永远不懂。停了一下,又说,李紫烟,那个罗旋子,她没让你也辞了?

李紫烟撇了撇嘴,说,没有!她没让我辞,我心里倒不好受。看来人家还是看重你的,我一个老妈子,在人家眼里屁都不算一个。你丢人才算丢人,我压根儿就没有人可丢!

李紫烟高中毕业后,在街道工厂做过会计,在私人酱厂做过翻缸工,在咸菜店当过营业员,在超市做过收银员。明月曾经和她开玩笑,如果把七十二行画成一张地图,在你的鞋底上抹点墨汁,你干过哪一行就往哪里踩一脚,那张地图肯定会全部变成黑色。两年前,一个远房亲戚来找李紫烟,问她愿不愿意去一个富贵人家照顾老人,一个月干二十六天,四千块钱工钱,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富贵人家,就是费正定家。费正定当时已经七十六岁了,退休前做过县酒厂厂长、分管经济的副县长。县酒厂是国家二级企业,一年上缴利税上亿元。在黄花县,没有人不知道费正定,即使不知道他过去的辉煌,也知道他儿子和女儿比较厉害。他儿子在市财政局做科长,前景很好;女儿在市里一所本科院校做美术系主任。费正定死了老伴,又不愿意去市里和儿女一起生活,就想找个心眼儿好、活儿细的女人照顾生活,在黄花县城度过余年。李紫烟没有考虑,一口答应了远房亲戚。

没想到,一做就是两年。现在,费老爷子已经七十八岁了。

王大米为了让尤明月安心工作,曾经和他提过,让李紫烟也到大米敬老院工作。李紫烟得知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说,你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三千多,我照顾一个老人就能拿四千,再加上小东小西的礼品,五千块都打不住。去给王大米打工,除非我得了神经病!再说,我才不去看她那骚样儿呢!她四十多了还不结婚,作风能正派了?早晚有一天她得把你弄床上去。弄上去也好,省了我的事。

明月就讪笑。李紫烟说归说,肉体上的事一点儿都不会省略。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再忙,每个星期都得馋一次。

明月咳嗽一声,穿上了羽绒袄。李紫烟以为他要起床,随手打开了台灯。明月靠在床头,说,我上午就回敬老院。你告诉尤文竹,罗振方和他闺女如果看不起我,就滚得远远的!这样的亲家咱不攀,攀到最后,摔死的还是咱自己。我尤明月哪点不好了?王大米恁能的人,凡事还撅着屁股和我商量呢!

李紫烟说,那撅着屁股是和你商量事?

明月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李紫烟说,我正经得很!你总得替儿子想想吧?儿子过好了,你心里不舒服?能和罗振方做亲家,牺牲一下又怎么了?还有,你看看我,都这个年纪了,连一套好化妆品都舍不得买,我都快忘了我的理想是什么了。如果和罗振方做了亲家,他稍微帮咱一下,日子就上去了。

尤明月说,我拿泥坑当柏油路去走行不行?我可以拿热脸去蹭凉腚,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干涉我的工作。

上午九点钟,尤明月骑着电动车刚刚到敬老院大门外,便见王大米开着她的红色雪佛兰从院内冲了出来。明月停了电动车,给王大米让路。王大米也停了车,摁下车窗,笑眯眯地看着他。王大米今天的妆化得有些浓,明月便知道她有应酬,说,中午不要喝酒,现在查酒驾查得厉害。

王大米摇摇头,说,你这是回来上班吧?真乖!一会儿你和会计讲一下,把顶替你的那两个临时工辞了。

王大米就是这样,心里装着再大的事,小细节一点儿都不丢。

明月刚到敬老院上班时,有一次王大米遇到了难事,把明月喊到办公室,关上门和他诉苦,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明月掏出一张餐巾纸给她擦眼泪,被王大米拒绝了。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一片香水纸,一点一点擦干了泪痕,又一丝不苟地补了妆。当时明月就想,王大米能混到今天,不是老天眷顾她,全是她自己挣来的。

明月花了半个小时,把护理的九位老人挨个儿检查了一遍,发现了很多问题:有的老人屁股上出现了褥疮的征兆,有的老人褥子上到处都是尿渍,有的老人腿上出现了疱疹……正常情况下,每天上午,明月都会检查老人的身体,及时处理隐患。护理完毕,还要把老人抱到轮椅上,在大院里转二十分钟。如果天气不好,便在走廊里来回转。他请假的这几天,新请的临时工很懈怠,老人们整天躺在床上,衣服不给换,身上更没有擦洗。老杨的问题更严重。他的左脚趾缝里的三处溃疡因为腿部动脉血管堵塞无法愈合,每天都要涂三次药膏。对于老杨和老伴袁文芝来说,这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明月主动把活儿揽了过来。四种药膏,先混合在一起,用消毒后的棉签清洗溃疡后,再把药膏小心翼翼地抹至患处,然后用几只揉实的小棉球撑在脚趾里侧,以保持患处透气。老杨有一只电吹风,明月每次做完后都会用电吹风对着患处吹几分钟,既加快吸收,又可以快速干燥。这几天,由于没换药,老杨脚趾的溃疡面扩大了不少,还流出了不少黏液。

明月把问题一一解决完,已经到了中午十一点半了。他匆匆忙忙地洗了手,便跑到食堂给老人们打饭,然后用不锈钢餐车推上楼,分送到各个房间。有两位老人常年平躺床上,无法坐起来,每餐饭都要喂食。明月把他们喂好,自己的饭菜已经冰凉了。他把饭菜端到老杨屋里,一边和老杨老两口聊家常,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计大姐打来的。

计大姐叫计文英,今年六十岁出头,也是大米敬老院的护工。计大姐个儿不高,瘦瘦的,却护理了六位老人,五女一男,都是全护理。男老人姓牛,八十岁出头了,因为眼睛大,在敬老院得了个“牛大眼”的绰号。前年春天牛大眼在老家牛栏镇得了脑血栓,坐上了轮椅,四个儿媳妇都不愿意伺候,被儿子们送进了大米敬老院。两年时间,他换了七个护工,理由很可笑,比如嫌护工手上的皮肤粗,把他的脸弄疼了,等等。王大米和牛大眼谈过一次,希望他消停点儿,不然极有可能变成孤家寡人。牛大眼趁机提出要计大姐做他的护工,不然他就转到别的敬老院去。让女护工护理半瘫痪的老爷子,不符合常理,也不利于工作。王大米不怕牛大眼回家,性价比这么差的人,走了省心。但是,他要转到其他敬老院,这可不行!黄花县城里有五家敬老院,平时竞争很激烈,如果牛大眼转到别的敬老院去,以他的品性,不定会把大米敬老院诋毁成什么样子。大米敬老院还有不少空房间,大米的目标是全部住满,形成一床难求的局面,那时,哪怕把费用提高一成,都会有人争着住进来。但是全部住满很难,唯一的捷径就是从其他敬老院挖人。她已经开展了一些工作,近期会有一些老人住进来。这个节骨眼儿上,把牛大眼放到别的敬老院去,负面影响太大。王大米找到计大姐,动员她照顾牛大眼。计大姐坚决不同意,说,你没听别的护工说他变态吗?我想想都恶心。王大米软硬兼施,无奈计大姐就是不同意。计大姐是模范员工,王大米不可能因为这事和她翻脸,于是找到尤明月商量办法。明月说,这个老牛有些流氓,特别是大小便时,心思很歪,哪个女同志都受不了。要想让计大姐护理他,只有一个办法,老牛大小便的事、洗澡的事,由我替她做。王大米的眼圈红了,她抓住尤明月的胳膊,狠狠地拧了一下。这是王大米表达激动心情的方式——高一(2)班的男同学,有一半被她拧过。

从此以后,计大姐便在关键时候打尤明月的电话。

明月没有接电话,他放下饭碗,急风急火地赶到牛大眼的房间。

牛大眼果然正坐在坐便椅上解大便。令明月惊讶的是,他竟然用左手攥着计大姐的手,大便越用力,攥得越紧。

计大姐脸色发紫,眼看就要吐出来。

明月掏出口罩戴上,掰开牛大眼的手,示意计大姐出去。

牛大眼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欠了欠屁股,说,不屙了!

明月笑笑,帮他处理好,转身要走的时候,被牛大眼喊住了。

你把老计喊回来,我想坐轮椅去院子里转一圈。牛大眼说。

明月皱了皱眉,说,计大姐还没吃饭,你等一会儿行吗?

牛大眼不同意。

明月把牛大眼抱到轮椅上,说,我带你出去吧!天冷,咱转一圈就回来。

天气半阴,还有微风,院子里挺冷。转了不到五分钟,牛大眼就有些淌清水鼻涕。明月赶忙把他推回来,把轮椅抵近床沿,又转了一下角度,准备绕到前面,把他抱到床上。刚迈出一步,便见牛大眼伸出右手去扶床沿,身子也随之弓了起来,看架势是想自己坐到床上去。明月刚喊出一个“别”字,牛大眼双腿一软,一下跪在了地上,头咣叽一下撞在了床沿上。牛大眼疼得大叫了一声。明月赶紧撤了轮椅,抱住牛大眼的腰,把他弄到床上。仔细看时,牛大眼的额角磕破了一小块,渗出了鲜血。牛大眼一边哼哼,一边破口大骂。明月打电话让计大姐从医务室取来药棉和酒精,他坐到床沿上,用药棉蘸了一点儿酒精,轻轻地涂在牛大眼额头破了的地方。牛大眼疼得抖了一下,突然一个巴掌甩到了明月脸上,把明月打得眼冒金星,手里的东西也掉落在地。

计大姐很气愤,便掏出手机给王大米打电话,说,你要不把这姓牛的撵走,老姐我就不干了。

明月起身走到走廊里,俯在栏杆上,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进大米敬老院三年了,挨的骂不少,挨打还是第一次。

陆陆续续,有一些老人和护工围过来,有的劝慰明月,有的进屋吓唬牛大眼。突然,从西边传来一声炸雷:日他牛大眼的娘!这么大的地方,还能让他狗日的翻了天!

明月抬头看时,见护工老张用轮椅推着老杨,正向这边急匆匆地赶来。老杨手里握着一根槐木拐杖,脸色通红。在他身后,摇摇晃晃走着他的老伴袁文芝。

老杨做过五年乡镇党委书记,七年县交通局局长,脾气暴躁,能说能讲,别人半天说不清的事,他三言两语就能抓住重点。王大米最怕的就是老杨,曾私下和明月说过,老杨是自带气场的人,惹老天爷都不能惹他。

明月赶紧把老杨拦住。如果让他闯进牛大眼屋里,他一定会用拐杖让牛大眼的额头再绽放一瓣桃花。

牛大眼正在屋里给他的儿子们打电话,让他们立即赶到敬老院,说他被人打成了重伤。

老杨像投掷标枪一样把拐杖狠狠地投进了屋里。

随着哐啷一声响,牛大眼大叫了一声。明月奔进屋里,看到老杨的拐杖砸倒了牛大眼床前的坐便椅。老牛正装腔作势地捂着脖子,似乎那里被击打得很疼。

老杨喊,牛大眼你听着,如果你敢作妖,我连你几个儿子一起收拾了。

明月拾起拐杖,笑着回到走廊里,说,杨叔你可不能轻易收拾人,你这身体,谁敢让你收拾啊?

老杨还要说什么,明月使了个眼色,推起轮椅,向413房间走去。

晚上,在大米敬老院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尤明月和张立面对面坐在一张长条桌前,一边咂酒,一边闲聊。

张立比明月大一岁,是县红星福利院的院长。红星福利院在大米敬老院南侧两百米,是一个有二十多间平房的大院子,里面栽了四十多棵玉兰树。玉兰花开时,周围两三里路都能闻到清香。红星福利院是县民政局的二级机构,抚育了二十多个孤儿,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三岁。张立是院长,也是孩子们的好朋友,所有的孩子都喊他张爸爸,一天见不到他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所以,张立每周要值五个夜班,他想多陪陪孩子们。明月是前年春天认识张立的。有一天晚上,福利院的一个孩子发高烧,张立的车子坏了,便打了120。等了好一会儿,救护车还没到。明月刚好散步路过,二话没说就把孩子背到了两公里外的县医院。从那以后,他和张立成了好朋友。

我看好了一个地方,张立说,过去是县罐头厂,产权变更了几次,现在属于我的一个朋友。我和朋友谈了,他愿意租给你。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看。如果你满意,就进一步接触,争取签合同。

明月想办一家敬老院,这事只有张立知道。张立很赞成他的想法,一直在帮他瞅地点。

明月给张立斟了一杯酒,说,立哥,你办事的速度,比我挣钱的速度快多了。

张立笑笑,抿了一点儿酒,说,我给你算了一下,办一个有四十张床位的敬老院,房间设施,公共用品,厨房设备,所有开销加在一起,启动资金需要三十万元左右。每添两张床位,需要增加一万元。以你在业内的名气和服务水平,两年以后,就可以回收利润了。

明月喝了一口酒,用左手抹了抹脸,说,我手头只有五六万。如果尤国光今年结婚,这些钱还得花在他身上。

张立皱皱眉,说,不对吧?你去年就说李紫烟手里有十几万呢!一年过去了,应该更多一些吧?

明月无奈地笑笑,说,这五六万,是我自己攒的。她的钱,在她手心里攥着呢!我掏不出来。

张立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样吧,我手头攒了一些,我和我老婆说一下,先借给你用吧!

明月吃了一惊,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面前,有些抖。

张立笑了,说,你看你这点儿出息。

明月说,立哥,如果你被任命为副局长,你会像我现在一样激动的。

张立说,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上个月就有小道消息,说张立快要离任了,他要回到县民政局做副局长了。明月不希望张立离开福利院,但是,他又盼着张立尽快升职。像张立这样的人,应该获得更大的发挥能力的空间。

明月和张立碰了一下酒杯,说,立哥你是有大理想的人,副局长只是你旅程中的一个点。而我呢,是小富即安。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像样的愿望,那就是办一家敬老院。但是,我很不自信,怕办不起来,怕办起来以后管理不好,辜负大家的期望。所以,只要提到这个事,我的心里就慌。

张立说,你这不是愿望,是理想。明月,我敢把钱借给你,不是一时冲动。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不是没本事,是没找到用本事的地方。你真诚、善良、正直、踏实,肯出力,不怕困难,有护理手段。更主要的是,你爱那些老人,你把他们当自己的父母一样待,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就凭这些,你肯定能把敬老院办好。你可不是床前的霜,你是床前的明月,你还是天上的明月。

明月当年在班会上谈自己的理想,说想当一名护工。其实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想办一家敬老院,但是,他不敢当着大家说,因为事儿太大,心里没谱。办敬老院的想法,与爷爷,与父亲、母亲有很大关系。明月上初二时,爷爷得了脑梗,治疗效果不理想,出院后一直躺在床上,是父亲伺候的。父亲在街道浴池做锅炉工,弄惯了大铲子的手,不会护理人。很快,爷爷身上起了大片褥疮,精神上也生了褥疮,天天唉声叹气,眼里的光亮也一点一点微弱下去。明月一直认为爷爷的死与父亲伺候不周到有很大关系。比如说,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总是咳嗽,父亲就跑到药店给他买甘草片吃。后来明月才知道,甘草片虽然可以止咳,却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阻止痰的外涌。痰留在肺里出不来,对于老年人来说很要命。父亲得的病是肺癌,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母亲多病,明月只好边上学边伺候父亲。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明月总觉得自己的护理哪儿都不对头,像是在一点一点把父亲逼进死胡同。这些疑惑在他伺候母亲的时候不但没有解除,反而越来越强烈,令他痛苦得无以复加。母亲死后,明月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一点一点回忆护理的细节,愧疚就像空气一样,塞满了他的全身以及身边的空间。如果自己多懂一些,父亲和母亲就可能多活一段时间,而且,可以少受很多罪。

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连张立都不知道。母亲去世以后,他把妹妹托付给一个亲戚照顾,孤身一人去了合肥的一所职业卫生学校。他给护理专业的班主任买了一箱酒,在班里旁听了一个学期。那是他为了实现理想迈出的实实在在的第一步。有一次王大米看到他给老杨的烂脚涂药,那种娴熟和细腻,让王大米惊讶得合不上嘴。王大米从来不鼓励护工给老人做医疗护理,那不是护工的职责。但是,尤明月的护理水平却让她差点儿改变了想法。她准备在院里办一个培训班,让明月当教员,让大家轮流来听课。明月很愿意,还做了认真准备。但是,开课的前一天,王大米突然改变了主意。明月还撺掇王大米和县民政局联合举办一期全县护工培训班,因为全县一千余名护工大多来自县城附近的农村,平均年龄五十岁出头,大多是初中以下文化,很多人的双手更适合做庄稼活儿。王大米不同意,说枪打出头鸟,再硬的头也挡不住子弹。

明月从职业卫生学校回来以后,在数家浴池做过搓背工,在农贸市场贩过菜,在小饭馆端过盘子,在银行做过保安。在银行做保安时,为了制止一场发生在银行大厅里的纠纷,被人打断了左手的食指。他得到了银行发放的五千元慰问金,却因为左手的残疾失去了工作。他有些心灰意冷,便去汽车站西侧摆了一个卤蛋摊,一天能卖两百个卤蛋。如果王大米不去找他,高一时的那堂班会也许已经被铁锈封锁了。

明月说,立哥,你这样说,我很开心。但是顾虑一时半会儿去不掉,也许得持续到两年以后。

张立笑了,说,这一行看似简单,其实很高深,毕竟是与老年人打交道。有顾虑很正常,摸着石头过河呗!对了,听说今天你受了些委屈,怎么处理的?

明月说,委屈每天都有,人的素养不能一般齐,习惯了就好。

牛大眼受伤后,一个月不来看他一次的四个儿子在两个小时之内全都赶到了大米敬老院。老杨要报警,说在这样的地方还能颠倒黑白,真他娘的没处去了。明月及时劝阻了老杨,他相信王大米能处理好。牛大眼的儿子们楼上楼下像疯子一样乱窜,问谁是尤明月,谁是计大姐。王大米上午十一点多回到敬老院时,儿子们已经闹累了,聚在牛大眼屋里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王大米把他们喊到办公室,把牛大眼也弄过来,六个人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判。牛大眼要求开除尤明月,计大姐必须继续护理他。儿子们要求尽快把牛大眼送到县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并赔付两万块钱医药费。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儿子们便冲出办公室,继续在楼内闹腾。王大米眼里有时能揉很多沙子,有时一粒沙子也揉不进去。今天她想揉几粒,但是,人家要把大把的沙子揉进她眼里,她便不干了。她给罗振方打了个电话,不到十分钟,罗振方就开着一辆沃尔沃冲进了敬老院。

罗振方在牛栏镇做过多年党委书记,外号叫“罗铁”。老牛的四个儿子不安分,半年内被罗振方关进派出所三个,还放出话来,要把其中一个送进看守所,要判刑。如果不是牛大眼托了关系,罗振方真会那么做。现在罗振方做了县工商局局长,威风更盛。王大米把他请来,就等于手里握了一把剑,亮闪闪的,由不得老牛家不怕。

罗振方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把事情摆平了。四个儿子灰溜溜儿地立即滚蛋,牛大眼换了一个男护工,并且写下保证书,以后绝不再胡搅蛮缠。

王大米打明月手机,把他喊到办公室,说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是,按照院里规定,要扣他五百块钱。明月表示同意。这个扣钱的规定是王大米制定的,凡是因工作失误导致老人受伤的,无论什么原因,都要扣五百块。王大米拍了拍明月的肩,说我会用其他形式补给你。明月摸着脸,说,我挨了打,又扣了钱,你说说你想怎么补?大米便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说就这么补。明月临出门时,大米忽然问他,你哪里得罪罗振方了?他让我开除你。明月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开除呗!罗振方对你有用,你得事事顺着他。大米笑了,说,酸了吧唧的,你至于吗?

明月把事情经过简要地向张立说了一下。张立有些不解,问,罗振方不是你们同学吗?他为什么要大米开除你呢?

明月说,他女儿的公爹如果是一个护工,多丢人!

张立哈哈地笑了,说,等你的敬老院办起来,你成了院长,门槛就可以往上提十厘米了。

明月也笑了,说,罗振方的门槛高得很,要搬梯子才能爬过去。

上午躲牛大眼儿子的时候,明月想了很多,在一些问题上有了新的认识。如果尤文竹和罗旋子坚持让他辞职,他会选择妥协。

妥协,是他的亲兄弟。比如,在他和李紫烟的婚姻生活中,他曾经多次妥协。婚姻没有刻度,没有可以量的尺子,没有人能事先知道它到底是长是短,是幸福还是不幸。既然这样,妥协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他和李紫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见第一面时,明月虽然有些不满意,仍然点了头,因为李紫烟的眉梢和眼神有些像王大米,可以成为婚姻生活中的一个看点。李紫烟家住郊区,父母是西关的菜农。两人的婚姻是门当户对的,双方都认可这一点。但是,明月没有想到,李紫烟不是处女。他心里不舒服,便问李紫烟是怎么回事。李紫烟说,不知道,你如果知道可以告诉我。明月纠结了半年,也想过离婚,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并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事。令他愤怒的是,尤国光不到一岁的时候,李紫烟竟然出轨了。当明月在酒店房间里把李紫烟和那个据说拥有三家超市的老男人堵住的时候,他的心碎了一地。老男人不仅老,还丑,李紫烟图什么呢?三个月以后,当明月缓过劲儿来的时候,他问过李紫烟这个问题。他知道她图人家的钱,但他仍然要问。李紫烟不承认这一点,问急了才说,那个老男人是个驴。尤明月当时就崩溃了。在李紫烟的眼里,所有男人都是驴吗?她在新婚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他就像一头驴子。我喜欢驴!她笑嘻嘻地说。

争吵升了级,明月下了离婚的决心。但是,尤文竹出生的时候,婚姻仍然在继续。生活就像照镜子,镜子脏了,避开那一块就是了,能看清脸就行。

所以明月是不相信爱情的,既然不相信,又何必在与之相关的问题上认真呢?而且,两个儿子正是相信爱情的年龄,他打掉了牙,也得显出积极配合的样子。

酒馆老板从外面走进来,拍打着身上,说,下雪了。

明月和张立便往外面看。无数雪花自高空飘落,在寒风的推动下,坚定地冲向地面,与斑斑点点的积雪会合。一辆小汽车驶过,车轮发出柔和的碾轧声。突然,一团雪花冲进了酒馆的门,在离明月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旋了一下,便无奈地落到地面上,迅速化掉了。

张立站起来,说,散了吧!我得回福利院了。孩子们喜欢玩雪,我得盯着点。等天晴了,咱们就去看房子。

明月说,我去给你扫院子。

张立摇摇头,说,我没恁娇贵,自己会扫的。又说,明月,这场雪,对你来说还是瑞雪呢!你看,筹办敬老院,大儿子确定恋爱关系,小儿子和罗振方的闺女要结秦晋之好,你今年要三喜临门了。

雪下了一夜。明月早上起床后,站在窗前,看到视线内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这白色是毛茸茸的,似乎是温暖的。他吸了一下鼻子,嗅到的却是凛冽的气息。

暖气是腊月二十九停的,理由是锅炉工辞职了。王大米总是在春节前停暖气,那时有一部分老人回家过年了,反对的声音会小一些。暖气停早了,可以节省一笔钱。冬至供暖,已经成为惯例。王大米在冬至前就把暖气费收齐了,每位老人八百块,答应供暖四个月。但是实际供暖时间,加起来不到两个月。王大米为此设计了很多理由:锅炉坏了,管道漏气,燃料质量不好需要更换,等等。停暖的时候,老人们只有用空调,电费要自己掏。但是,护工的屋里是没有空调的。

没有暖气,被子便显得特别薄,影响睡眠。夜里,明月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他的敬老院开业了,他像一只鸟一样在天上飞,边飞边笑;一会儿梦见王大米知道了他想办敬老院的事,一个劲儿地嘲笑他。

大米经常挤对他,嘲讽他,甚至一本正经地训他。明月从不往心里去,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不好理解的感觉。李紫烟有时也会吵他,吵得狠了,明月便不搭理她,甚至半个月不和她说一句话。

起床后的忙碌,每天如此,就像早上的稀饭一样,永远是由大米和绿豆混合煮制。帮老人们洗漱、大小便、吃药,用小餐车把早饭推上楼,伺候老人们吃好,把餐具送回食堂。然后便是打扫房间,拖地,拖走廊。地面是不能有水渍的,拖地以后,要迅速用扇子扇干爽。接下来,便是跑到各个房间收脏衣服,到洗衣房自己洗。还没洗好,便到了带老人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一直忙到将近十点多,终于可以歇口气了,明月给李紫烟打了个电话,问她中午怎么吃,他准备伺候老人们吃过中饭后回家一趟,陪儿子们喝一杯酒。李紫烟说,我也开工了,现在就在费老爷子家。明月有些惊讶。李紫烟告诉他,费家的团圆年过得很糟糕,闹起来了,儿子和女儿都不高兴,各走各的了。李紫烟说费老爷子气着了,给她打电话,让她今天一定要回去,不然,他一个人会死。

明月见过费正定。他上高中时,费正定是县教委副主任,经常到学校视察,有时还到某个班级抽查。严老师经常在班里讲,我不要求你们将来混成费主任那样,那不是理想,是梦想。但是,你们起码要有与林校长平起平坐的决心!林校长是县一中的副校长,上海人,很斯文的一个男人。明月当初听说李紫烟要到费正定家里当护工时,心里很不舒服,总是想起严老师的话。与一个梦想朝夕相处,肯定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明月挂了电话,想去张立那边看看。刚要下楼,计大姐走过来,说王大米打不通你的电话,让我喊你去她办公室。

王大米化了个浓妆,身材也苗条了一些,应该是减了衣服。王大米让明月陪她去一百公里外的阳城,说有一笔重要生意要签字。王大米车技不错,出门从不带人。明月问,是让我陪酒,还是让我开车?

王大米瞥了一眼窗外,说,没看见下雪了吗?

明月说,那就别去了,路上滑,我的技术也含糊。再说,我也离不开这儿。

王大米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两个牛皮纸提袋,说,把西装和大衣换上。好不容易定下的日子,能改吗?你以为我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人吗?你的工作我已经安排人代替了。

明月问,不就是当候补司机吗?搞这么隆重做什么?这些衣服得花不少钱吧?

王大米没好气地说,没穿过这么贵的?行,办完事回来,你脱给我。

明月拿起提袋要走。王大米说,你烦不烦啊?有什么好躲的?就在这里换。

王大米把目光转向一边。明月别别扭扭地换上那身浅青色的西装,又套上那件驼绒大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王大米扭回脸,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说,好鞍培好马,服了。

明月说,是“配”好马。

王大米说,不“培”,你成不了好马。

赶到阳城时已经十二点多了。王大米把车开进城南一个阔大的院子,说,今天与我们打交道的是一个色狼,你打起精神来。

院子规划得很整齐。前半段栽了很多香樟树和石榴树,后半段建了一幢六层楼的建筑,粉红色的外墙,看着像幼儿园。奇怪的是,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辆路虎车孤零零地停在楼前的雪地上。两人坐电梯来到三楼,在东头的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

王大米喊他郑总。

郑总的四方脸肥肥大大的,却长了一双小眼睛,令明月想起护工们在大米敬老院大门前堆起的那个体形不规则的雪人。

王大米把明月介绍给郑总,说,我老公,尤明月。

郑总疑惑地看了看明月,又看了看王大米,伸出手和明月握了握,说,大米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坚守了这么多年,怎么就破了?

王大米说,遇到喜欢的人,还坚守什么?你看看,配得上我吗?

明月伸手揽住王大米的肩膀,在郑总面前摆了个合影的姿势。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仍然能感觉到大米柔软的身体。

郑总笑了,说,真是郎貌女才,有夫妻相。

大米在沙发上坐下,问,合同准备好了吗?我的第一笔款子都发潮了,你再不签,会发霉的。

郑总一语双关地说,早知道你这么急,我还担心什么?走,咱们先去吃饭,我已经安排好了。

大米说,那你把合同带着,咱们向领导学习,来个餐桌办公。

按郑总的意思,大米就不要开车了,仨人都坐他的车。但大米不同意,说她有些小东西是放在自己车里的,随时都要用。郑总便觍着脸笑,说,越有女人味的女人,小东西越多。

坐进自己的车里,大米说,尤白霜,这个生意我盯了半年了,打败了不少对手,今天一定得把字签了。而且,你要保证我不能在其他方面吃亏。回去后,我给你奖励。

郑总的车子带路,不一会儿便来到一条五彩缤纷的小街。郑总下了车,向他们招了招手。

大米说,尤明月你知道吗?无论你平时有多少朋友,到关键时刻,你还是会感到没有一个人可以令你放心,没有一个人可以令你无所顾忌地托付。

明月说,大米,我实话和你说,我没有那么多关键时刻。我唯一的关键时刻,是你到汽车站西边找我,让我到敬老院上班。那个时候,我就是无所顾忌地把自己托付给你的。

大米愣了一下,说,明月,你就是一个傻蛋!

两人跟在郑总身后走了五六十米,进了一个门脸很光鲜却没有招牌的院子。迎面是一幢二层小楼,乍一看,像民国故事里的富家宅第。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少妇迎上来,一脸笑容地向郑总拱了拱手,把他们接到小楼里的一个包间。包间分里外间,外面是餐厅,里面是休息室。

大米里外看了看,说,郑总,就咱三个人?你昨天不是夸口要喝倒我吗?

郑总做了个手势,让少妇上菜,笑着说,我一个人还喝不倒你?

明月明白了,如果大米不带他来,今天中午就成了大米和这个郑总的单打。以大米的小样儿,三个回合下来,还不跟喝了蒙汗药一样?

菜很快上来了。大米建议签了合同再吃,说可以放松精神尽兴喝酒。郑总不同意,说这个敬老院交给你,我放心,肯定要签字的。但是,我管理了五年,它就是我的情人,我得在怀里再抱一会儿。一边说着话,一边啪啪开了两瓶千年醉。酒是阳城出的,特色是酱头芝尾,属于芝麻香型,一般人接受不了。但阳城人喜欢喝这个,说这是男人的酒。明月曾经喝过一次,八两的酒量,四两就喝趴了。大米显然也知道这个,给明月使了个眼色,说,郑总,今天是你安排地方,我请客。酒呢,一定要喝我带来的。明月,你去车里拿酒。

郑总不同意,但明月不理他。大米车里有四瓶五粮液,明月全都拎了过来。郑总看到明月手里的酒,眼前一亮,不再坚持了。大米和郑总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喝了半瓶,看得明月一愣一愣的。认识大米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不能喝,没想到已经练出来了。

大米把剩下的半斤酒倒进两只玻璃杯里,问郑总,一口干了如何?

郑总正喝得兴奋,说,喝,不喝不是人。

大米说,喝了就签合同!

郑总把合同从包里掏出来,拍在桌子上,说,一言为定!

明月扭头去看合同。原来大米要在阳城再开一家敬老院。上午去的那地方是一家敬老院,叫夕阳红,是郑总的产业。郑总经营不善,老人和护工都流失了,只好转包出去。每年的承包费,竟高达六十万!明月吸了一口凉气,想:王大米到底有多少米啊?这样的项目也敢拿?

大米一口喝干。郑总犹豫了一下,也一口喝干。

大米把笔掏出来,递到郑总手里。

郑总说,还有一句话我要问,你如果回答得令我满意,我就签!

大米有些晕,眼神开始迷离。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郑总说,我知道这个老尤不是你老公。我他妈阅人多矣,谁和谁能成,谁和谁只有一夜的缘分,我都能看出来。王大米你在防我,是个男人都能看得出来。算了,我不计较这些。但是,你得满足我一个好奇心,你必须回答我,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

大米的上身俯在了桌子上,说,八卦!

郑总说,我喜欢八卦。不过,关键问题上,我守口如瓶。

大米拍了拍桌子,说,那我就满足你。你大姐我有一个老相好,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等着呢!

明月拍了拍大米的肩,说,大米,喝多了也不带胡扯的!

郑总靠到椅背上,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说,好了,大米,好了,不要往下说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愿不愿意对我说一句实话。你知道,这个合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多了解一些情况也是应该的。

郑总拿起笔来。

大米用通红的眼睛向明月示意。明月掏出手机,上下左右地拍视频,把签字的过程和签的内容都拍了。

大米收了合同,用脚踢了踢明月。

明月皱了皱眉,说,你喝了酒,我得开车呀!

大米恨恨地咬了咬嘴唇。

明月叹了一口气,又开了一瓶五粮液,说,郑总,大米喝醉了,我陪你喝!

郑总说,你去后厨和他们说一声,再上一盘手工素扁食,要带汤的。

明月跑到后厨安排好,回到房间时,见郑总正站在大米身后,抱着她的腰,嘴往她脸上蹭。大米一边挣扎,一边往门口看。明月连忙跑过去,把郑总搬开,硬摁在座位上,说,喝酒喝酒!

郑总扭头干呕了一声,说,×,今天不把你两个全干倒,我就姓关。

明月扶着大米从酒馆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零星的雪花缓慢地飘着,地面的积雪上,有很多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脚印。大米连着呕了几声。明月拍拍她的背,建议再休息一会儿,喝点儿茶水再走。大米痛苦地皱着眉,说,我不想看到姓郑的,一秒都不行。他妈的,总想占我便宜!

明月和郑总喝了一瓶酒。明月没事,郑总已经醉了,趴在桌上睡着了。明月把少妇喊进房间,一起把郑总扶到里屋的床上,便和大米离开了。

我找个代驾吧!明月说,还有一百公里呢,安全第一。

大米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不走了!到天鹤去,明天早上再走。

明月有些吃惊,说,家里恁多事,不回去怎么行?

吃饭的时候,县医院内科护士长林艳给明月打电话,说给他揽了一个活儿,照顾一位姓钱的老人,最少能做一周,问他今晚能不能过去。明月当时就答应了。

林艳是明月妹妹尤明明的婆姐。在明月的帮扶下,尤明明好歹上到了高中毕业,在县机械厂找了份合同工,两年后便嫁给了同厂工人林大桥。这样,明月便和林大桥的姐姐林艳成了拐弯亲戚。明月到大米敬老院上班以后,专门去找了林艳,请她帮忙介绍在县医院病房陪夜的活儿。敬老院很忙,但明月能想出兼顾的办法。

晚上不回去,林艳那边怎么办?现在陪夜的活儿不好找,丢了挺可惜的。

大米说,不回去,天塌不下来。

明月只好喊了个代驾,让他把车子开到天鹤大酒店。路上,明月和李紫烟联系,轻声问她晚上能不能去县医院抵一把。李紫烟说不能,费老爷子身体状况不好,她一步也离不开。

明月开了两个相邻的房间,其中一间要了两张房卡,为的是方便照顾大米。他把大米扶进房间,为她脱了外套,脱了鞋,把她平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烧了开水,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她床头。收拾妥当后,他拉开窗帘向外看。房间在十二楼,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雪景,感觉与站在平地看就是不一样。明月便起了一些感慨,想,王大米一直是站在十二楼看雪,而他,只能站在平地看。

看了一会儿雪,明月又想起晚上的事,犹豫了一下,给大儿子尤国光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代劳,就一晚。尤国光沉默了半晌,才说,你是我亲爸吗?让我去伺候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一个身上散发异味的人,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明月沮丧地挂了手机,回到床前看了看王大米,见她面色潮红,粉红的嘴唇微张着,煞是好看,便放了心,准备回房休息。他刚刚拉住门把手,突然听到了大米的声音,袅袅的,像炊烟:尤明月,不要走。

明月转身看看大米。她微合着眼,右手的姿势改变了一些。

过来。大米说。

不是错觉。明月轻步走到床前。

大米睁了睁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水杯,说,放那么远,怎么喝?

明月用右手端起水杯,坐到床沿,示意大米坐起来。大米嘲讽地看着他。

明月无奈,只好弓起身子,左手抄到大米脖子后,想把她托起来。大米的脖子很软,怎么托都不行。明月便把茶杯放到床头柜上,腾出右手去拽大米的胳膊。不料大米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一使劲,他整个上身便扑到了大米身上。他有些惊慌,刚要爬起来,嘴已经被大米的嘴堵住了。

带着浓浓酒气的吻,热烈得令明月全身发抖。大米不抖,似乎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但是,明月从她舌头的游走能判断出她的心像岩浆一样滚烫。短暂的惊慌之后,明月驱走了内心的阻碍,与王大米水乳交融了。

大米摆出了一个姿势,明月立即心领神会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去脱大米的衣服。他感到嘴里干燥得厉害,身上也掠过一阵阵热浪。

明月,我把阳城这个敬老院交给你打理,好吗?大米喃喃地说。

明月的心神窒了一下。管理别人的敬老院,与自己办敬老院,区别大吗?当然大!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都是为老人提供生活帮助。他感到既甜蜜又苦恼,不知如何回答。

行吗?大米的语气不像是发问,似乎她已经知道确定的答案了。

我考虑一下!明月说。

大米沉浸在梦幻里,她慢慢伸出右手,抚摸着明月的肌肤,说,床前明月光,明月,现在你真光了,真是一副好皮囊!

明月握住大米的右手,他感到它在轻微地跳动。

大米又说,明月,我和郑总说,我有一个相好,你信吗?

明月说,不信。

大米说,有!有时候,又没有。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我爱你,你随意。他不随意又怎么办呢?谁让他在那样的位子上呢!

明月感到心尖子颤抖了一下。

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像一头狼一样闯进了房间。

床前明月光,地上一层霜。扭头望明月,明月也是霜……

王大米猛地睁开了双眼,目光如炬地看着明月。明月有些尴尬,不由自主地拉过被角遮住私处。

王大米慢慢地摊开身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裸体的王大米非常美丽。四十五岁的女人,每天像太阳一样忙碌,还能有这样的身材和肌肤,真是尤物啊!明月想起了李紫烟,李紫烟真的比不过王大米,而且,差别大得近乎残酷!

你这败兴的,为什么要设这个铃声呢?大米慵懒地说,你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提醒别人呢?

明月知道大米说的提醒是什么意思。这个听似调侃的铃声,是有一种确定的意义的,明月没说过,但是,大米懂。

大米拍了拍明月的大腿,又叹了一口气,说,好了,我没有兴致了。然后,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把脸转向另一侧。

明月羞愧地穿上衣服。铃声还在响着,是尤文竹打来的。

明月回到自己房间,羞愧已经消失了。他想:如果和王大米做了,以后会怎么发展呢?

世界挺复杂,王大米也挺复杂。明月庆幸自己没有更深地卷到她的世界里。

明月接了电话,问尤文竹有什么事。尤文竹说,罗旋子已经下最后通牒了,如果你还不辞职,我的恋爱就变成初恋了。

明月说,辞,最近几天就辞!

尤文竹显然没有料到明月会这么痛快地答应,有些喜出望外。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他决定为明月做些什么。

我刚才听到尤国光拒绝你了,尤文竹说,要不,我今天晚上去医院?

明月说,不,你千万不要去。

如果尤文竹去了,在罗旋子眼里,他就有了一块永远无法弥合的硬伤。

明月给林艳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情况,请林艳再找别人。

第二天早上,明月听到隔壁的房门打开,又碰上,走道里传来王大米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穿好衣服,洗漱好,便坐在椅子上等候。待王大米的脚步又一次渐行渐近地响起,他才站起身,拉开房门。

大米扫了他一眼,说,你没吃?快去吧,早餐还不错。

明月说,不想吃,我去车里等你。

明月在车里等了片刻,大米便到了,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天气仍然是阴的,大雪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明月驾着车子慢慢地出了阳城,驶上了国道,眼前开阔起来,心情也好了一些。

真喝多了!大米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瞟了明月一眼。

明月笑笑,没回答。

对了,大米说,阳城这个敬老院,我收拾好以后,你来管理吧!好像我和你说过了。

明月摇摇头,说,我能力不够。

大米说,昨天有人说考虑一下,而且,想要答应的样子。

明月说,我改主意了。

大米撇了撇嘴,提高了声音,说,如果我硬要你管理呢?能力不够,不是还有我吗?我会经常过来的。

明月又摇了摇头,说,我准备辞职,不干了。

大米诧异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说,受伤了?你四十大几的人了,心眼子就恁小?

明月说,我如果心眼子小,早投河了。是罗振方的闺女逼我儿子,我儿子又逼我,不辞职不行!

大米说,这样呀!我以为生我气了。我去找罗振方说,他听我的。如果我说不下来,还会有人和他说。你不用担心。

明月减了车速,说,我自己家里的事,不需要你参与进来。不然,罗振方会更看不起我。况且,我说辞,也不是马上就走。等你找到能顶活儿的,我再走。

大米长吁了一口气,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明月赶到县医院内科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明月正给老杨刮胡子,林艳的电话打过来,问他晚上能不能到医院陪护,陪护对象还是那位姓钱的老人。林艳说昨天晚上她临时找了个陪护,但钱老人非常不满意,老人的子女强烈要求她寻一个有经验的。子女们陪老人一天,很累,到晚上六七点钟便想着撤退,留下十多个小时的照顾真空,自然不放心。所以,宁可多出些钱,也要找个敬业且有技术的。林艳思来想去,还是明月更合适。钱老人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和二儿子在县里担任中层领导,和县医院的院长熟,也很挑剔,如果招呼不好,很有可能弄出些小麻烦。林艳有压力,虽然没明说,但明月能感觉到,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晚饭前后这段时间,是敬老院一天之中比较忙碌的时候。老人们睡得早,吃过晚饭,便要帮他们洗脸洗脚,解大小便;需要抹药吃药的,得掐着时间点完成。最后,还要把小便壶放在他们床前的椅子上,把电视和空调的遥控器放在他们手边。忙完以后,明月便请计大姐和一个男护工帮自己照料着,夜里到各房间看两次。作为酬谢,明月每人给三十元钱。

敬老院的护工偶尔到医院做陪护,已经司空见惯。王大米心里不乐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一个熟练的护工不容易,既要管理,也要拿糖豆哄一下。大米知道明月到医院做陪护的事,和他谈过,说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你如果缺钱,和我说一声。明月问,借了不用还吗?大米说,可以不还。明月说,不用还更不能借了。

林艳领着明月走进内科住院部最西端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除了钱老人,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林艳向大家介绍了明月,说这是全黄花县最优秀的护工,尤师傅。请他的难度,不亚于请省立医院的专家。两个儿子笑着和明月打了招呼,把钱老人的情况说了一下,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林艳值夜班,嘱咐明月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护士长室找她。明月和钱老人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老胃溃疡,这次穿了孔,出了血。钱老人退休前是高中语文老师,虽然有病痛,举止依然斯文,明月很喜欢。他关上门,掀开钱老人的被子看,发现屁股下垫的尿不湿已经浸满了尿液,屁股也有些发红,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生褥疮。明月想戴上口罩,又怕钱老人误解,便敞着口鼻,帮他侧身,把尿不湿一点一点卷起来;卷到一半,又把干净的尿不湿续上,让钱老人平躺。然后他走到另一侧,让老人往反方向侧身,把刚才卷起的尿不湿从这一侧抽掉,把新换的尿不湿从老人屁股下拉出来,平铺,然后帮老人躺好。尿臊味以及老年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一次次冲击着明月的嗅觉。这边刚换好,还没来得及盖上被子,钱老人响亮地放了一个屁,大便哗地流了出来。钱老人几乎要哭了,一再向明月道歉。明月笑了,说,钱老师,这就是我的工作,你道歉,我心里反而不安了。明月鼓励钱老人配合他重新开始,边做边和老人聊天。等到一切都忙完,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当明月重新坐到钱老人对面和他聊天时,发现老爷子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脸颊。明月说,钱老师,你是诗人吗?

钱老人破涕为笑,说,年轻时候写过诗。

明月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明月不想接,便听任铃声一遍一遍地响着。钱老人说,尤师傅,你这个铃声很独特,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名字肯定是明月。

明月点点头。

钱老人说,唉,你这样自嘲,倒是很令人感动。其实,我们都是地上的霜,低微,易化,短暂,容易被忽略。不过,你既然叫明月,就不能甘心做地上的霜。明月是用来仰视的,你不能让我们去仰视地上的霜吧?

明月被钱老人拗口的话逗笑了,心里热乎乎的。

按照和钱老人家属的约定,老人的一个儿子要在早上六点钟过来接班。敬老院的老人起得早,很多人早上五点就要洗漱了,明月必须尽早赶回去。钱老人夜里又解了一次大便、两次小便,明月零打碎敲地睡了两个小时,困倦得很。五点多一点,他便去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到病房等。一直等到六点半,钱老人的小儿子才到。明月不敢耽搁,下楼骑了电动车就走。

从县医院到敬老院,有两公里路程。雪停了,但是,路面上的积雪很厚,部分路段还结了冰。明月小心翼翼地骑到了敬老院,还没来得及进大门,便见从红星福利院大院里拥出一群孩子,哭着喊着上了路边停放的黄色校车。明月心里一抖,连忙赶过去,问车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出了什么事。

男孩子哭着说,张爸爸出事了,我们没有爸爸了,我们要去殡仪馆看他。

明月觉得大脑轰地响了一声,差点儿瘫坐在地上。

明月无法接受张立突然去世的现实,他坐在殡仪馆东边积满冰雪的河坡上,默默地流着泪水。

红星福利院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昨天下午突发高烧,很快便神志不清。县医院呼吸科诊断的结果是急性肺炎,而且有呼吸衰竭的征兆。呼吸科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主任告诉张立,孩子的病情不乐观,最好转到珠城去。可是县医院的五辆救护车都派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张立不想等,便请老主任派了一个年轻医生,他自己驾驶着私家车带着男孩子和年轻医生去了一百五十公里外的珠城。珠城有一所医科大学,它的附属医院有些名气。男孩子住进了附属医院,不到三个小时便脱离了危险。附属医院的医生告诉张立,以男孩子目前的状况,完全可以回县医院继续治疗。张立便决定连夜赶回县城。来珠城之前,他接到通知,县民政局将在明天上午九点钟召开局长办公会,要求他参会,汇报福利院近期工作开展情况。此外,明天上午还要接收三个孤儿,需要举办一个欢迎仪式。张立开车离开珠城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在距离黄花县城五十公里的地方,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客车突然轮胎打滑,对着张立的车子冲了过来。张立看实在躲不开,便猛打方向盘,把自己这一侧迎了上去。躺在后座的男孩子和坐在副驾驶座的年轻医生仅受了一点儿轻伤,张立却因伤势过重失去了生命。

明月抓起一把雪粉,紧紧地捂在脸上。雪粉一点一点融化,雪水与他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流进了他的脖领,洇湿了胸前的衣服。

有人来吊唁,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一阵硝烟随风旋起,吹向河坡,裹住全身发抖的明月。张立只有一个女儿,二十一岁,在省城上大三,一个小时前才赶回来。接火纸接花圈的,是福利院的孩子;哭声最响亮的,也是那些孩子。张立的爱人姚群不同意由那些孩子承担这样的事情,说如果张立泉下有知,肯定会生气的。但是,她无法说服那些孩子。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是张立让他们得到了父爱,他们一定要为远行的父亲尽一点绵薄之力。

明月请了一天假,他想好好陪陪张立。

但是,刚到半晌午,老杨便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敬老院。

明月走进灵堂,站在张立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老杨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有护工,有老人。大家的表情都非常气愤,正在争论着什么,看到明月进来,表情晴朗了一些,似乎明月是太阳,一下就把所有人照亮了。

原来,计大姐被敬老院的一对老夫妻打了。

老夫妻是半个月以前住进来的,据说是县里一个领导的父母。老夫妻都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应该按全护理级别照顾并收取费用。但是,王大米专门安排会计,只按自理级别收费,提供的服务却是全护理级别。每天上午九点多,老夫妻都要从四楼下到一楼大厅,坐在一个靠窗的地方,望着大院里的风景发呆。一般情况下,他们下楼的时候,护工要护送到电梯口,帮他们按好电梯。他们虽然可以拄着拐杖走路,却不知道怎么按电梯按钮。护工教过多次,转脸就忘记了。今天早饭后,老太太解大便时把衣服弄脏了,护工为她换了衣服,嘱咐老夫妻哪儿都不要去,便拿着衣服到洗衣间去了。但是,老夫妻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去了电梯口。电梯门紧闭,老夫妻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开它,急得团团转。正巧计大姐路过,随手帮他们按了下行。电梯门打开,计大姐扶着老夫妻进了电梯,又帮着按了一楼。她还没来得及从电梯里撤出,便被老爷子甩了一拐杖,额头被砸了一个口子,送到医院,缝了十来针。老杨听说了这事,找到王大米,要求把老夫妻开除,而且要赔付计大姐的医疗费。大米不同意撵走老夫妻,说替天下子女尽孝,为天下父母解忧,不是空喊的口号,必须落实到行动上。怎么落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至于医疗费,大米答应由敬老院承担三分之二,计大姐本人承担三分之一。大米认为,作为一名老护工,对老年痴呆症患者应该有一定的防范心理,他们手脚那么迟钝,如果你有心理准备,怎么可能打到你?所以,让计大姐承担医疗费的三分之一,也是对大家的告诫。

大米的态度激怒了一部分护工和老人,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认为应该在院里成立护工工会和老年人权益维护委员会,以组织的形式维护自己的权益。老杨愿意做老年人权益维护委员会的头儿,至于护工工会的头儿应该由谁担任,一时难以决定。后来有人提到了尤明月,说这事只有他能担起来。大家都认为这个提议好,以明月的人品和工作态度,他肯定能当好这个头儿。于是,老杨给明月打了电话。

护工需要保护和争取的权益很多,没有工会还真不行。比如说:护工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工资却比超市一天工作八小时的收银员还低;管理护工,只有惩罚机制,没有奖励措施;护工没有休息日,还得不到一分钱的加班补助;等等。成立老年人权益维护委员会也很有必要,伙食质量、水电费缴纳标准、暖气供应、医疗卫生、文化娱乐,等等,哪一项都有争议,需要建立一个正常的交涉渠道。

明月表示赞成,但是,让他担任护工工会的头儿,他感到不合适。即使不辞职,这个头儿他也没法当。其实,关于护工和老年人的权益保护,他私下曾经和大米交流过多次。大米不以为然,说,你以为我是在做慈善吗?我小胳膊小腿的,做慈善也轮不到我呀!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明月,你当十天院长,就什么都明白了。

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明月心里又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实话实说,说我已经向王院长请辞了,她找到顶替我的人以后,我会立即离开。

为什么要辞职?老杨一拍大腿。

我,身体有些吃不消。明月说。

一个护工小声说,吃不消,你还有精力跑出去做陪护?

明月说,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反正是辞了。

大家一下泄了气,说,算了算了,明月都辞了,我们还闹个屁。

明月面红耳赤,觉得很对不起大家。他逃回休息室,躺在床上,心里翻江倒海。

张立走了,办敬老院的事便如肥皂泡般破灭了。这个时候辞职,就意味着失业。至于罗旋子说的让她爸帮忙找工作的话,明月根本不考虑。他宁愿再回到汽车站西侧摆卤蛋摊,也不会接受罗振方的施舍。但是,人家不让他做护工,还能让他摆卤蛋摊吗?

门开了,袁文芝艰难地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杨,出现在明月面前。

明月连忙站起来,把袁文芝搀到床边坐下。

老杨说,你一说辞职,我心里跟油煎的一样。如果你走了,我也不在这里待了,要么回家,要么转到别的地方去。

明月知道老杨家里的情况。老杨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如果回家,只有请专职保姆。现在的保姆不好请,费用高,脾气也不好,三天两头撂挑子,几个回合下来,老年人身心都受影响。明月苦笑着说,杨叔,我是因家庭原因辞的职,你住得好好的,没有必要离开呀!

老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睛,说,我们对你都有依赖性了,离不开你了。不只是我们老两口,大家都是这个想法。我是代表大家来的,他们让我和你好好谈谈。我们已经习惯了你的护理,即使有比你更周到的,我们也接受不了。何况,哪里有更周到的?我老实告诉你,看到你,比看到我儿子都高兴。别说他们都在外地工作,就是天天在我面前,也不会给我擦屎端尿,也不会给我洗澡剪脚指甲。他们知道我的脚烂了,有溃疡,但是,从没有分开我的脚趾看一眼,更不用说为我涂药了。这些活儿,都是你为我做的。你走了,我还在这里住着有什么意思呢?

明月的眼睛有些湿润。

袁文芝说,我们都知道,你和王大米关系不一般。你不愿意给她干,肯定有重大原因。你如果留下,就是为我们牺牲了。还有,无论你走不走,以后在社会上遇到了为难事,一定要和我们说一声。我们老了,但是,下一辈还是有一些能量的。

明月紧紧握住老杨的手,说,杨叔,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给我点儿时间,我再考虑一下吧!

老杨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你留下,我们九个人,每人再凑一点儿钱,补贴你的工资。我们私下给你,绝不让别人知道。

明月的泪水流了下来。无条件的信任,比太阳还温暖。

晚上,明月赶到钱老人的病房时,发现他的四个儿子都在。钱老人精神很好,正倚在床头,笑眯眯地和儿子们拉家常。

各位领导可以回去了,明月说,这里交给我吧!

钱老人说,他们没走,就是在等你呢!

明月说,有什么安排,各位领导尽管说。

老大示意明月坐在床沿儿上,说,尤师傅,你在敬老院,一个月多少工资?

明月愣了一下,说,什么都算上,四千块左右吧!三顿饭基本上是免的,交五块钱就行。

兄弟四个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大说,是这么个情况,我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老父亲今年八十五岁了。我们弟兄四个,每家都有两个孩子,大家庭人丁兴旺,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专心照顾老父亲。这次他的胃出问题,实事求是地说,是照顾不周引起的,我们都有责任。老父亲对你的服务评价很高,对你的人品也赞不绝口,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秀护工,是非常好的人。我们哥儿四个商量了一下,想请你到家里长期照顾老父亲。

明月有些局促,说,我在王大米这里做呢,不可能去老爷子家里。

老二说,我们了解过了,你在敬老院照顾九个老人,一个月才这么一点儿钱。你来照顾我家老爷子,我们一个月可以给你五千块钱酬劳。另外,再给你一千五百块钱菜钱,买菜做饭都交给你。

钱老人说,我现在一个人单住,一个独立的小院,很安静的。我不止喜欢你的护理,还喜欢你的性格。你的手机铃声也让我很感慨,很感动。

明月忽然想起王大米躺在天鹤大酒店那张洁白的床上时,被手机铃声刺激得猛然睁开的眼睛。他笑了,说,这个铃声,可是让我悲喜交加。

兄弟四人有些困惑地看着老父亲。

钱老人掏出手机,拨通了明月的电话。铃声令大家笑作一团,说,尤师傅,想不到你这么幽默。

钱老人说,床前明月,尤师傅,你就是我的明月。

明月说,谢谢钱老师和各位领导对我的信任。说实在的,这几天事太多,我的智商低,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回去再想想。

张立的灵柩在殡仪馆停放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一辆天蓝色面包车把他运到县火葬场火化,又把他带回离城五十公里的乡村老家。在一块广阔的田野里,亲戚和朋友为他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地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到处都是泥泞。

最后一锨掺着雪粉的黑土甩上张立的坟头时,明月抹了一把脸,拭去冰冷的泪水。他突然感到,自己就是孤独地立在原野上的一棵树,而且,已经没有树叶在它的枝头随风而舞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张立一个朋友。

他走出田野,回到那辆蓝色面包车上。他不想再往窗外看,这里所有的景象,他都不想留在脑子里。

张立的爱人姚群也上了车,她红肿的眼泡以及颤抖的嘴唇令明月再次泪崩。他想站起来,姚群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

明月以前见过姚群。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的中午,在红星福利院,姚群给张立和孩子们送去一锅饺子。

张立看中的那个地点在老罐头厂,他和我说过。姚群说,等我忙完眼前事,就陪你去看。

明月很惊愕。

姚群接着说,这场丧事办下来,我手头还能剩下十几万。他去世的前一天,专门和我说过,让我为你准备钱。他说,办一家敬老院是你的梦想,一定要帮你实现。

明月连忙摆手,说,立哥走了,我也没心气儿了。再说,没有他给我掌舵,给我出谋划策,我也不知道能办成什么样子。

姚群擦拭了一下眼睛,说,他在的时候,我很少操心。现在,他走了,他嘱托我的事儿,我一定要办好。

明月点点头,泪水啪啪地滴落在地板上。

第二天中午一点多,明月在家里开了一个小会。

圆形的白色折叠饭桌上摆着瓜子和糖果,还有一小碟细碎的香葱、姜末。桌旁的一只炭炉吐出丹红的火焰,旺盛得让人以为它有能力像风一样瞬间飞遍屋里所有的空间。炭炉上坐着一只铝锅,锅里的开水咕咕地冒着泡,煮着一大块白玉般的嫩豆腐。这是明月的餐后点心,是他从爷爷和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爱好。

我只有半小时时间!李紫烟说。

三件事。明月说,第一件,我准备从大米敬老院辞职。

全家人一阵欢呼。明月用小勺捞了一块滚烫的豆腐,吹了一下,一口吞下。

第二件,我准备办一家敬老院。明月看了看大家。

两个儿子相互看了一眼,把目光停留在李紫烟脸上。李紫烟面无表情。

第三件,我准备邀请李紫烟同志加入我的敬老院。明月向李紫烟伸出手。

如果李紫烟支持,明月会趁机动员她拿出十万块钱,从此大张旗鼓地做起来。

放屁!李紫烟把明月伸过来的手打到一边。

尤国光和尤文竹哈哈地笑了。

明月脸红了一下。为什么是放屁?他问。

心太野了吧?是不是和王大米学的?李紫烟声色俱厉。

有什么不好吗?明月又问。

明月清楚地记得,他刚和李紫烟结婚的时候,问过她的理想。李紫烟说,我想开一家美容中心。你看看街上那些懒女人,她们啃男人,吃男人,做起美容来毫不犹豫,就像花的是别人的钱。我要把那些钱都吸过来,变成我的。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李紫烟还记得她的理想。

你有资金吗?李紫烟说,我手里这点儿钱你别想动,这是我的全部家当,留着给儿子们娶媳妇用的。

明月很失望,说,我不用你的钱行了吧?

李紫烟说,你用谁的钱都不行!我知道你手头有一点儿私房钱,那也是我们娘儿仨的,早晚你得拿出来。我和你说,你就是做地上霜的命,当不了明月,别想那么多了。

尤文竹说,我不懂,爸,你为什么总想着伺候人呢?罗旋子不是说了嘛,他爸会给你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

尤国光说,一辈子没操过心,到这个年龄了,更不应该操心了。

明月有些气恼,说,如果我硬要办呢?

李紫烟说,那不简单吗?我一分钱不出,还要和你离婚,让两个儿子都姓李。

两个儿子又哈哈地笑了。李紫烟看了他们一眼,说,如果不看你俩的面子,我早就和他离了。

明月起身走了,就像一只完败的公鸡。

李紫烟这么坚决地反对,出乎明月的意料。她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能力,还是指望罗振方的帮助?每次争吵都是这样,没有真正的沟通,更没有沟通之后的修正。

离敬老院有三里多路,明月没有骑电动车,想走走。走到敬老院大门外,脚上的运动鞋已经半湿了。大门外的两棵石榴树光秃秃的,有几个枝杈上嵌着残留的冰雪,在阴郁的天空下闪着惨白的光。一辆启动中的红色雪佛兰汽车停在大门一侧。明月停住了脚步,对它笑了笑。

车窗慢慢降下,大米用眼神示意他上车。

车里很暖和。明月长吁了一口气,说,有辆车就是不错,可以当第二个家。

大米问,为什么想要第二个家?

明月不想和她探讨这个问题,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不回办公室?

大米说,从办公室出来的,在这里等你。

从阳城回来以后,明月只见过大米两次。他在躲大米,感觉大米也在躲他,这令他心里很复杂。他就是地上的雪,谁高兴了都可以跑过来踩一脚。王大米天天都把雪踩得咯吱响,她为什么要躲他?

阳城你到底去不去?给我个准信儿。大米说。

说过了。明月说。

我可能要以阳城那个敬老院为主了!大米说,你也去吧!

大米很恳切,脸上惯有的嘲讽表情也不见了。

明月疑惑地看看大米。大米面色阴郁,像乌云,就差下雨了。而且,大米今天没有化妆,这是很少有的事。

这边怎么办?这一大摊子,比阳城还大呢!明月说。

大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流了一点儿清水鼻涕。

明月,你抛开同学身份,用一个普通护工的眼光看我,实话实说,我这人到底怎么样?大米问。

明月想了一下,说,漂亮,进取,专业而商业,但是,有些苛刻!

大米说,你还是带了感情色彩。

明月摇摇头,说,我很客观。

大米迟疑了一下,说,明月,有人把我告了!

春节前夕,县民政局有关科室给大米打电话,让她把大米敬老院工作开展的总体情况写一份工作总结。大米递交总结后,才知道她是全县敬老系统唯一递交工作总结的。她通过关系了解到,有人把她告了,说她在敬老院搞不正之风,乱收费,待老人和员工非常苛刻,老人病倒及受伤事故频频发生,甚至有的老人不堪忍受而上吊。大米没当回事,认为这不过是一点儿小风浪,很快会不了了之。不料,昨天下午得到消息,县民政局近几天要派工作组来院里调查。

调查?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明月问。

他们会单方面解除合同,重新招标。大米说。

明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大米接手敬老院以后,在硬件上投资了很多钱,如果解除合同,损失会很大。而且,从此以后,她将无法在黄花县的敬老系统立足,甚至,会影响她在其他行业的投资,影响她在周边城市的投资。

大米分析,检举信肯定不是大米敬老院的人写的。她说出两家敬老院的名字,认为极有可能是他们做的。大米从他们那里挖人,结了仇。而且,从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能看出,检举人能量很大。

这里面还有你的功劳呢!大米说,有些老人从别的敬老院转到咱们院里来,是听说了你的名声。

明月说,大米,你呼风唤雨的,民政局那边就做不了工作?

大米说,做了,没拦住。

明月叹了一口气,说,这时候,我真希望你在阳城开的那个玩笑是真的。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有地位的人帮你,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大米红了红脸,沉默片刻,说,真有那个人。但是,他说他遇到了困难,自身难保,一句话也不能多说,怕雪上加霜。是真的无法自保,还是有另外的想法,让时间检验吧!

明月半晌说不出话来。真有那个人!明月想,他娘的,一朵鲜花,为什么要开在别人的地里?大米为那个人搭上了半辈子,这笔生意是赚是亏呢?

有时候,我会怀疑。大米说,我就是那人床前的霜,或者,是床头柜上一杯冲了半天的咖啡。

明月感到身上很冷。

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大米又说。

明月知道大米的意思。所谓调查,最怕先入为主。想搞倒大米,不需要证实检举信上的全部问题,证实一个两个问题就够了。

大米掏出那封检举信的复印件给明月看。有虚的,有实的,有虚实相间的。比如,检举信里说,有位老人在敬老院上吊,这事真有,但不能怪大米。去年夏天,敬老院接收了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太太,姓蔡。送她过来的,是她的大儿子,叫张仙,是城郊七里庄的农民。蔡老太不愿意住敬老院,说在家喝风都比在这里吃肉强,好好的人,有几个住敬老院的?张仙走后,蔡老太不吃不喝,挨到晚上十一点多,撕了一条床单,搓成绳,把自己挂在了二楼走道栏杆上。幸亏那天夜里明月睡不着,出来散步,发现得比较及时,才没出人命。张仙连夜赶过来,不依不饶,说敬老院虐待老人,要求赔偿两万块钱,如果不答应,他就打市长热线。大米息事宁人,给了他一万块钱,让他把蔡老太领走了事。

明月看了信,心里没有底。大米说,明月你仔细想想,如果我被解约,谁接手这个敬老院,谁能比我做得好?到时候吃亏的不只是我,这一百多号老年人不也得受委屈吗?

明月去过不少敬老院。做得好不好,进去走一趟就能感觉出来。平心而论,大米敬老院的管理和服务还是比较好的。

我会实事求是回答他们,如果他们找我谈。明月说。

大米绝望地摇了摇头,说,尤明月,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温良恭俭让?这个时候你不能做霜了,你得做明月了。真把我逼走了,我,我……

大米的肩膀耸动了几下,是哭的前兆。

明月有些慌,说,大米,好了好了,你别哭!我知道怎么做,我去做,你不要哭。

大米把脸埋在手里,说,明月,这是我面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口。咱俩同学快三十年了,你要把我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去做,明白吗?

我明白。明月说,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在前面,以往我给你提的那些建议,你以后要逐步落实了。这样,我和大家谈的时候,底气也足一些。

大米说,你是有分寸的人,我把所有权力都放给你。

钱老人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明月陪护了十三个晚上。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钱老人和明月郑重地谈了一次,说他越来越离不开明月了,恳求明月去他家里护理,酬劳可以开到六千块。而且,还有意想不到的福利。

明月知道钱老人说的福利是什么。像钱老人这样的家庭,经常会有亲戚朋友送一些东西,哪天一高兴,就可能转手送给护工。此外,在这样的家庭里服务,还可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帮助。如果没有尤文竹的恋爱,没有老杨他们的挽留,没有张立和姚群给他的鼓励,也许,他会随钱老人回家的。牵绊太多,他的选择,只能是拒绝。

明月从钱老人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失望,他有些不忍心,说,钱老师,如果我办一个敬老院,你愿意去吗?

钱老人沉吟了一下,说,如果是你办,我肯定会去。别的地方我不去,我做过调查的,都不理想。

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李紫烟耳朵里。李紫烟给明月打了一个电话,说,你拒绝六千块钱工资,如果是为了尤文竹,我们娘儿几个都感谢你。但是,如果是为了办那个敬老院,你就要想想后果了。明月突然想起,春节以后,李紫烟便不再向他示爱了,对于一个欲望强烈的女人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后果之一吗?

明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李紫烟的警告,调查组就来了。

和大米谈过以后,明月开始频繁地和一些关系不错的护工接触,和他们聊王大米入主敬老院以来取得的成绩,聊敬老院即将采取的一些新措施,并请他们与其他护工也通一下气。明月和老杨他们也聊了很多。大家虽然不知道明月的目的,但是态度都很好。明月判断,从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没有大问题了。

调查组是上午八点多到的,四个人,三男一女,带队的是县民政局的张副局长。天气非常好,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空气比早晨新割的香菜还新鲜。早上,食堂做了杂粮稀饭和皖北油茶,蒸了包子。大米还让人从街上买了很多香喷喷的油条,再加上早饭必有的白水煮鸡蛋,早餐很丰盛,得到了很多称赞。称赞声还没散尽,张副局长就到了。

调查组兵分两路,一路和护工谈,一路和老人谈。敬老院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明月是第三个被约谈的护工,两个回合下来,明月弄明白了:大米的麻烦真的来了!调查组采取的问话方式很奇特,根本不给谈话对象解释和发挥的机会。他们问,去年七月份,是不是有一位姓赵的老太太在房间里受伤?是骨裂吧?王大米没有为伤者提供医疗费,是不是?明月答,是,但是……调查组制止了他,接着问下一个问题。姓赵的老太太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和同屋的方老太太为了晚上关不关灯的问题发生了口角,赵老太太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用拐杖去戳方老太太,方老太太抓住拐杖拉了一下,把赵老太太拉倒了,造成右股骨骨裂。大米把赵老太太送到了医院,又通知了家属。家属知道方老太太的儿子是一家国企的老总,不敢惹,便把火力对准了大米,要求敬老院全额负担医疗费。大米不同意,家属便把她告上了法庭。大米自然是不好惹的,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明月结束了谈话,径直去老杨屋里了解情况,得到的信息几乎是一样的。

大米一直待在自己办公室里。她站在窗前的阳光里,看着主楼西南角的杨树林在微风中摇曳,枝上的残叶偶尔飘落一片,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大米把目光专注在树林边缘一棵粗壮的杨树上,它的高处有一片黑色的树叶。大米想,它落了,我就败了。黑色的树叶舞动得很厉害,大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时,明月推门进来了。明月看着大米突然瘦削下来的背影,有些心疼,也感到很愧疚。

明月把调查组问询的情况说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很气愤。

看来要准备撤离了。大米的目光脱离了黑色的树叶。

明月说,你好像从刚开始就没有信心,这不是你的风格。

大米往窗外抬了抬下巴,说,明月,你是地上霜,我呢,就是那些树叶。本来以为长在树枝上很结实很牢靠的,但是风不停地吹,怎么扛得住?最终是要摇落的。最好是做树干,哪怕做树枝也好啊!

明月苦笑笑,说,你已经是树干了,我才是树叶。

大米白了他一眼,说,只有你把我当树干。

尤国光和尤文竹要回打工的城市了。明月察觉到,两个儿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为即将到来的分离欣欣然。细想一下,也能理解,在五彩缤纷的大城市里充分享受自由和爱情,对于老年人都是巨大的诱惑,何况年轻人。明月建议一家人一起去吃“水浒烤肉”,他喜欢那家店里“孙二娘叉烧”“母大虫肉条”等莫名其妙的菜名。这个建议得到了响应。尤文竹提出让罗旋子参加,明月点了头。李紫烟说,不妨把罗振方两口子也约出来,沟通一下感情。明月有些犹豫,转念一想,沟通感情也是必要的,晚沟通不如早沟通。明月就让尤文竹和罗旋子完成这个任务,捎带着在“水浒烤肉”订个房间。任务没有难度,两个孩子很快就回话了,说罗振方欣然同意。正月二十三是周六,聚会时间就定在周六中午。

上午八点多,李紫烟回到家,把自己收拾得光鲜靓丽。又给明月找出一身八成新的衣服,让他再搽一点儿发油,往脸上抹一点儿护肤品。明月按照要求做了,照镜子时感觉年轻了不少,说,如果我做的是细活儿,肯定比罗振方显得年轻。李紫烟也凑过来看,眼里有了一点儿欲望。明月趁机抱住了她的腰,把她推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做了一次。很久不做了,却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李紫烟的情绪就像快停水的自来水龙头,时断时续的。

一家人赶到烤肉店,刚点好菜,罗振方一家三口也到了。罗振方穿得很休闲,相形之下,明月显得太刻意了。明月请罗振方夫妇在上座坐下,让尤文竹通知服务员上菜。罗振方向包间门口瞥了瞥,看了看罗旋子的母亲。罗母也向门口瞥了瞥,说,这里还是有些嘈杂的,要不,换一个靠里的包间。明月侧耳听了听,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说,还好吧!一会儿烤炉通上电,外面的声音就更听不见了。李紫烟站起来,说,我去看一下,换一个安静的房间。

李紫烟出了门,向明月招招手,明月便走出去,两人挨个儿看里侧的包间。生意实在好,才十一点半,包间都坐满了。明月说,坐得好好的,换什么换?这个骡子,事儿真多。上高一时,同学们给罗振方起了个外号,叫“骡子”。骡子虽然吃苦耐劳,某个部位却永远举不起来。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全班举得最高的就是罗振方。李紫烟说,你是瞎子吗?那个包间离店门近,服务员上菜时,坐在包间里的人容易被别人看到。人家自我保护都形成本能了,你学着点。明月说,什么本能?周末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还要自我保护?李紫烟恼了,说,我最烦教都教不会的人!

烤肉店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很干练的样子。明月和李紫烟找到她,请她帮忙调一个靠里侧的包间。女老板说调不了,顾客订房间的时候都有自己的选项,现在哪好意思调?明月说了一些好话,仍然不行。两口子便回到包间,明月红着脸说不好调。罗振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老吴我在你的地盘吃饭呢!生意好啊,我想要个理想的包间都没有。罗振方放下手机不到两分钟,女老板推门进来了,一脸灿烂的笑,说,不知道领导大驾光临,实在是不好意思,罪过罪过。罗振方点点头,说,如果调不了,就算了。女老板说,领导来了,哪有调不了的道理?咱们后院有一个不错的包间,昨天就给人订走了,我刚刚和那人沟通了一下,说给他打个折,人家就让出来了。

后院的包间果然不错,宽大,温暖,阳光直射进来,洒了半间屋,心情一下敞亮了许多。女老板亲自端着菜进来了,说,我在领导们点菜的基础上,送了四个菜请领导们品尝,给我们多提宝贵意见。

女老板走后,罗旋子笑了,说,爸,这领导叫的,搞得我们都是领导了。

罗振方说,生意人,就是嘴头子麻利,还能当真啊!

李紫烟满脸笑容,眼疾手快地把烤串往烤炉上放,不小心烫了右手食指。她习惯性地把手指塞到嘴里含着,突然意识到不合适,连忙又拿出来,用餐巾纸擦了擦。罗母说,让孩子们做这些,咱们先喝杯酒,说说话。

李紫烟笑着嗯了一声。明月能看出来,她的内心比烤炉上吱吱冒油的羊肉串还不平静。

明月带了两瓶白酒,是费老爷子春节前送给李紫烟的。但是罗振方不喝白酒,说戒了两年多了。罗母从带来的一只红色布袋里取出两瓶红酒,标签上全是外文字母。罗母说,明月你自己喝白酒吧,我和老罗、紫烟都喝这个。两家人推杯换盏喝了一会儿,罗振方突然说,明月,孩子们的事呢,我也不想多说了,他们情投意合,我们只能配合,不能挥刀。但是,有些相关的事,还是要说清的,这叫先明后不争!

明月点点头,说,那是。

罗振方说,你在王大米那里工作,我是有想法的。虽然我们都是同学,我和她联系也不少,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个人道德有问题,不能多沾。她这次出事,你还看不明白吗?赶紧走人吧!

明月说,王大米没出事吧?去了个调查组,好像结论还没出来。而且,都是管理上的事,扯不到道德上。

李紫烟给罗振方两口子取了两串烤熟的鸡翅,说,我没见过她,但是,我听声音就知道她不是正经人。

罗振方笑笑,说,明月在敬老院,信息不灵通。民政局的局长办公会都开过了,他们要单方面终止大米敬老院的承包合同,而且已经确定了新的承包人,限王大米一个月内交接完毕。

明月大吃一惊,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下了。

罗母说,听说她和县里一个领导扯不清,很多年了。那个人不帮她?

罗振方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这些年,王大米做生意,那个人没少帮忙。这一次,那个人没有帮她,肯定是有原因的。王大米出事,有她自己的问题,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想搞那个人,把大米当前沿阵地给端掉。上高一时,我们拿王大米当班花,明月呢,拿她当校花。花本来就是种在地上的,她非要爬到树上去绽放,那还不出事?

明月低头喝了一杯酒,又喝了一杯。

李紫烟说,你们看看,说得他心疼了。

大家都笑了。罗振方说,当年明月就坐在王大米身后,那两条大辫子天天在眼前晃,没有感觉才怪!

正在笑闹,罗振方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说,这个老郭,周末也不让人安生。

罗母向大家解释,老郭是罗振方局里的办公室主任。

罗振方接通电话,嗯嗯了两声,说,我在水浒烤肉店,后院包间。

罗母问,什么事呀?不能等到上班啊!

罗振方说,他一会儿来找我,说事情挺急!

明月趁机把话题引到孩子们打工的城市,说杭州和宁波怎么怎么样。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各自私语着,只是偶尔对他礼貌地笑笑。明月嘴里说着话,眼前却飘浮着大米苍白的脸,心里乱七八糟的。

包间门开了,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和两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门口。罗振方看到中年男人,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了。他慢慢地站起来,招呼了一声,严书记,你怎么来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向左边的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年轻男人掏出证件,向罗振方亮了一下,说,罗振方,我们是县纪委的,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协助我们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所有人都呆住了。刚才还在喁喁私语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明月意识到了什么,他放下筷子,站起来,有些口吃地说,能不能……让我们……我们把饭吃完?

李紫烟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罗振方按了按明月的肩膀,明月能感觉到他的手掌有些发抖,像寒风里瑟瑟的麻雀。罗振方看了看罗母,说,回家给我准备几身换洗衣服吧!也许,得一段日子呢!

明月刚刚把坐在轮椅上的老杨推到一楼大厅,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大厅里有些嘈杂,明月便跑到院子里接。一个中年男人的冷淡的声音让明月一下掉进了冰水里:你是李紫烟的老公吗?我告诉你,赶紧把你女人领回家。不然,我会打断她的腿。

明月问,你是谁?你凭什么要打断她的腿?

中年男人说,我是费正定的儿子。你老婆竟然勾引我家老爷子,真是不要脸!

明月说,你放屁,你家老爷子快八十岁了。

中年男人说,都躺在一个被窝了,还不是勾引?我告诉你,八十岁也有冲动,照样可以给你戴绿帽子。

明月还想说什么,中年男人挂了电话。

明月的脑袋像充满了热气的铁锅,有一种快要爆炸的感觉。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无法作出判断。如果有人告诉他,说李紫烟和费正定的儿子有不正常的关系,他有可能相信。李紫烟婚前和婚后的种种行为,已经让明月对她失去了信心。这几年,李紫烟渐渐显出老相,身形也变了,明月心里才安定了一些。一朵花,在他的枝头渐渐枯萎了,他却因此而轻松,这样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拨通了李紫烟的手机。李紫烟半天才接,鼻音很浓,似乎刚刚抹了泪。

回家,我们聊一下。明月说。

明月骑着电动车,刚冲到敬老院大门口,便见一辆商务车从南面驶来。明月已经数次在敬老院的楼前见到这辆车,它属于白杨敬老院,是民政局新签的乙方。商务车在明月面前停下,车门拉开,大米向他招手。

别走,跟我一起清点东西去。大米说。

车里还坐着三四个人,都是白杨敬老院的。

三年来,大米在敬老院添置了不少硬件设施,像空调、热水器、电视机、电子呼叫器、锅炉、暖气管道等。食堂里所有的厨具,都属于大米。大米曾经说过,如果合同被强行终止,这些东西她是要带走的,一颗螺丝钉都不会留下。

我去去就来。明月说,不待大米反应过来,右手一拧电动车把手,蹿出去一丈多远。

大米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神经病”,车门啪地合住了。

明月在家里等了十几分钟,才见李紫烟骑着电瓶车回来,脸上扑的粉有些花,眼里流露出很复杂的神情。明月想从中找到一点儿愧疚或者胆怯,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什么事?李紫烟坐到沙发上,开始剥一只香蕉。

明月突然看到她的左手腕上套着一只黄金手镯。两人结婚之前,明月按照本地流行的做法给她买了三金:戒指、耳环、项链。结婚以后,李紫烟天天念叨当初没有买金手镯,并把手腕给他看,说,你看这皓腕,戴金手镯肯定很好看。

明月觉得有一股浊气从丹田慢慢升起,把大脑冲得发晕。

李紫烟意识到了什么,把羽绒服的袖子往下拉了拉。

费正定的儿子给我打了电话。明月说。

我知道他会给你打电话的。李紫烟咬了一口香蕉,说,他天天踅摸费老爷子那点儿钱,老爷子不给,他就猜疑。你要是不信我,也可以信他。

明月不想子丑寅卯地弄清楚,以前弄清楚过,有什么意义呢?

回来吧!今天就回来,永远不要去了。明月说,现在在哪儿吃不上肉?你坐在家里不动我也能让你吃肉。

李紫烟瞥了他一眼,说,吃肉?我已经准备吃素了。我一个月四五千块钱,说不要就不要了?

明月说,就为了那些钱?

李紫烟冷笑了一声,说,反正我不能便宜那狗东西!他冤枉我,想把我撵走,然后让他那个农村堂兄去伺候老爷子,这样就把老爷子的钱包捂紧了。

明月说,那是人家的家事,他爱请谁请谁。

李紫烟把香蕉皮扔到垃圾桶里,盯着明月说,他那个堂兄是个半吊子。我去费家前,他曾经伺候过老爷子,笨得像猪一样,老爷子吃不上热饭,穿不上干净衣服,大小便没人招呼,差点儿给气死。

明月心里软了一下。敬老院里有不少老人在住进来之前都有类似的遭遇,实在没办法了才离开家门。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明月问。

我要把费老爷子送到“南北坑”!李紫烟说,这老爷子人很好,我不能不管不顾。如果让那个堂兄照顾,活不了三个月。我没见过恁狠的儿子,熊熊燃烧的火坑,他硬推着老爷子往里跳。

你会鸡飞蛋打的!明月说。

李紫烟笑了,说,你这人,一辈子心眼子小,没胆气,没谋略,成不了气候。他能闹多大?也就是给你打个电话,吓唬你一下。他再闹,我就陪着他一起闹,我把事情捅到他单位去,说他虐待老人,你看他还嚣张不?

明月冷笑了一声,说,你说他虐待就是虐待了?你怎么不说他杀人了?

李紫烟哼了一声,说,关键时刻,费正定会出来说话的。

明月知道自己拉不回李紫烟。这么多年,交手无数次,他几乎没打过胜仗。

王大米打他的手机,问他什么时候能到。

他说马上。

李紫烟嘲讽地看着他,说,快去帮扶你的王大米吧!她从台上摔下来了,你赶紧托一下。不过,小心别碰到人家的屁股,那里有屎。

明月回到敬老院时,大米和白杨敬老院的代表在一楼大厅里正激烈地争执。

大米把这几年陆续购置的硬件列了一份清单,陪着白杨敬老院的代表一一查验之后,大家坐在大厅里的棋牌桌前开始谈判。按照大米的意思,她是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卸走的,当然,如果白杨敬老院能给出比较合理的报价,也可以不卸。但是,白杨的代表给出的报价低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比如,六十五台格力空调,包括五台立柜式,六十台壁挂式,当初购置的时候,大米花了十五万六千多块钱,但白杨的代表只给三万。七十三只电表,当初安装的时候,花了一万一千元,白杨的代表只给两千元。其他东西的命运也大抵如此。大米感到愤怒,问白杨的代表如果他们自己安装这些东西需要花多少钱。白杨的代表笑了,反问她,如果她把这些东西都卸走,当作旧货卖,能卖多少钱。当作旧货卖,自然是不值钱的。比如,九百元一个的热水器,用了三年,两百元一个都没人愿意要。大米认为道理不是这样摆的,这样摆就把事儿摆死了。明月很快就听明白了,也觉得白杨的代表有些乘人之危,就帮着大米说话,说,这是个互利的事儿,为什么要把它办成俱损的事儿呢?你们真以为她不敢拆走这些东西吗?白杨的代表就笑,说,拆了好呀,我们给老人们买新的,那才是新气象呢!

大米的喉咙沙哑了,发出的声音像公鸭子一样。明月拍了拍大米的手,两人一起来到大米的办公室。大米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被这些狗东西扣住七寸了。

明月说,那就卸走吧,阳城那边不是需要这些东西吗?

大米摇摇头,说,你那天没有细看,这些东西在阳城敬老院都是齐全的。而且,阳城那边我也准备放弃了,想转包出去,正在找下家。

明月吃惊地说,郑总包给你以后,价格不再是秘密了。你要转包,会损失不少钱。为什么要放弃呢?

大米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被他们捅了这一刀,敬老行业我不能做了,无论在哪儿做,都会有麻烦。我现在弄清了,这个白杨敬老院的老板背景很复杂,他打击我,不只是一山容不了二虎这么简单。目前需要解决的,就是这些零碎。卖不了,带不走,很头疼。说实在的,以往这都是小钱,丢了就丢了。但是,现在我很需要。我正在卖房子,车也可能卖掉,我想把钱集中起来。休息几个月,我再想别的生意!

明月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给我一天时间。明天上午,也许我能想出办法来。

大米苦笑了,说,明月,这把锁肯定要锈掉了,到哪里找钥匙去?

明月笑笑,说,找到找不到,不就是等一天吗?

两人出了办公室,沿着楼梯往下走。快走到一楼的时候,大米停下,扭头看看明月,说,老尤,有件事,我还是要和你说的。

明月感到好笑,说,王大米成了王小米了,怎么突然变得星星点点的?

大米说,关键是这事不好说,越是同学越不好说。

明月便想起了在阳城发生的事,说,坦诚相见吧!

大米笑着拍了他一下,说,你这人,面上老实心里玄,是闷骚!算了,我还是痛快些!我听说,你的那个“香炉”,最近和费家的人闹得不可开交。

香炉,是王大米给李紫烟起的外号。

明月迟疑了一下,把刚刚和李紫烟沟通的情况说了。大米冷笑一声,说,她倒会给自己圆谎。你还不知道,那个费老爷子的儿子为了搞她,偷偷地在老爷子屋里装了一个小监控,据说拍下了一些不正常的镜头。

明月说,咱们做敬老行业的,伺候人,哪里能避得了嫌?女人护理男人,擦屎洗腚也是难免的。

大米说,如果是这样的镜头,人家还要拍吗?我有一个闺密,和费老爷子的儿媳是好朋友,那儿媳什么事都不瞒她。费老爷子过去是体面人,他儿子混得也不错,人家也不想把事情传到社会上去,只想在一定范围内私下解决。如果没有费正定给李紫烟撑腰,人家早就把她赶出来了。费家人投鼠忌器,李紫烟看得很明白,所以才把头仰得高高的。

明月红了脸,心一点一点往下沉,落到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大米接着说,别管你这把刀是快还是钝,都得赶紧把这团乱麻斩了。

明月说,不好斩!

大米从上到下打量着明月,咕哝了一句:这个李香炉,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瞎作践!

十一

月亮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发出的清辉努力稀释着越来越浓的夜色。尤明月骑着电瓶车,来到县城西南角临近省道的一个大院子前面。宽大的涂了银色防锈漆的钢筋大门上了锁,但大门上的一扇小门却是开着的。明月从小门进了院子,心里有些忐忑。距大门不远的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堆着一些破旧的木料,明月在里面发现了一块白色的长方形木牌,上面有几个大字。明月打开手机电筒,那几个字变得清晰了:黄花县罐头厂。

明月在院子里转了半个小时,对房屋的布局和质量基本满意。四十余间坐北朝南的水泥平房,分为四排,可以做老人宿舍;院子东侧有一排边房,可以做厨房、餐厅和办公区。房屋虽然旧了一些,但是墙体和房顶都是坚固的,装修一下,再装上空调、电视等,就可以入住了。院子很宽敞,生长着近百棵粗壮的法国梧桐,一看就知道是黄花县城在20世纪70年代末引进的第一批法桐。如果在院子里安装一批健身器材,再放上一些彩色的塑料连椅,这个环境就堪称完美了。

下午,明月给张立的爱人姚群打了个电话,请她和张立的那位朋友联系一下,问问能不能先看一下房子。姚群在省城办事,十分钟以后给他回话,那位朋友已经把小门打开了,他随时都可以去看。姚群说,如果你看中了,我立即回去,陪你去谈合同。如果你等不及,也可以自己找他谈,他人很好,不会扯的。谈妥了,我就把钱转给你。明月坚决不要钱,说,我有办法。姚群说,这是张立的心愿,我不能违背。如果你坚持不要,我参股行吗?等我女儿结婚时,我再退出来。明月想哭。如果没遇到,谁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夫妇呢?没给姚群打电话以前,他已经想好了,为了办这个敬老院,必须多管齐下。首先要把父亲留下的老屋卖掉。老屋在老城区,不到五十平方米,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估计能卖个十万八万的。然后,他要去找尤明明借钱。尤明明这些年攒了一些钱,正准备在省城买间门面房。如果尤明明不借,就动员她入股。还不行,就分两步走:先把大院租下来,收拾出十几间房子,把敬老院的牌子挂出来;过一年或者两年,手头宽裕些,再装修剩下的房子。现在,有了姚群的十几万,再把老屋卖了,加上手头的那点儿钱,他就可以一次性地解决掉所有问题。

明月抱住一棵梧桐树,把脸紧紧地贴在上面,就像抱着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爱人。

他想象着自己的敬老院开业以后的样子,幸福地叹了一口气。

手机铃声打破了他的梦境,王大米诵诗的声音在朦胧的月光里没有了软糯的妩媚,变得很清纯很甜美。

是李紫烟打来的。

李紫烟不愿意从费正定家里撤出来,明月也不想催促了。李紫烟比他有主意,比他果断,她给他出的题都是带答案的,他解答与否都无所谓。

李紫烟压抑着声音,说她刚才给尤文竹打电话,能听出他的精神很消沉,肯定是和罗旋子吵架了。李紫烟让明月劝说尤文竹,一定要和罗旋子分手,而且要尽快分,自己的孙子不能有一个罪犯外公。如果外公是罪犯,孙子连公务员都不能考。

李紫烟具有根据形势需要编造法规的能力,明月已经习惯了。但是,人家刚出事你就悔婚,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关于罗振方的事,目前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他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有人说他生活作风糜烂,还有人说他误判形势,经济问题发酵,酿成了刑事案件。这些版本最后的结论是一致的:罗振方目前处在留置期,很快会转到检察院,肯定会判刑的。

明月说,这事儿还是你说吧,我张不开嘴。

李紫烟说,他要是听我的,还找你弄个熊?我一张嘴他就用话呛我,从来没这样过!这小兔崽子,吃枪药了!

明月知道坏事了,有可能李紫烟和费正定的事传到孩子们耳朵里了。他匆匆地挂了李紫烟的电话,迅速和尤国光联系上,问他和文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尤国光犹豫了半天,还是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尤国光说他和尤文竹都收到一小段视频,一段令他们感到非常耻辱的视频。明月没有再追问,便把电话挂了。费正定的儿子会这么做吗?明月认为不会。那么,会是谁呢?当然,无论是谁传的视频,目的只有一个:逼李紫烟尽快离开费家!之所以不传给他,可能是认为他在李紫烟面前就像冬天的芦苇一样软弱无力。

这一招很无耻,也很厉害。明月心里产生了怨恨。

他给李紫烟发了一条短信:如果你还想做一个母亲,就赶紧从费家滚蛋!

十二

第二天上午,明月和张立的朋友见了面,很快就谈妥了相关事项。一年十万块钱租金,已经便宜到地板上了。而且,张立的朋友主动和他说,可以先付五万,另外五万,可以延期到一年以后。

我看好你!朋友说,你是张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实话实说,你的面相和性格,很像一个能办好敬老院的人。

明月说,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得把这个敬老院办好!

明月立即给大米打电话,约她去春风茶馆,说有事要当面谈。春风茶馆离敬老院有将近三公里。明月坐在临窗的一张茶桌前,看到大米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她的脸上搽了薄薄的一层粉,嘴唇涂成了暗红色。大米进了茶室,看了看环境,笑了,说,如果是求爱,就不应该找这么寒酸的地方!而且,上午十点多,这也不是温馨时段啊!

明月也笑了,说,这个年龄,求的不是爱了。

大米仔细看了他一眼,说,我这些日子才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很坏的人。

明月给她斟了一杯茶,说,你先告诉我,你的车呢?怎么打的来的?

大米说,卖了,房子也卖了。

明月呷了一口茶水,感叹了一番。大米说,行了,别虚情假意了。说吧,什么事?

明月把自己要办敬老院并且已经找好地点的事告诉了大米。大米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脸上,等他说完了,才深吸一口气,说,人身上再也没有比理想隐藏得更深更顽固的东西了。尤明月,虽然你长得很帅,我还是小瞧你了,我向你道歉。你还是高中时候那个尤明月,一点都没变。

明月说,我的理想是卑微的,禁不住最轻微的嘲弄,更不用说别人用冷漠的手去触摸了。所以,条件不具备时,我只有隐藏。

大米说,如果我早知道,我会用冰凉的脚去踩。

明月便想起了在阳城时王大米赤裸的温暖的脚丫。

大米又说,既然你决定了,我只有祝福你了。说吧,要我做什么?借钱?我可以给你十万,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明月摇摇头,说,有钱人总想着别人会向他借钱,就像漂亮女人一直认为所有男人都想占她便宜。

大米哧地笑了,说,研究得很透啊!

明月说,我不借钱,也不想占谁的便宜。

大米说,你手头有几个钱,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几个钱能办起来吗?办敬老院,喘口气或者放个屁,都会产生费用。

明月说,我能凑够。

大米又哧地笑了,摇摇头,说,我明白了。

明月疑惑地问,你想说什么?

大米说,李香炉手里有钱。

明月说,她反对我办敬老院。她手里有十几万,早就说过不给我一分一毫,她要开美容中心。

大米说,我这人,心直口快,说话难听。你和香炉结婚这么多年,连她的身体都没弄清,更不用说弄清她手里有多少钱了。

明月红了脸,说,王大米,上学时你就欺负我。

大米扫了他一眼,说,欺负你,有可能是喜欢你,你个傻子!而且,我欺负的人,被别人欺负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告诉你,李香炉今天上午从老费家撤退了,讹走了十七万。

明月噌地站了起来。王大米的目光直视着他,把他逼得重新坐下。

王大米的信息渠道没问题。尤明月的两个儿子收到的视频,是费正定的儿媳妇发的,她老公和费正定最初不知道。在此之前,李紫烟张口要十万块钱离家费,否则坚决不走。被一个地位低下长相一般的中年女人要挟,儿媳妇感到耻辱,于是做了那件进一步激化矛盾的事情。李紫烟得知费家把视频发给她的儿子们以后,索性破釜沉舟,直接找到费正定的儿子,一口要二十万,如果不给,她就把视频传到社会上,而且要告费老爷子强奸。既然在尤国光和尤文竹面前丢尽了人,她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大家死在一块,她值当,合算!说费老爷子强奸,自然不可能,但的确是费正定主动勾引她的。费正定的儿子正面临提拔,担心风吹草动会引起蝴蝶效应,也不敢过于使硬。而且,费老爷子风光了一辈子,名声比金钱重要。费正定的儿子很无奈,只好和李紫烟讨价还价。最终的结果,是费老爷子掏了十七万。费老爷子愿意给钱,却不舍得让李紫烟走。李紫烟之所以强硬如铁,与费老爷子的态度有直接关系,甚至可以说费老爷子是李紫烟的靠山。费正定的儿子软硬兼施,内外安抚,老天保佑,总算把事情办好了。

我以为你办敬老院的钱是她给的。王大米说。

你还是不了解我。明月说。

两人一时无语,各想心事。还是明月打破了沉默,说,我办这个敬老院,没有经验,你给我几条建议吧!

大米犹豫了一下,呷了一口茶水,看了看明月,说,没有。

明月感到有些失落。

你昨天说你能帮我想出好办法,想出来了吗?时间紧,我还等着呢!大米说。

明月点点头。昨天大米和白杨敬老院的人争执时,明月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他办敬老院,空调、电视、热水器之类的硬件是不可缺少的,为什么不借机帮大米一下呢?他之所以昨天晚上就跑到老罐头厂看场地,就是为了赶大米的时间。也好,这个念头帮他把办敬老院的想法彻底确定下来。

明月说,我现在可以负责任地建议你,把你在敬老院购置的那些设备拆走吧,理直气壮地拆,让他们以为你已经下了全拆的决心!

大米说,真拆,人家如果不拦阻,之后怎么办?

我收!明月说,我把价格调高,调到你满意,然后安装在我那边。空调和热水器、电视之类,我那里可以消化一半;厨房用具可以全部消化。多出来的那些设备,可以先放我那里,反正它们不要吃不要喝的。当然,如果他们让了步,给了你合适的价钱,你就可以顺坡下驴,一次解决所有问题!

大米竖起了大拇指,说,尤白霜,我有些佩服你了。如果你早点儿把现在的智商展示出来,咱俩的世界都会不一样。

明月苦笑了下,说,智商是我的短板,我听到这两个字就发抖。

大米喝了一口茶水,说,走吧,去敬老院!我还有一件事,要在路上和你说。

两人出了茶馆,明月开了电动车的锁,看看狭小的后座,又看看大米丰腴的屁股。大米一迈腿坐到后座上,挑战似的看着明月。明月小心翼翼地坐好,右手拧了一把,车子忽地蹿了出去。大米一把搂住了明月的腰,然后把脸贴到他后背上。

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眼前突然暗了一下。明月感到大米把胸也贴了上来,后座矮一些,大米的胸便贴到了他的屁股上。

明月放缓了速度。

快到敬老院时,大米叹了一口气,说,长这么大,没这样搂过男人的腰,真他妈的幸福。

明月没回答,仍然往敬老院门口骑。大米把身子挪开,手也抽回去了。

明月问,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大米说,我用身体说了。

十三

大米拆了十五台空调和热水器,装箱了十五台电视机,白杨敬老院的人沉不住气了,要求再谈谈。大米不理会,继续指挥工人拆。白杨敬老院的人拿竹竿去戳工人,工人恼了,和他们打了起来。混乱中,又拆了五台空调和热水器。与此同时,食堂里的厨具、饭桌等也在往外搬,院子里摆了一大片。白杨敬老院的人一边阻拦,一边把大米拽到办公室重启谈判。半个小时后,大米终于得到了满意的报价。但是,已经拆下的空调和热水器等,大米坚决不给,让工人直接送到了老罐头厂。

明月把一部分心思放到了老罐头厂。他知道林艳在县里有一定关系,便找到她,给了五千块钱,委托她办理申建敬老院的手续。经过反复筛选,他确定了一家装潢公司,负责敬老院房间的装修。如果包工包料,价格上吃亏。明月就找到妹夫林大桥,委托他帮着买料,并负责工程监管等事项。林大桥有些贪小便宜,明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这些活计由他自己来做最合适,自己做,就要从白杨敬老院辞职,他暂时还不想。他打算坚持到自己的敬老院装修完毕,可以住人的时候。而且,大米和白杨敬老院的代表交接的这段时间,无论是伙食,还是日常服务,都严重跟不上,如果他不在,情况会更加糟糕。有几天早晨,老人们吃的馒头是冰凉的,稀饭是半温的,咸菜竟然有些发黏,白水煮鸡蛋也不供应了。有一个中午,由于主厨辞职,白杨敬老院的管理人员不得已,从外面买了一百多份盒饭。大冷的天,盒饭送到时已经半温了。老人容易饿,不吃还不行,吃了就出问题。有十几个老人得了肠炎,还有几个老人冻感冒了。明月通过林艳从县医院请来了肠胃科的医生,折腾了一个多星期,老人们才陆续痊愈。

白杨敬老院的人正式入驻以后,老杨和明月郑重地谈了一次,告诉他,经过这次折腾,很多老人都动了离开的念头,但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明月不知道如何回答。敬老院里没有人知道他正在筹办新敬老院,他暂时还不想说出来。一是怕被人误解,说他乘人之危;二来,如果他现在说了,人心思一走,这个敬老院就可能乱套,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老杨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熟透的瓜,过了初一没有十五的。我们也奋斗了一辈子,无论中间吃苦还是享福,这最后的日子,还是想过得安逸一点儿。要安逸,就得有放心的人。明月你就是我们放心的人,所以,这个时候,你一定得陪着我们。

明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吐露真相,只答应老杨,一定会认真细致地照顾好大家。

但是,明月的承诺只是一厢情愿。白杨敬老院新派来的院长胡三英上任不久便找明月谈了一次话,把他护理的九位老人减掉了七位,只留下老杨夫妇。胡三英的理由是她带了一些护工过来,明月不需要这么辛苦了。明月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胡三英总共带过来两个管理员和五个护工,还都是才招的新手。胡三英目前正挨个儿和院里的老护工谈话,告诉大家眼下还按老章程办事,以后会调整,会比现在好。胡三英的目的是稳住大家。王大米虽然走了,但是她的影子似乎一直在院里飘,偶尔她还会回来一次,说看看老朋友,其实是来挑事的。所以胡三英最担心人员流失,日夜提防王大米。明月想:既然如此,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呢?

三天后,胡三英又找明月谈了一次话,说,院里实在用不了这么多护工,你的名声大,到哪儿都不愁饭吃,还是另谋高就吧!明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的最终目的是逼他走。你有名气,我辞你,不好听,我减你的活儿你还不走吗?还不走?那我就直言不讳了!

明月总算想明白了。他和大米关系最好,大家都知道。在胡三英眼里,他极有可能是大米的代言人,是不安定因素。还有,拆卸空调和热水器那事,估计也算到他头上了。他办敬老院的事肯定也传到胡三英耳朵里了——林艳帮他到有关部门办审批手续,行业内肯定会知道——胡三英才不敢留个地下工作者在院里呢,以明月的能力和人缘,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她的护工和老人都拉走了。

胡三英说,你那个手机铃声挺有名气,也很贴切。尤明月你自认为是霜,挺好,比王大米聪明。王大米总以为她比天上的月亮还高,结果呢?还不是成了霜?

明月说,霜怎么了?老人床前的霜,比你高贵,比你家里的矿泉水干净。

胡三英笑了,说,耍嘴皮子谁都会,但现实是改变不了的。

胡三英管理敬老院一个星期,已经得了一个外号:胡汉三。她想稳住人心,却出台了几项让人心不稳的规定:大门晚上九点就落锁,早上六点才开;早上如果吃油条,一定要配豆浆,不准再烧稀饭;如果烧稀饭,只能配馒头和榨菜,等等。有一天夜里,一位老人突发脑梗,同房间的老人帮他叫了120,但是,由于大门紧闭,救护车一直进不来,老人差点儿把命丢了。

明月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有意无意地和护工、老人对立呢?为什么非把自己当月亮,把别人都当霜呢?

明月告诉胡三英,自己想再留一段时间,只要底薪,因为老人们目前很需要他。

胡三英说,那我就要怀疑你的动机了。违背常理做事,肯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明月不理她,依旧来上班,依旧像往常一样照顾老杨夫妇。如果别的护工需要他帮忙,他一如既往地热心。胡三英通知食堂停了他的餐,通知所有护工不得请他帮忙,又吩咐计大姐护理老杨夫妇。计大姐不愿意和明月抢活儿,被胡三英发现了,罚了计大姐两百块钱。明月知道不能再待了,再待,会伤及无辜。

晚上,明月来到敬老院大门外的小酒馆,要了一小碗椒盐油炸花生米,又要了半斤酒,一个人默默地喝。大年初五,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和张立在这里喝过酒。那时他觉得很幸运,因为张立这么好的人是他的朋友。现在,张立走了一段时间了,痛楚依然像白酒一样,让他的胃发凉,刺得他难受,令他颤抖,令他泪眼迷离。

朦胧的月光从门口洒进来,却被昏黄的灯光搅得很凌乱。明月想,如果能和这月光融合在一起,然后随风飘逝,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要了些酒菜,开始推杯换盏。明月有印象,这是胡三英带到敬老院的人,高个儿是她侄子,矮个儿好像是会计。

明月给大米发微信,问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新的计划。过了好一会儿,大米才回复:在扬州吃大鹅呢!下周去西宁吃牦牛肉、羊血肠!明月问:再过二十天开业,能赶回来吗?大米回复:能!另外,我把你拉进微信群里了。要当老板了,不能太傲哦!

大米说的微信群,是高中同班同学群。大米以前要拉明月,明月推说自己没有上到高中毕业,只是半个同学,不好意思进。不想进的原因很简单:那些人定了规矩,一年要聚两次,家里有事都要随份子。而且,每年年初要交一千块钱群费。明月不喜欢这样的掺搅,更不愿意无端地给自己增加许多领导。

明月知道大米是一番美意,想,进就进了,少说话就行。

明月把最后几粒花生米吃掉,喝完最后一口酒,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那两个男人正在议论张立。高个儿说,上个月撞死的福利院的那个院长,前几天被评为“十大感动黄花人物”,还排在第一位呢!矮个儿说,傻鸟,要这个虚的做什么?不死早当上副局长了。高个儿说,他老婆很漂亮,以后,说不定是谁的呢!矮个儿淫邪地笑了,说,我在电视上看到那女的上台领那个感动奖,是漂亮,想想都流口水。

明月说,做人要积口德,这样议论死去的人,小心天雷!

高个儿看了看他,说,哟,原来是王大米的“刁德一”。早看到你了,懒得理睬你。

明月站起身,说,胡三英用你们这样缺德的人,这个敬老院要毁了。

矮个儿站起来拦住他,说,你敢咒我们,信不信我揍死你?

明月推开他,说,监狱里拴的驴不少了。

矮个儿一拳打在明月脸上,高个儿朝明月的腰眼踹了一脚。明月拎起一只凳子,不顾一切地横扫过去。高个儿和矮个儿迅速躲开,往柜台上扔了几张票子,哈哈笑着跑出了门外。

老板走过来,看着明月的脸,关心地问,要不要报警?

明月摇摇头,说,不值当。

明月骑着电瓶车回家的时候,在敬老院门前停留了一会儿。他看着已经黑灯瞎火的主楼,想:胡三英,老子早晚要把这个敬老院抢过来!

十四

李紫烟离开费正定以后,休息了一天,便开始大张旗鼓地筹办美容中心。与费家产生的纠纷,她没有和明月详谈,更没有说从费家勒索钱的事,好像她从来没有在费家待过。从她脸上的表情,明月能看出来,她是愉快的,甚至是狂喜的。明月不想理她,把心思全用在敬老院的筹办上。李紫烟仍然不同意明月办敬老院,让他把手头的钱投到她的美容中心,说年底给他分成。看到明月爱搭不理的样子,李紫烟有些生气,说,我十几岁就树立的理想,眼看就要实现了,你难道不为我高兴?明月说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攒的那点儿钱,够办美容中心吗?你不会还有一笔钱吧?李紫烟红了红脸,说,你不是说你的敬老院是众筹吗?我这美容中心也是拉姐妹入股的。明月笑了,说你的姐妹挺信任你的。李紫烟撇了撇嘴,说,你想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没办法。但是你的敬老院要给我十个点的干股。明月叹了一口气,说,毕竟是有经历的人,毕竟是有钱人,做事的风格变了,语气也变了。

明月不想和李紫烟打嘴炮,就尽可能缩短在家的时间。

敬老院终于收拾妥当,可以开业了。

明月刚开始给敬老院起的名字是“床前明月”。他把名字发给两个儿子看,遭到了反对,说哪有名字里带床的?明月想想,年轻人对床比较敏感,说得也有道理。最终,明月走了简洁路线,就叫“明月敬老院”。

明月请人用鸡爪木做框,装裱了两副对联,挂在敬老院大门内侧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上。对联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表达个心声,也不问是不是工整。一副是:心中有月不抬头,眼里有人人上人;另一副是:老人吾之老,汝霜是我霜。

既然万事俱备,明月就不再顾忌什么了,把消息告知了大家。不到两天,便有三十三位老人和他联系,要求尽快住进来,包括老杨夫妇以及原大米敬老院的其他老人,还有钱老人。明月让他们别急,开业仪式结束以后,他定好的车辆会去接大家。原大米敬老院的很多护工都给明月打电话,要求到这里上班。明月为难了半天,还是拒绝了。明月知道,明月敬老院开业,受影响最大的,肯定是胡三英那边。如果不顾一切地把那边的护工挖过来,眼前的胜利很光鲜,但是,对那边老人的生活会造成很大影响。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于是他招了一些经验一般甚至没有经验的护工,亲自培训了一个星期。

开业仪式在明月敬老院大门里侧举行。明月邀了二十多个亲戚朋友参加,附近的群众有不少过来看热闹的,明月也当宾客待,倒茶递烟,礼节一点儿都不少。姚群作为朋友代表讲话,尤明明作为亲戚代表讲话,然后明月宣布明月敬老院正式开业,连着放了四挂鞭炮。

明月前天上午已经把开业的消息告知了李紫烟。李紫烟虽然不喜欢,还是答应忙好美容中心的事就去参加开业仪式。美容中心的门面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技师和服务员也招好了,再购置一些家具就完备了。敬老院的开业仪式结束了,还是没见到李紫烟的影子。明月虽然无所谓,心里还是隐约有些失望。

上午十点整,接老人的车辆陆续出发,每辆车上都有一名护工。明月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一定要仔细仔细再仔细,千万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令明月感到意外的是,大米没有来参加开业仪式,这事就像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样令明月想不通。他近来给大米发了好几条信息,问她的情况,告诉她开业的准确时间,并用手机拍下明月敬老院的内饰外景发给她看,但是都没有得到回音。今天早上,他准备给大米打一个电话,可转念一想,大米是自带系统自带节奏的,还是让她随意吧!

大米不来,与李紫烟不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明月感到有一种冰冷的忧伤,从头浇到脚,又慢慢浸入肌肤,浸入内脏。

老人们陆续到来了。老杨夫妇来了,钱老人来了,所有在明月这里挂过号的老人都来了。明月带着十来个护工跑前跑后,很快就把老人们安置好了。他昨天就吩咐大厨了,今天所有的宾客和老人们一起在食堂就餐,一定要准备充足,尽可能的丰盛。看看万事齐全,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要吩咐食堂开饭,忽听得大门外噼里啪啦响了一阵鞭炮,像一个急性子男人在那里高声大喊大叫。明月赶紧往大门口跑,刚来到那两棵挂着对联的梧桐树前,便见大门外一辆蓝色的商务车慢慢地打开了车门,站在门侧的两个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搀出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

严老师!明月惊呼了一声。

严老师笑眯眯地向明月扬扬手。明月赶紧奔过去,紧紧地握住老人干燥而温暖的手。

祝贺呀,尤明月!严老师说。

明月连声感谢,说,严老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班级群里可是一句话也没敢多说。

严老师说,是王大米告诉我的,她十天前就给我打了电话。王大米呢?她怎么不在?

明月说,她今天没来,可能有事吧!

严老师说,尤明月,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的理想呢!咱们那个班总共五十七个人,这些年只有你一个人不和我联系,让我心里经常嘀咕,我是不是得罪了你呀!严格地说,你可是咱们班第一个实现理想的!我教了四十年书,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我的小本子上,记着所有学生的理想,我昨天晚上翻看了一下,能实现理想的可没有几个。

明月脸红了,说,严老师,我这是什么理想啊!如果这是理想,那母鸡一天下一个蛋算什么呢?

严老师笑了,说,母鸡下蛋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明月也笑了,说,我倒是想做一只母鸡。

严老师说,为了表达我的祝贺,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就长期住在你这里了。

明月有些吃惊,但心里非常高兴。细算一下,严老师也快八十岁了。真难以想象,自己的人生往这里拐了一个弯,就与严老师相逢了。

明月把严老师安顿好,便让一个护工摇手铃,通知大家到食堂吃饭。吃饭摇手铃,是明月的自创动作。明月做了三年护工,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每位老人手里都有一张作息时间表,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样子。让老人们按时间表卡点吃饭,其实并不容易。饭菜早熟十分钟,晚熟十分钟,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老人们按规定时间到食堂去,有可能等候十分钟才能吃上饭菜,也可能饭菜已经等了他们十分钟。如果是冬天,就会弄出不少麻烦。老人身上无小事,一个小麻烦都可能弄出大事故。明月让一个护工兼管这事:看饭菜快好了,就用手铃通知大家。待老人们走进食堂,正好饭菜热腾腾地出锅。

在清脆响亮的手铃声里,明月靠在一棵梧桐树上,慢慢地掏出了手机。给王大米打一个电话,是此时他最强烈的渴望。不需要知道她在哪里,只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很好,就行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是小儿子尤文竹打来的。

昨天晚上,明月把敬老院今天开业的消息用微信通知了两个儿子。他希望他们埋怨他一通,说他通知晚了,不然他们一定会赶回来分享开业的喜悦。但是,两个儿子像商量好了一样,什么都没说,每人给他发了两百元红包。

尤文竹的声音很急,说,爸,你知不知道我妈被警察抓起来了?

明月大吃一惊,问,你哪里来的消息?她连我这边的开业仪式都没参加,肯定在美容中心那边监工呢!

尤文竹说,她刚刚打我手机,说警察到美容中心抓她去了,罪名是涉嫌勒索。她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我再打过去,她的手机关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明月长吁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拿了人家十七万,转账还是现金?无论是哪种形式,证据都确凿了!反戈一击,费家做得真漂亮!他们失去的,仅仅是费正定已经不值钱的颜面;得到的,是强大的信心,足够的证据,还有那十七万!

在最关键的时刻,李紫烟选择了给尤文竹打电话,而不是给他。她是认为尤文竹更有能力,还是认为在这件事上他一定不会帮她?

明月匆匆地向食堂走去。他要向所有的来宾和老人拱个手,鞠个躬,感谢大家对他的支持,对他的信任。然后,他必须赶到美容中心了解情况,虽然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刚走到食堂门口,便见严老师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明月赶忙上前扶住他,说,严老师,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

严老师脸色很难看,说,我去找你呀!你还不知道吧?快看看微信啊!

明月扶着严老师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身侧,然后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高中同班同学群里,已经有一百多条未读信息。明月打开,一连串对话令他眼花缭乱,也令他胆战心惊。

王大米出事了,你们知道吗?

刚知道,据说是在青海出的事,她竟然把一个人刺成了重伤!

她刺的谁呀?

是咱们县里一个重量级人物,那人正在西宁开一个产品推介会呢!

什么时候的事?大米呢?大米怎么样?

五天前。说是用水果刀刺伤了大腿,正好刺中了动脉,差点没抢救过来!大米已经被当地警方控制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刺他?

这种事,肯定与男欢女爱有关。大米,噢,大米,我们的班花!

…………

明月在震惊的同时,还感到垂头丧气。大米,这个大米,是他熟悉的那个大米吗?

他可以确定,被大米刺伤的,就是她等了多年的那个人。

如果是精心筹划的报复,大米有更多更好的办法;如果是一时冲动,又不像大米的风格。到底是为什么呢?大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等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不是正面临困难吗?大米不是理解他的苦衷吗?难道大米发现了什么?那些困难和苦衷是真的,还是一场骗局?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骗局呢?是想彻底摆脱大米?如果真是这样,大米就太可怜了。失去了大米敬老院,又发现多年的感情原来是这样的真相,大米再坚强,也可能失去理性。但是,天上的乌云遮了月亮,月亮就要和乌云拼个你死我活吗?雨水打湿了花蕊,花朵便要和雨水成为仇人吗?明月从手机里调出大米的一张照片,那是三年前他刚到大米敬老院时,向大米讨要的。大米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一手指天,一手扪心,脸上的神情像太阳一样明媚,像被风吹颤的太阳花一样张扬。

但是,明月还是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数缕隐藏的忧伤,它们躲在她的瞳仁里,像晦暗的光,像早晨还没来得及远去的梦,像高墙上不留意根本看不出的细小纹路。

明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严老师说,明月,你去了解一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明月点点头,站起身来,说,严老师你不要着急,我会尽快把事情搞清楚。

重新走进阳光里,明月的头忽然晕了一下。

一个眉眼清秀的帅哥出现在他面前,说,你是明月叔吗?

明月问,你是谁?

帅哥递给明月一个一尺长的扁形的鲜艳纸盒,又给了他一把钥匙,说,我是王大米的表侄。一个星期前,我收到姑姑寄给我的这些东西。她告诉我,如果今天她不给我打电话,就把车钥匙和这个盒子转给你。车子,我停在大门口了。

明月认识这把钥匙,它是大米的红色雪佛兰的钥匙。原来,她没有把车卖掉。

明月满心忐忑地打开纸盒,里面是一个红色的纸袋。

纸袋没有封口,明月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很精细的宣纸。

宣纸上,是大米手书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米的毛笔字写得很好,这是明月从来不知道的。

明月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大米筹划好的。大米还筹划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当面听大米说她的故事;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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